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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憧憧映著瞎子的眼。

“我家小姐雖喚作九娘,其實老爺只得她一個女兒,不過假稱行九,以希招徠子嗣,不過最終沒有如願。她長到十四歲,該是談婚論嫁的年紀,前來求親的俊傑幾乎將門檻踏破,老爺卻全不中意。我知道其中的緣故,不過因他出身商戶,有了幾分薄財,便覺富甲一方,有心要攀一支清貴了。於是待小姐行了笄禮,他便攜她北上,在京中賃館居住。

“你知道的,京畿是何等地方,縱他有些錢財,貴人們看他如看田舍漢,一年下來,四處碰壁。殿試在即,老爺便去探學子的才名。瓊林苑下有一浮屠寺,他以養病的名義把小姐送了進去,買通寺中和尚,只待瓊林宴畢,欲捉探花郎為婿。

“你大概要問,‘那探花郎捉便捉了,便是見了小姐,堅辭不娶便是。他這般強迫,不是白白虧了女兒的閨名?’老爺考慮得倒周全,一則小姐在寺中養病,不過為他二人相見造個機緣,不算什麽強逼,事敗也有說法;二則......你未必曉得小姐的美貌,她那雙眼睛,真如煌煌明珠一般。總聽詩中說,‘見之不忘,思之如狂’,你若見了她,你也曉得她是當得起這種字句的。

“那時節恰是三月,春草生發、燕啾婉轉,殿試已過但是尚未張榜,貢生們換上新衣,個個都如狀元之姿。浮屠寺在順天門街下,踏春貢生常常經過,但榜未出,老爺以防生變,叫人將寺門緊閉。小姐那時在禪院中撫瑟,指下叮咚不絕,於是引來了禍患。

“聽說那狂生攀在墻頭,笑笑同她說了幾句話,她初時是不喜的,但顧盼下隱隱有一絲羞意。也是老爺將她鎖在深院的緣故,她並不曾見過多少年紀相當的少年郎,那狂生雖舉止疏闊,卻生一副潘安宋玉之貌,她幾次眉目相接,便害了相思……

“他兩個不至於越矩,其間端倪卻連下人們也看得出了。那幾日狂生又來了幾次,終於叫老爺碰上,命兩個虬髯大漢把他拿住去見官。他是個書生,但也有幾分力氣,騰挪閃避,又會一些招式,幾乎捉他不住。小姐替狂生向老爺討饒,老爺怒極了,竟罵‘白生養你這娼婦’,揮袖向她劈下,幸那狂生伸手過來擋了一擋,沒打到實處。

‘我若高中,一定要八擡大轎來迎娶九娘!’

“他那時指天發誓,十分懇切。老爺見他渥衣羽帶,也似一個富貴公子的模樣,終於沒有將事情捅破,但張榜出來,卻不見那狂生的名字,更不必提什麽上門迎娶的事了。”

瞎子眼中透出恨色,從那厚厚翳殼下燙出亮來,我就坐在他對面,竟覺得他目光像沖著我來的。我挪到另一頭去坐,見他還直直瞪著眼前,這才放下心來。

他穿著焦色的長衫,布料看不出質地,窟窿倒是一個綴著一個。“你看不見罷?也不過聽來而已,那金九娘私會外男,真如你說的這般無辜?”許是他方才那一眼盯得可惡,我脫口而出。這話說得刻薄,叫我自己也嚇了一跳。瞎子面色陰沈,臉上燒疤皺得像曬幹的棗。他並不答話,喉底吐出一聲嘆息,似乎要自證,繼續說下去。

“小姐作畫時我是陪在她身邊的——

“她對著白斕畫底,常常舉著筆半晌都找不到落下的地方,有時我伴著她從日升畫到日落,她才終於落下淺淺一痕,但只勾勒出那人衣袂,稍時便不滿意,於是撕掉畫紙重來。這樣一日畫過一日,好似沒有盡頭。

“放榜過去月餘,莫說什麽花轎,連封書信也沒寄來。我們早知道那狂生名落孫山,想他顧惜顏面,是不敢再來的。但日日看著小姐長籲短嘆,我心裏很不好受,直到那日她深吸一口氣,似乎有所覺悟,伏在紙上將那人整個兒畫了下來。

“她用細毫勾勒墨線,給狂生戴了飛翅皂帽,濃墨點了烏丸,眉目恣意,如紙上活轉來的神仙。畫中狂生穿著大紅的狀元袍,騎在馬上顧盼神飛,她給他胸口掛了齊穗的紅綢花,竟像個新郎官的模樣,一時不知那袍子究竟是狀元服還是喜服。

“最後一筆畫完,她深吸口氣,提起畫紙細細又看了一遍,接著拈近燈燭。火苗剌剌地竄,那紙被烤得變色,幾乎要燒起來。就那麽一瞬,又被她立時抽了回來。

“那段時日,常聽她在房中自言自語,或哭或笑,未久,綢繆一年的婚事竟有轉機。聘書下過,不久連雁禮都送了來。新姑爺很稱老爺的心意,是位金章紫綬的勳官,名叫長孫恬——”

