魏元君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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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元君下
第二天我被門外嘈雜聲吵醒了。一開門，闔村人好像都擠到這個院子裏來了，大娘站在最前頭，擰緊兩眉等著我。
“那狐貍精呢？”
“把狐貍精交出來！”
人群中幾個人喊道，其他人也跟著叫喊起來。大娘走上前：“小道長，更夫見到那妖狐跳進這院子，到屋裏去了。昨晚你見著她了？”
我搖搖頭，但村民們立刻叫嚷道：“他也被狐貍精迷惑了，把他綁起來，我們進去搜！”我不知道拾音還在不在裏面，便攔住他們，“昨天晚上並沒見什麽狐貍，也沒有怪事發生，你們請回去吧。況且我是外面的人，我住不久，馬上就要走了。”
“既然如此，叫我們搜一搜也沒什麽關系！”
有個人對大娘道：“莫媽媽，別叫你兒子死得不明不白。先前那道長不是說了，狐貍精早晚還要作祟，你兒子沒逃過去，可不能再害了別家。”
“什麽道長？”我疑惑道。
“是這裏頂有名的茅山道士。”那人答，“莫公子有仙緣，本來道長是來度他入道的，只說他命裏有一劫，性命攸關，弄不好就遺禍鄉裏。現在這劫數應驗了，我們定要把這騷狐貍揪出來殺掉，了結此案。”
“別理他，一個屁大的小子，懂什麽是非？我們只管沖進去就是！”有人高聲喊道。隨他呼令，一下子好幾個壯漢把我撞開，人群亂紛紛擠進屋內。
“是她嗎？”
“一定是狐貍精！”
響聲傳來，我個頭不夠高，被擠到最外邊，急得跳起來往裏張望。“拾音！”我一面高喊。
“元君！”她著急地在裏面回應我，然後琵琶忽然傳出一聲被鈍器繃斷琴弦的厲聲，她一下子沖到接近門口的地方。我這時才看清，她一直在房梁上躲避村民用鋤頭、毛竹竿發動的攻擊，因為房門低矮，從那兒飄下來就不得不和那些人短兵相接。她用琵琶擋了一下，不止琴弦斷了，整個琴身都裂成兩半。
“元君快走！”她在門口對我喊，一邊用碎掉的琵琶向村民打去。“你快過來，我們一起走！”我向她喊。
大娘不知什麽時候到我身邊，緊拉住我的手。“別呀，妖精要害死你的！孩子，快逃命去！”
但我把她的手掰開，一邊向外面跑去，一邊還是向拾音喊：“你快來！”
她面色凝重，好像下定決心似的並指捏訣，手裏的琵琶就變得碩大，像小山一樣壓在那些人頭上。他們咬牙使出吃奶的勁兒兩手並肩那麽扛著，拾音趁這空隙從門邊飛出，停到我肩頭。我一手拉住她的手，兩腿只顧奔跑不敢停下，心越跳越快，我們一路跑出村子，跑進人跡罕至的山林，還在跑——
“好了……”她替我擦擦汗，我得了什麽大赦一樣脫力倒在地上。她飄到地下，這時望去，她的彩色褪掉許多了，臉孔只是一片慘白。
我點燃一堆篝火，她雙手抱膝，坐得離我很遠。我正撥動柴禾，她窸窸窣窣地動作，我撇了一眼，見她袖子破了，她正撚針在穿線。
“何必這麽麻煩？”我道，“你變不來，我可以重剪一件給你。”
她聽了一頓，“那可不行，你要是燒了我卻不放我出來，我可得困在你那破破爛爛的包袱皮裏面，又臟又臭的，我不耐煩。”
我嘁一聲，繼續看火。
“更夫看到的不是我。”
我扭過頭，她道：“那只狐貍，昨天晚上我見到了。”
