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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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禾
瞌睡起來，我的妻子香禾不知怎麽飛到月亮上。
我驚奇地睜大眼睛，喚人來看。來壽是伴我長大、貼身伺候的僮仆，聽到呼喊前來。他在我身後仰頭望天，良久，搖了搖頭。
“公子，正中午哪裏有月亮？況且夫人怎麽會到天上去呢？”
他認定我是看錯了，但我眨了眨眼，玉盤似的月輪仍掛在太陽下面，香禾穿一件黛藍襖坐在月正中。我向她望去，她也向我看來，瑩白貝齒將露未露，淺淺笑窩似乎是她笑眼的漣漪，一支流蘇翡翠釵垂在耳邊，隨她笑的動作左搖右擺。
這個香禾笑盈盈的，叫人酥了半邊。但我立刻醒轉來——我與香禾成親快一年，她雖姿容秀麗，卻是一位石頭美人，成日家沒一句話，不會哭也不會笑。月中這副影子，又怎麽會是她呢？
正在這時，門僮來報。我的同窗好友賈濟來拜，我囑咐來壽前去招待，自己往臥房換見客的衣服。香禾果然在房中，捏針引線，手中捧一面繡繃。我見到她便想起方才月中齒靨生香的美人，且她竟也穿著同色外衣，我便把這件事當作奇談說與她聽，盼她一笑。香禾目不斜視，哪怕我故意逗引，索性說月中人變成一只斑斕吊睛虎，順勢“嗷嗚”大喝一聲。她別說驚嚇，連氣息也紋絲不動，一眼都不曾轉來。
好生無趣——
待穿好衣服開門，身後才有了動靜。我甚歡喜地轉過頭，香禾放下繡繃拿起了剪刀，另撿一色絲線在手裏翻看。見我要走，她終於開口：“風大，夫君記得替妾關門。”
她的性子我早知曉，什麽招式使出去，都軟綿綿沒有一點反應。我不知自己還在期待什麽，越發生氣起來，走的時候袖子絆在門框上，幹脆把門“砰”地一摔——再等片刻屋內也沒有聲音，在原地嘆息一聲，只得往前面會客去了。
賈濟此人沒什麽正經，於我不過一起吃酒賭戲的玩伴。我二人去歲鄉試都不中，幸而家有廣廈、資財頗豐，如今借備考的名義，他時常帶我到城中各處游玩。我走到花廳時他正逗弄袖中促織，那鳴蟲啾啾高唱，聲勢不凡，比我手裏把玩的幾只威風不少。我招呼仆下取酒為樂，幾盞黃湯下去，賈濟便把話托出，原來城西新開張一座“闊書樓”，樓主是個鬥蟲高手。他說到此嘿嘿一笑，我便曉得其中深意——名曰讀書，實則供奇玩賭戲，有這一層名義稍作遮攔，此樓必為城中“學子”趨赴。
賈濟領我去闊書樓，一二層所藏之書已經繁浩無比，待穿過飛廊到後一棟，房梁雕畫、珍寶琳瑯，置身於此仿佛到仙人洞府。二童子引我入內堂，扶階又登一層，過二三室，最後穿入一金光燦燦的畫棟，裏頭便有八張賭桌，一些著綾羅的紈絝聚於桌前賭戲。賈濟道：“世兄自尋樂處，小弟技癢，容暫告別。”他說罷擠進賭博的人群中。我到底是第一次來這樣精妙堂皇的銷金窟，便四下閑逛，先賞玩起四壁畫屏。
我一面行走，一面觀看，幾面屏風或畫仕女，或塗山水，工筆巧妙，著色古樸，都是不可多得的上品。不知闊書樓的主人是何來頭？雅量高致，又揮金如土，我思忖本地並無這樣的豪傑，若能結識，真可謂人生一快！正嘖嘖嘆服，忽見前方青石砌一水池，栽紅白蓮數朵，不知何種機關，池水蒸騰而起，水霧朦朧。待走近，蓮花後頭鑿墻還有一壁櫥，更掛有一副《海棠春睡圖》。我觀畫上妃子，便感到一陣目眩，接著畫中人在一片煙霞中裊娜走來，我甚至可以聞到她身上脂粉香氣，聽到鈴鈴笑語——
“醒來！”忽然一陣咄聲。我感到人中處一痛，睜開眼便見到一白衣文士站在面前。賈濟在我身側連連稱幸：“若非此間主人相救，世兄就昏死過去了！”“原來是樓主搭救，多謝！”我向那白衣人一揖，“我是城南舒瑜，不知樓主名姓？可容日後報答？”
那樓主倒沒答話，我循他視線，見他也註視著《海棠春睡圖》，趕忙拽過他衣袖大叫：“醒來！”我怕他如我一般墜入迷障，連連高呼。身邊圍著的眾人都哈哈大笑，樓主轉身對我道：“這一副圖無甚奇妙，只是下面蓮池的水汽摻有線香，恐怕公子與這香氣相沖，才有幻覺。我已經把機關內香爐熄滅了，公子不必憂心。”
我放下心，這時再望向那《海棠春睡圖》，畫底暗紋熠熠生輝，便“咦”了一聲。
樓主對我解答道：“這一副原是贗品，不過這畫紙頗有名堂，叫做‘夢仙宣’，紋理巧妙，甚易著色，旋而徐有磷光。”他拍拍我的手臂，“我瞧舒公子頗有雅趣，以表歉意，將這難得之紙送你一些如何？”我還不及答言，賈濟已抱住我手大笑起來，“真好運氣啊世兄！”
我暈暈乎乎的，童子已將夢仙宣送來。我抱著這軸紙，跟在賈濟身後下樓，於樓前同他作別，各引馬車歸去。
正午月輪仍掛在日輪下。
月中香禾同昨日並無二致，著黛藍襖，戴翡翠釵，只是今日不知為何我也入得月中。我以一本《詩經》做掩護，只敢露出一只眼睛去瞧月上二人。那兩個影子比此間的我與香禾恩愛許多，兩人膩在一處，手挨著手，臉偎著臉。來壽沏茶給我，見我面色酡紅十分奇怪，順著我的視線去看天空。
“哎！”我阻止不及，只呼喊了一聲。來壽凝神望著那方向，但表情並無異色，不久便疑惑地轉頭看我。
他昨日原也什麽都看不見的，我放下心，故作正經地晃頭念兩句詩，打發他下去。我自己躺在竹搖椅上，觀月中我與香禾攜手進到床帳。月中的香禾粉面含春，與那石頭香禾大不相同。我目睹此，不知怎麽感到魂靈悠悠蕩蕩飄了進去，香禾仿佛真就在我面前，活色生香，嬌憨可人——
“公子——”
好夢被來壽攪擾，我大不甘心地怒目瞪他，只是餘光所及，天上多出的月亮竟然消失不見。我心中空落落的，真好像被月中香禾剪去一段魂魄，這時忽然想起在闊書樓得來的那卷“夢仙宣”——若把我的香禾畫在上面，或可寄托相思。
