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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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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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陸翡和袁飛之間的差距就不是八十分了，他勢頭好得很，封湫又天天給他開小竈，數學基礎慢慢填補上來，以前拿不到的基礎分現在拿到手了，分數蹭蹭往上漲。
前桌的那位跳蚤仁兄都看傻了，下課的時候還偷偷跟蹤過陸翡，回頭就問袁飛：“哥，你說陸翡這成績是怎麽好起來的？上個樓就能好這麽多？我天天爬樓梯你說有用沒？”
袁飛一巴掌呼過去：“沒用，‘哥’是什麽稱呼，那是你能叫的嗎？”
“嘿嘿，”跳蚤腆著臉，“行行行，飛哥！飛哥！你就說說，陸翡他這是怎麽回事啊？他一下課就往樓上沖，那著急的樣子……天！難道是戀愛了！”
“什麽戀愛！”袁飛瞪著眼睛一臉青色，“別亂猜行嗎！等他來了你自己問他！”
“哎呀，你兇什麽……”跳蚤慫慫地縮起脖子，“好好好，我不和你說，我等陸翡來了自己問他。”
袁飛煩躁得很，昨晚上給餐館那邊卸土豆差點扭到腳，到現在腳踝還有點怪怪地不得勁。
什麽戀愛！陸翡能上樓去和誰戀愛！
陸翡現在也是個大忙人了，每天下課只要有時間就會去找封湫學習，周六的時候又會跟著平姐進貨賣一些小商品。
他和袁飛雖然時常睡在一個屋子裏一張床上，但實際上不比以前有更多的說話時間。
壓著上課鈴陸翡趕回來，臉上帶著他羞藏的笑——一看就是又問懂了什麽知識點，最近他總是這樣，從封湫那裏回來整個人都像在發光，處處都寫著——我懂了！我學會了！我變強了！
袁飛看了覺得刺眼睛，他把腦袋埋進胳膊肘裏。
跳蚤同學蹦過來問：“陸翡陸翡，你一到下課就跑沒了影，你去樓上找誰啊，我們老師辦公室也不在樓上。”
陸翡靦腆，抿了抿嘴唇：“去找一個朋友。”
“那你說說，你怎麽最近去找這麽個朋友，學習成績還能蹭蹭往上漲？”跳蚤擠眉弄眼地問他，“男朋友還是女朋友啊？”
他八卦地擠過來：“陸翡陸翡，你別是戀愛了吧？之前他們不都說你和樓上那個夏雨婷在一起了，怎麽的你移情別戀了啊？”
陸翡臊得慌，連忙看了看袁飛那邊，推搡著跳蚤把他壓在課桌上的手推開：“你別亂說……”
“喲喲喲，別害羞呀陸翡，”跳蚤繼續擠過來，“你看上次你和夏雨婷出事，還是我去找人救得你，我是你恩人不是，我們是朋友不是？你就和我說說唄？怎樣既能把成績搞上去又能找到女朋友？不把秘訣告訴我，你就是沒把我當兄弟！”
“真沒有什麽女朋友！沒有的事！”陸翡急得快哭了，“你別亂說啊！”
跳蚤嘖一聲：“好好好好，那你倒是說說你一天到晚上樓是去幹嘛啊？別說是去樓上看風景。”
“沒有！”老師已經走到了教室門口，陸翡小聲告饒，“下課我再和你解釋，先上課，行嗎？你快轉回去吧，老師在看你了！”
跳蚤這才賊眉鼠眼地趕緊溜回座位，陸翡憋得臉紅紅的，看了看袁飛，又看了看袁飛，發現袁飛什麽反應也沒有，就像是沒聽見一樣。陸翡說不出來是什麽感覺。
門口老師等教室裏安靜了，才慢悠悠走進來說了聲“上課”。
從前陸翡覺得枯燥得很，現在心裏卻有股勁兒在推著他向前，腰也坐直了，筆也拿在手裏，課本鋪在桌上，上課了他居然還有點緊張，精神頭往老師那裏一放，哪怕是再漫不經心的老師，他也有種“想要從老師那裏學會更多”的求知欲望。
課堂上老師的說話聲在袁飛耳朵裏像是背景，他悄悄睜開一點縫隙，從衣服褶皺的凹處偷偷觀察陸翡。
真的不一樣了。陸翡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袁飛看得入迷，又恍惚回神，突然有種迫切地羞恥，覺得自己俗不可耐，他重新閉上眼睛，分神聽了聽老師的課。
語文課，講到哪一章哪一篇他都不知道。
老師念著課文：“ 在這千萬被飼養者的中間，沒有光，沒有熱，沒有同情，沒有希望……沒有法律，沒有人道。這兒有的是二十世紀爛熟了的技術、機械、體制和對這種體制忠實服役的十六世紀封建制度下的奴隸……”
老師說：“包身工慘啊，她們是那個時代錠子上的冤魂，是被剝削奴役的人。她們住在七尺闊、十二尺深的工房樓下，蜂房一樣的格子鋪裏，拿著一點根本無法養活自己的微薄收入，還要備受欺淩和折磨……你們能想象這樣的生活嗎？不能。我們現在的生活比以前好了太多太多，你們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裏，任意地揮霍自己的時間……”