“姓莫的書生是她的情郎，她說他們山盟海誓，約定了生死相隨，書生說要永遠和她在一起，她就把好不容易得來的長生不老藥餵給他。可是凡人的身軀難以承受仙藥，她的愛竟害死了書生。”
我冷笑：“你倒相信妖精的話？”
她不言語，我才反應過來。“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跟別的妖不一樣。”
篝火畢畢剝剝地響，我一邊撥火，一邊說起師父到我家的情形。拾音靜靜地聽，我說到仲萌死的場景，不慎咬到舌頭，疼痛和一點血腥味在嘴裏漫開。“你知道母親那天對我說什麽嗎？”我問她。
拾音搖頭。
“你滾，你這個妖怪，你滾出去！”
我把母親當時的話說出來了，心空落落的。用手摸一摸臉，被火照得發燙。“瞧吧，我也知道有些話多傷人。你放心，我以後可註意著點，不會亂講話再叫你傷心的。”
我們就這麽在野外又過了一夜。天破曉，這裏連雞鳴都聽不到。我先醒轉，見拾音昏昏睡著，頭側向我這邊。
她看起來變得更蒼白些，不知何故，好像從我們逃離起她就心事重重的。我摸了摸她的額頭，竟然發著熱。她本來是布變的，也會生病發燒嗎？日光下，她的裙子已經完全褪色，只剩袖口裙邊殘留一圈淡淡的粉色。
等她醒來，我問：“還好嗎？你病了，而且褪色很厲害——”
“沒事的……”她打斷我的話，“我本來就沒有顏色，中秋宴上的祭酒勻了我一些靈力，現在恢覆成原來的樣子而已。”
是這樣嗎？我半信半疑，她臉色沈沈，似乎不止如此。
我對拾音說我準備回去了。“回茅山？”她詫異道。
“我打算回家看看我母親。”
“哦。”她道：“那我陪你一起去，醜媳婦也要見公婆的。”
我們都一楞，她飛快說：“我不是那個意思，這句話在嘴邊不知怎麽就接上了。”
“我沒想過要做你媳婦，再說妖怪和人生娃娃，能生出什麽怪東西呀，可醜死了……”她只顧混說，“我只是暫時還不想和你分開……”
她有些難為情，把頭低了下去。我把目光移開，心怦怦地亂跳亂響。
我離家年月日久，何況那年我隨師父走時才六七歲，我們乘雲而起，茅山山門幾乎是陡然出現，因此我根本不知道家在何處。
我和拾音先翻了一座山，打算去找城鎮問路。我記得院子裏是柿子樹，院子外面也是連綿的柿林，或許是個出產柿子的地方。
才走到鎮子上，一股熟悉的感覺已經油然而生。我幾乎循著本能左拐右拐，拾音牢牢跟在我身後。那座小院乍出現在我眼前，除了門口對聯換了新的，其餘幾乎一模一樣。柿子樹比幾年前高了一些，上面還有仲萌托我掛上去的風鈴。
我就站在家門口，只是不敢往前。只要扣一扣銅環，母親會應“誰呀？”接著她用圍裙擦擦手，就會從這兩扇閉緊的木門中出現。
拾音突然握住我的手，我和她對視，她捏捏我的掌心淺淺一笑。我感到自己頓時有幾分力氣，重整心情，上前握住銅環。
“篤篤”。像審判一樣，我等著母親的回應。
門拉開一道縫隙，她圍著慣常穿的藍布圍裙，先探出半身。我不知道她還認不認得出我，挺直了站在原地。
母親變得有些陌生，大概是我每次想到她都是她撲倒在仲萌身上的背影，她的五官已經模糊了。她用目光上下打量我，把門推得更開些，整個人走了出來。
“你是？”
“姆媽”兩個字就在我舌尖上，可我像釘子一樣矗著，就是說不出來。她更仔細地看我，在我身上逡巡了一圈，又看向我旁邊。
我看見她猛然睜大眼睛，眉頭擰緊，忽然激動地沖了上來。
身後大概是拾音，她碎步向後躲避。我正要回頭看發生了什麽，母親顫抖著發出氣聲：“是你呀……”
