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3

“飛機即將起飛，請您就座，系好安全帶……”

飛機昂首沖入萬米高空，在雲霧中穿行。偶爾飛過雲中縫隙，隱約可見下方山河地貌。在這樣的高度，人世瑣碎繁雜似乎也遠離了些。

“嚴小姐？嚴恪己小姐？您需要喝點什麽嗎？”空姐半蹲在嚴小姐身前，溫柔地問道。

“嚴小姐”一直註視著窗外，幾乎魂靈還在那片大地上停駐不前，直到聽到空姐的呼喚聲，才如夢初醒般說道：“一杯水，謝謝。”

空姐依言端來了一杯水。當嚴小姐伸手接過水杯時，左手的袖口隨著動作往上拉了一點，露出環繞手腕的黑色線條，墨色極淺淡。

大概是還沒掉完色的一次性紋身貼紙吧，空姐這麽想著，禮貌地移開了視線。

嚴小姐也註意到自己手腕上露出的紋身，垂著眼簾，右手食指輕拂，臉上露出些說不清的意味來。

龍已經很久沒有出過聲了，如果不是手腕上的紋身，葉煙幾乎不能確定它還在。

那天，當她在荒廟中醒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月亮高懸，吝嗇地灑下一點光來，讓這缺少人工光源的山野不至於過分漆黑，但也只比伸手不見五指強上那麽一點。

借著這點光亮，葉煙扶著墻，慢慢站起身來，忽而聽到“當啷”一聲脆響，在這連蟲鳴也無的秋日寒山中傳了很遠。

她低頭看去，是一柄尖錐，橡膠制的把手上，凝結了一層黑色血跡。

葉煙慢慢想起暈倒前發生了什麽，她下意識伸手去摸肚子，透過被血浸濕的衣服，腹部處的肌膚觸手一片平滑，如果不是衣服上的破洞，幾乎教人懷疑所謂的被尖錐刺中是不是她昏迷前的譫妄。

葉煙忽然覺得不對勁，好像少了些什麽，怎麽會這麽安靜呢？耳邊那個一直喋喋不休的聲音去哪了？

想到這裏，她幾乎是倉皇地伸手去摸左手腕，可是卻摸了個空。

她頓住，然後緩緩擡起左手，在稀落的月色光線下，那環繞手腕一圈的夔龍紋淺淡得幾乎要消散在夜色中。

——是龍救了她。

——它耗盡了能量，它快要消失了。

葉煙忽地慌亂起來，她松開扶著墻的手，急急地要走下荒廟，腳步踉蹌，直直要往殘破臺階上摔去。

——她要馬上去國外，去B國去A國，去任何收藏著殖民地文物的地方！無論是偷是搶是騙是劫，她要把文物都帶出來，送回它們原本該在的地方！

——有足夠多的能量，龍是否還能醒過來？

將要摔倒，葉煙卻沒摔倒，有一雙泥塑的手如舉重冠軍般，從下而上穩穩地托舉起她傾倒的身體，而後將她面朝下放在地上。

葉煙楞了一楞，撐起雙臂，看向旁邊——那是一個赤膊短褲、腆肚挺胸的泥塑力士像，看起來不過二十餘公分高。

這位力士豹眼扁鼻闊嘴，習慣性似的歪著腦袋，兇萌兇萌的。

葉煙失聲道：“角神？！”

——角神不是神，是古代木結構建築上的構件。

宋代《營造法式》中提到“至角各於角枊之上別施一枊，謂之由枊，以坐角神。”梁思成也在著作中提到角神是“放在角由枊之上以支承大角梁”。因而，角神一般高懸在離地數米高的鬥拱由昂，作支撐屋頂狀。

葉煙看看自己的手，又擡頭看看荒廟飛檐，不敢相信自己在昏迷中還能爬上房去摸房頂下的角神。

角神不知道葉煙在想什麽，自顧自地朝前蹦跶，時而回頭朝她齜牙一笑，揮手示意她跟上來。

葉煙起身跟了上去，只見不遠處的地面仿佛燒開了的水，咕嘟咕嘟冒著氣泡，噗噗噗噗，地下接連冒出幾個赭色的小腦袋，它們攀著土石，像拔蘿蔔似的把自己拔出來。

有那笨拙的，吭哧吭哧努力半天也沒把自己拔出來，於是同伴們邁動著小短腿跑過去，拽胳膊拽腿把這個笨蛋扯出來。

看到葉煙，它們歡喜起來，紛紛圍繞到她的腿邊，陶制的腦袋靈活地轉來轉去，發出噠噠噠的聲音，試圖表達什麽。

葉煙只好抱歉地說：“對不住啊，你們說的我都聽不懂。”

