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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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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貓

周明在便利店買了酸菜牛肉口味的泡面,向店員要了熱水。

他坐在臨街落地玻璃前,叉子戳在杯面紙蓋上。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交替閃爍,像無形中什麽東西在步步逼近。手機屏幕朝下壓在桌面上,不斷震動。他不必看,曉得是王超那個話嘮在工作群刷屏。

今天的案子很煞胃口,就在離這裏兩站的金凱國際,排屋業主被發現死在主臥床上。天氣日均35攝氏度上下,死了三天,那氣味自然不用多說。周明今天和王超換崗,王超替他協助法醫搬的屍體,付錢的時候周明掃了一眼群,那小子滔滔不絕的每一個字都能叫人把隔夜飯嘔出來。他等著一會兒劉隊發話收拾他,他就安生了。

悶熱的六月,天忽然下起暴雨。周明去貨架上拿一把傘,移門“叮咚”一聲,他下意識轉過頭。穿牛仔裙的女生貓著身子鉆進來,門重新關上,發出“歡迎光臨”的聲音。

她沒帶傘,這會兒把抱在胸前的帆布包打開,低頭檢查裏面的東西。待看過一遍,擡起頭視線在店裏搜索什麽,一會兒就移向周明這邊,兩個人都驚訝地看著對方。

“伍予薇……”周明先開口,“好久不見,你在附近上班?”

“不是,我住在對面。”她指了馬路那頭,“還要走十分鐘的路,從地鐵站出來沒想到雨這麽大。”

“哦……”似乎沒話了,周明低頭。伍予薇已經走到他身邊。“你也買傘。”他沒話找話。伍予薇點頭:“嗯。”

“你沒吃飯吧,老同學見面,我請你吃飯?”泡面他一口沒吃,但這會兒面該坨了,不如不吃的好。

伍予薇不知在想什麽,周明既問出了口,膽子便大起來,又勸了一次:“差不多四五年沒見了,給我個面子,去吃小龍蝦怎麽樣?”伍予薇捱不過,周明打開他剛買的黑傘。暴雨中她靠得他很近,他幾乎懷疑她能聽得見他忙亂的心跳。

周明和伍予薇是高中同學,他在她面前沒什麽存在感。她麽,倒是他那時候的夢中情人。畢業典禮後大家去吃散夥飯,那天的氛圍真就好像最後一面死生不見似的。周明早就被灌了四瓶啤酒,可壯了他膽了,拉著伍予薇就告白。他還記得她當時像受了驚嚇的兔子一樣退到墻壁,然後一直搖頭。“我不要。”這三個字脆生生地從她嘴裏說出來,格外醒酒,他現在都忘不掉。

大學他也不是沒談過,可是伍予薇總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他其他的女朋友,分手是想起來就痛。伍予薇他卻是絲毫想不起的,這個名字就不能出現在他腦子裏——否則,絲絲蔓蔓的,哪裏都是這個名字。不管過去多久,他回想起她說“不要”的那一刻,就會從頭冷到腳,變成她腳底下踩的一條蟲子。他有時候想起她那時的表情,就想,沒喝那些黃湯就好了,這麽可笑的表白,破壞了她的好心情。

兩人吃完飯,雨還在下。周明先出門,伍予薇徑直走到他的傘下。“你住的地方往哪兒走?”他下意識控制呼吸,保持語速自然。

伍予薇朝左邊指:“明都上府。”說著忽然一笑,“我是合租的,不過那個租客就是租一個房間當倉庫用,所以相當於用一個房間的錢租了兩室戶。”

她想起什麽,笑道:“同學聚會每次你都不在,我聽他們說你現在是人民警察啦,不錯嘛。”又問:“怎麽樣?你們這樣的職業有什麽特別的事情嗎?說說看。”

周明下意識想起金凱國際的案子,然而案情還不明朗,兇手更沒頭緒,說出來也是讓她擔心,就搖了搖頭:“一樣加班,隨叫隨到。”他擡頭看了一眼,已經到她說的單元樓下,示意她:“到了。“

伍予薇從他的傘下走出來:“謝謝你送我回來。”

王超這個大喇叭一見到他就把屍體腐爛的景狀又描述了一遍。他似乎還心有餘悸,說道:“我聽檢驗科的說,雖然脖子上有繩子勒痕,但不是致命傷。你沒看到死者的表情,他恐怕是嚇死的。”他兩只手框在眼睛上給他看,“眼睛瞪得這麽大,嘴角裂到耳朵,又不是笑,臉上的皮肉像不是長在一起的,跟小山包似的一個又一個疙瘩。”王超誇張地撫了撫胸膛,“嚇死寶寶了!”

