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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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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歲

這一年的冬天不算難捱,我們今年蓄了不少適合取暖的柴火,鄉親們又送了些炭來,往年寒冷痛苦的冬季,那年恍然間變得短暫。似乎在剎那間,我為長舒披上冬衣,我們一同在小屋裏守歲,我們的腳印踏過南方薄薄的雪,留下了深淺不一的印記。忽而,屋外的柿子樹長出了新芽,門前水缸上結的冰不用敲也能碎,鄉親們開始忙活起春播。

春天來了。

去歲冬天時,村裏的河水結了冰,長舒不許我去河裏浣洗衣服,我們便在自己小屋的竈房中燒水,又在院子裏洗衣,長舒坐在低矮的板凳上,替我搗衣,我便在一旁擰幹衣裳,又晾在衣架上。所幸冬衣洗得不似夏衫那般頻繁,也沒費上多少柴火。

這還是我今年頭一回來河邊洗衣服,我到時,河邊已經有好幾個相熟的嫂嫂了。

我同她們笑著打了聲招呼,也在她們身邊覓了一處洗衣。

“這還是我這些日子第一回見七娘來河邊洗衣呢?”

宋家嫂子一邊將洗好的衣裳放進桶裏,一邊笑著打趣我。

“就是就是,七娘好福氣,長舒先生待你這樣好,當真是羨煞旁人。”

我聽她們打趣著,也只是笑笑,我曉得我是幸運的,遇見長舒,約莫是我這輩子最大最大的一件幸事。

只是長舒近日似乎總有些私事,偶爾歸家很晚,問起時也常似有些為難,他不善說謊,我瞧著他不願說,便也不再問。

對於長舒,我總是不疑有他的,我願意相信他的所有,也從不過多過問他的事情。他從前總在入眠前事無巨細地同我說他今日做了什麽,遇上了什麽人,聊了什麽。他總說,在我來之前,他的話不知說與誰聽,我也樂得聽,但他不願說的事情,我卻從不曾多問,例如他近日忙些什麽,例如他的過去。

今日嫂嫂們似乎格外有興致,洗完衣服也拉著我說了好半天的話。雖說是嫂嫂,卻也都是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姑娘們,湊在一起,總有聊不完的天。

春日的河冰已經全部化開,今日日頭好,柔和的日光便落在微微蕩漾的河面,閃著斑斕的光澤。春水暖人,蓋因寒冬散盡便是春,蓋因冰冷堅硬的寒冰已然被融化地飄遠,蓋因春風和煦,蓋因那些柳下美好的笑顏。

待我抱起盆,與她們道別,才忽覺已經過了午時,長舒學堂該下學了。

我回家的步子快了些,本打算快些回家去備好午飯,路上卻又被幾個孩子拖住了些腳步。著幾個孩子都是長舒學堂的學生,我都認得,平日也乖巧伶俐,我也喜歡得緊。他們遇著我便撲上來抱我,我放下盆蹲下身,聽他們在我耳邊嘰嘰喳喳地叫“師娘”,我一個個抱了抱,又給他們理了理衣裳,不等我反應,他們便又牽起我的手,笑意滿滿地簇擁著我往家裏去。

待到了家門口,卻見那原本稱得上破舊的茅草屋,前前後後都貼了紅紙,我雖不識字,卻認得,那是“囍”字,是只有家裏頭辦喜事才用的剪紙。那屋檐和院裏的柿子樹上也掛滿了紅色的布條,裏裏外外的鄉親們進進出出,我沒見到長舒,還有些怔然,便被不知何時到我身邊的李嫂接過了手裏的盆,放了盆,李嫂又挽著我的手臂,朝她家裏去。

“七娘,今兒個可是你同長舒的大喜日子,得按規矩來呢。”

李嫂拉著我坐在她家中的裏屋,屋裏赫然鋪著一件紅色的嫁衣。

我不知這是什麽情況,意識還混沌在方才在自家屋外頭看見的情景。我與長舒是夫妻,卻不曾拜過堂,行過禮。我原是不在意這些的,我本不覺得,我會有一場婚禮,我該像那些我身邊所有的姑娘那樣,在及笄的年歲去到另一個陌生的家,倉促簡短地嫁娶,便成了一個家的妻。

