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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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留下
即使動作再快，蠟油還是灑了過來。
好在姜吹夢的一只大手包裹住小郎君的小手，並未讓他燙到半分。
嬴洲洲緊張得連忙捧起女人的大手，湊在唇邊，他閉著眼睛，鼓起兩頰，用力地吹氣。
見狀，姜吹夢的心裏又柔軟幾分，上次小郎君給她吹眼睛時，也是如此。
上次驚得她躲開，這次她沒有。
幾滴蠟油而已，這點疼痛對於姜吹夢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她六年前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時，傷得奄奄一息，她全都咬牙忍了下來。
但是此刻，當一處連皮都沒破的小傷被人在意的時候，她竟然感覺到了……疼。
得先感覺到被燙的疼，然後才能感受到小郎君吹來的絲絲涼風。
“是不是很疼呀，對了，還有我們買回來的傷藥呢，趕緊塗一點。”
嬴洲洲又咬重了“我們”二字，他將女人的大手放在桌上，起身，顛顛顛跑去屋子角落，彎著腰呼啦啦翻出傷藥，又顛顛顛跑回來，小心細致地給她那幾處小紅點塗了藥，再用手給她扇扇風，擔憂地問：“好些了嗎？”
姜吹夢的手還放在桌上，她剛才開不了口，現在更開不了口了！
她閉上眼，心亂如麻。
暴雨傾盆而下，雨點敲擊在新瓦上，叮叮當當的。
嬴洲洲見女人沈默，他將雙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線，微微低頭，眼睛透過上睫毛的方向去看女人的神情，他想開口問問，但又不敢。
他現在既敏感又不安，只能聽著門外的風聲雨聲，心裏也像是下了一場暴雨。
姜吹夢提起了一口氣，再睜開眼。
她從來都不是沒膽量的人！
她可以孤身一人殺光仇人全家，可以孤身一人深入山匪老窩救人，她的膽子比天還大！
這世上只有她殺不了的人，還沒有她不敢殺的人！
她之所以提起一口氣，只是不忍心拒絕和欺騙眼前這雙真誠的眼睛而已。
這實在太過殘忍。
“那個……晚飯也吃了，我……”
女人的話剛開一個頭，嬴洲洲立馬握住她放在桌上的大手，幾乎搶話一般問：“那你吃飽了嗎！”
姜吹夢從一開始就知道小郎君心思聰慧，她沒有抽回手，但也沒有反握住他。
“吃飽了，小郎君，你……”
“洲洲！我叫嬴洲洲……我有名字的！”
嬴洲洲知道不該打斷女人說話，這是不賢惠、不溫順的表現，但他實在怕女人開口說要走。
話一出口，就覆水難收了。
說完，嬴洲洲見女人沈默，他攤開女人的右手，這次她的右手很容易就張開了，不像剛遇到那日，她連昏迷的時候，右手都還緊緊地攥著那把刀，怎麽都掰不開她的手指。
姜吹夢也沒動，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小郎君的名字，初遇那夜，他就說了自己的名字，她一直都記在心裏，但是並未喚過一次。
“我寫給你看哈，‘嬴’是……‘洲’是……”
嬴洲洲的食指在女人的手心裏一下一下點著劃著。
姜吹夢突然又想起冰涼小手撫|摸背後傷疤的觸感了。
酥酥|麻麻的。
他一口氣寫完，見女人沒有厭煩，也沒繼續說什麽要走的話，他便大著膽子問：“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姜吹夢的左手在桌下，又握緊了。
她一眼就能看穿小郎君的意圖，他搶著說話，搶著寫自己的名字，他想說的話，都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了。
嬴洲洲見女人又變呆不說話了，他咬緊了牙，鼓足了勇氣，彎下腦袋，將臉頰……輕輕地放進她的掌心裏。
女人的手心很熱很大，也有些粗糙，手心上有習武留下的傷疤，和幹活留下的老繭。
嬴洲洲如小貓一般，還用臉頰蹭了蹭。
見女人還是沒有生氣，他便徹底大著膽子說：
“我不想你走……”
這就是嬴洲洲此刻最想說的話了。
女人都準備走了，事已至此，他當然不能再將心思藏著掖著了！
話，就要直白的說。
姜吹夢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感覺心裏的某處又變得柔軟幾分。
簡直像是被毛絨尾巴掃過一樣。
她看著手心上托著的小臉，小郎君哭得眼睛紅紅的，更像是小兔子的眼睛了，她甚至又能看到，小郎君的頭頂長出了一對兔耳朵，此時，還正垂下來，搭在她的手邊。
毛茸茸，軟綿綿的觸感。
仿佛是真的兔耳朵。
她這右手，握慣了殺人的刀，驟然托住小郎君的臉頰，她卻沒有覺得不適應。
因為刀，已經放下了。
前夜幫小郎君遞修漏雨屋頂的草墊子時，就把刀放下了。
甚至下午鋪瓦時，都差點把隨身攜帶的刀給忘了。
嬴洲洲的眼淚此時正滴落在她的手上，他一邊擦眼淚，一邊仰頭看向女人，他紅著眼睛哀求：“可以不走嗎……”
姜吹夢看著小郎君通紅的眼睛，仿佛看到他垂下的兔耳朵也搭在她的手上，隨著眼淚劈裏啪啦落下來，兔耳朵也一下一下抓撓著她的掌心。
搞得她心裏怪癢的。
“為什麽非要我留下？”姜吹夢說完，她看了一眼床底的方向，補充道：“那些銀子都是留給你用的，若你不想繼續住在這裏了，這些銀子也夠你去外地買間屋子住和繼續過活了。還有那些欺負過你的人，我今晚都會去解決掉，你便再也沒有後顧之憂了，所以有我沒我，對你來說，都一樣，我本就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既然小郎君把話說得這麽直白，那她也把話說得更直白些！
長嘴，就是用來直白挑明的。
就是……這話說完，她心裏也不好受。
空落落的，像是突然破了個洞，不知道用什麽才能填滿。
在遇到小郎君之前，她的心就是千瘡百孔，她本以為覆完仇，就能填滿空蕩蕩的心，但仍舊沒有，所以才心灰意冷，跳崖尋死。
可是這兩日和小郎君的相處，她覺得心裏，好像填了些什麽，此刻，她準備“走”，心，就又破了洞。
“不一樣！”
嬴洲洲頓時急了，他坐直了身子，挪著小凳子“噠噠噠”挪到女人的面前，他和女人挨得很近。
他仰著頭，望著女人看似冰冷的臉，一本正經道：“不一樣的！你不是無關緊要的人！你非常重要！我需要你！我承認想留下你，我也是有私心的，但是……你不要這樣說自己，你真的很重要，你也很厲害，你是我見過最厲害的女人，你什麽都會做，你簡直無所不能……”
又是一聲聲的誇誇。
姜吹夢搖搖頭，她的嘴角動了動，想起這兩日小郎君無時無刻的誇誇。
“我不是無所不能……”
於姜吹夢來說，她若真是無所不能，六年前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全家被殺，當時只能忍痛裝死，那般無能為力，以至於困頓六年才能覆仇。
她的心裏從來都不曾放過自己，也沒想過當年力量有限，她也只是一個年僅十歲的孩子而已。
“你就是無所不能！”嬴洲洲說著，急得在桌下直跺腳，他差點被氣哭了，但一哭起來就說不了話了，他強忍著哭意說：“你就是很好很厲害的人！我不許你這麽說自己！”
姜吹夢突然覺得小郎君更可愛了，她明明是在說自己，小郎君怎麽還急了，她往後仰了仰，如同哄人一般說：“好，那就當我是無所不能，所以你想要我留下做什麽？”
“不需要做什麽，你肯留下就好了！我求求你別走好不好……你對我哪裏做的不滿意，都可以告訴我，我一定會改的，是飯菜口味？還是那件衣裳不好看？還是晚上擠你……”
姜吹夢搖頭，“都不是，我特意回來，就是想跟你說，你一直都做的很好，你心地很善良，費了那麽大勁把我從山裏救回來，還給我弄吃的找穿的，你還很賢惠，做的飯菜也很香，我很久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飯菜了，還有那件衣裳，也很好看很合身……”