袁飛臊得臉紅——他沒有住在十二尺深的工房樓下，也沒有備受欺淩和折磨，只是那一點微薄的收入，實在讓他沒有辦法在陸翡身邊擡起頭來。
陸翡聽課認真，好像還有點紅了眼眶，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麽，是同情書上寫的“包身工”，還是聯想到了他呢？袁飛不敢想，他不想要陸翡同情他。
下了課，跳蚤睡得口水流在書上滲了個黃黃的印子，被鈴聲驚醒的時候半邊臉上還糊著。
他沒忘了轉過頭來問陸翡：“這下你該告訴我了吧。”
跳蚤迷迷糊糊的，陸翡小心地推了張紙巾給他：“也沒什麽，就是上樓找朋友教我學習。”
“誰呀？”跳蚤擦了擦臉，猥瑣地問，“又是小女生？”
“不是，是個男生，”陸翡道，“就是上次你找來的那個封湫。”
“封湫？”跳蚤醒了眼，“就是少年班和夏雨婷同班的那個嗎？他不是風紀部的嗎！上次上次，貼情書那回，封湫跟著飛哥到我們班上來，哇塞，那威風勁，嘖嘖，官大就是不一樣哈！”
陸翡眨眨眼睛，他可不知道這回事。
他扭頭瞧了瞧袁飛，可是袁飛好像還在睡覺，連帽衫遮住腦袋，什麽也看不見。
“還有這回事啊？”陸翡壓低了聲音問跳蚤，“他們來班裏幹嘛？”
“還能幹嘛，說是要調監控看情書是誰貼的唄！”
跳蚤翻了個白眼，又飛快地謹慎地看了看笛驍那邊，壓低了聲音：“然後飛哥就和那誰打了一架，我靠，最後滅絕沖過來把人罵了一頓，那誰還說要滅絕家裏的小孩放學路上小心點呢……跟黑澀會一樣，嚇死人了！”
陸翡人都傻了，不知道說什麽好。
跳蚤賤兮兮的：“哎，陸翡，封湫一教你，你就進步這麽大，那能不能……你看能不能……”
他搔了搔腦袋：“你是不知道，我媽為了我這個成績啊，愁都愁死了，總說我不爭氣，可這也不是我想爭氣就能爭得上的啊！總就有我們這些死活讀不進去的唄，你看看讓封湫也教教我，行不？”
陸翡覺得為難，但他又不怎麽會拒絕，只好結結巴巴地解釋：“我和他也不是很、不是很熟，他教我也是看在我幫過夏雨婷的份上……”
“那我也幫了呀！要不是我那天看你們情況不對跑去叫人，你們能那麽快得救嗎，圖書館那麽偏僻的地方，誰沒事跑去那裏找人，”跳蚤糾纏著說，“你就幫幫忙唄……”
陸翡抿著嘴唇，袁飛不知道什麽時候睜開了眼睛，趴在桌子上看著他們兩個。
陸翡想拒絕，又不敢說，只好私下裏輕輕拉扯袁飛，袁飛百無聊賴，應道：“幫忙？怎麽幫？陸翡上去的時候把你也帶上去？今天你去，明天拉上蛐蛐兒小芳一塊去？幹脆叫封湫開個班得了，你們都去給他當學生。”
跳蚤撇撇嘴：“我怎麽覺得你這話說得這麽沖呢？”
袁飛耷拉著眼皮瞥他：“不是你的錯覺，你有不懂的題叫陸翡順帶給你帶過去拿給封湫看看還行，你一個人跟在陸翡屁股後頭要人封湫教，合著欠了你的人情還要利滾利，滾到封湫那邊拆東墻補西墻地還給你？我又不是沒給你錢謝你。”
跳蚤沒話說了，他面子上有些過不去，呿一聲道：“不教算了，不就那麽幾分嗎，誰稀罕吶！”
他悻悻轉過頭去走了，陸翡瞧了眼袁飛。
袁飛道：“滿意了？好人就是你做，壞人都是我當。”
陸翡小聲道：“謝謝二哥……”
袁飛又突然不好意思起來，擺擺手說：“算了，我和你計較個什麽勁。”
陸翡偷眼瞧他，看得袁飛撇過頭去。
上課鈴又響了，課代表下發試卷作業，陸翡坐在過道邊，袁飛的試卷被發到他的手裏。
說他膽小，可陸翡偏偏能在這種事情上鼓起些不合時宜的勇氣，借著試卷遮擋，陸翡偷偷握住袁飛的手……
袁飛這個膽大包天的炮仗反而被他嚇了一跳，瞪著他一動也沒敢動。
講臺上滅絕已經走進來了，袁飛輕輕把陸翡的手掙開，壓著聲音說：“你瘋了，不要命了？！”
陸翡有些委屈，小聲地喊：“二哥……”
袁飛面紅耳赤，不敢應聲甚至都不敢往陸翡那邊看，手上溫軟的觸覺還在，燒得他渾身火熱，滿心滿眼的甜蜜就快要溢出來。
陸翡卻會錯了意，他見袁飛不理自己，以為袁飛真的生氣了，搞得他還有些頹靡。
放學之後袁飛著急去餐館裏幫忙，陸翡收拾好挎包走在去往少年宮舞蹈房的路上。
陽光和平常有些不一樣，陸翡破舊的小手機裏來來回回就那麽幾首歌，他是個念舊什麽都舍不得丟的人，之後聽到了再好的歌，以前的這些也不願刪掉。
耳機也是老早陸蓮音給他的一副，線有些老化了，和破舊泛黃的秋冬一個樣。
可他的心情又實在是雀躍的，人的行為往往會改變思想，當陸翡整理好房間收拾好書包，每天都逐漸充實，他心裏的自卑好似在漸漸消融，冬天過了就是春天啊。