周明抓緊時間看昨天的記錄材料,二十分鐘後要開會。死者吳樊,男,四十三歲,上市公司股東,金凱國際的房產是夫妻共同財產,還有一兒一女,算得上人生贏家。報警人是隔壁鄰居,他家的貓爬到吳樊家設備平臺上下不來,鄰居聯系不到吳樊,叫了物業從自家露臺爬過去,隔著窗戶看見了吳樊的死狀。

房子門窗緊閉,沒有撬鎖痕跡,屋內沒有財物失竊,吳樊手上的玉扳指和鉆戒也在原位。警察進來的時候掃地機器人還在一樓清掃,而吳樊本人穿著白色老頭衫、灰色四角褲,一副居家打扮。警方已經搜索了房子內外,沒有可疑的地方。

吳樊家前後門、車庫各有一個攝像頭,SD卡的數據是最近兩個禮拜,加上小區大門、周圍主幹道路,足夠技術科的同事忙。死亡當天,到過吳樊家的一共四個人,周明匆匆瀏覽下來,在監控畫面截圖裏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六月二十四日下午三點三十四分,穿白色上衣黑色工裝短褲的女子,雖然只有一個側面,他認出是伍予薇。

在殺人案的卷宗裏見到自己的暗戀對象,說不詫異是假的。周明甚至覺得汗毛豎起,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幸而往後翻,三十分鐘後伍予薇從吳樊家出來,而當晚五點二十,吳樊還出門倒過垃圾。他死亡的時間有待屍檢,估計是七點半到九點半。周明翻上去看另外三個人,進出吳家的時間比伍予薇還要早。技術科的備註:當日無疑點。

王超過來拍拍他:“開會。”周明把沒看完的文件摞進文件夾,吳樊頸部那道勒出來的瘀痕特寫照片進入眼中。如果兇手采用勒殺的手法殺人,那吳樊看到的足夠導致他驚恐而死的究竟是什麽東西?如果嚇死吳樊才是兇手的目的,他又為什麽多此一舉留下勒痕?他想到此又覺得這發問好笑,先不說屍檢結果還沒出來,不能說吳樊就是嚇死的,就算是真的,這樣的死法操作難度太大,也不會成為兇手的首要選擇。

下班前周明接到伍予薇的電話。

她的聲音十分溫柔,隔著電話線,更覺軟糯。“昨天太麻煩你,今天換我請你吃飯,你來不來?”她說。

周明說:“還是我來請你,不能讓你破費。”伍予薇說:“那你來嘗嘗我的手藝,我做菜很厲害的。你要吃什麽,盡管點,我去買菜。說好了我請你,別跟我搶,自己家吃可花不了多少錢。”

雖這樣說,周明還是買了牛羊肉和活蝦。門一開,伍予薇套著圍裙招呼,“請進”,她兩手濕漉漉的,顯然是放下廚房的活才出來。周明不肯讓她提重物,把兩塑料袋的肉品拿去廚房。“我幫你把肉放進冷凍室”,他走到水槽邊,挨著她,“蝦今天晚上可以吃,活蹦亂跳的。”

和伍予薇對坐著吃飯,尤其還在她住的地方,周明感到很不真實。他不時看伍予薇,她大概能感到他的視線,但總是低頭吃菜,擡頭的時候錯開他的視線。房子裏有些悶熱,伍予薇忽然站起來,“我忘記開空調了。”她去茶幾上拿遙控器,走得太急被絆了一跤。周明立刻過去扶起她,她腳踩住一根東西,周明拿起來發現是逗貓棒。“你養貓了?”周明笑著問,伍予薇臉色卻一變,推開他,“我沒有養貓。”