我命來壽洗筆研墨，回憶月中香禾的巧笑倩影，提筆勾勒下去，竟覺一筆一劃如有神助，簡直像畫過一樣。我欲以畫肖月，故將香禾畫在圓畫框中。來壽觀此對我道：“公子何不將夫人的小像做一把團扇，若送給夫人，她一定展顏！”
這主意甚妙，我吩咐來壽去制扇。他才走，賈濟又尋來。
“本地知縣之位久曠，我得到消息，朝廷不日就將補闕，你道這新知縣是誰？”他洋洋得意、神采飛揚，若非我知道他身上絕無功名，簡直要以為是他賈濟去上任。
“是誰？”我淡淡喝了口茶。
賈濟一拍桌子，仰頭大笑道：“是我兄張伯治也。”我還未問，他已滔滔不絕：“我與張兄在那闊書樓相識，已借他一百二十兩做賭金，尚未得還。那銀錢我已打定主意不去討要，全做人情與他，世兄試看，新知縣豈非欠我實多？”
賈濟對此算籌甚為得意，我便將嗓子裏的話咽了回去。人心隔肚皮，誰知道這一百二十兩銀子能不能填新知縣欲壑？與賈濟覆飲幾杯，見他始終無所感，我也只得作罷，只向他道句恭喜。
今次酒後勁十足，喝下的酒氣直熏到我臉上，我扶著廊柱仍走得歪歪扭扭。“香禾！”我一進後苑便喚她名字。我妻香禾啟門而出，我欲要她扶我，香禾偏倚在門上動也不動，我摸索過去，既攥住她手，借酒勁倒在她身上，嘬嘴去親。一夜過去，我頭疼欲裂地醒來，想起昨夜荒唐，竟沒有一分甜蜜可言。
來壽等在門外，一見我就道：“公子，那扇子做好了，盛在螺鈿漆匣內，專等你拿給夫人。”我搖搖手，全無興致，想到賈濟說的話，問來壽到：“可有知縣補闕的消息？”
他沒想到我忽然問到這個，答不上來，一會兒似乎自言自語嘆道：“我聽說鄰縣又出匪盜，新知縣別被山賊擄去才好。”
螺鈿扇匣就放在書案上，來壽心思靈巧，用緞帶打成彩結裝飾。我將扇匣掀開，香禾小像制成的美人團扇就放在裏面。見到這扇子我才想起，昨夜與我親昵的香禾與團扇中之香禾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像。我苦思冥想，不知究竟哪裏不對，便躺倒在榻，把團扇蓋在臉上。悠悠地，睡思昏昏——
我夢見自己入月輪中抱著香禾酣睡醒來，賈濟來拜，攜我到闊書樓去。樓內發生的事大抵相同，果然樓主送夢仙宣給我。在樓中我便撰筆大作，畫“貂蟬拜月”、“昭君出塞”、“西子捧心”，客眾大噪，賈濟也鼓噪要我畫楊貴妃。可那幅《海棠春睡》便是楊妃，我不欲再畫，隨筆一塗，便把香禾畫在其上。
我不該喝酒，偏偏在闊書樓飲多。賈濟送我回府，第二日闊書樓送來前日所塗之畫，都一一嵌套在玉竹扇骨裏，貂蟬、昭君、西子都在，唯獨少了香禾的小像。我不敢跟香禾分說，怕她氣惱，私下請賈濟去尋。五日後，他才找回，那一日正巧，也是新知縣張伯治到任的日子。
我曉得賈濟有心去攀知縣的關系，他既提出要借我的跨院擺酒，我便應了他，又囑咐香禾備置酒菜。香禾與我成親快一年，先時十指不沾陽春水，因我是個老饕，她便研讀菜譜，花心思做各色吃食與我。賈濟這頓飯，香禾為叫我不失面子，親自下廚料理，飯畢她從後堂出來與我同坐，那新知縣稱讚一句“賢伉儷”。我那時喝得醉醺醺，她又替我送客，只是危機伏下，彼時我尚不知。
張伯治要還席於我，賈濟亦再三相請，我不好不去。那一夜席中酒醉，我迷迷瞪瞪進錯房間，後據張伯治講，是我酒後亂性、奸汙了他家使女。他把我投入牢中，我對那夜之事絲毫也想不起，無話可說，只得認罪。
在獄中掰著指頭過活，誰知有一夜縣衙張燈結彩，熱鬧非常。獄卒不知是可憐，還是嘲弄，取了酒席中好酒好菜給我。我生怕是斷頭飯，一口都不肯吃。那小卒嘿嘿一笑：“你這顆頭顱盡可以安著不動，綠帽子都戴上了，摘了頭豈不可惜？”
我又驚又疑。第二日香禾果然到獄中看我，獄卒將大門打開，“你可以走了。”我還不信，香禾拉著我的手欲泣欲訴，但終於又沒有說，只叫我走。看她那副樣子，我豈會猜不出來？
“賤人！”我大叫著醒來，發現自己仍躺在書房竹榻上，臉上覆著小像制成的團扇。
夢中一切遽成我的心病。來壽充我的耳目替我探查，到新知縣上任這日，賈濟果然來到。“世兄，你家宅子臨江而建，東跨院二樓小築用來眺望江景再好不過，小弟想借來宴請我兄長，不知可否？”
“不必瞞我，你那兄長，是新知縣張伯治。”提到這個名字，我咬牙生恨。賈濟一笑：“世兄果然聰明，正是張兄！”他笑聲倒無忌憚，好像真的心懷坦蕩，還貼到我身邊坐，給我斟酒挾菜，和平常沒什麽不同。我神色稍凜，又灌了幾碗酒，豁然想到——夢中畫“三美”、失小像，現實何曾發生？盡信夢中事，豈不荒唐？“你叫知縣大人盡管光臨，我一定伺候得妥妥當當！”似乎有心要證明什麽，我便同意賈濟借跨院的請求。
將賈濟送走，已經夜半星明。我心中郁結，苦酒入腸，卻怎麽也醉不了，浮步回到臥房，香禾竟不在房中。我喚來使女，她只說夫人沐浴去了，卻不要人隨侍。我心中疑惑，但那使女講，“夫人一貫如此，公子怎麽不知？”這倒把我問住了。不管我怎麽回想，與香禾相處這一年發生的事恰似水中月影，似乎有之，而晦暗不清，又似乎無。使女說香禾怎樣怎樣，我腦子裏卻一片空白，但聽她說如此，又好像原該如此。
我將使女打發走，又等半刻，香禾還是不來，便親自去尋她。到沐浴之所，燈熄水冷，又折回臥房，這時香禾已在房內等我了。
我乍見她，或許是因為昨夜夢到她背叛了我，心如火燒，卻不好發作。“你像個為人婦的樣子嗎？這麽晚了，不早早歇息，倒在院子裏瞎逛。”我負手對她冷笑。
她替我倒一碗茶，也不多問，道歉道：“夫君說的是，是妾不對，下次必不會叫夫君有怨。”
她溫婉順從，這副樣子卻叫我更加煩躁。“你何曾有錯？既然沒錯又何必認錯？難道自家走動，也要時時向我報備？”
她於是應是。但我又惱，她是木頭還是石頭？就不會替自己辯白？我乍驚醒，難道我還在執著昨夜夢中那一問——“我妻香禾，你究竟有沒有背叛我？”