“你這個妖怪。”她走到我面前，我什麽都來不及說，她狠狠打了我一巴掌。“你走！”她罵道。
我捂住被打的地方，內心竟然出奇地平靜。或許我找的是一個答案，或許那個答案對我已經不再重要。
“姆媽。”我喊了一聲，但母親還是兇狠地盯著我。
“走吧……”拾音牽我的手，我把她甩開了。母親沖回院中拿了苕帚，我這時看見一個約莫四五歲的男孩小跑抱住她的腿。“姆媽。”他喊：“姆媽，我餓了。”
有淚水從眼眶裏滾落下來，我轉頭大步地走，然後就開始大步跑。
天公不作美，又下雨了。
拾音沒有追上我，她怕雨，現在不知躲去了哪裏。也好，就讓我一個人呆著。我走進一間荒廢的寺廟，金箔脫落的木偶佛像用他那雙空洞的眼睛垂憐我，我呵呵地冷笑看他。
一道閃電劈下，廟門呼啦啦打開又關上，門外有人收傘，接著她走了進來。
“十一。”
是母親的喚聲，我繃緊肌肉，不知道該不該轉身。她漸漸走近，一手握住我的手，金鐲貼著我的肉。
“十一，你怎麽不喚我姆媽，你不想我嗎？”她拉著我，想我轉過去。
“媽媽很想你……”
仲萌死後的許多年，母親再沒這樣同我說過話。甚至她也吝嗇來我夢中，在茅山的十年，我一次都沒有夢見過她。每個清晨被鳥語喚醒，孑然一身立在諸神造像前，每一息都覺得自己不在此世活著。她恨我的這許多年，我也確實如她所願的早已死去了。
我很想回過身抱她，但仲萌死後，母親就不戴首飾了。剛才雖然只是一面，她亦是素服光鬢，身後人會記得帶上鐲子，恐怕是因為我曾在她身上剪出母親剪影的緣故。
拾音還不知道我已經瞧出她的破綻，還在演戲。我擡眼打量，她的頭發也比母親的更斑白些，且穿著十幾年前的舊衣服，太不謹慎。
“你怎麽知道她會叫我十一？”
她楞住，我問：“下山後你顯形，那時就叫的十一，後來為了遮掩，你才說你叫拾音，不是嗎？”
“還有這打扮，這鐲子，都是我小時候母親的樣子，或者更確切地講，是我剪出來的母親。真謝謝你，我想再見見她這個樣子，現實無可奈何，謝謝你幫我見到了。”
她目光黯淡下去，拂袖變換，變成了純白的拾音。
“你的靈力已很勉強，為什麽還要這麽做？”我問。
“我……”她頓了頓，“我只是見你很傷心，所以——”
“所以你在母親面前變成仲萌的樣子，刺激了她。”
她完全沒料到我說出來，本來就毫無血色的臉竟一下更慘白了。
母親突然的一巴掌將我頭打偏過去，是以那一瞬我見到仲萌站在我身後，他驚愕的小臉遽然一變，立刻就變回拾音的模樣。
“十一……”
“我跟你說過，只有母親能那樣叫我！”我恨恨道，“你也是茅山的妖精，你跟他們道士都一樣，什麽修仙？什麽長生極樂，你們根本沒有人的感情！”
“不是的十……元君，你有仙緣，我只是怕你沈迷凡俗之中，你不應該被人的感情拖住。”
“你放屁！”我心裏做了決定，伸進袖子攥住了那些剩餘的布料。“難道你不敢說你喜歡我？難道我看不出你喜歡我？長生於我何益？是你們這些自私的瘋子，一定要用它捆住我！”
她露出受傷的神情，不由得後退兩步。
“仙緣又怎樣，道士說的就那麽百靈百驗麽？”我從身上拿出火折子吹燃，點上碎布料。她已經知道我要做什麽，竟好像放松下來。我把火投到她裙邊，火舌咂咂地響，她也不退，任憑火焰將她卷住，整個人枯萎在這團火中。
全燒沒了，我把手伸進去想要把那段布拿出來。摸了幾下，哪裏都沒有，火苗舔著我的手，再耽擱一下，就連我的手也要燒著了，我趕緊退了出來。
這是怎麽回事？我回過頭看佛祖，但那不過是人塑的泥像，他一點用也沒有。