她這次回來就是特意說清楚的，生怕給小郎君留下自責的心理陰影。
她自己自責了六年，她知道那種滋味多不好受，她不想這世上因為她，又多了一個日日自責的人，她不想小郎君自我埋怨。
嬴洲洲已經起身顛顛顛把那件明黃色的衣裳拿來了，他雙手遞過來，“你都沒穿上試試，怎麽知道合不合身……”
姜吹夢沒接過來，她覺得自己今晚要是穿上這件，肯定就舍不得走了。
“我不穿也知道的，我還是不穿了，這件衣裳給我穿是浪費的，你可以留著以後給合適的人穿。”姜吹夢的話說出口，心裏滯澀了一下，這件衣裳做得這麽大，小郎君肯定穿不了，且板式是給女人穿的，難道是要給小郎君以後再嫁的妻主穿嗎？
姜吹夢想到這裏，她連忙晃了晃頭，又是在胡思亂想什麽！
“你就是最合適的人，除了你，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更合適了！這就是給你量身定做的！”嬴洲洲一臉認真，說著還抖落開了衣裳，想要幫她穿上。
姜吹夢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又看了看衣裳……
嬴洲洲仿佛明白了她的心思，他連忙說：“真的會合身的，雖然我只用手量了你的手臂，但我用身體量了你的腰、背、肩，我把那種感覺都記在心裏了！分毫不差！”
說完這些“不正經”的話，他的臉又燙了些，他在心裏安慰自己定是剛才哭紅的。
姜吹夢當然也會永遠記住那種感覺，他的小手，撫|摸過後背，環抱在腰間，這些觸感都太特別了。
她別開臉，眼神看向窗外連成線的雨幕，她都不敢再多看小郎君一眼。
雨越下越大了，再不走，一晚上就殺不完那麽多人了，人數還不少呢。
姜吹夢的心裏想著。
她正想著，一只顫|抖的小手就從她的腰間伸了過來……
她又一把握住了。
嬴洲洲被她捏住手，他也不動，最後還是沒忍住，眼淚又撲簌簌落下來。
姜吹夢更不忍心了，於是她決定將話說得再直白一些：
“小郎君，我們其實不是一路人，我留在這裏，會給你帶來麻煩的，你身家清白，而我……”說著，她還攤開了掌心，“我滿手鮮血，我不像你想的那樣，是個好人，其實……我是個壞人。”
即使女人已經松開了手，嬴洲洲非但沒把自己的手抽回來，他反而將那件明黃色衣裳放在腿上，再將自己的另一只手也交了上來，都搭在她的手心裏。
“你不是壞人！你就是好人！我把你拖回來那夜，你的手和臉都臟兮兮的，我全都已經給你洗得幹幹凈凈……以後你就留在家裏，每天洗幹凈手，等我做好飯菜，我們一起吃飯，好不好？”
嬴洲洲真的很想和她一起過日子。
洗手……吃飯……
姜吹夢將頭扭過來，低頭看著自己手上托著的兩只小手。
嬴洲洲立馬張開手指，和她十指交疊，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指。
姜吹夢的視線突然有點模糊，她總是時不時註意著小郎君傷痕累累的小手，她今晚就是要“走”，雖然也有不舍，但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她已經親手將自己的心冰封起來。
可眼前這雙小手，像是變成了毛茸茸的兔爪，正快速交替地抓撓著一座巨大的冰山。
她的心，就被凍在冰山裏。
小兔爪非要把冰山裏的心帶出來不可！
姜吹夢深吸一口氣，“你不怕嗎？我殺過很多人，我從未想過後路，我本就是沒有以後的人，你和我廝混在一起，你就不怕被我連累？”
“我不怕！你救了我那麽多次，我的命都歸你了！我其實知道你殺過人，我相信你殺的肯定是壞人！因為你是好人！我知道！”嬴洲洲言之鑿鑿，他就是相信！
“為什麽這麽相信我？”姜吹夢連自己都不覺得自己是好人，她甚至都不打算當個活人。
現在多活的日子，都是“偷”來的，她本該死在前夜，死在崖底。
就算沒摔死，也該被野狼吃掉。
她想，就算野狼來吃時，她還醒著，她也不打算抵抗，本就是一心求死來著。
她本來都一條腿邁進地獄了，是小郎君咬住她的腿，把她拖回來了，她這一回來，就又多待了兩日。
這多出來的兩日，竟然待出了不一樣的感情。
姜吹夢的心又動搖幾分，但她自己不承認，只當是報恩。
“我就是毫無保留地相信你，你頭上的發簪寫著‘闔家幸福’，你肯定有很愛你的母父！被愛著的人，不該做傷害自己的事！”嬴洲洲一說起女人的好來，立馬又不哭了。
姜吹夢的嘴角動了動，曾經她的家人都很愛她，親人和睦，可現在……
嬴洲洲一見她臉色又冷了幾分，他連忙繼續說：“還有……前夜我們孤女寡男同處一室，你也沒有欺負我，你不光是好人，還是一個正人娘子……”
“咳……”
姜吹夢聽到這句“正人娘子”，她沒忍住，嗆了一下。
嬴洲洲抿了抿唇，他一本正經地說：“你就是正人娘子啊！你比那些女人好多了，她們不是欺負我就是調戲我，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人！”
“咳咳……”
這回輪到姜吹夢臉紅了，她的心裏有點羞愧，她並沒有小郎君說的那麽正直，白天吃拔絲地瓜時，她還在心裏偷偷想過，小郎君嘗起來會不會也是甜的，甚至還想，他的身子抱起來，會不會也很軟。
捫心自問，她動過“輕薄”小郎君的念頭，但她從未表現出來過，此刻，更不能說出來！
而且剛剛聽到小郎君說有別的女人調戲他，心裏竟然有點生氣！
什麽女人這麽大膽！敢調戲小郎君？真想立刻殺了！通通殺了！
想到這裏，她仿佛聽到“哢嚓”幾聲，像是冰山裂開縫隙的聲音。
她告訴自己，又幻聽了。
“你、你怎麽又咳嗽啦？你的肺不好，我去給你煮點蜂蜜水喝！馬上就回來！”嬴洲洲說著，松開手擦了擦眼淚，他剛站起身，又坐回來，問：“你能不能先不要走，至少……先喝杯蜂蜜水好不好……”
姜吹夢拉住了他的小手，問他：“你怎麽知道我的肺不好？”
她從未跟小郎君說起過。
嬴洲洲歪了歪頭，如實說：“我的耳朵聽到的！我貼在你的胸前和背後，親耳聽到的，我可是很有用的，我還會煮銀耳雪梨湯，都是養肺的，你的呼吸有雜音，想必經常肺裏不好受吧，肺不光靠治，還得靠養，我一定會照顧好你的！”
他賣力地表現自己的賢惠，希望女人能給他機會。
他說完，見女人沈默，他便想要抽回手，去廚房煮蜂蜜水……但是他的手沒抽回來。
因為女人沒放手。
“我的肺，習慣了。”
姜吹夢的肺有兩道貫穿傷，即使外面愈合了，肺裏面也還有傷，每次呼吸，都能感到疼，當年大夫也說，肺病靠養，但她哪有心思養肺呢，只要肺病不耽誤殺人覆仇就行了。
“不要習慣！沒有人應該習慣傷痛的，我真的很會煮這些湯湯水水的，你就留下來吧……我真的很需要你，我真的不能沒有你！”
姜吹夢覺得越說越不想走了，她不想留在這裏拖累小郎君，於是她深吸一口氣，強行讓自己的神色冷了幾分，她說：“我還是得回我該回的地方，做我該做的事，我們不是一路人，說到底，我們也才相處兩日而已，你很快就會習慣沒有我的日子，把我忘了吧。”
她要將自己冰封，她要墜回黑暗，她不想拖累這樣明媚的小郎君，小郎君那麽善良可愛賢惠，以後也會嫁給一個好妻主的。
她當自己是壞人，滿手鮮血，她要去地下，找她自己的親人。
姜吹夢說完，就站起了身，她放開小郎君的手，轉而把手摸到身後，握緊了長尖刀的刀柄，她挪著腿走向門口……
她一臉決絕，刀也好涼。
嬴洲洲見方才說的話都沒用，她竟然還要走！
他直接撲到地上，抱住了她的大腿，他用四肢緊緊地“鎖”著她。
他還特意避開了她受傷的右腿，只是抱住左腿。
“別走！聽我說！你……你的腿傷還沒好呢！你之前答應過的，前夜，你親口答應了我！那三個條件！你得養好腿傷！你不能食言騙我、欺負我！”
嬴洲洲本來不想用這個話“綁架”她，但他已經把能說的話都說了，現在再不說這話，她就真的要走了！