我原以為我也該是這樣,饒是我知曉,我已經夠幸運,卻還是從不敢再多肖像,抑或是,我淺薄的見識裏,覺得這已經是足夠好。

李嫂為我披上嫁衣,又為我描眉塗口脂,將一根漂亮的簪子簪入我發間。

我望著鏡子中的自己,一時有些恍惚。

我的臉蛋著實算不得多漂亮,精心打扮過以後,也難見多麽驚艷,可我也是初次見到這樣的我,脫下了麻布衣裳,似乎此刻,我不再是一個普通的河邊浣衣女,不再是一個灰頭土臉的爐竈廚娘,我是一個被人艷羨著的,被愛著,被珍惜著的新娘。

在我的見識裏,女子嫁人是唯一的出路和宿命,嫁得好一些,便是天大的好運了。

而我,遇上長舒,雖不富貴,卻也不曾勞碌,算是頂好運的。

梳妝打扮過後,李嫂便拉著我手坐在裏屋說話,先是誇我今兒個漂亮,又同我說了長舒這些日子做下的準備。

“他前前後後籌備了個把月呢,又是叫我們幫他看嫁衣樣式,又讓你大哥們提前備了紅緞子,日日下了學便往鎮子上布莊去……”

李嫂一邊笑道,一邊又用手輕撫我發間的簪子。

“這簪子是他親自給你挑的,你可不知道,他看不見,便一個個地摸,又嫌這樣式俗了,又嫌那墜子重了,挑了許久才定了這個,看著挑三揀四的,可這簪子卻也是當真襯你。”

我聽著李嫂說的,便已經想到了長舒摸簪子的模樣,像是他能做出來的事情。

李嫂說,按規矩,我得坐到酉時末,長舒才能來接親。

我也知道,新嫁娘該從娘家出嫁,可我自十五離家,不曾再見陸家的爹娘和弟弟,如今我坐在李嫂家中,她向來待我如親妹子,卻也生出了許多“娘家”的感覺。

待我被簇擁著出李嫂家門口,她握著我的手,是滿面的笑意與喜氣。

“七娘長舒,要百年好合呀。”

紅色的蓋頭被輕輕地蓋在我頭上,李嫂的笑顏猶在我眼前,一時看不見東西,我有些慌張地胡亂抓了一把,卻被一只手緊緊握住。

“七娘,我來接親。”

長舒的聲音從來是舒緩輕柔的,此刻卻帶著些微微緊張的情緒。

我在蓋頭下看不見他的臉,可我料想,他應當是臉紅的。

李嫂家到我與長舒的小院兒很近,到時剛好是“吉時”。

長舒與我各手執牽紅,被引導著走進屋子。

我此刻也有些緊張,攥著牽紅的手都有些微微發汗。

後頭的儀式裏,我有些恍惚,我和長舒拜了天地,拜了彼此。

“禮成。”

伴隨一聲落下,我那顆有些高懸的心驟然落下,落到一片柔軟美好的天地,此刻,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長舒的臉,想聽聽他的聲音。

我被嫂嫂們扶著進了裏屋,坐在我們夜夜同塌而眠的床榻上,心情便又有些迫切。

我們剛經歷過一場饑荒,去年雖豐收,卻也只是填了填兩年的空,糧食,錢財,這些在富貴人家光風霽月子弟眼裏被看作庸俗的東西,與我們而言,卻彌足珍貴。

我們沒有設宴辦酒席,鄉親們也互相理解著,沒過太久,便留了祝福,與自己的家人喜氣洋洋地歸了家。我沒在裏屋等長舒太久,待屋外喧鬧漸漸平息,我聽見了長舒闔上們的聲音。

周遭忽然變得寂靜,我只能聽到房間裏蠟燭燃燒的聲音,更是緊張。

片刻,我聽見了長舒很輕的腳步聲。

我蒙著蓋頭,卻能感覺到他在向我靠近,又立在我面前不再動作。

我有些心焦,愈發想扯開蓋頭看他一眼,便輕聲喚了他一聲:“長舒?”