我走出廟門，似乎早有所料地看見茅山山門。師父在那裏等我，今日仙雲繚繞，他披著一件白衣，望去如神仙中人。
“你回來了。”他說。
我點點頭：“果然如此，所以我不花什麽力氣就回到了家，也是師父用了神通的緣故罷。”
我問：“那個姓莫的人家，也是師父下山去點化仙緣？”
他毫無掛介：“是那狐貍壞事，原本仙藥是給她準備的。我只是指點書生，教他離棄情愛。”他有些讚許地看著我，“他不如你，竟貪圖與女妖的魚水之歡，還妄圖長生。”
我問：“難道修道就不是妄想長生？”
他凜目道：“道，無情。”
我道：“全拜你所賜，我也是不得不無情了……那麽拾音，你可以放她出來了，你要她做的她也都做了。”
“你剛剛不是親手燒死了她？”
他居高臨下，面無表情。但我一定露出了詫異的神色，我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我的手抖個不停。
“她在莫家舍棄了琵琶化形，靈體不全，再也無法顯化錦緞本體。本來就這麽繼續修煉也可，偏偏你一把火把她燒了個幹凈——
“她已經化成飛灰。”
他說。
“現在是早課時辰，速速跟上，為師在玉皇殿等你。”
他踏劍飛去。我腰間的桃木劍嗡嗡地震動，熠熠金光從劍身中射出，寶劍自行飛到我腳下，把我從地面擡到空中。
茅山清明的天空有萬道霞光，低頭看霧雲彌漫處，才是晦朔不明的人間。
我意圖停止飛劍，或叫它返回。但它錚鳴不止，還是筆直往大殿飛去。
我頹然放棄了，道是什麽？長生於我何足哉——
我任憑身體失控，倒栽蔥地從劍上跌落。
掠過雲層，“砰”地一下，結束我此生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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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被門外嘈雜聲吵醒了。一開門，闔村人好像都擠到這個院子裏來了，大娘站在最前頭，擰緊兩眉等著我。
“那狐貍精呢？”
“把狐貍精交出來！”
人群中幾個人喊道，其他人也跟著叫喊起來。大娘走上前：“小道長，更夫見到那妖狐跳進這院子，到屋裏去了。昨晚你見著她了？”
我搖搖頭，但村民們立刻叫嚷道：“他也被狐貍精迷惑了，把他綁起來，我們進去搜！”我不知道拾音還在不在裏面，便攔住他們，“昨天晚上並沒見什麽狐貍，也沒有怪事發生，你們請回去吧。況且我是外面的人，我住不久，馬上就要走了。”
“既然如此，叫我們搜一搜也沒什麽關系！”
有個人對大娘道：“莫媽媽，別叫你兒子死得不明不白。先前那道長不是說了，狐貍精早晚還要作祟，你兒子沒逃過去，可不能再害了別家。”
“什麽道長？”我疑惑道。
“是這裏頂有名的茅山道士。”那人答，“莫公子有仙緣，本來道長是來度他入道的，只說他命裏有一劫，性命攸關，弄不好就遺禍鄉裏。現在這劫數應驗了，我們定要把這騷狐貍揪出來殺掉，了結此案。”
“別理他，一個屁大的小子，懂什麽是非？我們只管沖進去就是！”有人高聲喊道。隨他呼令，一下子好幾個壯漢把我撞開，人群亂紛紛擠進屋內。
“是她嗎？”
“一定是狐貍精！”
響聲傳來，我個頭不夠高，被擠到最外邊，急得跳起來往裏張望。“拾音！”我一面高喊。