雖然女人沒明說，他知道女人要幹什麽去！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女人要去殺人！她要去殺那些人！殺完他們，再去衙門自首！
昨夜若非他拼命阻攔，這事昨晚就發生了。
他不想女人死，他想要她活著！
他不在乎那些人是死是活，他只在乎這個女人。
姜吹夢低頭，看著小郎君細弱的手臂緊緊地圈著她的大腿，正在“啊嗚啊嗚”大哭著。
她仿佛又看到小兔子和冰山了，這回不光是用小兔爪拼命抓撓冰山，還在搖頭晃腦的，用兩只兔耳朵拼命抽打冰山。
抽得“啪嘰啪嘰”的，她又幻聽了，聽到這個聲音，差點笑出來，但她忍住了。
雖然強行忍住了，但心又軟了幾分。
其實小郎君的阻攔，簡直就是螳臂當車，和昨晚，阻攔她當場殺姚家老二一樣。
她只需要輕輕一踢，就能把小郎君瘦弱的身子甩飛出去。
誰都攔不住她的。
但她沒踢，她連動都沒動，她舍不得，說不上是舍不得走，還是舍不得踢飛小郎君。
她只是看著門外的雨幕，今晚的雨，竟然這麽大啊，比前夜的雨還要大。
這一刻，她在想，還好她將小郎君的屋頂修好了，現在雨水一滴沒漏下來，否則屋裏肯定會被淹的。
她給小郎君打的家具，這些桌椅板凳，買的各種東西，都會被淹掉。
若真是如此，她在九泉之下，怕是都要被氣活過來。
嬴洲洲見她不動，他以為是這番“綁架”她的話有效了，既然連這話都說了，索性就連心裏話也一並說了吧
他將女人有力的大腿抱得更緊了些。
“你不要去管那些人好不好……我們過好我們的日子就好了！他們都是壞人，你是好人，你憑什麽要為他們償命啊，你應該好好活著才是……嗚嗚嗚……”
聽著小郎君的哭聲，姜吹夢的冷臉都快要裝不住了，她今晚已經聽小郎君哭了太多了，她有點心疼，但她不說。
她從來都不是為了誰償命，她殺了姬家全家後跳崖，也不是為了償命，只是因為……再也沒有活著的理由了，她想下去找自己的家人，和全家人幸福團聚。
“我償命，不是為了他們，是要這件事結案，否則會牽連到你身上的。”姜吹夢感覺自己真的要忍不住了，她告訴自己，要不就決絕地一腳甩開小郎君吧，輕一點，別踹傷他。
她想歸想，腿是絲毫沒動。
前夜隨便放棄生命，是真的沒有活著的理由了，可現在……
她再低頭看著哭成淚人的小郎君……
仿佛看到他正在用小兔牙“哢嚓哢嚓”啃冰山。
啃得冰碎碎到處亂飛，仿佛要把冰山硬生生啃出扇門來。
姜吹夢用力晃了晃頭，將眼前的幻覺和幻聽都晃走，她伸出手，摸了摸小郎君的頭。
她上次就想摸他順毛的小腦袋來著，但那次又收回了手，現在摸到了，他的發絲又軟又細，真的很順毛。
“別哭了，我必須得走，否則等官府查來，我只會拖累你，真的。”
姜吹夢還想再說一次，小郎君哭起來……真的一點都不醜，反而很可愛……
真想一直看著他的臉，不管他是哭，還是笑，都很想看著。
等等，又再胡思亂想什麽！
再這樣胡思亂想下去，還走不走了？！
她的心總是在動搖，仿佛天搖地動，仿佛冰山崩塌，仿佛小郎君真的把冰山啃出扇小門，鉆進去，用小兔牙死死咬住她的腿。
她本就心軟了，她的腿像是壓了千斤。
小郎君的身子輕飄飄的，並非是他抱得有力，而是他的情誼太重了。
姜吹夢本可以輕松一腳甩開他，但她承認自己舍不得了，她感受到小郎君的情誼。
嬴洲洲將她的腿抱得更緊了些，恨不得一口咬住，他在大哭中緩了口氣說：
“我不怕！若是……若是官府查來，你之前就是整日整夜都和我待在一起，我就是你的人證！”
姜吹夢閉上眼，聽著門外的雨聲，和抱著自己大腿的哭聲。
若是小郎君再說一句，她就真的不舍得走了。
她有非走不可的理由，她把那些理由都說了，她其實也有留下的理由，但她不會把那些理由說出口。
“別說了……”
她的語氣很輕，話剛出口，就被門窗之間流竄的風吹散了。
吹得煙消雲散，毫無痕跡。
同時，嬴洲洲仰著頭，望著她，就跟沒聽到她說的那三個字一樣，他哭著說：“你不能欺負我，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回來的，你答應過會養好腿傷的，你不能騙我……”
姜吹夢睜開了眼，她聽到了“理由”，小郎君竟然將她心裏的理由說出了口。
其實，她也舍不得走，但是心裏……又還是覺得拖累他、染臟他。
此時，一道閃電劈下來，照亮了門口，燭火差點熄滅。
嬴洲洲見到女人的眼神變得柔和了，她終於被打動了！
他趁熱打鐵，擦幹眼淚，拿出全部的真誠，奉上自己的真心，快速地說：“至少……至少養好腿傷再走好不好！你給我留下那麽多銀錢，還給我買了這麽多東西，還幫我還債，還保護我！你為我做了這麽多事！而我僅僅只是把你從山林間拖回來而已，你還給我的，比我給你多太多了！我簡直受之有愧！你若是不養好腿傷就走，我真的會日夜不安的，我肯定會每天食不下咽，夜裏也做噩夢，惶惶不可終日，甚至還會傷心難過得暈倒，萬一倒在小河邊，還被河水沖走了怎麽辦……河裏那麽多魚，我又不會水，那些魚肯定會把我吃掉的……”
嬴洲洲一連聲地念叨著，嘴一刻都不敢停，他知道女人的心裏動搖了，他拼命地想要留下她。
他才不要女人去死，他要女人好好活著。
姜吹夢聽著小郎君的念念叨叨，她一下就笑了出來，她是忍了又忍，沒忍住。
小郎君，真的好可愛。
“你、你又笑啦！真的，你笑起來比冷著臉好看多了！既然你都笑了，那我就不哭了！”嬴洲洲說著，還用她的褲腿擦了一下眼淚，但他還是坐在地上抱著她的大腿，他試著問：“那你……留下來，至少養好腿傷！我……我剛才是不是話太多了，你別嫌我煩好不好，我真的怕你走。”
“好。”
姜吹夢這一聲，擲地有聲。
這一聲，沒有被穿堂風吹走，反而像是吹成了回音，在這間煥然一新的小屋裏，不斷的回蕩著。
簡直，像是叩擊在嬴洲洲的心上！
姜吹夢終於願意承認自己的心了，不過……
“但先說好，等我的斷腿好了，我就走，那就再叨擾你‘照顧’我三個月，這下你的心裏能安穩了，不會做噩夢，也能吃得下飯了吧？”
她咬重了“照顧”兩個字，她知道這是小郎君找的借口，她也就當做是借口，再多留三個月，讓小郎君“受之無愧”，等給小郎君徹底安頓好了，到時候她“走”後，她也能心安了。
“能的能的！我肯定會照顧好你身上的傷，其實你也一直很照顧我，我們互相照顧嘛……”說著，嬴洲洲開心得一直傻笑，他攀著女人的大腿想要站起來，卻發現哭了太久，腿腳都麻了。
姜吹夢當然察覺了，她一彎腰，想要抱起他，抱人……她當然能單手抱起來，但她告訴自己習慣用右手，於是順勢松開了在後腰握住刀的右手，將小郎君從地上抱起來。
她轉身往回走，將小郎君，放在床上。
嬴洲洲活動了一下腿，他的小手像是鼓掌的海豹，一下下拍著身側的床板，呼喚道：“你、你也快坐下！”
女人的腿有傷，不要總是站著，他會心疼的。
他已經不哭了，但因為剛才哭得太兇了，現在還時不時抽泣一聲。
小郎君讓她坐下，姜吹夢就聽話坐下。
“等會我腳不麻了我就去收拾屋子，今晚你睡床上，我睡地上，我不擠你了。”嬴洲洲終於留住了女人，盡管只能暫時先留三個月，他打算這三個月定要使盡渾身解數。
“地上涼。”姜吹夢說。
“我知道呀，是我睡地上。”嬴洲洲說。
姜吹夢指著枕頭，“一起睡床上。”
她本來都沒打算留下，所以新枕頭新被子也只買了一套，床板也沒做大一些，那今晚就先擠一擠吧。
她可不是為了占小郎君的便宜，非要和他擠著睡，主要是……她晚上睡覺會做噩夢，但是昨晚和小郎君一起睡，竟然一夜無夢，睡得很是安穩。
她本打算今晚殺完人，就去衙門口寫張自白書，然後把自己腦袋剁了，血灑衙門門口。
但現在打算先不殺人，也不自殺，既然活著，她也不想做噩夢。
那場雨夜，將她困住了六年，她只有和小郎君擠在一起睡，才會安穩。
“好耶好耶！一起睡！但要是擠你你就告訴我，我下去……”說著，嬴洲洲還故意補充一句，“和你一起睡，我特別安心，昨晚和前晚，是自我母父去世後，睡得最好的兩晚。”
這麽巧嗎？那還真是心有靈犀啊。
姜吹夢想著。
嬴洲洲的腿腳不麻了，他跳下來，挽起袖子準備幹活。
嬴洲洲已經開始收拾碗筷，他雖然哭得有點頭暈，但賢惠的他一向幹活利落，哭得頭暈也得趕緊收拾屋子。