我盯著香禾一動不動，香禾亦柔順地望著我。我心痛得幾乎要裂開一般，但只覺得眼前人無比陌生。我這一腔憤恨、痛苦都無可排遣，夢中淚水漣漣的香禾並不是她，我在這裏自取煩惱，真徒惹人笑哉。
罷。我轉過身長呼一口氣，交代給她：“賈濟於東跨院宴請知縣，你吩咐給下人，務必恭謹，別出岔子。”又叮囑道，“你毋需見客，在後堂不要出來。席中酒菜，都給廚房準備，不必親自下廚。”我盯著她：“千萬千萬。”
香禾道：“夫君，我在家十指不沾陽春水，自嫁來也不曾學廚，怎會下廚叫人笑話？至於其他，你只放心，妾當在後堂，不會出來見客。”
賈濟與張伯治依約前來，我在席上只圖一醉，他二人不管誰與我勸酒，我全不推卻，漸漸飲多。我捧著酒卮醉眼望著張伯治，他毫無頭緒，便引賈濟來看我。“世兄，你醉了，小弟叫嫂夫人來照顧你？”賈濟扶著我道。
嫂夫人？
“你！”我瞪大眼睛，覺得他面目可憎。“好啊好啊，無端提我夫人作甚！我待你如何？你卻以我妻媚他？”我捉住賈濟衣襟，一只手指向張伯治。
賈濟大驚失色，張伯治冷下臉來。“這是醉話。”賈濟連連向張伯治道，大呼仆下：“來人，帶你們公子回去歇息！”“你這小人！”我惡言相向，揮開他大呼：“我沒醉！”賈濟和幾個下人一起來拉我，我將他們甩開，卻踉蹌走到張伯治面前，狠狠攥住他一只手，“我以禮相待，你卻……你卻！你！”我喉嚨一陣惡心，酒勁上腦，猛撲向前，不管不顧地嘔到張伯治身上。
“豈，豈有此理！”張伯治氣得渾身發抖，賈濟也被這場面嚇住，不再拉勸，亦不說話。我吐完便覺天旋地轉，仰躺在地上，迷迷瞪瞪望著天上圓月。
夜色甚清，無雲無星。滿月大而且低，明亮處似廣寒月宮，陰翳處則勾勒一個人形。我緩緩伸出手，想要觸碰月中仙子，口中喃喃，漸就沈沈睡去。
天還未亮，我就在冰涼石板上醒來。我身邊還有昨夜嘔出的穢物，身上也有斑斑點點，和著酒漬，氣味叫人作嘔。案幾被踢翻，或許是我和賈濟、張伯治扭鬥所致。我還記得昨夜宴中發生的一切，酒醒後再回想，自然有些後悔。我這是怎麽了？我真的把夢中所見當成現實了不成？
我在地上睡了一夜，腰酸背痛，冷風一吹，便連聲咳嗽。地上還有酒瓶，我隨手撿來就砸在地上，胸中郁壘卻難以消滅。香禾就這樣任我在地上睡了一整晚，和這些冷冰冰的磚塊、器皿，和滿身酒汙、涼薄月色一起……
雖然確實是我先前對她囑咐，要她呆在後堂絕不可出來，可她應該能聽到前面的消息——見我如此，她也不曾有一絲絲心疼。我說她是石頭美人，原來一點兒也沒說錯。不僅她的表情是石頭，她的心腸也是石頭，而我，我真可憐，我臆想出來的那什麽怪夢——
香禾嫁來快一年，從未真正關心過我，她怎會為我研讀食譜、洗手做羹？她怎會為我勞心勞力，親備宴席？她從不愛我，又怎會為救區區一個我，甘心侍奉豺狼，委身於張伯治？我卻在夢裏生造出這樣一個香禾來，豈不可憐、可悲？
“公子。”
我尚懷最後一點希望轉過頭，但那是來壽。“賈公子今早送了這個過來。”他手裏拿著一個信封，面色凝重地看著我。我笑了，“怎麽，是斷交信嗎？”來壽一句話不說，但看他臉色，賈濟送信來必沒什麽好話。接過信封，我已無心打開，只是夢中似乎也有這麽一次，是賈濟替張伯治送還席的請帖。我怔怔盯著手裏的信封，竟然想到，莫非他二人昨夜受辱，欲以我夢中之法再害我一次？
這念頭當真荒唐，但信封已有千鈞重了。我索性遞還給來壽，“給我燒了吧。”
此後一個月，我閉門不出。賈濟果然不再到我府上，那一夜不歡而散，他心中必定對我有怨。張伯治倒也沒什麽動靜——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就是我臆想來“奪妻之恨”雲雲，他堂堂知縣怎會把我一介草民放在眼裏？如此，我只在家讀書習文，也不出門飲樂，課業進步甚快。詩文之樂，亦足愉性。
轉眼夏末，一連下了三日夜大雨，良田敗壞不計其數，山寇橫行，漸為此地首害。來壽來問我：“公子，城外盜匪日盛，不日恐怕城內也要遭殃，是否先到鄉下避禍？”我猶豫不決，便道：“不如先去打探賈濟家裏的動向，他與我家相當，況且和知縣友善，消息靈通。”
來壽冒雨前去，到夜幕降下也沒回來，我心中不安，忙令家仆閉門嚴守。一直到子夜，依舊沒有他的消息。
我與香禾已分房而睡，但今夜我實在擔心她的安全，便披上外衣匆匆走到她臥房門外。空中一道閃電，繼而巨雷掠空而過，仿佛就震在我的耳邊。房內沒有響動，我重重叩門，“香禾！香禾！”
第二道電光刷地劃過，霎時照亮整個院落。天井中太平缸下分出兩道黑影，雷聲一起，那兩道黑影弓身沖到廊下。我疑惑地望向那邊，他們陡然抽出兩道刀光。我楞怔在原地，等到黑影中的人疾沖而來，雷電一照，才看見是兩個髯須大漢，著烏黑短打，各拎著一柄長刀。
“公子小心！”來壽氣喘籲籲大叫著跑進內院。我轉頭朝他那裏看了一眼，賊人的刀就朝我臉上直刺過來，我嚇得腿軟，整個人癱坐下去，竟就這樣險險躲開。
來壽這時沖到我身邊，他好像知道什麽，手裏緊緊握著一根長棍。賊人第二刀劈將下來，來壽拽住我一只手臂把我半拖半抱到一邊。“公子，是知縣要殺你。”他見縫插針附在我耳邊說：“我去時正撞見賈濟和張知縣謀劃，後來跟著賈濟的人見到了賊匪，聽見他們說今夜就要來殺你，我便匆忙趕回。”
“怎……怎會？”我茫然無措，來壽恨道：“那賈濟當真可惡！枉公子你以前那麽待他。”
“嘀嘀咕咕什麽！我兄弟二人是死的嗎？”對面賊漢怪叫，覆執刀向我。一人笑道：“你既知道招惹了縣太爺，也算做個明白鬼。以後你冤魂有知，去找那張知縣報仇，別賴上咱們兄弟。”另一人卻道：“跟死人說這些廢話作甚！”
來壽握住我手，“公子快起來，我替你抵擋，你快走！”我從地上爬起，腿仍是軟的。才起身，身後乒乒乓乓，便聽見棍子落地的聲音——我一走，來壽如何能敵？