舞蹈房的走廊上劉老師滿臉堆笑地不知道在和誰打電話，一疊串的“是是是”“哎呀，那可太好了”“不會麻煩你就好”“好的好的，一定去”“是啊，一轉眼都畢業這麽些年了，還要謝謝你還想著我”……
陸翡好奇，偷偷地瞟過去，卻被抓了現行。劉老師招招手叫他過去，又朝電話那邊奉承了好多句，才戀戀不舍地掛了電話。
陸翡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悄悄提溜著一轉，最後落在地磚上，把他七彎八繞的小心思藏起來。
劉老師掛完電話就擰起眉頭：“不進教室做準備活動，在外面亂轉個什麽。”
陸翡低著頭不說話，劉老師忽然的就又笑了：“算了，陸翡，擡起頭來，老師和你說件好事情。”
陸翡默默地看向她，眼睛裏問著句：“什麽好事情？”
“我有個同學在上海那邊辦班，和上海戲劇學院的舞蹈老師搭上了線，”劉老師拍拍陸翡的肩，“陸翡，我知道你想好好跳舞，有一顆熱愛舞蹈的心，等明年，明年我帶著你們去見世面。”
劉老師又嘆氣說：“這人和人就是沒法比，想當年我那個同學水平也就那樣，當年他跳舞不行腦子也是一根筋，別人都按分配上崗，偏偏他要倔著要去上海打拼，當年還笑話人家呢，可現在人家自己開工作室當老板，又是這個趴體又是那個表演活動的，結交的都是行業大牛，再看看咱們這裏，小地方就是沒法比！”
她搖了搖頭，大概是覺得自己說得有些多，揮揮手叫陸翡：“還楞著幹什麽，趕緊進去吧，上課了。”
陸翡眼睛裏藏著點向往的光，他沒忍住問劉老師：“老師，明年你真的帶我們去上海？”
“那還能有假？”劉老師得意得很，片刻後又沈下臉來，“全部都去肯定是不行的，帶也要帶拿得出手的學生，不然帶你們去做什麽，給我丟人？”
劉老師又拍拍陸翡的肩：“欸，陸翡，再給我爭點氣，你不是想參加比賽嗎，我也和你說實話，你在我手上能參加到什麽比賽？那都是自娛自樂土財主自己辦的小場子，拿了獎杯走到外面去人家都不認的。真想出人頭地，過兩年還得靠人家那邊牽線搭橋。”
劉老師頭腦活絡已經在盤算怎麽斂財了，眼睛匆忙往陸翡身上一瞟，便催他：“行了行了，快去舞蹈房吧，別在這裏耽誤時間。”
陸翡心裏有些激動，上海！他都沒去過，只在陸蓮音嘴裏聽說過——上海！那是嵌在長江三角洲上的東方明珠！是他們這小地方根本沒法比的大城市！
陸翡知道上海，可他根本沒往那處多想，他就是坐井觀天的蛙，是甕裏的王八沒見過世面，可他想去。
他的日子比陸蓮音年輕時候更無聊，天天就窩在蘇河這麽一個小地方，來回在家和學校之間，少年人羽翼未豐，剛長出幾根羽毛就等不及要呼扇翅膀，對家鄉沒什麽留戀，早厭煩了。他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陸翡覺得天上的太陽都不一樣了，天氣冷了，人心也沒多暖和，可是陽光卻很好，至少他有了個奔頭。
“袁飛，稱一稱，這筐是多少斤？”老板娘手上計算器摁得噠噠響，機械的女聲念著毫無感情的“加加加”，又在老板娘煩躁的擺弄下“歸零”“歸零”“歸歸歸歸零”。
“快點的呀！你不著急我可急著呢！”老板娘把手上的抹布往桌上一扔，翹著二郎腿坐在收銀臺後面。
袁飛手上戴著工裝手套，掰住塑料筐底部抿緊了嘴唇一較勁，膝蓋頂著筐子勉強擡起來，臉都憋紅了，把一筐土豆擡上稱。
“二百三十六。”袁飛用小臂蹭了蹭頭上的汗。
老板娘往計算器上敲了敲，又指揮袁飛：“下一個，旁邊還有兩筐呢。”
稱只有一個，袁飛還得把之前的搬下來才能繼續稱下一筐。
老板娘看見他頭上的汗，沒說什麽“辛苦你”之類的好話，只抱怨道：“要怪就怪那該死的老鬼，昨天和你把土豆搬下來都不知道稱一稱，什麽老鄉賣的就不用過稱，那誰知道賣家會不會用這種手段少你的斤兩。他倒是閑了，卻偏偏要忙死了我！我這剛吃完飯呢，午覺都沒能睡成一個！”
袁飛嫌棄這個胖球兒似的老板娘，也沒多餘的力氣功夫和她說話，只悶頭幹活，等把最後兩筐稱完，日頭都一點半了。
袁飛到廚房去洗手，工裝手套一脫，他手指上仍舊留著兩道勒痕，過水搓洗的時候麻麻辣辣的，像是破了皮。
電飯鍋裏還有點剩飯，袁飛就著小辣菜隨便嚼了兩口又匆匆趕去體育館。
黑子拽著他催道：“你怎麽才來！教練都要發你脾氣了！”
匆匆忙忙地生活，匆匆忙忙地趕路，匆匆忙忙地吃了口飯，下午訓練時頭昏反胃，午飯還被他給吐了。
太陽落山的時候袁飛推著薄荷藍的自行車，仰頭看著要冒星星的夜晚，袁飛覺得有些無趣。
他打了個電話給餐館的老板，想要請一個假休息休息，可電話那邊卻傳來老板娘的聲音：“請假？別人一天到晚工作得滿滿的，他到好，就放學了來做兩下事還想請假？！”
袁飛擰著眉頭把電話撂了，騎著自行車仍舊去了餐館。剛進門呢，劈頭蓋臉老板娘扔過來一頓臭罵，老板是個老好人想替他說幾句好話，老板娘卻和他吵起來，掰扯起陳年舊賬罵了個沒完沒了。