這些又不能擺著過夜，總不能讓她一個大女人幹家務活吧，而且哭了那麽半天，可是好不容易才留住她的。
“我去把碗筷和鍋都洗了，再燒水給你洗漱，然後睡覺。”
說著，嬴洲洲發現這根蠟燭快要熄滅了，他便又點燃了一根。
外面的雨還下著呢。
姜吹夢從床上起來，她說：“你哭了一晚上，再出去吹風該著涼了，我去燒水，你就待在屋子裏吧。”
而且，本來就是她惹小郎君哭成這樣的。
嬴洲洲用帕子擦了擦臉，他搶著摞起碗筷，說：“不行！說好了是我照顧你，要不然我受之有愧，我會食不下咽……”
他說著，又要把那一套最有用的話搬出來。
他都沒說完，雙手抱著碗筷們，“哇啊”一聲，就沖進了雨裏，瘦弱的小身影直奔廚房而去……
然後在廚房裏，利落地添柴燒水，同時刷碗洗鍋。
今晚的家務活，當然是要今晚全都幹完，不能留到明天幹，那樣可不是賢惠的小夫郎。
嬴洲洲一邊刷碗，一邊胡思亂想，光是想想，臉都紅了。
竈臺下的柴火劈裏啪啦的燃燒著，他又扒著廚房的門框，踮著腳，隔著層層雨幕，往小屋那邊看去，他看到女人的身影。
她沒走，那就好……
他就說嘛，女人就是好人，肯定不會騙自己的！
說了會留下，那就不會再走了。
他的小手一下一下撫平著自己的胸口，讓自己別再時不時抽泣了，女人說了，自己笑起來很好看，那就要多笑笑嘛。
姜吹夢在小屋裏，她也沒閑著，把桌椅板凳歸攏了一下，然後……“順手”拿起了放在凳子上的那件上衣。
借著蠟燭的光亮，她看清楚了衣裳，明明暗暗的燭火照在衣服上，朵朵白雲都又染上了一層光暈，就像真的陽光一樣。
姜吹夢將衣裳抵在自己的上半身，比量著大小，她突然覺得，這屋裏也沒個鏡子，索性如今打算再留三個月，那就再給小郎君備些東西吧。
等明日修好院門，拋光桌面，買臺銅鏡，對了，小郎君剛才是冒雨跑出去的，明日再做把油紙傘吧，說起來，那就還得再買些桐油……
姜吹夢一邊拉長衣袖用自己的手臂比量著，一邊心裏打算著以後三個月的日子……
她都沒發現，小郎君已經端著水回來了。
嬴洲洲站在門口，看到女人在比量衣裳，從她的神情來看，她就是喜歡的吧，那他心裏頓時心花怒放，他笑著說：“你快穿上試試！要是哪裏不合適，我就再改。”
姜吹夢聽到聲音，她的手一抖，她殺人時手都沒抖。
她感覺像是被小郎君看穿了心思，她裝作沒有那種心思，臉上還是強裝鎮定，她剛要脫掉上衣，看到小郎君還盯著自己看呢……
他為了同時拿木盆和茶碗回來，便用兩只手臂夾著木盆，手裏端著茶碗，一趟就全拿回來了，保持這個姿|勢，當然不舒服，但他一見到女人喜歡自己做的衣裳，他高興得只顧著說話，都忘了放下。
嬴洲洲後知後覺扭開臉，將裝著熱水的木盆放在桌上，再用布巾擦擦自己臉上的雨水，趁著這個時候，換好準備睡覺的衣裳。
他偷看一眼女人，她還沒穿好衣裳，他便走了過去，仰著頭看著女人，伸出小手，摸了一把她的後背，問：“這裏是不是有點緊呀？”
又是酥酥|麻麻的觸感。
姜吹夢一下不小心把衣帶系成了死結。
“不緊，剛剛好。”姜吹夢嘴上雲淡風輕地說，手上亂成一團，怎麽又手指打結了！
嬴洲洲又從女人的背後繞過來，說：“我幫你解開……”
他和女人貼得很近，他的手指仔細地拆死結，一點一點的解，很有耐心。
姜吹夢低著頭，她不由自主吞咽了一下，她移開視線，只看向桌上的木盆。
剛才小郎君還說我是正人娘子呢，怎麽又心思變得奇怪了！不能這樣！
嬴洲洲終於解開了死結，給她重新系好，他拍了拍手。
“大功告成！哇！你穿著這件真好看！果然適合你！等我明日把下裝也做好，就是一整套的了。”嬴洲洲開心得不斷讚嘆。
“是你的手巧。”姜吹夢擡起手臂感受了一下，果然尺寸大小剛剛好，小郎君是真的很賢惠，她到底還是把這件衣裳穿上了，這回，也是徹底舍不得走了。
嬴洲洲“嘿嘿”傻笑一聲，將備好的幹凈布巾放在一旁，說：“你快去洗漱吧，我去鋪床，對了，記得把蜂蜜水喝了。”
姜吹夢去洗臉，身後是小郎君彎著腰在鋪床。
嬴洲洲都鋪好床了，姜吹夢還沒洗完。
等姜吹夢洗漱完，擦幹臉後，她轉過身……
看到小郎君乖乖地坐在床邊，雙腿並攏，雙手交疊放在腿上，他紅腫的眼睛還亮晶晶地望過來。
“快來睡覺呀。”嬴洲洲的小手又在拍著身側的床榻。
姜吹夢覺得這個場景，怎麽那麽像……
她不讓自己去想了，她走過去，說：“你睡裏面。”
嬴洲洲遲疑了一下，問：“你……”
姜吹夢解釋：“我怕你掉下去，我比你大些，你擠不動我的。”
“嗯嗯。”嬴洲洲用力點頭，他一翻身，就躺在了床榻的裏側，但他側著身，他等著女人也躺上來。
姜吹夢吹滅蠟燭，關好門窗，她也平躺下來。
她的脊背剛一搭上床板，有兩只小手就伸了過來，環抱住她的腰身。
“我……我害怕，我能不能抱著你睡。”
嬴洲洲沒有騙她，抱著她睡覺，真的很有安全感，她又大只又強壯，隔著衣裳摸全是流暢的肌肉線條，他真的很喜歡摸。
“好。”
姜吹夢閉上眼睛，她將刀壓在了枕頭下。
現在已經是半夜了，聽著雨聲叮叮當當敲擊在瓦上。
姜吹夢還能感受到小郎君時不時抽泣一下，他哭了一晚上，哭得太兇了，現在身體還沒緩過來。
“那個……你睡了嗎？”嬴洲洲抽泣得睡不著，他聽著女人的呼吸聲，也知道她沒睡。
“沒有。”
嬴洲洲的小手動了動，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姜吹夢的嘴角勾了一下，不過現在屋裏漆黑一片，沒人看見。
“吹夢，姜吹夢。”
嬴洲洲“哇”了一聲，他坐了起來，他的手扶著床榻，往前挪了挪，幾乎將眼睛湊到女人的臉上去。
“是‘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的‘吹夢’嗎？”
即使是在黑暗中，仍舊有一絲月光從窗子照進來。
姜吹夢看到小郎君湊得如此近，她仿佛都能感受到小郎君垂下的兔耳朵掃在她的臉頰兩側。
好癢，是心好癢。
“是。”
姜吹夢其實從第一次知道小郎君的名字叫“洲洲”時，她就想到了這句，但她一直都刻意不去想，之前是念著自己一個將死之人，不該和活人有太多牽扯，今晚，又聽小郎君說了一次，還將名字寫在了她的手心，她更克制自己不能去想，簡直就像是在輕薄他一樣。
“哇！那我們還真是有緣分！我恰好會寫這三個字哦。”嬴洲洲又躺回了被窩裏，抱緊了女人。
“你認識很多字嗎？”姜吹夢隨口一問，她打算哄著小郎君趕緊睡著。
“我就認識百十來個字，我母親認識很多字的，她以前經常給我講故事的。”嬴洲洲說著，語氣弱了下去，他母親幾次考鄉試不中，後來才得知，是因為少了孝敬那些大人的冰敬炭敬，知道也沒用，他家拿不出那麽多孝敬的銀子，於是便不考了。
嬴洲洲不去想這些了，他帶著甜甜的笑，又不由自主抽泣一聲，說：“睡吧，我好困……今晚，我也能睡個安穩覺。”
他哭得實在太累了。
姜吹夢一直都沒睡，她等小郎君睡著了，右手摸到枕頭下的刀，她得去把血衣找回來。
她答應小郎君至少三個月之內不會走，就一定會回來。
她不會欺騙小郎君的，但是留血衣這個把柄，等不起三個月，她不能連累小郎君，所以今晚就去解決掉。
姜吹夢剛要下床，發現小郎君的手抱得死死的。
“別、別走。”
小郎君醒了？
姜吹夢湊近了些去看小郎君的臉，他沒醒。
只是夢話。
夢裏，也在擔心我會走嗎？
她盯著小郎君的睡顏，心裏又柔軟了幾分。
冰山不光融化了，還化成了春水。
姜吹夢對睡著的小郎君輕聲說：“我馬上就回來，很快。”
她說完，一一掰開了小郎君的手指，反手提著刀，打開門，鉆進了雨幕中。
此時，已是後半夜，天也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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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動作再快，蠟油還是灑了過來。
好在姜吹夢的一只大手包裹住小郎君的小手，並未讓他燙到半分。
嬴洲洲緊張得連忙捧起女人的大手，湊在唇邊，他閉著眼睛，鼓起兩頰，用力地吹氣。