小陶俑們不洩氣，拉著葉煙的褲腿，簇擁著她往前方走。

沒走幾步，葉煙看清這是古墓原址，張發平的屍體還倒伏著，肢體僵硬扭曲，凝固成一灘駭人的陰影。

小陶俑們發現拉著的人突然停了下來，怎麽也不肯繼續往前走。

它們也不惱，圍在一起頭挨著頭，噠噠噠地溝通了一會兒，然後它們像跳水般，一個接一個躍進土中，隨後冒出頭來，就跟花樣游泳隊似的。

陶俑們在土石間舒展肢體，躬身下腰揚手振袖，雖無樂曲伴奏，自有節律，如千百年前在宮闕在府堂在廟宇，虔誠者向上天所獻之舞。

在這支古舞的結尾，陶俑緩緩圍上張發平的屍體，一雙雙陶手壓了上去，地面如海般翻滾湧動，將屍體卷進深深的地下。

——把打擾亡者安寧的盜墓賊當作祭品，墓主人一定會感到滿意噠。

葉煙意識到什麽，循著記憶中的路線，摸黑朝小平頭和眼圈男的屍體處走去。結果不出所料，屍體都不見了，地面有翻滾後又閉合的痕跡。

在這一路上，除了角神陶俑，葉煙身邊又跟上了些其他文物：有圓眼寬嘴的石獅，有碎了一角的琉璃鴟吻，有缺胳膊少腿的翁仲。時不時還有從地下鉆出來的，冷不丁嚇人一跳。

它們都體型不大，散落在荒山野外，被野草泥土覆蓋，安靜地躺在田野中。本應風化雨蝕，最後化作碎石塵埃，帶著舊時代的遺光消失於天地間，卻在葉煙經過時，忽地從地上彈起來。

原本需要葉煙上手觸碰才能“活過來”的文物，現在只要處在她身周一定範圍內就會被自動激活，伸胳膊伸腿地活動身軀。

看看身周這浩浩蕩蕩的文物隊伍，葉煙有點頭疼，這被動技能可夠“氣派”的。

她輕輕撓了撓手腕上的紋身，帶著點抱怨說道：“你小子又坑我，我就知道你是個不靠譜的。等你醒了，非得和你好好算算賬。”

紋身一動不動，安靜得讓人有些不適應。

她又帶著點悵然重覆了一遍：“等你醒了……”

突然想到什麽，葉煙臉色一變：“糟了，陸成江！”

當她趕到郝大娘家時，院內還亮著燈。

這不太尋常，早年間夜間娛樂有限，村人們都習慣了早起早睡。雖然現在有了手機互聯網，但早晨雞鳴狗叫吵鬧得很，還有一天活計壓身，教人難以賴床安睡，這個點村裏房屋早已暗了大半。

葉煙無聲靠近，身後一大幫文物也學著她的模樣，你推我擠，擠擠挨挨地往跟前湊。院內看門狗嗚咽了一聲，夾著尾巴躲進了窩裏。

警報狗罷了工，葉煙便靠近了些，貼在門邊陰影，聽到屋裏郝大娘說已經把陸成江送到了鎮上醫院。她摸摸口袋，掏出剩下的現金，撿起一塊碎石，悄悄壓在門口窗臺上。

此間事了，葉煙準備離開，順便把這群文物通通送到當地博物館。

但當她將要走出荒山時，文物們卻接二連三停下了腳步，像是到了某個界線，它們留在了這裏，不再跟隨她。

葉煙回頭，只見文物們沈而靜地立在山間，凝固成一道道黑色剪影，與起伏山形融為一體。

於是她明白了它們的選擇。

葉煙笑了笑，繼續前行，此時，烈烈朔風中，她的耳邊似乎響起本地傳唱了百年的民歌。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實在難留，手拉著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門口……”

Lance站在公寓門前。

他穿著成套西裝，頭發打理得很精細，身上散發出冰冷昂貴的幽香，皮鞋鋥亮，看起來與這裏格格不入，進出的住戶難免多看他一眼。

他卻很泰然自若，任憑他人打量，偶爾擡腕看看手表時間，又擡頭看看公寓樓上某間窗戶。

——Lance在等葉煙。

他已經知道是葉煙（也許還有她的同夥）偷了阿特斯公爵和H大學博物館的藏品。

實話說，這並不難推斷，在現代科技面前沒有什麽完美犯罪，只有抱殘守缺、不屑也不會使用新技術、抱著過時偵探手法的老家夥。

唯一遺憾的是，被盜走的藏品不知道在何處。這間公寓裏沒有，葉煙名下其他登記過的住址也沒有，難道要叫他刑求以獲藏品下落嗎？

Lance輕輕嘆了口氣，他不是很享受行刑的過程，有太多體|液會弄臟地板和袖口，但有時命運讓人總得做點不喜歡的事。

這時，一個深褐皮膚的印度裔女生走過他旁邊，在公寓門口停了停，側身轉頭看了他一眼。

Lance感到有些異樣，他擡眼回望，而印度女生已經轉回頭，沒進門，轉身離開。

大概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好奇路人吧。

Lance又看了看時間，差不多快到點了。他從西服外袋中拿出一個指環，仔細看了看方向，小心套在中指上。

這個指環是特制的，受壓會向外彈出極細鋼針。鋼針上淬了一層濃縮藥劑，原材料是能夠麻倒犀牛大象的麻|醉藥，非常強力，麻倒人類只需要數秒。

他拿出手機，某打車軟件後臺地圖上顯示小紅點離這個街區越來越近，距離不足百米，轉過下一個路口便到。

於是他收起手機，如等待戀人般，站到了路旁，只差懷抱一束玫瑰。

不多時，一輛車從街角駛過來，車型顏色牌照都對得上，但車沒停，徑直開了過去。

Lance一楞，眉頭擰了起來。

——車上沒有乘客。

他沒看到的是，身後不遠處，一個深膚女生拽著另一個亞裔女生往反方向跑。

“快！快跟著我走！”

推薦大家去xhs搜一下角神的圖片，兇巴巴的，有種詭異萌感。

查資料的時候了解到，目前國內唯一的木骨泥胎角神在山西晉城青蓮寺，其他大部分是木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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