袁飛還沒吃飯，肚子裏空空如也，他煩這樣的生活，可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沒地方後悔。
“哎，陸翡，袁飛真的就不回來了？”陸蓮音從嘴裏剔出根魚刺來剝在桌邊，“聽說他現在住在城西那片區，找了個地下室？這地下室能住人嗎？他一個人住著，吃什麽、喝什麽，地下室一個月多少錢，他哪來的錢付房租？……哎，陸翡，媽問你話呢。”
陸蓮音夾在陸翡碗裏的魚還沒有動，陸翡扒了兩口飯不答話，陸蓮音嘆了聲氣：“算了，你現在是越來越不想和媽媽說話了，行吧，反正你就覺得只有你和袁飛是對的，別人都是錯的。”
陸蓮音說：“把魚吃了，別浪費，你媽年輕的時候最愛吃魚，那時候想吃還沒有呢！”
陸翡悶著頭點了點，但是碗裏的魚一動不動。
陸蓮音又說：“哎，兒子，你這次考試好像進步了啊？你們那個、那個班主任……叫什麽來著？人家特意給我打電話表揚你，問你最近在家表現得怎麽樣……”
陸蓮音訕訕笑了一下——她哪知道陸翡在家表現怎麽樣——“我就說嘛，我兒子從小到大都懂事，學習也只是從前沒有那股往前沖的勁，現在突然開竅了，以後就會越來越好！媽可等著以後你帶我去大城市過生活呢！你媽媽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跳舞又好，什麽都好，你是不知道，差一點她就能去北京……”
陸翡仍舊沈默著，陸蓮音說到最後突然住了嘴，討了個沒趣，也有些索然無味。
她曲起一條腿踩在椅子上，飯還剩下半碗不要了，擦了擦嘴，陸蓮音點了根煙。
過了好久，陸翡碗裏還剩下一塊魚，他糾結著把魚吃了，才說：“謝謝媽媽。”
陸蓮音揮了揮手，隔著煙霧繚繞地看著他，驀然笑了笑：“陸翡，你和你媽媽真不一樣。”
陸翡很快又低下頭，局促不安地繞著手指頭，小聲說：“會的，等我長大了我就帶你……”
“行了，”陸蓮音打斷他，“帶我去哪啊，我也沒盼著你養我。”
陸蓮音抽完煙，起身打理了一下頭發，風情妖嬈地在鏡子前面扭了扭：“靠兒子也不如靠自己。”
她粗魯地把煙抽完，從矮櫃抽屜裏轉出根口紅來，往嘴唇上補了補顏色，擡頭正對上鏡子裏的自己，陸蓮音瞧了兩眼，提拉著眼皮糾正起她貼歪了的假睫毛。
“兒女都是債，你就是你媽留給我的債，”陸蓮音說，“養了你十來年了，再有兩年你就滾出去自己走了，我也終於能解脫了，來年清明去見你媽……好歹能朝她表彰表彰自己的功績。”
陸蓮音說：“陸翡，別怪媽有時候對你不好，這有病的人吧就是我這樣，能自己渾渾噩噩活個這麽多年就挺不容易，對你我算是仁至義盡了，沒讓你睡大街喝西北風，好歹有個住著的家。”
“我也沒個孩子，沒老公沒孩子，哪裏知道要怎麽教育你，我自己活得都窩囊，不是個正行人的模樣，”陸蓮音把口紅扔進抽屜，抱著手臂看向陸翡，“你這人吧，性格膽小又古怪，也不像是我能養出來的品種，好歹怎麽說，沒長歪，沒沾吃喝嫖賭上網成癮的陋習，我覺得就挺不錯了，陸翡，你說呢？”
陸翡局促不安地站著，小聲喊了句：“媽媽……”
“哎，”陸蓮音應了一聲，“我早看清楚了，我這一輩子吧，就活在這麽個方寸地方，老了死在這裏也就這樣，反正我心態好得很，老了也用不著你管。怎麽說呢，年輕的時候也闖過天南地北，去過哈爾濱，看過天.安.門，東方明珠塔上替你媽照過相，後來團裏散了，什麽各自結婚組建家庭，反而麻煩累贅。”
“看看你媽，看看阿關，你再看看我，年輕的時候我們也有過快活啊！現在不也就活成這麽個模樣！連你現在長大了點兒，也知道瞧不起我！呵！”
陸翡小聲喊她：“媽媽……”
陸蓮音斂了燥郁往抽屜裏拿藥：“陸翡，說真的，活到我這份上還要什麽臉面，你瞧不起我看不上的，我只想自己快活，和年輕時候一樣快活。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的沒了，什麽自由自在也不是青春時候的那獨獨一份了，沒盼頭。”
“我早知道自己未來的日子沒盼頭，所以養了個你，你就是我的盼頭，”陸蓮音說，“我不盼著你給我養老送終，就盼著你能續著你媽的命好好活著。”
陸蓮音用按摩梳理了理卷發，提著小皮包出門，手指間挾著根男士香煙。
她說：“我聽見你老師在電話裏誇你，我可真高興啊，陸翡。”
她拍了拍陸翡的肩，說：“兒子，你得拿著我們當教材，別像我們一樣走錯了路。”
“在這千萬被飼養者的中間，沒有光，沒有熱，沒有同情，沒有希望……沒有法律，沒有人道。這兒有的是二十世紀爛熟了的技術、機械、體制和對這種體制忠實服役的十六世紀封建制度下的奴隸……”