見狀，姜吹夢的心裏又柔軟幾分，上次小郎君給她吹眼睛時，也是如此。
上次驚得她躲開，這次她沒有。
幾滴蠟油而已，這點疼痛對於姜吹夢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她六年前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時，傷得奄奄一息，她全都咬牙忍了下來。
但是此刻，當一處連皮都沒破的小傷被人在意的時候，她竟然感覺到了……疼。
得先感覺到被燙的疼，然後才能感受到小郎君吹來的絲絲涼風。
“是不是很疼呀，對了，還有我們買回來的傷藥呢，趕緊塗一點。”
嬴洲洲又咬重了“我們”二字，他將女人的大手放在桌上，起身，顛顛顛跑去屋子角落，彎著腰呼啦啦翻出傷藥，又顛顛顛跑回來，小心細致地給她那幾處小紅點塗了藥，再用手給她扇扇風，擔憂地問：“好些了嗎？”
姜吹夢的手還放在桌上，她剛才開不了口，現在更開不了口了！
她閉上眼，心亂如麻。
暴雨傾盆而下，雨點敲擊在新瓦上，叮叮當當的。
嬴洲洲見女人沈默，他將雙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線，微微低頭，眼睛透過上睫毛的方向去看女人的神情，他想開口問問，但又不敢。
他現在既敏感又不安，只能聽著門外的風聲雨聲，心裏也像是下了一場暴雨。
姜吹夢提起了一口氣，再睜開眼。
她從來都不是沒膽量的人！
她可以孤身一人殺光仇人全家，可以孤身一人深入山匪老窩救人，她的膽子比天還大！
這世上只有她殺不了的人，還沒有她不敢殺的人！
她之所以提起一口氣，只是不忍心拒絕和欺騙眼前這雙真誠的眼睛而已。
這實在太過殘忍。
“那個……晚飯也吃了，我……”
女人的話剛開一個頭，嬴洲洲立馬握住她放在桌上的大手，幾乎搶話一般問：“那你吃飽了嗎！”
姜吹夢從一開始就知道小郎君心思聰慧，她沒有抽回手，但也沒有反握住他。
“吃飽了，小郎君，你……”
“洲洲！我叫嬴洲洲……我有名字的！”
嬴洲洲知道不該打斷女人說話，這是不賢惠、不溫順的表現，但他實在怕女人開口說要走。
話一出口，就覆水難收了。
說完，嬴洲洲見女人沈默，他攤開女人的右手，這次她的右手很容易就張開了，不像剛遇到那日，她連昏迷的時候，右手都還緊緊地攥著那把刀，怎麽都掰不開她的手指。
姜吹夢也沒動，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小郎君的名字，初遇那夜，他就說了自己的名字，她一直都記在心裏，但是並未喚過一次。
“我寫給你看哈，‘嬴’是……‘洲’是……”
嬴洲洲的食指在女人的手心裏一下一下點著劃著。
姜吹夢突然又想起冰涼小手撫|摸背後傷疤的觸感了。
酥酥|麻麻的。
他一口氣寫完，見女人沒有厭煩，也沒繼續說什麽要走的話，他便大著膽子問：“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姜吹夢的左手在桌下，又握緊了。
她一眼就能看穿小郎君的意圖，他搶著說話，搶著寫自己的名字，他想說的話，都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了。
嬴洲洲見女人又變呆不說話了，他咬緊了牙，鼓足了勇氣，彎下腦袋，將臉頰……輕輕地放進她的掌心裏。
女人的手心很熱很大，也有些粗糙，手心上有習武留下的傷疤，和幹活留下的老繭。
嬴洲洲如小貓一般，還用臉頰蹭了蹭。
見女人還是沒有生氣，他便徹底大著膽子說：
“我不想你走……”
這就是嬴洲洲此刻最想說的話了。
女人都準備走了，事已至此，他當然不能再將心思藏著掖著了！
話，就要直白的說。
姜吹夢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感覺心裏的某處又變得柔軟幾分。
簡直像是被毛絨尾巴掃過一樣。
她看著手心上托著的小臉，小郎君哭得眼睛紅紅的，更像是小兔子的眼睛了，她甚至又能看到，小郎君的頭頂長出了一對兔耳朵，此時，還正垂下來，搭在她的手邊。
毛茸茸，軟綿綿的觸感。
仿佛是真的兔耳朵。
她這右手，握慣了殺人的刀，驟然托住小郎君的臉頰，她卻沒有覺得不適應。
因為刀，已經放下了。
前夜幫小郎君遞修漏雨屋頂的草墊子時，就把刀放下了。
甚至下午鋪瓦時，都差點把隨身攜帶的刀給忘了。
嬴洲洲的眼淚此時正滴落在她的手上，他一邊擦眼淚，一邊仰頭看向女人，他紅著眼睛哀求：“可以不走嗎……”
姜吹夢看著小郎君通紅的眼睛，仿佛看到他垂下的兔耳朵也搭在她的手上，隨著眼淚劈裏啪啦落下來，兔耳朵也一下一下抓撓著她的掌心。
搞得她心裏怪癢的。
“為什麽非要我留下？”姜吹夢說完，她看了一眼床底的方向，補充道：“那些銀子都是留給你用的，若你不想繼續住在這裏了，這些銀子也夠你去外地買間屋子住和繼續過活了。還有那些欺負過你的人，我今晚都會去解決掉，你便再也沒有後顧之憂了，所以有我沒我，對你來說，都一樣，我本就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既然小郎君把話說得這麽直白，那她也把話說得更直白些！
長嘴，就是用來直白挑明的。
就是……這話說完，她心裏也不好受。
空落落的，像是突然破了個洞，不知道用什麽才能填滿。
在遇到小郎君之前，她的心就是千瘡百孔，她本以為覆完仇，就能填滿空蕩蕩的心，但仍舊沒有，所以才心灰意冷，跳崖尋死。
可是這兩日和小郎君的相處，她覺得心裏，好像填了些什麽，此刻，她準備“走”，心，就又破了洞。
“不一樣！”
嬴洲洲頓時急了，他坐直了身子，挪著小凳子“噠噠噠”挪到女人的面前，他和女人挨得很近。
他仰著頭，望著女人看似冰冷的臉，一本正經道：“不一樣的！你不是無關緊要的人！你非常重要！我需要你！我承認想留下你，我也是有私心的，但是……你不要這樣說自己，你真的很重要，你也很厲害，你是我見過最厲害的女人，你什麽都會做，你簡直無所不能……”
又是一聲聲的誇誇。
姜吹夢搖搖頭，她的嘴角動了動，想起這兩日小郎君無時無刻的誇誇。
“我不是無所不能……”
於姜吹夢來說，她若真是無所不能，六年前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全家被殺，當時只能忍痛裝死，那般無能為力，以至於困頓六年才能覆仇。
她的心裏從來都不曾放過自己，也沒想過當年力量有限，她也只是一個年僅十歲的孩子而已。
“你就是無所不能！”嬴洲洲說著，急得在桌下直跺腳，他差點被氣哭了，但一哭起來就說不了話了，他強忍著哭意說：“你就是很好很厲害的人！我不許你這麽說自己！”
姜吹夢突然覺得小郎君更可愛了，她明明是在說自己，小郎君怎麽還急了，她往後仰了仰，如同哄人一般說：“好，那就當我是無所不能，所以你想要我留下做什麽？”
“不需要做什麽，你肯留下就好了！我求求你別走好不好……你對我哪裏做的不滿意，都可以告訴我，我一定會改的，是飯菜口味？還是那件衣裳不好看？還是晚上擠你……”
姜吹夢搖頭，“都不是，我特意回來，就是想跟你說，你一直都做的很好，你心地很善良，費了那麽大勁把我從山裏救回來，還給我弄吃的找穿的，你還很賢惠，做的飯菜也很香，我很久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飯菜了，還有那件衣裳，也很好看很合身……”
她這次回來就是特意說清楚的，生怕給小郎君留下自責的心理陰影。
她自己自責了六年，她知道那種滋味多不好受，她不想這世上因為她，又多了一個日日自責的人，她不想小郎君自我埋怨。
嬴洲洲已經起身顛顛顛把那件明黃色的衣裳拿來了，他雙手遞過來，“你都沒穿上試試，怎麽知道合不合身……”
姜吹夢沒接過來，她覺得自己今晚要是穿上這件，肯定就舍不得走了。