她幾乎是搶一般把逗貓棒從周明手裏奪過來,自己一瘸一瘸進了衛生間,裏面傳來櫃門開關的聲音,接著是水聲。周明在伍予薇的客廳裏漫無目的地看,視線停留在緊閉的次臥房門。也不知是怎麽了,他鬼使神差地走過去摸上了門把手,一旋,門沒有鎖,裏面堆滿雜物,都是灰——跟伍予薇說的一樣,另一個房間被她的室友租來當庫房。周明把門關上,最後那一眼掃見門邊排列著籠子、貓爬架和自動餵食器。

伍予薇出來了,周明道歉:“不好意思,是你室友的東西吧?我不知道你會生氣。”伍予薇用手拂開額發,她臉上還有剛才洗過臉後的一層水珠,眼睫蓋住眼底情緒,白膩的肌膚在發光。“是我的問題。”她這會兒冷靜許多,擡起頭笑了一下,說:“我以前養過貓,但是沒照顧好它,養死了。所以……”她低下頭,“我不想說這件事,抱歉。”

案子的事,法醫鑒定書叫他們幾個更加一籌莫展,要不是劉隊還在辦公室坐著,王超能當場罵起娘來。

他貼在周明耳朵上,還是忍不住罵:“靠!真是嚇死的,到時候白忙活一場,別是意外死亡。”周明一邊看屍檢報告一邊說:“總比耽擱成懸案影響破案率好。”

他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王超湊過去看,見他筆尖戳在紙上“仇殺”、“情殺”兩個詞之間,嘆了口氣說:“沒可能,這個吳樊輪不上大案。我剛從二組那邊來,這人的社會關系也挺幹凈,唯一有點矛盾的是他老婆,但夫妻倆已經分居一個月了,他老婆帶著兩個孩子在B城住,犯不著千裏迢迢來‘嚇\'死他。”

“對了。”王超想起來,“那根繩子找到了,跟吳樊脖子上的勒痕吻合,扔在灌木從裏,紅麻繩,活結,被野貓撓爛了。”他不懷好意地抽出另一張照片,一副“你懂的”樣子:“你看這個,鎖在主臥抽屜裏。”周明瞥過去,是十幾個形狀各異的性玩具。王超顯然想到了什麽猥瑣的事情,撲哧撲哧地笑:“會不會是他自己追求什麽變態性高潮,自己勒的?然後喘不過氣,看到什麽幻覺嚇死了?”

他越想越覺得有理,“我去找檢驗科的問問。”周明沒搭話,若有所思。

和伍予薇的約會倒是進展順利,大概是上次吃飯後隔一天,周明和伍予薇去看了午夜場電影。放映廳裏黑乎乎一片,只有銀幕映著糾纏在一起的男女主角。周明手都不知道哪裏放,覺得旁邊的伍予薇是一個巨大的熱源。好一陣,主演接吻的場景終於過去,他剛緩一口氣,感到左肩一沈,伍予薇把頭枕在他肩膀上,她身上甜甜的香氣鉆進了他的呼吸裏。

散場後他送伍予薇回家,路上伍予薇問他道:“金凱國際出了命案,吳樊死了,你怎麽沒說起過。”

周明楞了一下:“你怎麽知道?”伍予薇撥了一下頭發:“昨天有警察來找我,我給他的兩個孩子當過家教,那天他跟我說下學期開始不用家教了,所以給我結了之前的費用。”“哦。”周明點點頭——詢問是二組的活,到下班為止,各小組也沒什麽新的線索。

“他是怎麽死的?”伍予薇問。

“不知道。”周明撓撓頭,“這案子很奇怪,沒有證據證明是有人殺了他。”

“那就說明不是他殺,是他自己死的唄。”伍予薇說。

周明問:“你跟吳樊接觸,你覺得他是怎樣的人?”伍予薇蹙起眉頭,“我們約會呢,你提一個死人做什麽?真沒意思。”

周明的臉火辣辣燒起來,猛然一驚。“你說什麽?”他結結巴巴,“約......約會?伍予薇你說真的?”