“長孫恬?”我驚訝出聲。

三年前考試不中,盤纏用盡,收留我住在其家廟的,正是長孫恬。回想起來,那時他確實定過一門親,新娘子婚禮當日下了花轎,家人追趕不及,她好像是跳河死了。

我同長孫恬交情匪淺,先是書院同窗,再又受他接濟,明日張榜,我的名字若列在榜上,以後入朝做官,也是要他提攜的。如那瞎子所說,金九娘可謂形骸放浪,白白辜負了閨中女兒清譽。

又及長孫恬這層關系,我心中對這女子十分不屑。“這樣的好親事,金小姐也不肯嗎?”

“她怎麽會肯?”那瞎子冷笑一聲,向中間那簇篝火靠得更近,火光把他整張臉照得敞亮,兩個黑魆魆的眼窩陰森森的好像一無所有,整張臉被火蛇吞吐的芯焰舔著,浮現道道烤痕。

“她一心都在那狂生身上,有一晚,她趁夜色掩護,一個人出寺。中夜下了暴雨,清晨長孫府的下人開了大門,便看見她濕漉漉地站在街前。

“長孫恬田獵未歸,她就等在門前。他府上的老仆見過議親的畫像,認得小姐,拉她進府中坐,她也不理。等到日落,老爺也得了消息,坐車過去,恰在路口遇到乘馬歸府的長孫恬,兩人翁婿相稱,但到府門看見她,就都沒了笑臉。

“她釵發蓬亂,裙上還有濺起的泥點,繡鞋掉了一只,踩在襪子上歪歪扭扭站不住,眼睛下面臟了胭脂,雨水沖得黑一塊紅一塊。老爺斥她,她竟沒轉眼過去看他一次。她向前伸直手臂,緊攥住一方白巾,對長孫恬說——

\'我不想嫁給你,求你可憐,寫退婚書給我……\'

又同老爺講,\'阿爺再相逼,女兒就把白帕換成長綾,一頭吊死了!\'

“老爺扳起臉,怒斥:\'還嫌不夠丟人?\'

“他總是怕的,長孫恬就在旁邊,小姐做得確實出格,他唯恐姻緣就要結不成了。”

瞎子忽地發出一聲嘲弄的笑。

“面對這麽一個瘋婦,長孫恬面上不動聲色,心裏說不定也動了退親的打算。只可惜忽然雷聲大作,龍王又抖擻了一回,雨水把她臉上妝汙一沖,長孫恬便盯住她不動了。

‘郊寺常有鬼物惑人,許是山風侵邪,小生絕不會將小姐病中舉動放在心上。’長孫恬一面這麽說,一面撣了撣帽檐上沾著的雨水。接著,他便找到我這裏來了。

“你曉得長孫家有一座家廟,裏面也宿些乞丐、書生,或是走投無路的草民.....自家的事情,他當然知道得分毫不差,於是出十金,徑向一個苦役人買了他手上平平無奇的焦石。他廟裏住著僧人也住著道人,又有些南邊來的怪人,叫他把石頭浸在水銀裏煮,加了丹砂、草藥,鋪滿艾草用火熏,直熏到第七天夜裏——那些人都叫起來,‘成了!’‘成了!’

——草藥味濃厚得像山澗裏幾百年都不散的霧氣,新鮮的人味卻無孔不入地鉆進我的鼻子、口裏,我剛剛才張開眼睛,金剛缽就倒扣下來。聽見外頭的人說,‘這是南蠻的蟲子,叫做情人蠱,只寄居在這種被火烤過的石頭裏。郎君若要用它,須以自己的血肉去餵它,再把它放到那女子的枕邊,蠱蟲自會爬進她腦中,把其餘雜念都吃幹凈,叫她只順你的心意。’

長孫恬雖有意施蠱,聽見要用生血餵蟲,便有些不樂意。那人告道:’到鄉間捉些野鬼孤魂給它也可,只是不如自己的血有用......‘長孫恬用錦囊把我一兜,跨馬直出城門,一路追到金小姐住的浮屠寺。寺後零星有幾座野墳,他便用那些來餵我。”

西風慘慘,一下子迫開窗牖。風聲嗚嗚而過,吹得柴禾翻滾,火舌嘶叫。瞎子的頭顱發出哢哢的聲響,黑洞般的翳眼裏不知是什麽撐得他眼眶鼓出來。他渾然不覺,仍繼續說:

“你猜不到我吃了些什麽,老鬼又臭又硬,且只有一只。不久死了個奴婢,味道還勉強過得去,只是吵嚷,吃了她她便在我腦子裏嘰裏咕嚕地說話,但也有好處,漸漸地,我便能飄到黑石頭外去,她又是在金家伺候慣的,我目之所接都感到熟悉,在寺中更怡然自樂了。長孫恬把我交給老爺,老爺又把我擲進小姐住的房裏。我雖不很餓,但沒有新鮮血肉吃,總還是饞的,又曉得不能去吃小姐,一直關在她房中,還要花力氣替長孫恬辦正事,日子過得就更苦悶了。

