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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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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入秋,天氣還如夏日那般,不過午後過半時就有了涼風。

景語在府裏尋了處小花園,就著蔭涼的樹影,坐在回廊上出神。她有些茫然,也知道是為了什麽,因為即將離開還算溫暖的秦府,馬上就要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陌生的交際,她曾經口口聲聲想要的安淡餘生,似乎唾手可得了……

她坐在那,眼神卻不知飄去了哪兒。忽然間,眼角餘光裏似乎有個人影慢慢走近,她回了神看去,看到那人卻難得楞了一楞。

竟是他,是借住在秦府的劉舉人,三嫂的表兄,那個曾讓秦景語一念之差想要托付終生的劉公子。

似乎是叫劉松?

而這時她才註意到,她不知不覺走到了二門處。從前院過來先是客院,再過一道垂花門才是後院,她就坐在對著二門的小花園,一有人進來就會看見。

似曾相識,她仿佛又趴到了開著桃花的墻頭,在這裏等待心儀的人依約出現。

出現的人卻不是他。

劉舉人身量有些高,肩背寬闊挺拔,行步不疾不徐,看著很有精神。他也是真年輕,二十三歲的舉人,堪稱是科考試場的寵兒,這是個極其有前途的年紀,而且他明年還要參加春闈考取進士。這般上進又有才學,且家世不高可堪匹配,實難叫人不動心。

等他偶然側臉轉過來,那面容也是一等一的好,眉眼端正,目光清湛……她望了一會兒,才發現劉舉人是發現了她。

她就笑了笑,那笑十分恬淡,看著並不尷尬窘迫。

劉舉人本是快要順著院墻拐去,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又邁步走了回來。他們就隔著小花園裏幾棵高大的杏樹,這時節杏樹已結了果,樹上的青杏早已黃透,不是摘了便是爛熟掉落了,只剩下樹葉和枝椏。

“九娘子,在下有禮了。”

他的聲音如玉擊響,意外的好聽。她便站起來,也回了一聲,“劉公子。”

劉松沒有直視她,微垂了眼簾:“聽聞九娘子的喜訊,在下冒昧也道一聲賀喜,遙祝九娘子百年琴瑟相合,歲月如意彌新。”

他又作揖行了一禮,身姿優雅,彬彬有禮。

她忽然發現,她腦中原本關於劉舉人的模糊記憶,漸漸清晰了起來。

從第一次在廊下見到他冒雨跑進對面回廊躲雨,到第二次遇見他安坐池邊持桿垂釣,再到此刻他微繃著緊張的臉色,平緩地和她說話。

這個人,她忽然就有些真切地懂了……在這個年紀,如若要論心跡不論功利,他實是耀眼又溫潤謙和地叫人無法抗拒。甚至,他小心翼翼的緊張和鎮定,更令人心癢悸動。她曾經錯怪秦景語了,秦景語不止是寄望他能帶她離開這個家,也是真的愛上了這位劉舉人。

她知道劉松在等她先行離開,謝過他祝福便往垂花門裏去了。

如果兩個月前她能堅持,厚著臉皮跪在陳氏面前講明,會不會今日她將入的就是劉家門?秦老夫人曾給過她機會,那時她在想什麽?明明該是印象清晰記得這令她赴死的人,她竟是此刻才憶起他的樣貌行止。

是了,令秦景語斷了念想失了盼頭的人是劉松,可令她有過冰冷絕望的人,是謝驍。

何其相似,如今她也選擇了王秀才,寄望王秀才帶給她一個新的開始,可她有愛上那個秀才嗎……

這天晚飯時,陳氏一直繃著臉。

天色還只是微暗,花廳裏已點了九枝玉蘭燭臺,很是明亮。花廳裏只有陳氏和秦景蘭兩個用餐,陳氏似乎胃口不佳,秦景蘭更是低著頭,半天扒不下一口飯。

陳氏見她如此,那怒氣就稍稍下去了一些,畢竟是自己的幺女,她最是心疼。

陳氏生氣不是沒有理由的。傍晚時分,秦景蘭在她屋裏玩耍,不知怎麽就看到了那兩本聘書。她明明收在博古架下層的抽屜裏,女兒翻了出來還十分古怪地向她打聽為什麽庶姐和王家的聘書會在這,為什麽不送署衙裏蓋印。