我從地上撿起一把樹葉扔向兩賊眼睛，拉住來壽手臂向後退。他頗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斷棍腋在肘內道，“巡院的兇多吉少，但山賊必定翻墻進來，門口應該還有護院。”
我們尚有幾步便沖出這小院，我卻陡然一楞，脊背生寒。我拉住來壽道：“不行，香禾還睡在房裏，叫兩賊發現，恐怕要害她。不！他們方才說漏背後兇手，為了滅口，一定會殺了她！”
我不管不顧便要回去，來壽強拉我不住，只得跟著回頭。轉身便看刀光迎面而來，我根本來不及動作，來壽卻一聲大喝，撲到我的身前。
他身上什麽溫熱的東西一下便湧出來，我接住他，他倒在我懷裏。電光雷鳴，一霎亮得白晝一樣，我才看清他胸前幾乎截斷似的一長條傷口，鮮血汩汩，已把他半身染紅。
刀光又映在我的臉上，我擡起頭，雨水打得我睜不開眼睛，視線一片混沌。我只在心裏想，來壽不要死，不要死——心如鼓擂……可這副心境為何，也似乎早就經歷？
不要死——只求，求……求她不要死……
我以為山賊的刀要落到我的頭上，但我並不躲，只是更抱緊懷中人。但等了片刻，疼痛始終沒有到來，我拂去臉上的水，見到刀落在地上，兩賊卻哆哆嗦嗦，仿佛見鬼一般煞白臉向後退。
我心有所悟，喃喃道：“香禾？”轉頭看去，又有一道閃電照亮遍處。她的裙子浸濕在水裏，顏色竟然大半褪去，我緩緩伸出手去觸碰，她蹲下來，濕漉漉的手將我握住。
她的手和平常大不相同，我這時已知那二賊驚駭的緣故。那是怎樣一雙手？我摸來只覺肌膚如老豆腐皮，像在水裏泡久了的熟宣，紋理分寸皸裂，隨時要殘敗一般。
我不敢去看她的臉，但剛剛那一瞬在電光中我已看見。我又不知我是否看錯，她的五官怎麽好像被雨水沖沒，像褪色的一張雪白人皮。我的視線只敢落在地上的水坑裏，檐角雨水如註，像擊鼓一樣砰砰落在水中，又像我的心跳，竟在這樣稠密的雨聲中愈加響亮。
她衣裙的顏色更加多地滲入地上水坑，我的手也染上一痕黛色。鏗地，她發上翡翠釵也掉落地上。她極繾綣地嘆了一口氣，開口說道：
“舒公子，無需難過，此處不過是一夢中世界，來壽無性命之憂，且一直陪伴在你左右。小女因感念你的高才，不忍你難過，因此在你身邊極力周旋，以期達成你和妻子香禾共偕老的願望。如今看來，你的執念頗深，而我身軀已經毀壞，這夢中世界也難以長久了。”
我甚茫然，但覺她話裏話外還有餘音。“什麽執念？什麽夢中世界？”
她面目模糊，但似乎確實在笑：“公子何不醒來？”
手中團扇掉落在地。我大聲咳嗽，來壽扶住我的肩膀，向外呼喊：“樓主，我家公子果真醒來了！”
我適應著此間光線，天方破曉，但熹微晨光灑進床帳，醺醺然如坐金繭當中。我向右側看，來壽真的活生生坐在那裏，表情又驚又喜。
他說的樓主是誰？我皺著眉頭向房門望去，有一白衣人循聲走進來。樓主？我想起來，此是闊書樓主人。
他在我床頭圓凳坐下，捏過我手腕替我診脈，須臾向來壽道：“公子性命無憂，毋需擔憂。”見我滿臉疑惑，他問：“夢仙宣之事公子可還記得？”我點點頭，又將方才事一一托出。他嘆了口氣，說：“夢仙宣是我從一梵僧手裏得來，那僧對我說過一句佛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我從前不解其意，如今看，此物原來有攝魂造境之功。”他面上露出後悔神色，“聽公子所說，那畫中仙頗有俠氣，實令我羞愧難當。若非我——”
“你怎麽樣？”我問。
“我早就看出那張伯治非好與之輩，當日公子在闊書樓畫下夫人畫像，他便在人群中，見之已有禍心。他見公子與賈濟親密，佯稱賭輸向他乞銀，以求其親厚。至於公子所畫小像，我明明記得當日將四幅畫都裝裱送來，這樣看，恐怕是賈濟扣下獻與張伯治了。”
“我當時就發覺，卻不及阻止，實在愧對公子。”樓主愧道。
我頭腦發蒙，頹坐回去，靠到來壽身上，才忽又想起件事，一把捏住來壽的手。“那香禾呢？我的香禾在哪裏？”
來壽嚅了嚅嘴，我內心被揪住似的，狠狠搖他：“香禾在哪裏？你要急死我嗎？”
他目光游移，終於下定決心，卻不忍道：“公子真的不記得了嗎？”
他這一問似當空一道霹靂，我腦中一隙崩裂，頭疼發作，汗珠密密從額上滲出，迷障如浮雲消散。
那個雷雨夜，傳聞城中已有賊匪，我叫家仆聚械守門，自己也住在門房，一刻不敢松動。張伯治構陷我入獄，香禾以全家財力相救，甚至屈身侍奉張伯治......我得以保全性命，但怎麽也無法容忍這樣一個失了貞潔的妻子。就在前日，我已經寫下休書，將香禾逐出。
我在牢中日夜憂懼，身衰體敗。雷聲陣陣，身體就不由自主顫栗起來。偏此時，大門傳來咚咚咚叩響聲。門童替我傳呼，門外人急道：“是我啊，公子快開門！”那是香禾的聲音。
我扶門走出去，電光大作，滂沱暴雨傾盆而下。雖然胸中激憤難忍，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實不忍香禾淋在雨中。打開大門，便見一個濕漉漉的她披頭散發，在雨中瑟瑟發抖。“公子！”一見我她就急切撲來，我退後兩步，她好像被我動作一刺，身體也緩慢下來，匍在我腳邊。“妾已經是殘花敗柳，本來不應再打擾公子......”她聲音顫抖，只是竭力保持冷靜，慢慢把話講完。
我尚記得那一刻她殷殷關切的眼神，似泫若泣，望住我好像在看此生最後一眼。
那確實是她最後看我的一眼——
如她所說，張伯治深恐奸跡敗露，已與山賊勾連欲殺我滅口。她一聽見消息，什麽也顧不得，趕回要我知曉。但她行跡一露，張伯治的殺手便也提前實施計劃，雷聲滾滾，殺人的刀劍也隨之而來。