他熱烈的眼光膠著伍予薇不放,伍予薇許被他看得害羞,轉過去又撥了一下頭發。她說:“哎呀,這種事情不該讓我來說的……”周明沒等她說完就上去抱住了她,伍予薇有些怔怔的,回過神也抱住他。

兩人良久分開,周明望著伍予薇明亮的眼睛。伍予薇忽然慌張起來,在外衣口袋裏摸來摸去,好像什麽東西沒找到。她又把包打開,似乎還是沒有。她皺眉苦想,一會兒好像是想到了,但立刻更加焦灼地在原地踱步。

“周明,我的鋼筆不見了。”她對他苦惱道:“也不是,我也不記得上次是什麽時候用過,它應該在我包裏才對——要麽可能落在電影院,還是公司?”她忽然“哦”一聲,說:“對了,可能在吳先生家,上次我用的那支鋼筆在收據上簽字。”

“怎麽辦,是外公留給我的遺物。”她有些可憐地抓住周明袖子搖了搖,“你是不是能進去吳樊的房子?幫我找找吧。等案子結束了,把筆帶出來給我,好麽?”

周明送伍予薇到家,已經安撫好了她。如果那支鋼筆真的在吳樊家,確然證實跟案件無關,還給她倒不是什麽大問題。

伍予薇在窗臺前看著周明走出單元門,她望著他的背影,好像石頭一樣一動不動。直到喵嗚一聲,她低頭,蹲下身把賴在腳邊的小家夥抱起來——那是一只三花,瞧著大概一歲不到,正瞇瞪著眼睛在她腳脖子上蹭癢。

她順著毛從它耳朵捋到尾巴,看著窗外不知是對貓說還是自言自語。“是我的錯,給他摸到那根逗貓棒了。他大概也能看得見你,要小心啊。”

吳樊的房子在金凱國際18號,地上三層地下一層半。周明自己沒來過,王超倒是跟著取證組。他電話同王超打了個招呼,鉆過警戒線,經過時特意留意墻根下一排灌木——那裏是發現麻繩的位置,向上看,依次是保姆房、過道、主臥和天窗。

正要進門,周明連連打了兩個噴嚏。他捏捏鼻子,去掏紙巾,卻從衣服口袋裏摸出一撮又黑又黃的毛來。王超說過繩子上有野貓抓撓的痕跡,看來這小區的物業不行,貓快成了災了。但還是奇怪,怎麽貓毛會跑到他的外套口袋裏。

周明在客廳找了一圈,也去了二樓小客廳和書房,哪裏都沒看見鋼筆。他原先以為只需在會客區翻檢下就行,現在看來還得一間一間房挨個搜下來。他走到三樓,樓梯還有一截,上去是人字形的閣樓,打了一排櫃子,隨手打開一個是通的,裏頭是毛坯。周明看了就了然,這是往屋頂的維修口。

王超他們應該已經都粗粗搜過一遍,十來卷尼龍繩堆在櫃子外,成套的鉗子有四盒,還有電鉆、榔頭、碼成小山的螺絲。看來閣樓是用來放雜物的,周明探身往維修口再望一眼,那個小天窗就開在這裏面,一把椅子擺在盡頭,地上有卷起來的睡袋,還有痰盂和很老式的花臉盆。

他走到主臥,床上標識出屍體的形狀,是直挺挺倒下的。左邊床頭櫃第一個抽屜放了五盒避孕套,下面那個他拉開看了一眼立刻就闔上了。他臉皮這麽厚也看得臉通紅,罷了,伍予薇的鋼筆怎麽可能會在主臥?

他走出去覺得不對勁,房子是一種詭異的靜。在院子裏時他能聽見囂叫的蟬鳴,房子裏卻什麽都沒有——不是因為墻壁隔音的關系——那種靜像拿膠布把耳朵貼起來,像果凍灌進耳孔裏。空間裏不再有風,他好似在固體和固體裏被擠壓著,一切聲音都被什麽看不見的罩子隔在外面。

這時候他聽見了貓叫——拖長的尾音,竟不知是不是貓——因為那貓還發出了笑聲,像人那樣的笑聲。一道影子從閣樓竄出,周明還沒看清就竄進了書房,他也跟著走進書房。書桌抽屜都打開著,靠裏整墻的書架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他趕快走到最裏面,那道影子貼著他小腿肚遛過去了。桌上的顯示器發出熒光,他轉頭,看見尖尖的耳朵在機箱邊露出來。