陳氏不好說實情是謝太尉橫插一手。上月王家行了大聘後,她只當太尉歇了心思,也試過偷偷托人把聘書混進衙門裏,可不多一會兒就被人擋了回來。這件事,實是一根危險的刺,時時刻刻紮在陳氏心頭。

陳氏不好告訴別人,卻在秦景蘭一聲“是不是謝太尉”的篤定中,猛然發現,這個小女兒不知何時竟是那般關註這些事了。

準確的說是關註謝太尉。知女莫若母,陳氏在秦景蘭眉宇間看到了她的戀慕和崇拜,驚得嚇了一跳!此時花廳正要擺飯,她不欲在這時撂下飯碗和女兒講道理,便虎著臉叫她先過來吃飯。

兩人均是食不知味,草草用罷晚餐,叫下人進來收拾碗筷,陳氏就叫秦景蘭跟過來。

秦景蘭被母親看破小女兒的心事,又羞又窘還有幾分害怕,見母親一直板著臉,就求助似的望向李嬤嬤。

李嬤嬤嘆了口氣,笑道:“蘭娘子快去啊,夫人平日裏恨不得為你摘星星摘月亮,什麽時候都先顧念著你,凡事為了你好,你怕什麽?”

秦景蘭只好跟著陳氏進了堂屋。

到了屋裏,盈盈燭火下,陳氏見小女兒年幼嬌美,反而心定了幾分。她拉著秦景蘭的手,和她一同坐到榻上:“蘭兒,你今年十三了,原本我就知會了你父親,也和你祖母通過氣,要開始為你相看人家。娘親是開明的,你若有什麽要求盡可以悄悄告訴我,我會替你留意,今日你且說說?”

秦景蘭被她這麽直白地挑明,臉就先紅了,哪好意思真說出個高矮胖瘦來?再說母親不是為了謝太尉的事,剛還要和她議論嗎,怎麽轉眼就只字不提呢?

陳氏當然不會再提,且她還要斷了女兒的念想。在陳氏看來,旁的都先不論,只女兒還未及笄,而謝太尉的年紀都能給女兒當爹了,說出去還不叫人笑話!京城那麽多年歲相當的少年郎,有志有才有家世,怎樣都比謝驍強!

陳氏就細數了幾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給秦景蘭聽,有她舅舅家的表兄,有她父親同僚的子侄,也有世家裏偏房的嫡長子,甚至有翰林院裏新進的庶吉士。從人品到家世,再到職務差事和身上擔的前途,最後連樣貌都向她提及了個大概。

秦景蘭坐一旁聽著,如坐針氈,陳氏的聲音又清又柔,可秦景蘭就是又急又怕。

她越是聽懂母親的認真,就越是心中不安焦躁。她倏忽間想到那晚,謝大人來接長樂,他騎著高頭大馬,頭戴博冠,威嚴從容,仿佛世上再無艱澀之事能難住他。然而看著那麽孤高的人,竟有這樣溫柔舉動,輕縱著馬蹄陪在長樂縣主馬車旁,那時她不知有多羨慕長樂,又多希望是自己坐在車中……

那些十幾歲的少年郎怎有他的氣勢,怎有他的鋒芒,怎有他半分成熟魅力?秦景蘭一句也聽不進去,往日裏串門和那同齡人相見還不覺,此刻母親要將她和他們放一起,頓時覺得那都是一群小孩子!

她忍著羞怯,擡頭插嘴道:“母親,謝太尉也是獨身,為何您不能考慮他?”