“元君！”她著急地在裏面回應我，然後琵琶忽然傳出一聲被鈍器繃斷琴弦的厲聲，她一下子沖到接近門口的地方。我這時才看清，她一直在房梁上躲避村民用鋤頭、毛竹竿發動的攻擊，因為房門低矮，從那兒飄下來就不得不和那些人短兵相接。她用琵琶擋了一下，不止琴弦斷了，整個琴身都裂成兩半。
“元君快走！”她在門口對我喊，一邊用碎掉的琵琶向村民打去。“你快過來，我們一起走！”我向她喊。
大娘不知什麽時候到我身邊，緊拉住我的手。“別呀，妖精要害死你的！孩子，快逃命去！”
但我把她的手掰開，一邊向外面跑去，一邊還是向拾音喊：“你快來！”
她面色凝重，好像下定決心似的並指捏訣，手裏的琵琶就變得碩大，像小山一樣壓在那些人頭上。他們咬牙使出吃奶的勁兒兩手並肩那麽扛著，拾音趁這空隙從門邊飛出，停到我肩頭。我一手拉住她的手，兩腿只顧奔跑不敢停下，心越跳越快，我們一路跑出村子，跑進人跡罕至的山林，還在跑——
“好了……”她替我擦擦汗，我得了什麽大赦一樣脫力倒在地上。她飄到地下，這時望去，她的彩色褪掉許多了，臉孔只是一片慘白。
我點燃一堆篝火，她雙手抱膝，坐得離我很遠。我正撥動柴禾，她窸窸窣窣地動作，我撇了一眼，見她袖子破了，她正撚針在穿線。
“何必這麽麻煩？”我道，“你變不來，我可以重剪一件給你。”
她聽了一頓，“那可不行，你要是燒了我卻不放我出來，我可得困在你那破破爛爛的包袱皮裏面，又臟又臭的，我不耐煩。”
我嘁一聲，繼續看火。
“更夫看到的不是我。”
我扭過頭，她道：“那只狐貍，昨天晚上我見到了。”
“姓莫的書生是她的情郎，她說他們山盟海誓，約定了生死相隨，書生說要永遠和她在一起，她就把好不容易得來的長生不老藥餵給他。可是凡人的身軀難以承受仙藥，她的愛竟害死了書生。”
我冷笑：“你倒相信妖精的話？”
她不言語，我才反應過來。“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跟別的妖不一樣。”
篝火畢畢剝剝地響，我一邊撥火，一邊說起師父到我家的情形。拾音靜靜地聽，我說到仲萌死的場景，不慎咬到舌頭，疼痛和一點血腥味在嘴裏漫開。“你知道母親那天對我說什麽嗎？”我問她。
拾音搖頭。
“你滾，你這個妖怪，你滾出去！”
我把母親當時的話說出來了，心空落落的。用手摸一摸臉，被火照得發燙。“瞧吧，我也知道有些話多傷人。你放心，我以後可註意著點，不會亂講話再叫你傷心的。”
我們就這麽在野外又過了一夜。天破曉，這裏連雞鳴都聽不到。我先醒轉，見拾音昏昏睡著，頭側向我這邊。
她看起來變得更蒼白些，不知何故，好像從我們逃離起她就心事重重的。我摸了摸她的額頭，竟然發著熱。她本來是布變的，也會生病發燒嗎？日光下，她的裙子已經完全褪色，只剩袖口裙邊殘留一圈淡淡的粉色。
等她醒來，我問：“還好嗎？你病了，而且褪色很厲害——”
“沒事的……”她打斷我的話，“我本來就沒有顏色，中秋宴上的祭酒勻了我一些靈力，現在恢覆成原來的樣子而已。”
是這樣嗎？我半信半疑，她臉色沈沈，似乎不止如此。
我對拾音說我準備回去了。“回茅山？”她詫異道。
“我打算回家看看我母親。”
“哦。”她道：“那我陪你一起去，醜媳婦也要見公婆的。”
我們都一楞，她飛快說：“我不是那個意思，這句話在嘴邊不知怎麽就接上了。”
“我沒想過要做你媳婦，再說妖怪和人生娃娃，能生出什麽怪東西呀，可醜死了……”她只顧混說，“我只是暫時還不想和你分開……”