香禾替我擋下致命一刀，死在了我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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瞌睡起來，我的妻子香禾不知怎麽飛到月亮上。
我驚奇地睜大眼睛，喚人來看。來壽是伴我長大、貼身伺候的僮仆，聽到呼喊前來。他在我身後仰頭望天，良久，搖了搖頭。
“公子，正中午哪裏有月亮？況且夫人怎麽會到天上去呢？”
他認定我是看錯了，但我眨了眨眼，玉盤似的月輪仍掛在太陽下面，香禾穿一件黛藍襖坐在月正中。我向她望去，她也向我看來，瑩白貝齒將露未露，淺淺笑窩似乎是她笑眼的漣漪，一支流蘇翡翠釵垂在耳邊，隨她笑的動作左搖右擺。
這個香禾笑盈盈的，叫人酥了半邊。但我立刻醒轉來——我與香禾成親快一年，她雖姿容秀麗，卻是一位石頭美人，成日家沒一句話，不會哭也不會笑。月中這副影子，又怎麽會是她呢？
正在這時，門僮來報。我的同窗好友賈濟來拜，我囑咐來壽前去招待，自己往臥房換見客的衣服。香禾果然在房中，捏針引線，手中捧一面繡繃。我見到她便想起方才月中齒靨生香的美人，且她竟也穿著同色外衣，我便把這件事當作奇談說與她聽，盼她一笑。香禾目不斜視，哪怕我故意逗引，索性說月中人變成一只斑斕吊睛虎，順勢“嗷嗚”大喝一聲。她別說驚嚇，連氣息也紋絲不動，一眼都不曾轉來。
好生無趣——
待穿好衣服開門，身後才有了動靜。我甚歡喜地轉過頭，香禾放下繡繃拿起了剪刀，另撿一色絲線在手裏翻看。見我要走，她終於開口：“風大，夫君記得替妾關門。”
她的性子我早知曉，什麽招式使出去，都軟綿綿沒有一點反應。我不知自己還在期待什麽，越發生氣起來，走的時候袖子絆在門框上，幹脆把門“砰”地一摔——再等片刻屋內也沒有聲音，在原地嘆息一聲，只得往前面會客去了。
賈濟此人沒什麽正經，於我不過一起吃酒賭戲的玩伴。我二人去歲鄉試都不中，幸而家有廣廈、資財頗豐，如今借備考的名義，他時常帶我到城中各處游玩。我走到花廳時他正逗弄袖中促織，那鳴蟲啾啾高唱，聲勢不凡，比我手裏把玩的幾只威風不少。我招呼仆下取酒為樂，幾盞黃湯下去，賈濟便把話托出，原來城西新開張一座“闊書樓”，樓主是個鬥蟲高手。他說到此嘿嘿一笑，我便曉得其中深意——名曰讀書，實則供奇玩賭戲，有這一層名義稍作遮攔，此樓必為城中“學子”趨赴。
賈濟領我去闊書樓，一二層所藏之書已經繁浩無比，待穿過飛廊到後一棟，房梁雕畫、珍寶琳瑯，置身於此仿佛到仙人洞府。二童子引我入內堂，扶階又登一層，過二三室，最後穿入一金光燦燦的畫棟，裏頭便有八張賭桌，一些著綾羅的紈絝聚於桌前賭戲。賈濟道：“世兄自尋樂處，小弟技癢，容暫告別。”他說罷擠進賭博的人群中。我到底是第一次來這樣精妙堂皇的銷金窟，便四下閑逛，先賞玩起四壁畫屏。
我一面行走，一面觀看，幾面屏風或畫仕女，或塗山水，工筆巧妙，著色古樸，都是不可多得的上品。不知闊書樓的主人是何來頭？雅量高致，又揮金如土，我思忖本地並無這樣的豪傑，若能結識，真可謂人生一快！正嘖嘖嘆服，忽見前方青石砌一水池，栽紅白蓮數朵，不知何種機關，池水蒸騰而起，水霧朦朧。待走近，蓮花後頭鑿墻還有一壁櫥，更掛有一副《海棠春睡圖》。我觀畫上妃子，便感到一陣目眩，接著畫中人在一片煙霞中裊娜走來，我甚至可以聞到她身上脂粉香氣，聽到鈴鈴笑語——
“醒來！”忽然一陣咄聲。我感到人中處一痛，睜開眼便見到一白衣文士站在面前。賈濟在我身側連連稱幸：“若非此間主人相救，世兄就昏死過去了！”“原來是樓主搭救，多謝！”我向那白衣人一揖，“我是城南舒瑜，不知樓主名姓？可容日後報答？”
那樓主倒沒答話，我循他視線，見他也註視著《海棠春睡圖》，趕忙拽過他衣袖大叫：“醒來！”我怕他如我一般墜入迷障，連連高呼。身邊圍著的眾人都哈哈大笑，樓主轉身對我道：“這一副圖無甚奇妙，只是下面蓮池的水汽摻有線香，恐怕公子與這香氣相沖，才有幻覺。我已經把機關內香爐熄滅了，公子不必憂心。”
我放下心，這時再望向那《海棠春睡圖》，畫底暗紋熠熠生輝，便“咦”了一聲。
樓主對我解答道：“這一副原是贗品，不過這畫紙頗有名堂，叫做‘夢仙宣’，紋理巧妙，甚易著色，旋而徐有磷光。”他拍拍我的手臂，“我瞧舒公子頗有雅趣，以表歉意，將這難得之紙送你一些如何？”我還不及答言，賈濟已抱住我手大笑起來，“真好運氣啊世兄！”
我暈暈乎乎的，童子已將夢仙宣送來。我抱著這軸紙，跟在賈濟身後下樓，於樓前同他作別，各引馬車歸去。
正午月輪仍掛在日輪下。
月中香禾同昨日並無二致，著黛藍襖，戴翡翠釵，只是今日不知為何我也入得月中。我以一本《詩經》做掩護，只敢露出一只眼睛去瞧月上二人。那兩個影子比此間的我與香禾恩愛許多，兩人膩在一處，手挨著手，臉偎著臉。來壽沏茶給我，見我面色酡紅十分奇怪，順著我的視線去看天空。
“哎！”我阻止不及，只呼喊了一聲。來壽凝神望著那方向，但表情並無異色，不久便疑惑地轉頭看我。
他昨日原也什麽都看不見的，我放下心，故作正經地晃頭念兩句詩，打發他下去。我自己躺在竹搖椅上，觀月中我與香禾攜手進到床帳。月中的香禾粉面含春，與那石頭香禾大不相同。我目睹此，不知怎麽感到魂靈悠悠蕩蕩飄了進去，香禾仿佛真就在我面前，活色生香，嬌憨可人——
“公子——”
好夢被來壽攪擾，我大不甘心地怒目瞪他，只是餘光所及，天上多出的月亮竟然消失不見。我心中空落落的，真好像被月中香禾剪去一段魂魄，這時忽然想起在闊書樓得來的那卷“夢仙宣”——若把我的香禾畫在上面，或可寄托相思。
我命來壽洗筆研墨，回憶月中香禾的巧笑倩影，提筆勾勒下去，竟覺一筆一劃如有神助，簡直像畫過一樣。我欲以畫肖月，故將香禾畫在圓畫框中。來壽觀此對我道：“公子何不將夫人的小像做一把團扇，若送給夫人，她一定展顏！”