陳氏訝然地望著面帶倔強的女兒,想不到自己說了這許多好人家,她竟是念著最不可能的那人?陳氏臉色就沈了下來,“我也明明白白告訴你,謝太尉他不是良配。”

秦景蘭不服氣,為他辯解道:“不說權勢地位,謝大人為人品性也是很好的,你看他待長樂……”她在陳氏目光下越說越小聲,最後輕得只有一個尾音。

“你只瞧見他待長樂縣主好,你可曾瞧見他待別人好?”陳氏冷笑一聲,“不說他妻族林家這門姻親,就是他伯府上自家的堂表兄妹、叔伯嬸娘、親戚鄰裏,若有個什麽事也從不會求到他門上。”

“為什麽?雖是沒人敢明說,只你出去留意一二,便會知道謝太尉為人處事如何。他父親老伯爵尚且健在,五六年前被陛下奪了爵位,現如今成安伯府十幾口男丁尚無人襲爵,偌大伯府坐吃山空。他卻出去建太尉府獨個逍遙自在,以他聖眷,若是和陛下說情,必能為伯府請下恩典。可他倒好,從不管老父和兄弟的生計前程,這樣不孝不義的人,你還誇他品性好?你只反過來想想,若是你哥哥哪天丟下你年邁的父母,不管弟弟妹妹死活,丟下一家人出去自在快活,你要如何感想?”

秦景蘭頓時聽懵了,小臉兒漲得通紅,眼中滿是不相信,怎麽會,謝太尉怎麽會是這樣的人?

陳氏又道:“你說他待長樂好,你可見他待長樂的弟弟好?那是他親外甥,我不是重兒不重女,只是他這唯一的外甥想進少年國子監讀書,這是求學上進的好事,他也不肯幫忙遞個話,他算什麽好舅舅?”

“不!”秦景蘭搖頭,咬著貝齒,眼中意外的清亮堅定,“不,母親說的或許是有這事,可謝大人不是蠢人,為何這樣不近人情,六親不認?”

陳氏聽她質疑,露出個嘉許的微笑。只是笑容一瞬而逝,她又毫不留情地打擊女兒的幻想道:“這便是你說的位高權重了。他勢必要成孤家寡人,才能坐穩太尉這個位置,你當陛下會放任他一手掌著三衙,一手握著樞密院?他無父無母,無兄無弟,無妻無子,沒有同僚沒有朋友,他先是謝獨夫,然後才能是謝太尉!”

陳氏靠近了她幾分,緊緊捏住小女兒的手,“蘭兒,你真的知道什麽是獨嗎?”

秦景蘭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似乎又懵了。母親說的這些話大大超出了她的認知,她才十三歲,不明白什麽是朝政,什麽是縱橫,她只是茫然間聽懂了一件事。

她在腦中想了好幾遍,將母親給她形容的情形想了好幾遍,才眼眶濕潤道:“謝大人他好可憐……”

陳氏頓時被秦景蘭氣得不輕,之後幾天就想再和女兒好好談談。只是不知秦景蘭吃錯了什麽藥,她說任她說,任陳氏怎麽說謝太尉的壞話,就是不肯附和。

小女娃還反駁道:“母親這樣說來,謝大人又有什麽錯?他和姻親故舊保持距離,正是為了保護他們,他一人獨善其身,好過大家都為他負累。”

陳氏氣得要打她,連連叫李嬤嬤快把家法拿過來。李嬤嬤兩頭勸,磨蹭半天才拿了一條小指粗細的藤條來,還死死攥著不肯給陳氏。陳氏怒道“連你也不懂規矩了嗎”,李嬤嬤這才松手,只是攔在秦景蘭面前,又是勸慰陳氏消氣,十七娘子還小不懂事,又是叫秦景蘭松口給夫人認錯。

秦景蘭見了母親這樣,反而激起了脾性。母女兩人拒不讓步,氣得陳氏抽了女兒小腿肚一下,秦景蘭哪裏受過這樣的責打,忍著眼淚抿著小嘴扭頭就跑出去了。

“還不快跟去!”陳氏又是心疼又是頭痛,忙叫李嬤嬤跟出去看看。

等屋裏人走個清靜,陳氏才撐著茶幾坐下,兩彎秀眉緊緊皺成一團:“作孽啊……怎麽就偏偏是謝獨夫?”

陳氏在這事上沒有和小女兒扯謊誇張。她不坐中樞,但憑這許多年的蛛絲馬跡就能得出這個無限接近的結論,事實如何,恐怕只會比她的猜測更嚴酷。

若論才識能力,謝太尉自是人中翹楚,他也確實獨攬大權,旁人難成的事在他手中能變十分輕易。可再看看他身後一片空茫茫的黑暗,誰能放棄親族友人,誰能活成個形單影只,誰敢靠近他?