眼前人似乎回過神來,又過了一會兒我的蓋頭才被輕輕地掀起。我的眼睛從他挑蓋頭那雙有些緊繃的手,慢慢移到他緋紅的臉上。

這也是我第一次見長舒穿紅衣,只是樣式比我的要簡單得多,他身量頎長清瘦,這身衣服在他身上被襯得格外好看。

他看不見我,我們便這樣相對許久,都有些羞澀無話。

良久他才放下了手裏的物件,坐在我身側,有些神色放松地開口道:“哦,七娘還沒吃東西吧。”他一邊說著,一邊從他衣袋裏掏了個芝麻餅給我,不知是羞得還是窘得,臉更紅了些。

“今日太匆忙,竟忘了你現在也還未進食,先,先吃這個墊墊肚子吧。”

我微微笑著從他手裏接過芝麻餅,掰成了兩半,遞給他。

“你也吃。”

我們便在這微風輕拂的春夜裏,安安靜靜地吃著各自手裏的一半芝麻餅。

他比我吃得快些,末了有些著急,忙把芝麻餅塞進嘴裏,又站起來,有些跌跌撞撞地往桌邊去,他往日對家中陳設是極熟悉的,從不會這樣,我一遍想著,下意識想起身幫他,這才註意到桌上放了一小壇酒。

我們的合巹酒是鄉親家裏釀的米酒,入口香甜。

我和長舒喝了交杯酒,便又險些陷入相對無言的境地。

“嫁衣和家裏的布置都是請嫂嫂們幫忙看的,我看不見,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不知是酒意開始蔓延還是因為什麽,我與他都有些臉熱,即便是洞房花燭,他也不曾有什麽冒犯的舉動。

我輕輕牽住他藏在被子下的手,又引著他的手,輕輕放在我發間,落在那根他挑選的簪子上。

“喜歡,全都很喜歡。”

他有些怔楞,片刻又微笑,那只如玉一般的手停在簪子上,摩挲許久。

“七娘想必是很美的,倘若我能看見……”

未等他話說完,我便第一個做出來有些越界的舉動,我傾身去擁抱他,把臉埋在他肩側。

“長舒,我一點也不漂亮,同書中那些美嬌娘一點也不同,你可不要嫌我。”

我那番話說得像撒嬌,其實是客觀得不能再客觀的事實。我平庸,粗鄙,沒讀過書,沒學過禮,而長舒像明月,像清風,我們在站一起,實在不算登對。

我抱得緊,同樣感受到了長舒的力道。

“怎麽會呢。”

他格外溫柔,耳鬢廝磨一般地,在我耳畔落下聲音。

“得妻如七娘,實乃我此生幸事。”

長舒是我的幸事,我亦是他的幸事,亂世的浮萍終於在飄搖中得以安身停靠。

蠟燭今日似乎燃盡了,我湊上去吻住他,他也回我以溫柔,我的發簪被輕輕地拔出。

明媒正娶,洞房花燭,我與長舒成為了真正的夫妻。

那一年的春天,春雨如絲,細細密密,又綿綿不覺,村裏人習慣帶上鬥笠和蓑衣,或緩步或疾行在田壟和農田之間,路遇之時,會笑著打打招呼。

院子裏的柿子樹抽出了許多新芽,斜風細雨中,似乎也滋潤了山野間盛放的野花,一時之間,漫山遍野,星星點點,好不熱鬧。

我閑時也會在山間采一些花,用藤條把它們紮成一束,又放在挎著的草籃裏,高高興興地歸家。每到家,我總要把我采來的花遞給長舒。花朵是不一樣的,大地給予我們的東西是不一樣的,哪怕長舒看不見那艷麗紛繁的色彩,可那些芬芳的,馥郁的,卻還是向他展示了這個繁茂的,美好的春日。

長舒去歲同村裏的鄉親們學了不少手藝,不過他本有些不便,許多學得馬馬虎虎,雖然如此,卻也莫名練就了個編織的手藝。

我那時總幫學堂的孩子們補衣裳,約莫是孩子們出門淘了氣,弄破了衣裳又怕母親責怪,便來尋我,一口一個“師娘”叫得甜,我也從不推辭,笑瞇瞇地接過衣服來補。我也幫長舒補過幾次衣服,他總要來幫忙,可那根針我是從不許他碰的,也不曉得長舒有沒有找村裏的嫂嫂們學過,不過我想,當是沒有得,先不說他似乎手上沒有過被針戳的印子,就算是他真求,村裏的嫂嫂們也定不教給他。