“我不穿也知道的，我還是不穿了，這件衣裳給我穿是浪費的，你可以留著以後給合適的人穿。”姜吹夢的話說出口，心裏滯澀了一下，這件衣裳做得這麽大，小郎君肯定穿不了，且板式是給女人穿的，難道是要給小郎君以後再嫁的妻主穿嗎？
姜吹夢想到這裏，她連忙晃了晃頭，又是在胡思亂想什麽！
“你就是最合適的人，除了你，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更合適了！這就是給你量身定做的！”嬴洲洲一臉認真，說著還抖落開了衣裳，想要幫她穿上。
姜吹夢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又看了看衣裳……
嬴洲洲仿佛明白了她的心思，他連忙說：“真的會合身的，雖然我只用手量了你的手臂，但我用身體量了你的腰、背、肩，我把那種感覺都記在心裏了！分毫不差！”
說完這些“不正經”的話，他的臉又燙了些，他在心裏安慰自己定是剛才哭紅的。
姜吹夢當然也會永遠記住那種感覺，他的小手，撫|摸過後背，環抱在腰間，這些觸感都太特別了。
她別開臉，眼神看向窗外連成線的雨幕，她都不敢再多看小郎君一眼。
雨越下越大了，再不走，一晚上就殺不完那麽多人了，人數還不少呢。
姜吹夢的心裏想著。
她正想著，一只顫|抖的小手就從她的腰間伸了過來……
她又一把握住了。
嬴洲洲被她捏住手，他也不動，最後還是沒忍住，眼淚又撲簌簌落下來。
姜吹夢更不忍心了，於是她決定將話說得再直白一些：
“小郎君，我們其實不是一路人，我留在這裏，會給你帶來麻煩的，你身家清白，而我……”說著，她還攤開了掌心，“我滿手鮮血，我不像你想的那樣，是個好人，其實……我是個壞人。”
即使女人已經松開了手，嬴洲洲非但沒把自己的手抽回來，他反而將那件明黃色衣裳放在腿上，再將自己的另一只手也交了上來，都搭在她的手心裏。
“你不是壞人！你就是好人！我把你拖回來那夜，你的手和臉都臟兮兮的，我全都已經給你洗得幹幹凈凈……以後你就留在家裏，每天洗幹凈手，等我做好飯菜，我們一起吃飯，好不好？”
嬴洲洲真的很想和她一起過日子。
洗手……吃飯……
姜吹夢將頭扭過來，低頭看著自己手上托著的兩只小手。
嬴洲洲立馬張開手指，和她十指交疊，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指。
姜吹夢的視線突然有點模糊，她總是時不時註意著小郎君傷痕累累的小手，她今晚就是要“走”，雖然也有不舍，但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她已經親手將自己的心冰封起來。
可眼前這雙小手，像是變成了毛茸茸的兔爪，正快速交替地抓撓著一座巨大的冰山。
她的心，就被凍在冰山裏。
小兔爪非要把冰山裏的心帶出來不可！
姜吹夢深吸一口氣，“你不怕嗎？我殺過很多人，我從未想過後路，我本就是沒有以後的人，你和我廝混在一起，你就不怕被我連累？”
“我不怕！你救了我那麽多次，我的命都歸你了！我其實知道你殺過人，我相信你殺的肯定是壞人！因為你是好人！我知道！”嬴洲洲言之鑿鑿，他就是相信！
“為什麽這麽相信我？”姜吹夢連自己都不覺得自己是好人，她甚至都不打算當個活人。
現在多活的日子，都是“偷”來的，她本該死在前夜，死在崖底。
就算沒摔死，也該被野狼吃掉。
她想，就算野狼來吃時，她還醒著，她也不打算抵抗，本就是一心求死來著。
她本來都一條腿邁進地獄了，是小郎君咬住她的腿，把她拖回來了，她這一回來，就又多待了兩日。
這多出來的兩日，竟然待出了不一樣的感情。
姜吹夢的心又動搖幾分，但她自己不承認，只當是報恩。
“我就是毫無保留地相信你，你頭上的發簪寫著‘闔家幸福’，你肯定有很愛你的母父！被愛著的人，不該做傷害自己的事！”嬴洲洲一說起女人的好來，立馬又不哭了。
姜吹夢的嘴角動了動，曾經她的家人都很愛她，親人和睦，可現在……
嬴洲洲一見她臉色又冷了幾分，他連忙繼續說：“還有……前夜我們孤女寡男同處一室，你也沒有欺負我，你不光是好人，還是一個正人娘子……”
“咳……”
姜吹夢聽到這句“正人娘子”，她沒忍住，嗆了一下。
嬴洲洲抿了抿唇，他一本正經地說：“你就是正人娘子啊！你比那些女人好多了，她們不是欺負我就是調戲我，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人！”
“咳咳……”
這回輪到姜吹夢臉紅了，她的心裏有點羞愧，她並沒有小郎君說的那麽正直，白天吃拔絲地瓜時，她還在心裏偷偷想過，小郎君嘗起來會不會也是甜的，甚至還想，他的身子抱起來，會不會也很軟。
捫心自問，她動過“輕薄”小郎君的念頭，但她從未表現出來過，此刻，更不能說出來！
而且剛剛聽到小郎君說有別的女人調戲他，心裏竟然有點生氣！
什麽女人這麽大膽！敢調戲小郎君？真想立刻殺了！通通殺了！
想到這裏，她仿佛聽到“哢嚓”幾聲，像是冰山裂開縫隙的聲音。
她告訴自己，又幻聽了。
“你、你怎麽又咳嗽啦？你的肺不好，我去給你煮點蜂蜜水喝！馬上就回來！”嬴洲洲說著，松開手擦了擦眼淚，他剛站起身，又坐回來，問：“你能不能先不要走，至少……先喝杯蜂蜜水好不好……”
姜吹夢拉住了他的小手，問他：“你怎麽知道我的肺不好？”
她從未跟小郎君說起過。
嬴洲洲歪了歪頭，如實說：“我的耳朵聽到的！我貼在你的胸前和背後，親耳聽到的，我可是很有用的，我還會煮銀耳雪梨湯，都是養肺的，你的呼吸有雜音，想必經常肺裏不好受吧，肺不光靠治，還得靠養，我一定會照顧好你的！”
他賣力地表現自己的賢惠，希望女人能給他機會。
他說完，見女人沈默，他便想要抽回手，去廚房煮蜂蜜水……但是他的手沒抽回來。
因為女人沒放手。
“我的肺，習慣了。”
姜吹夢的肺有兩道貫穿傷，即使外面愈合了，肺裏面也還有傷，每次呼吸，都能感到疼，當年大夫也說，肺病靠養，但她哪有心思養肺呢，只要肺病不耽誤殺人覆仇就行了。
“不要習慣！沒有人應該習慣傷痛的，我真的很會煮這些湯湯水水的，你就留下來吧……我真的很需要你，我真的不能沒有你！”
姜吹夢覺得越說越不想走了，她不想留在這裏拖累小郎君，於是她深吸一口氣，強行讓自己的神色冷了幾分，她說：“我還是得回我該回的地方，做我該做的事，我們不是一路人，說到底，我們也才相處兩日而已，你很快就會習慣沒有我的日子，把我忘了吧。”
她要將自己冰封，她要墜回黑暗，她不想拖累這樣明媚的小郎君，小郎君那麽善良可愛賢惠，以後也會嫁給一個好妻主的。
她當自己是壞人，滿手鮮血，她要去地下，找她自己的親人。
姜吹夢說完，就站起了身，她放開小郎君的手，轉而把手摸到身後，握緊了長尖刀的刀柄，她挪著腿走向門口……
她一臉決絕，刀也好涼。
嬴洲洲見方才說的話都沒用，她竟然還要走！
他直接撲到地上，抱住了她的大腿，他用四肢緊緊地“鎖”著她。
他還特意避開了她受傷的右腿，只是抱住左腿。
“別走！聽我說！你……你的腿傷還沒好呢！你之前答應過的，前夜，你親口答應了我！那三個條件！你得養好腿傷！你不能食言騙我、欺負我！”
嬴洲洲本來不想用這個話“綁架”她，但他已經把能說的話都說了，現在再不說這話，她就真的要走了！
雖然女人沒明說，他知道女人要幹什麽去！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女人要去殺人！她要去殺那些人！殺完他們，再去衙門自首！
昨夜若非他拼命阻攔，這事昨晚就發生了。
他不想女人死，他想要她活著！
他不在乎那些人是死是活，他只在乎這個女人。
姜吹夢低頭，看著小郎君細弱的手臂緊緊地圈著她的大腿，正在“啊嗚啊嗚”大哭著。
她仿佛又看到小兔子和冰山了，這回不光是用小兔爪拼命抓撓冰山，還在搖頭晃腦的，用兩只兔耳朵拼命抽打冰山。
抽得“啪嘰啪嘰”的，她又幻聽了，聽到這個聲音，差點笑出來，但她忍住了。