她有些難為情，把頭低了下去。我把目光移開，心怦怦地亂跳亂響。
我離家年月日久，何況那年我隨師父走時才六七歲，我們乘雲而起，茅山山門幾乎是陡然出現，因此我根本不知道家在何處。
我和拾音先翻了一座山，打算去找城鎮問路。我記得院子裏是柿子樹，院子外面也是連綿的柿林，或許是個出產柿子的地方。
才走到鎮子上，一股熟悉的感覺已經油然而生。我幾乎循著本能左拐右拐，拾音牢牢跟在我身後。那座小院乍出現在我眼前，除了門口對聯換了新的，其餘幾乎一模一樣。柿子樹比幾年前高了一些，上面還有仲萌托我掛上去的風鈴。
我就站在家門口，只是不敢往前。只要扣一扣銅環，母親會應“誰呀？”接著她用圍裙擦擦手，就會從這兩扇閉緊的木門中出現。
拾音突然握住我的手，我和她對視，她捏捏我的掌心淺淺一笑。我感到自己頓時有幾分力氣，重整心情，上前握住銅環。
“篤篤”。像審判一樣，我等著母親的回應。
門拉開一道縫隙，她圍著慣常穿的藍布圍裙，先探出半身。我不知道她還認不認得出我，挺直了站在原地。
母親變得有些陌生，大概是我每次想到她都是她撲倒在仲萌身上的背影，她的五官已經模糊了。她用目光上下打量我，把門推得更開些，整個人走了出來。
“你是？”
“姆媽”兩個字就在我舌尖上，可我像釘子一樣矗著，就是說不出來。她更仔細地看我，在我身上逡巡了一圈，又看向我旁邊。
我看見她猛然睜大眼睛，眉頭擰緊，忽然激動地沖了上來。
身後大概是拾音，她碎步向後躲避。我正要回頭看發生了什麽，母親顫抖著發出氣聲：“是你呀……”
“你這個妖怪。”她走到我面前，我什麽都來不及說，她狠狠打了我一巴掌。“你走！”她罵道。
我捂住被打的地方，內心竟然出奇地平靜。或許我找的是一個答案，或許那個答案對我已經不再重要。
“姆媽。”我喊了一聲，但母親還是兇狠地盯著我。
“走吧……”拾音牽我的手，我把她甩開了。母親沖回院中拿了苕帚，我這時看見一個約莫四五歲的男孩小跑抱住她的腿。“姆媽。”他喊：“姆媽，我餓了。”
有淚水從眼眶裏滾落下來，我轉頭大步地走，然後就開始大步跑。
天公不作美，又下雨了。
拾音沒有追上我，她怕雨，現在不知躲去了哪裏。也好，就讓我一個人呆著。我走進一間荒廢的寺廟，金箔脫落的木偶佛像用他那雙空洞的眼睛垂憐我，我呵呵地冷笑看他。
一道閃電劈下，廟門呼啦啦打開又關上，門外有人收傘，接著她走了進來。
“十一。”
是母親的喚聲，我繃緊肌肉，不知道該不該轉身。她漸漸走近，一手握住我的手，金鐲貼著我的肉。
“十一，你怎麽不喚我姆媽，你不想我嗎？”她拉著我，想我轉過去。
“媽媽很想你……”
仲萌死後的許多年，母親再沒這樣同我說過話。甚至她也吝嗇來我夢中，在茅山的十年，我一次都沒有夢見過她。每個清晨被鳥語喚醒，孑然一身立在諸神造像前，每一息都覺得自己不在此世活著。她恨我的這許多年，我也確實如她所願的早已死去了。
我很想回過身抱她，但仲萌死後，母親就不戴首飾了。剛才雖然只是一面，她亦是素服光鬢，身後人會記得帶上鐲子，恐怕是因為我曾在她身上剪出母親剪影的緣故。
拾音還不知道我已經瞧出她的破綻，還在演戲。我擡眼打量，她的頭發也比母親的更斑白些，且穿著十幾年前的舊衣服，太不謹慎。
“你怎麽知道她會叫我十一？”
她楞住，我問：“下山後你顯形，那時就叫的十一，後來為了遮掩，你才說你叫拾音，不是嗎？”