陳氏一面憂心小女兒情竇初開的麻煩心事,一面還要應付景語和王家的親事。

八月初八那天,王家再派了長房大伯和大伯母過來,為兩個小輩請期,就是議定哪一日上門迎親。

明日初九王秀才就要下場,考過三場後,要等到九月下旬才會放榜。王家就選了九月底一個日子,十月裏兩個日子,共三個吉日供陳氏選擇。

陳氏心知肚明,這是要湊一個雙喜臨門,便挑了十月初五這個日子。這也正合王家之意,王家人便高興地應了,又和陳氏商量些具體事宜。

兩家都是多次操辦過婚宴的,很快就議定了細節。王家在秦府上吃過酒席就啟程回南通布置,陳氏把他們送到了前面轎廳。

等王家後腳離去,陳氏就把議定的吉日報給老太太,也派人報給瑞姨娘和景語知道。

“十月初五?”她的唇角僵了一僵。

瑞姨娘渾然不覺,還有些高興:“這樣一算,還有小兩個月才出嫁。也好,在家裏多住一陣兒,以後想回來就沒那麽方便了。”

她怔怔靠在瑞姨娘肩頭,心裏忽然就莫名不安,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十月初五,十五年前,她嫁給謝驍的那天,從永平侯府坐上花轎的那天,也是這個日子。

這個消息自然也傳到了謝驍手上。

幾乎是王家剛從秦府離去的那刻,就有人急忙趕來報信。

早上這個時辰,謝驍還在樞密院辦公。偌大的隔間裏只他一人,他本就看著冷淡不好親近,穿上鴉青色麒麟官服的他更是叫人望而生畏。他展開薄薄的紙條,上面是匆忙書寫的六個字,寫著“婚期,十月初五”。

他一直盯著,盯著看了無數遍。直到那紙上化出了一隊長長的迎親隊伍,禮炮轟鳴,鑼鼓喧天,花轎裏坐著新娘子,無數人撒著花撒著喜錢,浩浩蕩蕩的嫁妝隊伍跟著後面,一路向著最美的那個盼望而去。

他向她走去,她向他走來。

過了許久,他嗤笑一聲,把這張紙輕輕揉在了掌心裏,又攥緊手指狠狠捏了一番。

偏偏是這一天。

八月中旬最難熬的幾天過去了,期間還過了一個中秋。

秦府上下自是又擺了大小酒席來過節,賞賜和糕餅果點也接連不斷。陳氏為人周到,十六那日王秀才出考場,就派了人和王家二房一塊兒在貢院外守著,又送上王秀才在試場裏錯過的月餅和時令酒水。

王秀才心裏有幾分感激,畢竟是離家受了這許多日的磨挫,不但家裏人多有關懷,便是未過門的妻子家也多有體貼照顧。他出來才知兩家已議定了婚期,就在放榜後不久的十月初五,雙喜臨門,心裏別提多高興了。

既已考完,王秀才便可回家等候消息了。回南通前,他特意去了秦府一趟,一來感謝秦家這段時日的照顧,二來也想見一見九娘子。他們已行了大聘,只等迎娶,這時候見上一面也是允許的。

陳氏見謝太尉一直沒有動作,且惱他勾去了自己小女兒的魂,自然是同意了,就叫李嬤嬤安排,在前廳相見。

這回也不用屏風了,王秀才第一回得見他即將娶進門的小妻子,只是見景語不如他想象中那樣豐滿貌美,心裏不免有些失望。不過兩人也只說了幾句話,九娘子就被李嬤嬤請走了。

王秀才想到畢竟是走了秦府的關系,功名為大,女人熄了燈都是一回事,這麽一想也就釋然了。他托人向陳氏告辭,自行回南通去,要去向母親報告這次即將中舉的好消息。

作者有話要說: 《我和讀者》14,元月

謝大人後來為自己取字“雲舒”,因著林瓊曾撫他眉間,謂他子明大人怎麽總是苦著臉,“天上的雲尚且時卷時舒……要常笑啊”。

那天讀者“元月”留言一句: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實在是美,萬般滋味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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