是貓嗎?好似要回答他心裏這個問題,那只貓擡起頭,漆黑的眼珠跟他的眼睛對上。他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因貓的註視,他的心臟像剛跑完馬拉松一樣劇烈跳動,移動身體任何一個部位都要花平常的幾倍力氣,而貓用一種詭異的步調從他身邊踱步出去。他恢覆身體的控制權,主機在這時候發出輕輕“砰”的一聲,一股焦味飄過來。周明詫異地扭頭去看貓離開的方向,是它幹的嗎?他連忙跟上去。

貓對吳樊的房子很熟悉,路線幾乎沒有曲折。周明到二樓客廳,它正把咬斷的機頂盒電線從嘴裏吐出來,然後從樓梯躍下到客廳。一樓它沒有多做停留,但周明聞到了一樣的焦味,貓已經發覺周明在跟著它,它向他咧開了牙齒。周明向後退一步,但貓仍然直沖過來,似乎是警告——它在他脖子上撓了一道長長的血痕。

周明從吳樊家出去差不多傍晚,貓走了以後他把每個房間查看了一遍,它至少破壞了電腦主機、機頂盒、吳樊的CD架、部分路由器和電線端口。他簡直要懷疑是這只貓蓄意殺死了吳樊。它是來打掃現場的嗎?沒人會去註意監控裏一只貓的存在。如果貓是兇手,它回到吳樊的房子要消除的到底是什麽東西?

他走到小區門口,意外見到伍予薇在馬路對面。一叢樹藤擋在他面前,他剛要撩開,從拐角也有一個人撞過來。

“警察同志!”那人看見周明的制服,倒是很激動的樣子。

“18號是不是死人了?”那人一副笑臉,怯怯問:“我怕鬼,我不敢過去。是不是姓吳的那一家?”周明點頭:“戶主吳樊,你認識嗎?”

“我是電腦店的,他有一臺電腦壞了放在我們那裏,今天剛把系統升級好給他送來。”那人摸頭道:“那既然人死了,警察同志,這個電腦是不是要給你們做證物?”

“證物?”周明皺眉。那人連連擺手:“哦,沒沒沒,我就是隨口一說。那同志,電腦我就給你了。”他慌張把手提袋塞到周明手裏,急匆匆轉身走。

周明想起來沒留聯系方式,正要追上去喊住他,伍予薇已經過了馬路,離他幾步路站在那裏。“周明,你手裏拿的是什麽呀?剛下班嗎?到我家吃飯吧?”她笑著說。

“哦沒有,晚上加班的材料。”不知為什麽,他下意識把袋子往後收了收,更加奇怪的是,他沒對伍予薇說謊,可也並不坦誠。

“哦……”伍予薇說:“那你晚上不能陪我了?”

她那雙眼睛直直註視著他,說不清的情緒,似乎在討好,在傾訴,又好像是偽裝的熱情。她嘴唇掀動,還說了什麽,但周明沒來由地開始心悸,“我,我要走了,活太多了。”

伍予薇仍垂下眼睛看著他的手,“你晚上加班就是研究這裏面的東西嗎?”周明“嗯”了一聲。他牽過她的手,安撫地捏捏她的掌心。她手心都是汗,從周明的手裏掙出。“我知道了,加班也不要忘記晚飯,別忙太晚,早點睡哦。”她囑咐道。

周明拎著手提袋過馬路,一片霓彩中他回過頭——她還站在原地,燈光和距離模糊了她的五官,樹木垂下的影子輕輕籠罩住她。在此岸喧囂和彼岸光影之間,幾不可聞地,他又聽見了像人發笑一般的貓叫聲。

這臺電腦沒有密碼,但周明並不清楚自己要找什麽東西。他從C盤開始一個文件夾一個文件夾開始尋找,大概兩個多小時,一無所獲。給技術科打電話,撥下最後一個數字,聽著那邊嘟嘟的聲音,對面接起來說了一個“餵”,他立刻按掉電話。

那個電腦店小哥心虛的樣子浮現腦中,周明又給技術科打了一個電話:“……我有一臺電腦拿去修了,他們給我恢覆的數據又被我誤刪了,王哥,遠程指導兄弟一把,幫幫忙。”

進度條在屏幕上滾動起來。周明盯著它眼睛都不眨,“下一步”,再“下一步”,“確認”——“完成”。視頻文件終於出現在桌面上,他站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喝完,用出汗的手雙擊文件。