這主意甚妙，我吩咐來壽去制扇。他才走，賈濟又尋來。
“本地知縣之位久曠，我得到消息，朝廷不日就將補闕，你道這新知縣是誰？”他洋洋得意、神采飛揚，若非我知道他身上絕無功名，簡直要以為是他賈濟去上任。
“是誰？”我淡淡喝了口茶。
賈濟一拍桌子，仰頭大笑道：“是我兄張伯治也。”我還未問，他已滔滔不絕：“我與張兄在那闊書樓相識，已借他一百二十兩做賭金，尚未得還。那銀錢我已打定主意不去討要，全做人情與他，世兄試看，新知縣豈非欠我實多？”
賈濟對此算籌甚為得意，我便將嗓子裏的話咽了回去。人心隔肚皮，誰知道這一百二十兩銀子能不能填新知縣欲壑？與賈濟覆飲幾杯，見他始終無所感，我也只得作罷，只向他道句恭喜。
今次酒後勁十足，喝下的酒氣直熏到我臉上，我扶著廊柱仍走得歪歪扭扭。“香禾！”我一進後苑便喚她名字。我妻香禾啟門而出，我欲要她扶我，香禾偏倚在門上動也不動，我摸索過去，既攥住她手，借酒勁倒在她身上，嘬嘴去親。一夜過去，我頭疼欲裂地醒來，想起昨夜荒唐，竟沒有一分甜蜜可言。
來壽等在門外，一見我就道：“公子，那扇子做好了，盛在螺鈿漆匣內，專等你拿給夫人。”我搖搖手，全無興致，想到賈濟說的話，問來壽到：“可有知縣補闕的消息？”
他沒想到我忽然問到這個，答不上來，一會兒似乎自言自語嘆道：“我聽說鄰縣又出匪盜，新知縣別被山賊擄去才好。”
螺鈿扇匣就放在書案上，來壽心思靈巧，用緞帶打成彩結裝飾。我將扇匣掀開，香禾小像制成的美人團扇就放在裏面。見到這扇子我才想起，昨夜與我親昵的香禾與團扇中之香禾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像。我苦思冥想，不知究竟哪裏不對，便躺倒在榻，把團扇蓋在臉上。悠悠地，睡思昏昏——
我夢見自己入月輪中抱著香禾酣睡醒來，賈濟來拜，攜我到闊書樓去。樓內發生的事大抵相同，果然樓主送夢仙宣給我。在樓中我便撰筆大作，畫“貂蟬拜月”、“昭君出塞”、“西子捧心”，客眾大噪，賈濟也鼓噪要我畫楊貴妃。可那幅《海棠春睡》便是楊妃，我不欲再畫，隨筆一塗，便把香禾畫在其上。
我不該喝酒，偏偏在闊書樓飲多。賈濟送我回府，第二日闊書樓送來前日所塗之畫，都一一嵌套在玉竹扇骨裏，貂蟬、昭君、西子都在，唯獨少了香禾的小像。我不敢跟香禾分說，怕她氣惱，私下請賈濟去尋。五日後，他才找回，那一日正巧，也是新知縣張伯治到任的日子。
我曉得賈濟有心去攀知縣的關系，他既提出要借我的跨院擺酒，我便應了他，又囑咐香禾備置酒菜。香禾與我成親快一年，先時十指不沾陽春水，因我是個老饕，她便研讀菜譜，花心思做各色吃食與我。賈濟這頓飯，香禾為叫我不失面子，親自下廚料理，飯畢她從後堂出來與我同坐，那新知縣稱讚一句“賢伉儷”。我那時喝得醉醺醺，她又替我送客，只是危機伏下，彼時我尚不知。
張伯治要還席於我，賈濟亦再三相請，我不好不去。那一夜席中酒醉，我迷迷瞪瞪進錯房間，後據張伯治講，是我酒後亂性、奸汙了他家使女。他把我投入牢中，我對那夜之事絲毫也想不起，無話可說，只得認罪。
在獄中掰著指頭過活，誰知有一夜縣衙張燈結彩，熱鬧非常。獄卒不知是可憐，還是嘲弄，取了酒席中好酒好菜給我。我生怕是斷頭飯，一口都不肯吃。那小卒嘿嘿一笑：“你這顆頭顱盡可以安著不動，綠帽子都戴上了，摘了頭豈不可惜？”
我又驚又疑。第二日香禾果然到獄中看我，獄卒將大門打開，“你可以走了。”我還不信，香禾拉著我的手欲泣欲訴，但終於又沒有說，只叫我走。看她那副樣子，我豈會猜不出來？
“賤人！”我大叫著醒來，發現自己仍躺在書房竹榻上，臉上覆著小像制成的團扇。
夢中一切遽成我的心病。來壽充我的耳目替我探查，到新知縣上任這日，賈濟果然來到。“世兄，你家宅子臨江而建，東跨院二樓小築用來眺望江景再好不過，小弟想借來宴請我兄長，不知可否？”
“不必瞞我，你那兄長，是新知縣張伯治。”提到這個名字，我咬牙生恨。賈濟一笑：“世兄果然聰明，正是張兄！”他笑聲倒無忌憚，好像真的心懷坦蕩，還貼到我身邊坐，給我斟酒挾菜，和平常沒什麽不同。我神色稍凜，又灌了幾碗酒，豁然想到——夢中畫“三美”、失小像，現實何曾發生？盡信夢中事，豈不荒唐？“你叫知縣大人盡管光臨，我一定伺候得妥妥當當！”似乎有心要證明什麽，我便同意賈濟借跨院的請求。
將賈濟送走，已經夜半星明。我心中郁結，苦酒入腸，卻怎麽也醉不了，浮步回到臥房，香禾竟不在房中。我喚來使女，她只說夫人沐浴去了，卻不要人隨侍。我心中疑惑，但那使女講，“夫人一貫如此，公子怎麽不知？”這倒把我問住了。不管我怎麽回想，與香禾相處這一年發生的事恰似水中月影，似乎有之，而晦暗不清，又似乎無。使女說香禾怎樣怎樣，我腦子裏卻一片空白，但聽她說如此，又好像原該如此。
我將使女打發走，又等半刻，香禾還是不來，便親自去尋她。到沐浴之所，燈熄水冷，又折回臥房，這時香禾已在房內等我了。
我乍見她，或許是因為昨夜夢到她背叛了我，心如火燒，卻不好發作。“你像個為人婦的樣子嗎？這麽晚了，不早早歇息，倒在院子裏瞎逛。”我負手對她冷笑。
她替我倒一碗茶，也不多問，道歉道：“夫君說的是，是妾不對，下次必不會叫夫君有怨。”
她溫婉順從，這副樣子卻叫我更加煩躁。“你何曾有錯？既然沒錯又何必認錯？難道自家走動，也要時時向我報備？”
她於是應是。但我又惱，她是木頭還是石頭？就不會替自己辯白？我乍驚醒，難道我還在執著昨夜夢中那一問——“我妻香禾，你究竟有沒有背叛我？”
我盯著香禾一動不動，香禾亦柔順地望著我。我心痛得幾乎要裂開一般，但只覺得眼前人無比陌生。我這一腔憤恨、痛苦都無可排遣，夢中淚水漣漣的香禾並不是她，我在這裏自取煩惱，真徒惹人笑哉。