——夏衍《包身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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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陸翡和袁飛之間的差距就不是八十分了，他勢頭好得很，封湫又天天給他開小竈，數學基礎慢慢填補上來，以前拿不到的基礎分現在拿到手了，分數蹭蹭往上漲。
前桌的那位跳蚤仁兄都看傻了，下課的時候還偷偷跟蹤過陸翡，回頭就問袁飛：“哥，你說陸翡這成績是怎麽好起來的？上個樓就能好這麽多？我天天爬樓梯你說有用沒？”
袁飛一巴掌呼過去：“沒用，‘哥’是什麽稱呼，那是你能叫的嗎？”
“嘿嘿，”跳蚤腆著臉，“行行行，飛哥！飛哥！你就說說，陸翡他這是怎麽回事啊？他一下課就往樓上沖，那著急的樣子……天！難道是戀愛了！”
“什麽戀愛！”袁飛瞪著眼睛一臉青色，“別亂猜行嗎！等他來了你自己問他！”
“哎呀，你兇什麽……”跳蚤慫慫地縮起脖子，“好好好，我不和你說，我等陸翡來了自己問他。”
袁飛煩躁得很，昨晚上給餐館那邊卸土豆差點扭到腳，到現在腳踝還有點怪怪地不得勁。
什麽戀愛！陸翡能上樓去和誰戀愛！
陸翡現在也是個大忙人了，每天下課只要有時間就會去找封湫學習，周六的時候又會跟著平姐進貨賣一些小商品。
他和袁飛雖然時常睡在一個屋子裏一張床上，但實際上不比以前有更多的說話時間。
壓著上課鈴陸翡趕回來，臉上帶著他羞藏的笑——一看就是又問懂了什麽知識點，最近他總是這樣，從封湫那裏回來整個人都像在發光，處處都寫著——我懂了！我學會了！我變強了！
袁飛看了覺得刺眼睛，他把腦袋埋進胳膊肘裏。
跳蚤同學蹦過來問：“陸翡陸翡，你一到下課就跑沒了影，你去樓上找誰啊，我們老師辦公室也不在樓上。”
陸翡靦腆，抿了抿嘴唇：“去找一個朋友。”
“那你說說，你怎麽最近去找這麽個朋友，學習成績還能蹭蹭往上漲？”跳蚤擠眉弄眼地問他，“男朋友還是女朋友啊？”
他八卦地擠過來：“陸翡陸翡，你別是戀愛了吧？之前他們不都說你和樓上那個夏雨婷在一起了，怎麽的你移情別戀了啊？”
陸翡臊得慌，連忙看了看袁飛那邊，推搡著跳蚤把他壓在課桌上的手推開：“你別亂說……”
“喲喲喲，別害羞呀陸翡，”跳蚤繼續擠過來，“你看上次你和夏雨婷出事，還是我去找人救得你，我是你恩人不是，我們是朋友不是？你就和我說說唄？怎樣既能把成績搞上去又能找到女朋友？不把秘訣告訴我，你就是沒把我當兄弟！”
“真沒有什麽女朋友！沒有的事！”陸翡急得快哭了，“你別亂說啊！”
跳蚤嘖一聲：“好好好好，那你倒是說說你一天到晚上樓是去幹嘛啊？別說是去樓上看風景。”
“沒有！”老師已經走到了教室門口，陸翡小聲告饒，“下課我再和你解釋，先上課，行嗎？你快轉回去吧，老師在看你了！”
跳蚤這才賊眉鼠眼地趕緊溜回座位，陸翡憋得臉紅紅的，看了看袁飛，又看了看袁飛，發現袁飛什麽反應也沒有，就像是沒聽見一樣。陸翡說不出來是什麽感覺。
門口老師等教室裏安靜了，才慢悠悠走進來說了聲“上課”。
從前陸翡覺得枯燥得很，現在心裏卻有股勁兒在推著他向前，腰也坐直了，筆也拿在手裏，課本鋪在桌上，上課了他居然還有點緊張，精神頭往老師那裏一放，哪怕是再漫不經心的老師，他也有種“想要從老師那裏學會更多”的求知欲望。
課堂上老師的說話聲在袁飛耳朵裏像是背景，他悄悄睜開一點縫隙，從衣服褶皺的凹處偷偷觀察陸翡。
真的不一樣了。陸翡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袁飛看得入迷，又恍惚回神，突然有種迫切地羞恥，覺得自己俗不可耐，他重新閉上眼睛，分神聽了聽老師的課。
語文課，講到哪一章哪一篇他都不知道。
老師念著課文：“ 在這千萬被飼養者的中間，沒有光，沒有熱，沒有同情，沒有希望……沒有法律，沒有人道。這兒有的是二十世紀爛熟了的技術、機械、體制和對這種體制忠實服役的十六世紀封建制度下的奴隸……”
老師說：“包身工慘啊，她們是那個時代錠子上的冤魂，是被剝削奴役的人。她們住在七尺闊、十二尺深的工房樓下，蜂房一樣的格子鋪裏，拿著一點根本無法養活自己的微薄收入，還要備受欺淩和折磨……你們能想象這樣的生活嗎？不能。我們現在的生活比以前好了太多太多，你們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裏，任意地揮霍自己的時間……”
袁飛臊得臉紅——他沒有住在十二尺深的工房樓下，也沒有備受欺淩和折磨，只是那一點微薄的收入，實在讓他沒有辦法在陸翡身邊擡起頭來。