“還有這打扮，這鐲子，都是我小時候母親的樣子，或者更確切地講，是我剪出來的母親。真謝謝你，我想再見見她這個樣子，現實無可奈何，謝謝你幫我見到了。”
她目光黯淡下去，拂袖變換，變成了純白的拾音。
“你的靈力已很勉強，為什麽還要這麽做？”我問。
“我……”她頓了頓，“我只是見你很傷心，所以——”
“所以你在母親面前變成仲萌的樣子，刺激了她。”
她完全沒料到我說出來，本來就毫無血色的臉竟一下更慘白了。
母親突然的一巴掌將我頭打偏過去，是以那一瞬我見到仲萌站在我身後，他驚愕的小臉遽然一變，立刻就變回拾音的模樣。
“十一……”
“我跟你說過，只有母親能那樣叫我！”我恨恨道，“你也是茅山的妖精，你跟他們道士都一樣，什麽修仙？什麽長生極樂，你們根本沒有人的感情！”
“不是的十……元君，你有仙緣，我只是怕你沈迷凡俗之中，你不應該被人的感情拖住。”
“你放屁！”我心裏做了決定，伸進袖子攥住了那些剩餘的布料。“難道你不敢說你喜歡我？難道我看不出你喜歡我？長生於我何益？是你們這些自私的瘋子，一定要用它捆住我！”
她露出受傷的神情，不由得後退兩步。
“仙緣又怎樣，道士說的就那麽百靈百驗麽？”我從身上拿出火折子吹燃，點上碎布料。她已經知道我要做什麽，竟好像放松下來。我把火投到她裙邊，火舌咂咂地響，她也不退，任憑火焰將她卷住，整個人枯萎在這團火中。
全燒沒了，我把手伸進去想要把那段布拿出來。摸了幾下，哪裏都沒有，火苗舔著我的手，再耽擱一下，就連我的手也要燒著了，我趕緊退了出來。
這是怎麽回事？我回過頭看佛祖，但那不過是人塑的泥像，他一點用也沒有。
我走出廟門，似乎早有所料地看見茅山山門。師父在那裏等我，今日仙雲繚繞，他披著一件白衣，望去如神仙中人。
“你回來了。”他說。
我點點頭：“果然如此，所以我不花什麽力氣就回到了家，也是師父用了神通的緣故罷。”
我問：“那個姓莫的人家，也是師父下山去點化仙緣？”
他毫無掛介：“是那狐貍壞事，原本仙藥是給她準備的。我只是指點書生，教他離棄情愛。”他有些讚許地看著我，“他不如你，竟貪圖與女妖的魚水之歡，還妄圖長生。”
我問：“難道修道就不是妄想長生？”
他凜目道：“道，無情。”
我道：“全拜你所賜，我也是不得不無情了……那麽拾音，你可以放她出來了，你要她做的她也都做了。”
“你剛剛不是親手燒死了她？”
他居高臨下，面無表情。但我一定露出了詫異的神色，我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我的手抖個不停。
“她在莫家舍棄了琵琶化形，靈體不全，再也無法顯化錦緞本體。本來就這麽繼續修煉也可，偏偏你一把火把她燒了個幹凈——
“她已經化成飛灰。”
他說。
“現在是早課時辰，速速跟上，為師在玉皇殿等你。”
他踏劍飛去。我腰間的桃木劍嗡嗡地震動，熠熠金光從劍身中射出，寶劍自行飛到我腳下，把我從地面擡到空中。
茅山清明的天空有萬道霞光，低頭看霧雲彌漫處，才是晦朔不明的人間。
我意圖停止飛劍，或叫它返回。但它錚鳴不止，還是筆直往大殿飛去。
我頹然放棄了，道是什麽？長生於我何足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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