畫面開始播放。

機位固定,一開始鏡頭對著地面,攝像的人把機器拿起來固定在腳架上,鏡頭也就搖搖地從下往上。先是潔白無瑕的一雙腿,然後是成熟光裸的胴體。那是一個被捆綁的女人,攝像者——應該是吳樊——走過去把她的頭扳正,露出熟悉的臉。

事情完全超出周明預料,尤其那些雪白的肉色組合成伍予薇的模樣。有些畫面他根本看不下去,他只好去畫幅角落盯著那些不動的東西——閣樓維修口那張椅子、紅麻繩、吳樊的兩個抽屜……他在這個視頻裏不斷看見這些,恥辱和憤怒在他血液裏賁張。他聽著伍予薇的哭喊,但她的不情願並沒有使他好過,吳樊為抒發□□不斷地說些汙言穢語。周明把杯子摔在地上,“啪”把電腦合上。

他的視線轉回自己用來辦公的筆記本,似乎是要驗證什麽東西,登陸內網,打開了吳樊的屍檢報告。

屍體表面幾乎沒有外傷,所以那行文字其實十分顯眼,之前被忽略了,“背部一道長7厘米傷口,為貓科動物抓痕”。照片也在,周明打開臺燈,把鏡子搬近,對比自己脖子上那道——

是一樣的。

在上班路上,工作群裏有人@他。王超發了一句:“餵,隔壁老王說昨天晚上快被你煩死了,是有案情還是有戀情呀?”後面跟著幾個插科打諢的調笑表情。

周明手更緊地攥住放著電腦的手提袋,突然手機響鈴,屏幕上是伍予薇的名字。“餵。”他接起。

伍予薇的聲音跟之前不同:“周明,我想跟你談談。”她短促地笑了一聲,“或許你也想跟我談。”她說了一個地址,就在警察局對面的咖啡館。周明應了一聲好,對面已經掛掉電話。

周明一進咖啡館就看見了那只貓,大致是白的,但背上有黃色黑色的斑點,它懶懶窩在伍予薇腿上。貓似乎能感應他的到來,周明一走近,它先擡起頭,然後伍予薇也看了過來。

“不好意思打擾你上班了。”伍予薇說:“因為這個點很安靜,也沒什麽人,很適合坐下聊聊。”

周明在她對面坐下,把手提袋放在身邊,毫不意外伍予薇的目光被這袋子吸引。他兩手擱在桌子上,不自覺握成拳頭,呼出一口氣,說:“我已經知道了。”

伍予薇撕開白糖包。“我猜到了,你看到了對不對?”她頓了頓,對他說:“我被吳樊□□了。”

周明皺起眉頭問道:“所以你就殺了他?”

伍予薇攪拌咖啡的動作停了下來。她冷笑道:“你不是喜歡我嗎?我被□□了,你卻同情□□犯?吳樊是個該死的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周明忽然重重錘了一下桌子,兩手抓住自己的頭發。聲響讓服務員看了過來,伍予薇對服務員說:“我們再點一杯咖啡,和我的一樣。”然後她轉向周明:“你不必擔心,事實上我沒有殺人。如果我有這個本事,我一定自己動手。”她笑起來,“你也看到了,他家裏,還有小區,這麽多監控,而且他是個男人,比我壯那麽多,我怎麽殺得死他?”

她喝了一口咖啡:“你們也調查好幾天了,不是也沒發現什麽嗎?”貓在她懷裏懶懶打了個哈欠,向她露出肚皮,伍予薇一下一下地摸著它,問周明道:“可以把電腦給我嗎?”

周明沒有立刻回答,伍予薇就笑了:“那個視頻很好看嗎?我以為你會毫不猶豫地幫我。”

周明痛苦地擡起頭,而她看著窗外,似乎在回憶什麽東西——

“我們高中畢業後好像就沒見過了吧?我大學讀的是師範,現在在一家培訓機構當老師,貝貝和西西——哦,就是吳樊的孩子——其實是我同事帶的,兩個月前她開始休產假,所以就輪到了我。