罷。我轉過身長呼一口氣，交代給她：“賈濟於東跨院宴請知縣，你吩咐給下人，務必恭謹，別出岔子。”又叮囑道，“你毋需見客，在後堂不要出來。席中酒菜，都給廚房準備，不必親自下廚。”我盯著她：“千萬千萬。”
香禾道：“夫君，我在家十指不沾陽春水，自嫁來也不曾學廚，怎會下廚叫人笑話？至於其他，你只放心，妾當在後堂，不會出來見客。”
賈濟與張伯治依約前來，我在席上只圖一醉，他二人不管誰與我勸酒，我全不推卻，漸漸飲多。我捧著酒卮醉眼望著張伯治，他毫無頭緒，便引賈濟來看我。“世兄，你醉了，小弟叫嫂夫人來照顧你？”賈濟扶著我道。
嫂夫人？
“你！”我瞪大眼睛，覺得他面目可憎。“好啊好啊，無端提我夫人作甚！我待你如何？你卻以我妻媚他？”我捉住賈濟衣襟，一只手指向張伯治。
賈濟大驚失色，張伯治冷下臉來。“這是醉話。”賈濟連連向張伯治道，大呼仆下：“來人，帶你們公子回去歇息！”“你這小人！”我惡言相向，揮開他大呼：“我沒醉！”賈濟和幾個下人一起來拉我，我將他們甩開，卻踉蹌走到張伯治面前，狠狠攥住他一只手，“我以禮相待，你卻……你卻！你！”我喉嚨一陣惡心，酒勁上腦，猛撲向前，不管不顧地嘔到張伯治身上。
“豈，豈有此理！”張伯治氣得渾身發抖，賈濟也被這場面嚇住，不再拉勸，亦不說話。我吐完便覺天旋地轉，仰躺在地上，迷迷瞪瞪望著天上圓月。
夜色甚清，無雲無星。滿月大而且低，明亮處似廣寒月宮，陰翳處則勾勒一個人形。我緩緩伸出手，想要觸碰月中仙子，口中喃喃，漸就沈沈睡去。
天還未亮，我就在冰涼石板上醒來。我身邊還有昨夜嘔出的穢物，身上也有斑斑點點，和著酒漬，氣味叫人作嘔。案幾被踢翻，或許是我和賈濟、張伯治扭鬥所致。我還記得昨夜宴中發生的一切，酒醒後再回想，自然有些後悔。我這是怎麽了？我真的把夢中所見當成現實了不成？
我在地上睡了一夜，腰酸背痛，冷風一吹，便連聲咳嗽。地上還有酒瓶，我隨手撿來就砸在地上，胸中郁壘卻難以消滅。香禾就這樣任我在地上睡了一整晚，和這些冷冰冰的磚塊、器皿，和滿身酒汙、涼薄月色一起……
雖然確實是我先前對她囑咐，要她呆在後堂絕不可出來，可她應該能聽到前面的消息——見我如此，她也不曾有一絲絲心疼。我說她是石頭美人，原來一點兒也沒說錯。不僅她的表情是石頭，她的心腸也是石頭，而我，我真可憐，我臆想出來的那什麽怪夢——
香禾嫁來快一年，從未真正關心過我，她怎會為我研讀食譜、洗手做羹？她怎會為我勞心勞力，親備宴席？她從不愛我，又怎會為救區區一個我，甘心侍奉豺狼，委身於張伯治？我卻在夢裏生造出這樣一個香禾來，豈不可憐、可悲？
“公子。”
我尚懷最後一點希望轉過頭，但那是來壽。“賈公子今早送了這個過來。”他手裏拿著一個信封，面色凝重地看著我。我笑了，“怎麽，是斷交信嗎？”來壽一句話不說，但看他臉色，賈濟送信來必沒什麽好話。接過信封，我已無心打開，只是夢中似乎也有這麽一次，是賈濟替張伯治送還席的請帖。我怔怔盯著手裏的信封，竟然想到，莫非他二人昨夜受辱，欲以我夢中之法再害我一次？
這念頭當真荒唐，但信封已有千鈞重了。我索性遞還給來壽，“給我燒了吧。”
此後一個月，我閉門不出。賈濟果然不再到我府上，那一夜不歡而散，他心中必定對我有怨。張伯治倒也沒什麽動靜——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就是我臆想來“奪妻之恨”雲雲，他堂堂知縣怎會把我一介草民放在眼裏？如此，我只在家讀書習文，也不出門飲樂，課業進步甚快。詩文之樂，亦足愉性。
轉眼夏末，一連下了三日夜大雨，良田敗壞不計其數，山寇橫行，漸為此地首害。來壽來問我：“公子，城外盜匪日盛，不日恐怕城內也要遭殃，是否先到鄉下避禍？”我猶豫不決，便道：“不如先去打探賈濟家裏的動向，他與我家相當，況且和知縣友善，消息靈通。”
來壽冒雨前去，到夜幕降下也沒回來，我心中不安，忙令家仆閉門嚴守。一直到子夜，依舊沒有他的消息。
我與香禾已分房而睡，但今夜我實在擔心她的安全，便披上外衣匆匆走到她臥房門外。空中一道閃電，繼而巨雷掠空而過，仿佛就震在我的耳邊。房內沒有響動，我重重叩門，“香禾！香禾！”
第二道電光刷地劃過，霎時照亮整個院落。天井中太平缸下分出兩道黑影，雷聲一起，那兩道黑影弓身沖到廊下。我疑惑地望向那邊，他們陡然抽出兩道刀光。我楞怔在原地，等到黑影中的人疾沖而來，雷電一照，才看見是兩個髯須大漢，著烏黑短打，各拎著一柄長刀。
“公子小心！”來壽氣喘籲籲大叫著跑進內院。我轉頭朝他那裏看了一眼，賊人的刀就朝我臉上直刺過來，我嚇得腿軟，整個人癱坐下去，竟就這樣險險躲開。
來壽這時沖到我身邊，他好像知道什麽，手裏緊緊握著一根長棍。賊人第二刀劈將下來，來壽拽住我一只手臂把我半拖半抱到一邊。“公子，是知縣要殺你。”他見縫插針附在我耳邊說：“我去時正撞見賈濟和張知縣謀劃，後來跟著賈濟的人見到了賊匪，聽見他們說今夜就要來殺你，我便匆忙趕回。”
“怎……怎會？”我茫然無措，來壽恨道：“那賈濟當真可惡！枉公子你以前那麽待他。”
“嘀嘀咕咕什麽！我兄弟二人是死的嗎？”對面賊漢怪叫，覆執刀向我。一人笑道：“你既知道招惹了縣太爺，也算做個明白鬼。以後你冤魂有知，去找那張知縣報仇，別賴上咱們兄弟。”另一人卻道：“跟死人說這些廢話作甚！”
來壽握住我手，“公子快起來，我替你抵擋，你快走！”我從地上爬起，腿仍是軟的。才起身，身後乒乒乓乓，便聽見棍子落地的聲音——我一走，來壽如何能敵？