陸翡聽課認真，好像還有點紅了眼眶，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麽，是同情書上寫的“包身工”，還是聯想到了他呢？袁飛不敢想，他不想要陸翡同情他。
下了課，跳蚤睡得口水流在書上滲了個黃黃的印子，被鈴聲驚醒的時候半邊臉上還糊著。
他沒忘了轉過頭來問陸翡：“這下你該告訴我了吧。”
跳蚤迷迷糊糊的，陸翡小心地推了張紙巾給他：“也沒什麽，就是上樓找朋友教我學習。”
“誰呀？”跳蚤擦了擦臉，猥瑣地問，“又是小女生？”
“不是，是個男生，”陸翡道，“就是上次你找來的那個封湫。”
“封湫？”跳蚤醒了眼，“就是少年班和夏雨婷同班的那個嗎？他不是風紀部的嗎！上次上次，貼情書那回，封湫跟著飛哥到我們班上來，哇塞，那威風勁，嘖嘖，官大就是不一樣哈！”
陸翡眨眨眼睛，他可不知道這回事。
他扭頭瞧了瞧袁飛，可是袁飛好像還在睡覺，連帽衫遮住腦袋，什麽也看不見。
“還有這回事啊？”陸翡壓低了聲音問跳蚤，“他們來班裏幹嘛？”
“還能幹嘛，說是要調監控看情書是誰貼的唄！”
跳蚤翻了個白眼，又飛快地謹慎地看了看笛驍那邊，壓低了聲音：“然後飛哥就和那誰打了一架，我靠，最後滅絕沖過來把人罵了一頓，那誰還說要滅絕家裏的小孩放學路上小心點呢……跟黑澀會一樣，嚇死人了！”
陸翡人都傻了，不知道說什麽好。
跳蚤賤兮兮的：“哎，陸翡，封湫一教你，你就進步這麽大，那能不能……你看能不能……”
他搔了搔腦袋：“你是不知道，我媽為了我這個成績啊，愁都愁死了，總說我不爭氣，可這也不是我想爭氣就能爭得上的啊！總就有我們這些死活讀不進去的唄，你看看讓封湫也教教我，行不？”
陸翡覺得為難，但他又不怎麽會拒絕，只好結結巴巴地解釋：“我和他也不是很、不是很熟，他教我也是看在我幫過夏雨婷的份上……”
“那我也幫了呀！要不是我那天看你們情況不對跑去叫人，你們能那麽快得救嗎，圖書館那麽偏僻的地方，誰沒事跑去那裏找人，”跳蚤糾纏著說，“你就幫幫忙唄……”
陸翡抿著嘴唇，袁飛不知道什麽時候睜開了眼睛，趴在桌子上看著他們兩個。
陸翡想拒絕，又不敢說，只好私下裏輕輕拉扯袁飛，袁飛百無聊賴，應道：“幫忙？怎麽幫？陸翡上去的時候把你也帶上去？今天你去，明天拉上蛐蛐兒小芳一塊去？幹脆叫封湫開個班得了，你們都去給他當學生。”
跳蚤撇撇嘴：“我怎麽覺得你這話說得這麽沖呢？”
袁飛耷拉著眼皮瞥他：“不是你的錯覺，你有不懂的題叫陸翡順帶給你帶過去拿給封湫看看還行，你一個人跟在陸翡屁股後頭要人封湫教，合著欠了你的人情還要利滾利，滾到封湫那邊拆東墻補西墻地還給你？我又不是沒給你錢謝你。”
跳蚤沒話說了，他面子上有些過不去，呿一聲道：“不教算了，不就那麽幾分嗎，誰稀罕吶！”
他悻悻轉過頭去走了，陸翡瞧了眼袁飛。
袁飛道：“滿意了？好人就是你做，壞人都是我當。”
陸翡小聲道：“謝謝二哥……”
袁飛又突然不好意思起來，擺擺手說：“算了，我和你計較個什麽勁。”
陸翡偷眼瞧他，看得袁飛撇過頭去。
上課鈴又響了，課代表下發試卷作業，陸翡坐在過道邊，袁飛的試卷被發到他的手裏。
說他膽小，可陸翡偏偏能在這種事情上鼓起些不合時宜的勇氣，借著試卷遮擋，陸翡偷偷握住袁飛的手……
袁飛這個膽大包天的炮仗反而被他嚇了一跳，瞪著他一動也沒敢動。
講臺上滅絕已經走進來了，袁飛輕輕把陸翡的手掙開，壓著聲音說：“你瘋了，不要命了？！”
陸翡有些委屈，小聲地喊：“二哥……”
袁飛面紅耳赤，不敢應聲甚至都不敢往陸翡那邊看，手上溫軟的觸覺還在，燒得他渾身火熱，滿心滿眼的甜蜜就快要溢出來。
陸翡卻會錯了意，他見袁飛不理自己，以為袁飛真的生氣了，搞得他還有些頹靡。
放學之後袁飛著急去餐館裏幫忙，陸翡收拾好挎包走在去往少年宮舞蹈房的路上。
陽光和平常有些不一樣，陸翡破舊的小手機裏來來回回就那麽幾首歌，他是個念舊什麽都舍不得丟的人，之後聽到了再好的歌，以前的這些也不願刪掉。
耳機也是老早陸蓮音給他的一副，線有些老化了，和破舊泛黃的秋冬一個樣。
可他的心情又實在是雀躍的，人的行為往往會改變思想，當陸翡整理好房間收拾好書包，每天都逐漸充實，他心裏的自卑好似在漸漸消融，冬天過了就是春天啊。
舞蹈房的走廊上劉老師滿臉堆笑地不知道在和誰打電話，一疊串的“是是是”“哎呀，那可太好了”“不會麻煩你就好”“好的好的，一定去”“是啊，一轉眼都畢業這麽些年了，還要謝謝你還想著我”……
陸翡好奇，偷偷地瞟過去，卻被抓了現行。劉老師招招手叫他過去，又朝電話那邊奉承了好多句，才戀戀不舍地掛了電話。