“吳樊這個人瞧著挺文質彬彬的,他老婆也很有氣質,所以我沒什麽戒心,他們在鬧離婚是後來才知道的。大概一個月前,有一天我去給貝貝和西西上課,結果他們不在,只有吳樊一個人。他給我倒一杯茶,往常我去他們家也會吃他們準備的點心,所以我就喝了。大概就是蠢吧,你很難想象這種事情真的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不過你已經知道了。他關了我整整一個禮拜,每一天我都想要去死,到最後那天,小花居然從天窗翻進來。我只聽到它叫了一聲,接著就什麽都不知道了,等我醒來,我已經回到自己的房間,但我走出去就看到小花的屍體。房子裏的水和食物都撐不到七天,它就在第七天餓死了。”

“小花。”伍予薇用鼻子去碰貓的鼻子,小花就伸出舌頭舔她的臉。“可它明明……”周明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只貓。

“人死了不是會變成鬼嘛,誰說貓死後不行?你不相信可以問問服務員,除了我們倆其他人都看不見。”

服務員端了一杯咖啡來,伍予薇向周明示意,見他不動,便對服務員說:“我的貓好像不見了?”服務員楞了楞說:“小姐,本店不能帶寵物進來的。剛才您點單的時候,我也沒看見您帶著貓呀。”伍予薇向周明眨了眨眼,她懷裏的小花也頗為得意地發出咕嚕嚕的呼嚕聲。

“所以……是這只貓殺了吳樊?”周明緩緩道:“吳樊應該死得很痛苦,他的臉扭曲變形了,而且有窒息傷——有勒痕,大概……它可能在幫你報仇。”

想到被綁住的情形,伍予薇有些出神,她搖搖頭:“我不知道。”

“我最後一次見吳樊,是他拿視頻威脅我,要我跟他保持關系。”伍予薇冷哼一聲。“他這個人真惡心,貝貝和西西還好有媽媽在,這個爸爸真叫人作嘔。

“小花確實是死了,我把它的屍體埋在樓下花圃裏。本來要把它用過的東西都扔掉的,可回收廢品的小哥接過那些東西,對我說\'家裏有貓,為什麽要把這些都扔了\',那時我才知道我看見的不是幻覺,就是小花。漸漸的,不止能看見還能摸到,它就跟活著的時候一樣。

“我很怕那個視頻會被你們找到,那樣它會被保存在卷宗裏,永遠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我又怕你們找不到,萬一視頻落在別人手裏,或者有另一個人拿著它來威脅我……我不想再面對一次這樣的事情,所以見到了你,我就想,或許你可以幫我。”

“這只貓毀掉了吳樊房子裏的電子設備。”周明的手還插在頭發裏,聲音有些顫抖:“你不必要找我,你不應該找我……”

“我很抱歉欺騙了你的感情,可我沒辦法。我不知道小花能做到怎樣的程度,我必須兩手準備。”她說,“我在你外套口袋裏放了一些它的毛,保證它可以跟著你行動。我已經把什麽都跟你說了,我不想騙你的。”

伍予薇抱著貓站起來:“讓你這麽難過,真的很對不起。”

她走過周明的身邊,手搭上那個手提袋。周明的手立刻也上來,兩個人的手牽在一起,都攥住袋子的提繩。

周明不敢去看伍予薇的表情,但她的手似乎僵了僵,接著慢慢地從他手下脫了出來。他在等她再說點什麽,但她楞在那裏良久。他的手在不斷用力,但一下子又好像虛脫了一樣,放開了手,伍予薇提起了袋子。

伍予薇在等紅綠燈,風很大,她裹住外套。

“伍予薇!”周明追出來,對著她的背影大喊,她好像聽到了,又好像沒聽到。綠燈亮了,她向前走。

“伍予薇!”周明又大喊了一聲。

她抱著的那只貓倒擡起了頭,跳到她肩上,豎瞳盯著周明的方向。

它在他眼中忽然變大了。

像小老虎那麽大,到像路邊的崗亭,像紅綠燈那麽高……一直長一直長,直到高得像一座大樓,露出尖牙和猩紅的口腔。

它巨大的影子向周明猛沖過來。因為那影子是半透明的,還能見到另一邊伍予薇還在向前走。

她好像是全不知道的。

“伍”——

“砰”地——周明倒在血泊中,沒來得及喊出伍予薇的名字。

風太大了,她的影子顫了顫。一無所知的,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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