“我從小姐的耳朵裏爬進去,沿她心竅漫游周身,她整個人嘗起來居然都是苦的。到靈臺之上,蛛絲一般的東西密密實實織得像傘蓋一樣,我曉得這就是‘相思’,於是化出兩只鉗子各夾住一團大嚼起來。只是我一動作,她就喊痛,那‘相思’就更苦,竟致於難以入喉了。我爬出耳竅,因她側臥,眼淚沿著顴骨漫了過來,我望住那雙淚漣漣的眼睛,緊接著瞧見她對面的那幅畫——

“她把那人畫得威武俊逸,穿著大紅的狀元袍,好像就要乘白馬來迎娶她似的。畫中狂生比先前更加精神抖擻,且眉目含情,面色紅潤,就要從畫上飄下。被我吃掉的小奴婢又開始喋喋不休,\'小姐,他不會來了!小姐!\'

“一會兒又叫,\'怎麽在動?小姐快看……他在動吶!\'”

瞎子的脖子也哢哢響了起來,他本來直楞楞盯住那一頭的,忽然就把頭扭到我這一邊。

“你猜猜,叫我看見了誰?”他眼皮一疊疊聳動起來,牙齒咯咯咯地打顫,忽然站起來,一面傑傑笑一面走來。

“從小姐死後,他們把我忘了,我就一直被困在這裏,死人吃得多了,有時活人也吃,甚至想起小姐來,尤恨那時沒有吃她。我不吃她,她也要死,情之一字苦得這樣,苦到她只得死。

“……整座寺都被我吃盡了,園子也荒在這裏,昨日你過來避雨,竟是我今年見的第一個活人。雨下得甚好,叫我可以這樣慢慢同你講話。三年前沒有這個機會,一則那只是你半條魂魄,靈智有限,二則我竟會妒忌,忍不住就吃掉了你。

我指頭發麻,背脊一陣冷顫,按下沖動端坐在原地。那瞎子已經不成人樣了,皮肉似一灘隨手團成的泥,肉在臉上再掛不住,從眼孔裏流出蟲群的陰影。

“你怕?這幅樣子,哪還稱得上狂生呢?”他忽然湊到我面前,漆黑的眼珠子反面露出白色的眼球——“那年越墻相見,叫小姐茶飯不思,非卿不嫁的,就是你啊。”

“我不是。”

我怎會信他的鬼話,瞅準機會,從火堆裏抓住焦柴朝他擲去,火舌舔住他的衣角,只一瞬就把他整個兒吞沒,他猶在火中說道:“見了一面就留戀不去,鑄成大錯了,可惜忘了,忘了罷……”

雨聲收住,天高氣爽。昨夜瞎子坐過的地方只剩下一灘炭黑遺跡,沒有屍體……也沒什麽蟲子。我撣去身上沾的焦灰,疑心那只是場夢。

“明臺。”墻外馬蹄聲至,我扭頭看,長孫恬跨在馬上,手裏拿著紅紙一卷,對我揚了揚。“明臺,你高中了!”

“是麽!”我立時應聲,忽見長孫恬在馬上楞住,他目光好似膠在寺門牌匾上。我走過去,見那牌子上三個字,只看清前兩個叫“浮屠”,或許是“浮屠寺”。

“明臺,你昨夜宿在這裏?可遇見什麽奇怪的事?”他面色不改,問道。

“沒有什麽。”不知為何,我並沒打算向他托出瞎子說的話。出寺門時,卻覺脖子上一痛,拍掉一只指甲大的蛾子,被咬的地方立時腫起一個大包。

我牽來的馬還好好拴在後門外,我跨上去,人就高出矮墻一頭,看見密匝匝的紫藤架子,藤蔓纏著花葉,綴著葡萄似的紫藤花。

那被蛾子咬開的傷口痛起來,眼前一陣恍惚,漸漸現出一個少女撫瑟的身影。她談完一曲,長抒一口氣,擡頭卻被我嚇了一跳。我那時春風得意,身上穿著簇新紅衣,攀在墻頭,問她的名字。

她的雙眼如煌煌明珠,望住我,叫我的魂魄脫出軀殼,附在她手邊的畫紙裏。

一切栩栩如生,我楞住,使勁晃了晃頭。

長孫恬過來問我,“明臺,你怎麽了?”

“哦沒什麽,怎麽?你們難不成還備下好酒,現等著我麽?”我腦子裏一片混沌,笑接他的話。再晃了晃頭,好呀,清冽起來,又覺奇怪。

“這裏……我怎麽在這麽一個破寺裏?”

“你不記得了?明臺?”

“不管了,去喝酒,去喝酒吧。”

我笑笑,朝長孫恬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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