我從地上撿起一把樹葉扔向兩賊眼睛，拉住來壽手臂向後退。他頗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斷棍腋在肘內道，“巡院的兇多吉少，但山賊必定翻墻進來，門口應該還有護院。”
我們尚有幾步便沖出這小院，我卻陡然一楞，脊背生寒。我拉住來壽道：“不行，香禾還睡在房裏，叫兩賊發現，恐怕要害她。不！他們方才說漏背後兇手，為了滅口，一定會殺了她！”
我不管不顧便要回去，來壽強拉我不住，只得跟著回頭。轉身便看刀光迎面而來，我根本來不及動作，來壽卻一聲大喝，撲到我的身前。
他身上什麽溫熱的東西一下便湧出來，我接住他，他倒在我懷裏。電光雷鳴，一霎亮得白晝一樣，我才看清他胸前幾乎截斷似的一長條傷口，鮮血汩汩，已把他半身染紅。
刀光又映在我的臉上，我擡起頭，雨水打得我睜不開眼睛，視線一片混沌。我只在心裏想，來壽不要死，不要死——心如鼓擂……可這副心境為何，也似乎早就經歷？
不要死——只求，求……求她不要死……
我以為山賊的刀要落到我的頭上，但我並不躲，只是更抱緊懷中人。但等了片刻，疼痛始終沒有到來，我拂去臉上的水，見到刀落在地上，兩賊卻哆哆嗦嗦，仿佛見鬼一般煞白臉向後退。
我心有所悟，喃喃道：“香禾？”轉頭看去，又有一道閃電照亮遍處。她的裙子浸濕在水裏，顏色竟然大半褪去，我緩緩伸出手去觸碰，她蹲下來，濕漉漉的手將我握住。
她的手和平常大不相同，我這時已知那二賊驚駭的緣故。那是怎樣一雙手？我摸來只覺肌膚如老豆腐皮，像在水裏泡久了的熟宣，紋理分寸皸裂，隨時要殘敗一般。
我不敢去看她的臉，但剛剛那一瞬在電光中我已看見。我又不知我是否看錯，她的五官怎麽好像被雨水沖沒，像褪色的一張雪白人皮。我的視線只敢落在地上的水坑裏，檐角雨水如註，像擊鼓一樣砰砰落在水中，又像我的心跳，竟在這樣稠密的雨聲中愈加響亮。
她衣裙的顏色更加多地滲入地上水坑，我的手也染上一痕黛色。鏗地，她發上翡翠釵也掉落地上。她極繾綣地嘆了一口氣，開口說道：
“舒公子，無需難過，此處不過是一夢中世界，來壽無性命之憂，且一直陪伴在你左右。小女因感念你的高才，不忍你難過，因此在你身邊極力周旋，以期達成你和妻子香禾共偕老的願望。如今看來，你的執念頗深，而我身軀已經毀壞，這夢中世界也難以長久了。”
我甚茫然，但覺她話裏話外還有餘音。“什麽執念？什麽夢中世界？”
她面目模糊，但似乎確實在笑：“公子何不醒來？”
手中團扇掉落在地。我大聲咳嗽，來壽扶住我的肩膀，向外呼喊：“樓主，我家公子果真醒來了！”
我適應著此間光線，天方破曉，但熹微晨光灑進床帳，醺醺然如坐金繭當中。我向右側看，來壽真的活生生坐在那裏，表情又驚又喜。
他說的樓主是誰？我皺著眉頭向房門望去，有一白衣人循聲走進來。樓主？我想起來，此是闊書樓主人。
他在我床頭圓凳坐下，捏過我手腕替我診脈，須臾向來壽道：“公子性命無憂，毋需擔憂。”見我滿臉疑惑，他問：“夢仙宣之事公子可還記得？”我點點頭，又將方才事一一托出。他嘆了口氣，說：“夢仙宣是我從一梵僧手裏得來，那僧對我說過一句佛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我從前不解其意，如今看，此物原來有攝魂造境之功。”他面上露出後悔神色，“聽公子所說，那畫中仙頗有俠氣，實令我羞愧難當。若非我——”
“你怎麽樣？”我問。
“我早就看出那張伯治非好與之輩，當日公子在闊書樓畫下夫人畫像，他便在人群中，見之已有禍心。他見公子與賈濟親密，佯稱賭輸向他乞銀，以求其親厚。至於公子所畫小像，我明明記得當日將四幅畫都裝裱送來，這樣看，恐怕是賈濟扣下獻與張伯治了。”
“我當時就發覺，卻不及阻止，實在愧對公子。”樓主愧道。
我頭腦發蒙，頹坐回去，靠到來壽身上，才忽又想起件事，一把捏住來壽的手。“那香禾呢？我的香禾在哪裏？”
來壽嚅了嚅嘴，我內心被揪住似的，狠狠搖他：“香禾在哪裏？你要急死我嗎？”
他目光游移，終於下定決心，卻不忍道：“公子真的不記得了嗎？”
他這一問似當空一道霹靂，我腦中一隙崩裂，頭疼發作，汗珠密密從額上滲出，迷障如浮雲消散。
那個雷雨夜，傳聞城中已有賊匪，我叫家仆聚械守門，自己也住在門房，一刻不敢松動。張伯治構陷我入獄，香禾以全家財力相救，甚至屈身侍奉張伯治......我得以保全性命，但怎麽也無法容忍這樣一個失了貞潔的妻子。就在前日，我已經寫下休書，將香禾逐出。
我在牢中日夜憂懼，身衰體敗。雷聲陣陣，身體就不由自主顫栗起來。偏此時，大門傳來咚咚咚叩響聲。門童替我傳呼，門外人急道：“是我啊，公子快開門！”那是香禾的聲音。
我扶門走出去，電光大作，滂沱暴雨傾盆而下。雖然胸中激憤難忍，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實不忍香禾淋在雨中。打開大門，便見一個濕漉漉的她披頭散發，在雨中瑟瑟發抖。“公子！”一見我她就急切撲來，我退後兩步，她好像被我動作一刺，身體也緩慢下來，匍在我腳邊。“妾已經是殘花敗柳，本來不應再打擾公子......”她聲音顫抖，只是竭力保持冷靜，慢慢把話講完。
我尚記得那一刻她殷殷關切的眼神，似泫若泣，望住我好像在看此生最後一眼。
那確實是她最後看我的一眼——
如她所說，張伯治深恐奸跡敗露，已與山賊勾連欲殺我滅口。她一聽見消息，什麽也顧不得，趕回要我知曉。但她行跡一露，張伯治的殺手便也提前實施計劃，雷聲滾滾，殺人的刀劍也隨之而來。
香禾替我擋下致命一刀，死在了我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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