雖然強行忍住了，但心又軟了幾分。
其實小郎君的阻攔，簡直就是螳臂當車，和昨晚，阻攔她當場殺姚家老二一樣。
她只需要輕輕一踢，就能把小郎君瘦弱的身子甩飛出去。
誰都攔不住她的。
但她沒踢，她連動都沒動，她舍不得，說不上是舍不得走，還是舍不得踢飛小郎君。
她只是看著門外的雨幕，今晚的雨，竟然這麽大啊，比前夜的雨還要大。
這一刻，她在想，還好她將小郎君的屋頂修好了，現在雨水一滴沒漏下來，否則屋裏肯定會被淹的。
她給小郎君打的家具，這些桌椅板凳，買的各種東西，都會被淹掉。
若真是如此，她在九泉之下，怕是都要被氣活過來。
嬴洲洲見她不動，他以為是這番“綁架”她的話有效了，既然連這話都說了，索性就連心裏話也一並說了吧
他將女人有力的大腿抱得更緊了些。
“你不要去管那些人好不好……我們過好我們的日子就好了！他們都是壞人，你是好人，你憑什麽要為他們償命啊，你應該好好活著才是……嗚嗚嗚……”
聽著小郎君的哭聲，姜吹夢的冷臉都快要裝不住了，她今晚已經聽小郎君哭了太多了，她有點心疼，但她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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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償命，不是為了他們，是要這件事結案，否則會牽連到你身上的。”姜吹夢感覺自己真的要忍不住了，她告訴自己，要不就決絕地一腳甩開小郎君吧，輕一點，別踹傷他。
她想歸想，腿是絲毫沒動。
前夜隨便放棄生命，是真的沒有活著的理由了，可現在……
她再低頭看著哭成淚人的小郎君……
仿佛看到他正在用小兔牙“哢嚓哢嚓”啃冰山。
啃得冰碎碎到處亂飛，仿佛要把冰山硬生生啃出扇門來。
姜吹夢用力晃了晃頭，將眼前的幻覺和幻聽都晃走，她伸出手，摸了摸小郎君的頭。
她上次就想摸他順毛的小腦袋來著，但那次又收回了手，現在摸到了，他的發絲又軟又細，真的很順毛。
“別哭了，我必須得走，否則等官府查來，我只會拖累你，真的。”
姜吹夢還想再說一次，小郎君哭起來……真的一點都不醜，反而很可愛……
真想一直看著他的臉，不管他是哭，還是笑，都很想看著。
等等，又再胡思亂想什麽！
再這樣胡思亂想下去，還走不走了？！
她的心總是在動搖，仿佛天搖地動，仿佛冰山崩塌，仿佛小郎君真的把冰山啃出扇小門，鉆進去，用小兔牙死死咬住她的腿。
她本就心軟了，她的腿像是壓了千斤。
小郎君的身子輕飄飄的，並非是他抱得有力，而是他的情誼太重了。
姜吹夢本可以輕松一腳甩開他，但她承認自己舍不得了，她感受到小郎君的情誼。
嬴洲洲將她的腿抱得更緊了些，恨不得一口咬住，他在大哭中緩了口氣說：
“我不怕！若是……若是官府查來，你之前就是整日整夜都和我待在一起，我就是你的人證！”
姜吹夢閉上眼，聽著門外的雨聲，和抱著自己大腿的哭聲。
若是小郎君再說一句，她就真的不舍得走了。
她有非走不可的理由，她把那些理由都說了，她其實也有留下的理由，但她不會把那些理由說出口。
“別說了……”
她的語氣很輕，話剛出口，就被門窗之間流竄的風吹散了。
吹得煙消雲散，毫無痕跡。
同時，嬴洲洲仰著頭，望著她，就跟沒聽到她說的那三個字一樣，他哭著說：“你不能欺負我，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回來的，你答應過會養好腿傷的，你不能騙我……”
姜吹夢睜開了眼，她聽到了“理由”，小郎君竟然將她心裏的理由說出了口。
其實，她也舍不得走，但是心裏……又還是覺得拖累他、染臟他。
此時，一道閃電劈下來，照亮了門口，燭火差點熄滅。
嬴洲洲見到女人的眼神變得柔和了，她終於被打動了！
他趁熱打鐵，擦幹眼淚，拿出全部的真誠，奉上自己的真心，快速地說：“至少……至少養好腿傷再走好不好！你給我留下那麽多銀錢，還給我買了這麽多東西，還幫我還債，還保護我！你為我做了這麽多事！而我僅僅只是把你從山林間拖回來而已，你還給我的，比我給你多太多了！我簡直受之有愧！你若是不養好腿傷就走，我真的會日夜不安的，我肯定會每天食不下咽，夜裏也做噩夢，惶惶不可終日，甚至還會傷心難過得暈倒，萬一倒在小河邊，還被河水沖走了怎麽辦……河裏那麽多魚，我又不會水，那些魚肯定會把我吃掉的……”
嬴洲洲一連聲地念叨著，嘴一刻都不敢停，他知道女人的心裏動搖了，他拼命地想要留下她。
他才不要女人去死，他要女人好好活著。
姜吹夢聽著小郎君的念念叨叨，她一下就笑了出來，她是忍了又忍，沒忍住。
小郎君，真的好可愛。
“你、你又笑啦！真的，你笑起來比冷著臉好看多了！既然你都笑了，那我就不哭了！”嬴洲洲說著，還用她的褲腿擦了一下眼淚，但他還是坐在地上抱著她的大腿，他試著問：“那你……留下來，至少養好腿傷！我……我剛才是不是話太多了，你別嫌我煩好不好，我真的怕你走。”
“好。”
姜吹夢這一聲，擲地有聲。
這一聲，沒有被穿堂風吹走，反而像是吹成了回音，在這間煥然一新的小屋裏，不斷的回蕩著。
簡直，像是叩擊在嬴洲洲的心上！
姜吹夢終於願意承認自己的心了，不過……
“但先說好，等我的斷腿好了，我就走，那就再叨擾你‘照顧’我三個月，這下你的心裏能安穩了，不會做噩夢，也能吃得下飯了吧？”
她咬重了“照顧”兩個字，她知道這是小郎君找的借口，她也就當做是借口，再多留三個月，讓小郎君“受之無愧”，等給小郎君徹底安頓好了，到時候她“走”後，她也能心安了。
“能的能的！我肯定會照顧好你身上的傷，其實你也一直很照顧我，我們互相照顧嘛……”說著，嬴洲洲開心得一直傻笑，他攀著女人的大腿想要站起來，卻發現哭了太久，腿腳都麻了。
姜吹夢當然察覺了，她一彎腰，想要抱起他，抱人……她當然能單手抱起來，但她告訴自己習慣用右手，於是順勢松開了在後腰握住刀的右手，將小郎君從地上抱起來。
她轉身往回走，將小郎君，放在床上。
嬴洲洲活動了一下腿，他的小手像是鼓掌的海豹，一下下拍著身側的床板，呼喚道：“你、你也快坐下！”
女人的腿有傷，不要總是站著，他會心疼的。
他已經不哭了，但因為剛才哭得太兇了，現在還時不時抽泣一聲。
小郎君讓她坐下，姜吹夢就聽話坐下。
“等會我腳不麻了我就去收拾屋子，今晚你睡床上，我睡地上，我不擠你了。”嬴洲洲終於留住了女人，盡管只能暫時先留三個月，他打算這三個月定要使盡渾身解數。
“地上涼。”姜吹夢說。
“我知道呀，是我睡地上。”嬴洲洲說。
姜吹夢指著枕頭，“一起睡床上。”
她本來都沒打算留下，所以新枕頭新被子也只買了一套，床板也沒做大一些，那今晚就先擠一擠吧。
她可不是為了占小郎君的便宜，非要和他擠著睡，主要是……她晚上睡覺會做噩夢，但是昨晚和小郎君一起睡，竟然一夜無夢，睡得很是安穩。
她本打算今晚殺完人，就去衙門口寫張自白書，然後把自己腦袋剁了，血灑衙門門口。
但現在打算先不殺人，也不自殺，既然活著，她也不想做噩夢。
那場雨夜，將她困住了六年，她只有和小郎君擠在一起睡，才會安穩。
“好耶好耶！一起睡！但要是擠你你就告訴我，我下去……”說著，嬴洲洲還故意補充一句，“和你一起睡，我特別安心，昨晚和前晚，是自我母父去世後，睡得最好的兩晚。”
這麽巧嗎？那還真是心有靈犀啊。
姜吹夢想著。
嬴洲洲的腿腳不麻了，他跳下來，挽起袖子準備幹活。
嬴洲洲已經開始收拾碗筷，他雖然哭得有點頭暈，但賢惠的他一向幹活利落，哭得頭暈也得趕緊收拾屋子。
這些又不能擺著過夜，總不能讓她一個大女人幹家務活吧，而且哭了那麽半天，可是好不容易才留住她的。
“我去把碗筷和鍋都洗了，再燒水給你洗漱，然後睡覺。”
說著，嬴洲洲發現這根蠟燭快要熄滅了，他便又點燃了一根。
外面的雨還下著呢。
姜吹夢從床上起來，她說：“你哭了一晚上，再出去吹風該著涼了，我去燒水，你就待在屋子裏吧。”