陸翡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悄悄提溜著一轉，最後落在地磚上，把他七彎八繞的小心思藏起來。
劉老師掛完電話就擰起眉頭：“不進教室做準備活動，在外面亂轉個什麽。”
陸翡低著頭不說話，劉老師忽然的就又笑了：“算了，陸翡，擡起頭來，老師和你說件好事情。”
陸翡默默地看向她，眼睛裏問著句：“什麽好事情？”
“我有個同學在上海那邊辦班，和上海戲劇學院的舞蹈老師搭上了線，”劉老師拍拍陸翡的肩，“陸翡，我知道你想好好跳舞，有一顆熱愛舞蹈的心，等明年，明年我帶著你們去見世面。”
劉老師又嘆氣說：“這人和人就是沒法比，想當年我那個同學水平也就那樣，當年他跳舞不行腦子也是一根筋，別人都按分配上崗，偏偏他要倔著要去上海打拼，當年還笑話人家呢，可現在人家自己開工作室當老板，又是這個趴體又是那個表演活動的，結交的都是行業大牛，再看看咱們這裏，小地方就是沒法比！”
她搖了搖頭，大概是覺得自己說得有些多，揮揮手叫陸翡：“還楞著幹什麽，趕緊進去吧，上課了。”
陸翡眼睛裏藏著點向往的光，他沒忍住問劉老師：“老師，明年你真的帶我們去上海？”
“那還能有假？”劉老師得意得很，片刻後又沈下臉來，“全部都去肯定是不行的，帶也要帶拿得出手的學生，不然帶你們去做什麽，給我丟人？”
劉老師又拍拍陸翡的肩：“欸，陸翡，再給我爭點氣，你不是想參加比賽嗎，我也和你說實話，你在我手上能參加到什麽比賽？那都是自娛自樂土財主自己辦的小場子，拿了獎杯走到外面去人家都不認的。真想出人頭地，過兩年還得靠人家那邊牽線搭橋。”
劉老師頭腦活絡已經在盤算怎麽斂財了，眼睛匆忙往陸翡身上一瞟，便催他：“行了行了，快去舞蹈房吧，別在這裏耽誤時間。”
陸翡心裏有些激動，上海！他都沒去過，只在陸蓮音嘴裏聽說過——上海！那是嵌在長江三角洲上的東方明珠！是他們這小地方根本沒法比的大城市！
陸翡知道上海，可他根本沒往那處多想，他就是坐井觀天的蛙，是甕裏的王八沒見過世面，可他想去。
他的日子比陸蓮音年輕時候更無聊，天天就窩在蘇河這麽一個小地方，來回在家和學校之間，少年人羽翼未豐，剛長出幾根羽毛就等不及要呼扇翅膀，對家鄉沒什麽留戀，早厭煩了。他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陸翡覺得天上的太陽都不一樣了，天氣冷了，人心也沒多暖和，可是陽光卻很好，至少他有了個奔頭。
“袁飛，稱一稱，這筐是多少斤？”老板娘手上計算器摁得噠噠響，機械的女聲念著毫無感情的“加加加”，又在老板娘煩躁的擺弄下“歸零”“歸零”“歸歸歸歸零”。
“快點的呀！你不著急我可急著呢！”老板娘把手上的抹布往桌上一扔，翹著二郎腿坐在收銀臺後面。
袁飛手上戴著工裝手套，掰住塑料筐底部抿緊了嘴唇一較勁，膝蓋頂著筐子勉強擡起來，臉都憋紅了，把一筐土豆擡上稱。
“二百三十六。”袁飛用小臂蹭了蹭頭上的汗。
老板娘往計算器上敲了敲，又指揮袁飛：“下一個，旁邊還有兩筐呢。”
稱只有一個，袁飛還得把之前的搬下來才能繼續稱下一筐。
老板娘看見他頭上的汗，沒說什麽“辛苦你”之類的好話，只抱怨道：“要怪就怪那該死的老鬼，昨天和你把土豆搬下來都不知道稱一稱，什麽老鄉賣的就不用過稱，那誰知道賣家會不會用這種手段少你的斤兩。他倒是閑了，卻偏偏要忙死了我！我這剛吃完飯呢，午覺都沒能睡成一個！”
袁飛嫌棄這個胖球兒似的老板娘，也沒多餘的力氣功夫和她說話，只悶頭幹活，等把最後兩筐稱完，日頭都一點半了。
袁飛到廚房去洗手，工裝手套一脫，他手指上仍舊留著兩道勒痕，過水搓洗的時候麻麻辣辣的，像是破了皮。
電飯鍋裏還有點剩飯，袁飛就著小辣菜隨便嚼了兩口又匆匆趕去體育館。
黑子拽著他催道：“你怎麽才來！教練都要發你脾氣了！”
匆匆忙忙地生活，匆匆忙忙地趕路，匆匆忙忙地吃了口飯，下午訓練時頭昏反胃，午飯還被他給吐了。
太陽落山的時候袁飛推著薄荷藍的自行車，仰頭看著要冒星星的夜晚，袁飛覺得有些無趣。
他打了個電話給餐館的老板，想要請一個假休息休息，可電話那邊卻傳來老板娘的聲音：“請假？別人一天到晚工作得滿滿的，他到好，就放學了來做兩下事還想請假？！”
袁飛擰著眉頭把電話撂了，騎著自行車仍舊去了餐館。剛進門呢，劈頭蓋臉老板娘扔過來一頓臭罵，老板是個老好人想替他說幾句好話，老板娘卻和他吵起來，掰扯起陳年舊賬罵了個沒完沒了。
袁飛還沒吃飯，肚子裏空空如也，他煩這樣的生活，可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沒地方後悔。