長舒學不來細密的針織,卻學了一手草編竹編的手藝,剛開始那會兒,他那雙好看的手上總是劃痕,學竹編的時候,那竹子韌得很,劃的口子都有些駭人。約莫是他當真心誠則靈,他還真學了個好手藝。

他給我我編了些草籃竹籃,也編了些魚簍簸箕,後頭是草編螞蚱,草編蝴蝶……

故此時,長舒把我遞給他的花接過去,便開始耐心地在手裏上下翻飛,待我出了屋子,那些鮮花已經與藤條一起被編在了我的草籃上。

長舒笑著遞給我,送給我一個鮮妍的春天。

老天似乎在試圖彌補兩年前那場百年難遇的饑荒,破天荒送了我們好幾個風調雨順的年頭,這一年秋收時收成也極好,交了稅過後留存下來的,也足夠村子裏家家戶戶好幾年的安穩日子了。

家裏孩子在長舒那上學的,都來給我們送了些糧食米面,長舒也從不推拒,我夜裏清點屋裏的糧食,驚覺這些糧也足夠我們近兩年的吃食了。

日子平穩了不少,我也開始跟著長舒學著讀書寫字,我實在算不得多有天賦的學生,做不來那些詩詞歌賦和策論文章,只堪堪認得字,能幫著長舒讀一讀學生們交上來的功課,偶有那麽一兩個讀錯的,或是不認得的,長舒也總如學堂上那個循循善誘的先生,細致又溫柔地糾正我。大抵上因為有位這樣的教書先生,我從不覺認錯或不認得時會窘迫,反倒會牢牢記在心裏,下回不再出錯。

那年冬天,我們的小村子下了好大的雪,這是我第一次見這樣大的雪,我提著草籃裏為長舒采買好的紙墨踏上回家的路,見純白的雪覆蓋田壟,遠處還有一兩個打雪仗的孩子。

到家時,長舒也剛下學回來,聽到動靜,忙上來接過我手上的籃子。又伸手撣去我肩頭的碎雪。

“衣裳都濕了些,雪是不是很大。”

“嗯。我第一次見這麽大的雪。”

我與長舒待久了,卻沒見得變得多會持家和打理家務,反倒是又有了些孩子心性,我答他的話時,是喜上眉梢般雀躍的。

長舒也笑,牽著我到炭爐邊,握著我在外頭待了一遭有些涼的手,在溫暖的爐火上輕輕摩挲。

我從來樂於與他分享我眼睛所看到的東西,春花秋月,夏蟬冬雪,長舒雖看不見,卻從不覺從別人口中聽到會自覺遺憾或酸澀。因他看不見,所以他從來願意通過別人的眼睛看這個絢爛的世間,我是他的妻,也是他的眼,是他的窗。

“瑞雪兆豐年,明年也會是個好年歲。”

長舒聽我說著,握著我的手緊了緊,又抿了抿唇。

“瑞雪兆豐年,但願邊關能溫暖如春。”

是啊,今年冬天,我們的南方小村莊尚且下了這樣大的雪,更何況是最北邊的邊關。這幾年太平的是民間,新政施行的前幾年,向來是於民有益的,然而,這也昭示著朝堂的新生力量的崛起,勢必與舊派的世家產生矛盾。皇帝四處求仙問藥,日夜醉死溫柔鄉,朝政受外戚宦官把持。聽說今年邊關戰事吃緊,往年邊關戰事,本該是要增稅的,今年卻沒有,大抵是邊關的兵權也成為了權力鬥爭的工具。

長舒偶爾會同學生們談朝堂,談政事。我有時讀學生的功課,遇到學生寫這些,往往不解其意,長舒便也教給我一些。後頭長舒也同我說起他曾經的事,他是村子裏的外來客,他也曾是百年簪纓的世家子,他的家族幾年前毀於朝堂的利益爭鬥,原來眉目似星的官家少爺,變成了如今眼盲的長舒先生。

長舒從不介懷他的經歷,卻始終覺得孩子們要知道天下事,讀書寫字,那些千古的文章因何而來,又有何用途,向來是長舒在教授孩子們時從不懈怠的。哪怕他們生於這個村莊,長於這個村莊,一生都停留在這個村莊和田野。江湖,廟堂,從來與他們息息相關。

我雖沒讀過什麽書,也沒什麽高遠的見識,可我也知曉,這約莫是大齊的回光返照,是天下風雲詭譎,暗潮洶湧前的風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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