而且，本來就是她惹小郎君哭成這樣的。
嬴洲洲用帕子擦了擦臉，他搶著摞起碗筷，說：“不行！說好了是我照顧你，要不然我受之有愧，我會食不下咽……”
他說著，又要把那一套最有用的話搬出來。
他都沒說完，雙手抱著碗筷們，“哇啊”一聲，就沖進了雨裏，瘦弱的小身影直奔廚房而去……
然後在廚房裏，利落地添柴燒水，同時刷碗洗鍋。
今晚的家務活，當然是要今晚全都幹完，不能留到明天幹，那樣可不是賢惠的小夫郎。
嬴洲洲一邊刷碗，一邊胡思亂想，光是想想，臉都紅了。
竈臺下的柴火劈裏啪啦的燃燒著，他又扒著廚房的門框，踮著腳，隔著層層雨幕，往小屋那邊看去，他看到女人的身影。
她沒走，那就好……
他就說嘛，女人就是好人，肯定不會騙自己的！
說了會留下，那就不會再走了。
他的小手一下一下撫平著自己的胸口，讓自己別再時不時抽泣了，女人說了，自己笑起來很好看，那就要多笑笑嘛。
姜吹夢在小屋裏，她也沒閑著，把桌椅板凳歸攏了一下，然後……“順手”拿起了放在凳子上的那件上衣。
借著蠟燭的光亮，她看清楚了衣裳，明明暗暗的燭火照在衣服上，朵朵白雲都又染上了一層光暈，就像真的陽光一樣。
姜吹夢將衣裳抵在自己的上半身，比量著大小，她突然覺得，這屋裏也沒個鏡子，索性如今打算再留三個月，那就再給小郎君備些東西吧。
等明日修好院門，拋光桌面，買臺銅鏡，對了，小郎君剛才是冒雨跑出去的，明日再做把油紙傘吧，說起來，那就還得再買些桐油……
姜吹夢一邊拉長衣袖用自己的手臂比量著，一邊心裏打算著以後三個月的日子……
她都沒發現，小郎君已經端著水回來了。
嬴洲洲站在門口，看到女人在比量衣裳，從她的神情來看，她就是喜歡的吧，那他心裏頓時心花怒放，他笑著說：“你快穿上試試！要是哪裏不合適，我就再改。”
姜吹夢聽到聲音，她的手一抖，她殺人時手都沒抖。
她感覺像是被小郎君看穿了心思，她裝作沒有那種心思，臉上還是強裝鎮定，她剛要脫掉上衣，看到小郎君還盯著自己看呢……
他為了同時拿木盆和茶碗回來，便用兩只手臂夾著木盆，手裏端著茶碗，一趟就全拿回來了，保持這個姿|勢，當然不舒服，但他一見到女人喜歡自己做的衣裳，他高興得只顧著說話，都忘了放下。
嬴洲洲後知後覺扭開臉，將裝著熱水的木盆放在桌上，再用布巾擦擦自己臉上的雨水，趁著這個時候，換好準備睡覺的衣裳。
他偷看一眼女人，她還沒穿好衣裳，他便走了過去，仰著頭看著女人，伸出小手，摸了一把她的後背，問：“這裏是不是有點緊呀？”
又是酥酥|麻麻的觸感。
姜吹夢一下不小心把衣帶系成了死結。
“不緊，剛剛好。”姜吹夢嘴上雲淡風輕地說，手上亂成一團，怎麽又手指打結了！
嬴洲洲又從女人的背後繞過來，說：“我幫你解開……”
他和女人貼得很近，他的手指仔細地拆死結，一點一點的解，很有耐心。
姜吹夢低著頭，她不由自主吞咽了一下，她移開視線，只看向桌上的木盆。
剛才小郎君還說我是正人娘子呢，怎麽又心思變得奇怪了！不能這樣！
嬴洲洲終於解開了死結，給她重新系好，他拍了拍手。
“大功告成！哇！你穿著這件真好看！果然適合你！等我明日把下裝也做好，就是一整套的了。”嬴洲洲開心得不斷讚嘆。
“是你的手巧。”姜吹夢擡起手臂感受了一下，果然尺寸大小剛剛好，小郎君是真的很賢惠，她到底還是把這件衣裳穿上了，這回，也是徹底舍不得走了。
嬴洲洲“嘿嘿”傻笑一聲，將備好的幹凈布巾放在一旁，說：“你快去洗漱吧，我去鋪床，對了，記得把蜂蜜水喝了。”
姜吹夢去洗臉，身後是小郎君彎著腰在鋪床。
嬴洲洲都鋪好床了，姜吹夢還沒洗完。
等姜吹夢洗漱完，擦幹臉後，她轉過身……
看到小郎君乖乖地坐在床邊，雙腿並攏，雙手交疊放在腿上，他紅腫的眼睛還亮晶晶地望過來。
“快來睡覺呀。”嬴洲洲的小手又在拍著身側的床榻。
姜吹夢覺得這個場景，怎麽那麽像……
她不讓自己去想了，她走過去，說：“你睡裏面。”
嬴洲洲遲疑了一下，問：“你……”
姜吹夢解釋：“我怕你掉下去，我比你大些，你擠不動我的。”
“嗯嗯。”嬴洲洲用力點頭，他一翻身，就躺在了床榻的裏側，但他側著身，他等著女人也躺上來。
姜吹夢吹滅蠟燭，關好門窗，她也平躺下來。
她的脊背剛一搭上床板，有兩只小手就伸了過來，環抱住她的腰身。
“我……我害怕，我能不能抱著你睡。”
嬴洲洲沒有騙她，抱著她睡覺，真的很有安全感，她又大只又強壯，隔著衣裳摸全是流暢的肌肉線條，他真的很喜歡摸。
“好。”
姜吹夢閉上眼睛，她將刀壓在了枕頭下。
現在已經是半夜了，聽著雨聲叮叮當當敲擊在瓦上。
姜吹夢還能感受到小郎君時不時抽泣一下，他哭了一晚上，哭得太兇了，現在身體還沒緩過來。
“那個……你睡了嗎？”嬴洲洲抽泣得睡不著，他聽著女人的呼吸聲，也知道她沒睡。
“沒有。”
嬴洲洲的小手動了動，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姜吹夢的嘴角勾了一下，不過現在屋裏漆黑一片，沒人看見。
“吹夢，姜吹夢。”
嬴洲洲“哇”了一聲，他坐了起來，他的手扶著床榻，往前挪了挪，幾乎將眼睛湊到女人的臉上去。
“是‘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的‘吹夢’嗎？”
即使是在黑暗中，仍舊有一絲月光從窗子照進來。
姜吹夢看到小郎君湊得如此近，她仿佛都能感受到小郎君垂下的兔耳朵掃在她的臉頰兩側。
好癢，是心好癢。
“是。”
姜吹夢其實從第一次知道小郎君的名字叫“洲洲”時，她就想到了這句，但她一直都刻意不去想，之前是念著自己一個將死之人，不該和活人有太多牽扯，今晚，又聽小郎君說了一次，還將名字寫在了她的手心，她更克制自己不能去想，簡直就像是在輕薄他一樣。
“哇！那我們還真是有緣分！我恰好會寫這三個字哦。”嬴洲洲又躺回了被窩裏，抱緊了女人。
“你認識很多字嗎？”姜吹夢隨口一問，她打算哄著小郎君趕緊睡著。
“我就認識百十來個字，我母親認識很多字的，她以前經常給我講故事的。”嬴洲洲說著，語氣弱了下去，他母親幾次考鄉試不中，後來才得知，是因為少了孝敬那些大人的冰敬炭敬，知道也沒用，他家拿不出那麽多孝敬的銀子，於是便不考了。
嬴洲洲不去想這些了，他帶著甜甜的笑，又不由自主抽泣一聲，說：“睡吧，我好困……今晚，我也能睡個安穩覺。”
他哭得實在太累了。
姜吹夢一直都沒睡，她等小郎君睡著了，右手摸到枕頭下的刀，她得去把血衣找回來。
她答應小郎君至少三個月之內不會走，就一定會回來。
她不會欺騙小郎君的，但是留血衣這個把柄，等不起三個月，她不能連累小郎君，所以今晚就去解決掉。
姜吹夢剛要下床，發現小郎君的手抱得死死的。
“別、別走。”
小郎君醒了？
姜吹夢湊近了些去看小郎君的臉，他沒醒。
只是夢話。
夢裏，也在擔心我會走嗎？
她盯著小郎君的睡顏，心裏又柔軟了幾分。
冰山不光融化了，還化成了春水。
姜吹夢對睡著的小郎君輕聲說：“我馬上就回來，很快。”
她說完，一一掰開了小郎君的手指，反手提著刀，打開門，鉆進了雨幕中。
此時，已是後半夜，天也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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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日w！
阿彌陀佛，還好你倆都長嘴了！
有個女人口口聲聲說要把乖乖小夫郎一腳踹開，瀟灑去死，但又沒舍得去死，也沒舍得踹人。
是誰，我不說。
但是，卻把乖乖小夫郎搞得哇哇大哭！哼！
請夢姐刀完人趕緊回去，別讓乖乖小夫郎醒來看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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