“哎，陸翡，袁飛真的就不回來了？”陸蓮音從嘴裏剔出根魚刺來剝在桌邊，“聽說他現在住在城西那片區，找了個地下室？這地下室能住人嗎？他一個人住著，吃什麽、喝什麽，地下室一個月多少錢，他哪來的錢付房租？……哎，陸翡，媽問你話呢。”
陸蓮音夾在陸翡碗裏的魚還沒有動，陸翡扒了兩口飯不答話，陸蓮音嘆了聲氣：“算了，你現在是越來越不想和媽媽說話了，行吧，反正你就覺得只有你和袁飛是對的，別人都是錯的。”
陸蓮音說：“把魚吃了，別浪費，你媽年輕的時候最愛吃魚，那時候想吃還沒有呢！”
陸翡悶著頭點了點，但是碗裏的魚一動不動。
陸蓮音又說：“哎，兒子，你這次考試好像進步了啊？你們那個、那個班主任……叫什麽來著？人家特意給我打電話表揚你，問你最近在家表現得怎麽樣……”
陸蓮音訕訕笑了一下——她哪知道陸翡在家表現怎麽樣——“我就說嘛，我兒子從小到大都懂事，學習也只是從前沒有那股往前沖的勁，現在突然開竅了，以後就會越來越好！媽可等著以後你帶我去大城市過生活呢！你媽媽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跳舞又好，什麽都好，你是不知道，差一點她就能去北京……”
陸翡仍舊沈默著，陸蓮音說到最後突然住了嘴，討了個沒趣，也有些索然無味。
她曲起一條腿踩在椅子上，飯還剩下半碗不要了，擦了擦嘴，陸蓮音點了根煙。
過了好久，陸翡碗裏還剩下一塊魚，他糾結著把魚吃了，才說：“謝謝媽媽。”
陸蓮音揮了揮手，隔著煙霧繚繞地看著他，驀然笑了笑：“陸翡，你和你媽媽真不一樣。”
陸翡很快又低下頭，局促不安地繞著手指頭，小聲說：“會的，等我長大了我就帶你……”
“行了，”陸蓮音打斷他，“帶我去哪啊，我也沒盼著你養我。”
陸蓮音抽完煙，起身打理了一下頭發，風情妖嬈地在鏡子前面扭了扭：“靠兒子也不如靠自己。”
她粗魯地把煙抽完，從矮櫃抽屜裏轉出根口紅來，往嘴唇上補了補顏色，擡頭正對上鏡子裏的自己，陸蓮音瞧了兩眼，提拉著眼皮糾正起她貼歪了的假睫毛。
“兒女都是債，你就是你媽留給我的債，”陸蓮音說，“養了你十來年了，再有兩年你就滾出去自己走了，我也終於能解脫了，來年清明去見你媽……好歹能朝她表彰表彰自己的功績。”
陸蓮音說：“陸翡，別怪媽有時候對你不好，這有病的人吧就是我這樣，能自己渾渾噩噩活個這麽多年就挺不容易，對你我算是仁至義盡了，沒讓你睡大街喝西北風，好歹有個住著的家。”
“我也沒個孩子，沒老公沒孩子，哪裏知道要怎麽教育你，我自己活得都窩囊，不是個正行人的模樣，”陸蓮音把口紅扔進抽屜，抱著手臂看向陸翡，“你這人吧，性格膽小又古怪，也不像是我能養出來的品種，好歹怎麽說，沒長歪，沒沾吃喝嫖賭上網成癮的陋習，我覺得就挺不錯了，陸翡，你說呢？”
陸翡局促不安地站著，小聲喊了句：“媽媽……”
“哎，”陸蓮音應了一聲，“我早看清楚了，我這一輩子吧，就活在這麽個方寸地方，老了死在這裏也就這樣，反正我心態好得很，老了也用不著你管。怎麽說呢，年輕的時候也闖過天南地北，去過哈爾濱，看過天.安.門，東方明珠塔上替你媽照過相，後來團裏散了，什麽各自結婚組建家庭，反而麻煩累贅。”
“看看你媽，看看阿關，你再看看我，年輕的時候我們也有過快活啊！現在不也就活成這麽個模樣！連你現在長大了點兒，也知道瞧不起我！呵！”
陸翡小聲喊她：“媽媽……”
陸蓮音斂了燥郁往抽屜裏拿藥：“陸翡，說真的，活到我這份上還要什麽臉面，你瞧不起我看不上的，我只想自己快活，和年輕時候一樣快活。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的沒了，什麽自由自在也不是青春時候的那獨獨一份了，沒盼頭。”
“我早知道自己未來的日子沒盼頭，所以養了個你，你就是我的盼頭，”陸蓮音說，“我不盼著你給我養老送終，就盼著你能續著你媽的命好好活著。”
陸蓮音用按摩梳理了理卷發，提著小皮包出門，手指間挾著根男士香煙。
她說：“我聽見你老師在電話裏誇你，我可真高興啊，陸翡。”
她拍了拍陸翡的肩，說：“兒子，你得拿著我們當教材，別像我們一樣走錯了路。”
“在這千萬被飼養者的中間，沒有光，沒有熱，沒有同情，沒有希望……沒有法律，沒有人道。這兒有的是二十世紀爛熟了的技術、機械、體制和對這種體制忠實服役的十六世紀封建制度下的奴隸……”
——夏衍《包身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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