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對不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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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對不住她
連尹訣也震顫地後退一步。
“母親，您說什麽？”
沈夫人卻牽著阮眉的手，堅定地將她護在身後：“若不是如喜仔細查出了此事，我的棠兒，怕是要一直蒙冤了！”
阮眉垂下眼，心中酸澀。
“這麽些年，真是委屈你了。”沈夫人見此情景，感懷良多，與她淚眼朦朧地執手相望，“方才我還沒下馬，遠遠地便聽到了你們屋內的爭執。我聽到你說，蘇錦繡要奪走你的孩子——這是怎麽一回事？”
阮眉神色猶豫，久久沒有開口。
沈夫人見狀，連忙拍著胸膛保證道：“棠兒，你放心，有我這個主母在，不會再讓你受人欺負了！”
“當初，是我不夠堅定，沒能護著你，讓你含冤、心灰意冷，才要離開我尹家。可現在，老天爺又給了我一個贖罪的機會——你就大膽地告訴我真相，我定會為你做主！”
見阮眉低頭不語，沈夫人憤恨地扭頭看了一眼蘇錦繡，意有所指地喝道：“我誥命沈氏今天就把話放在這了，只要有我在一日，任何人就都別想將杜棠的孩子從她身邊奪走！”
話音落下，阮眉手心一顫，終於止不住地動容起來。
“……婆母，謝謝。”
輕柔的喟嘆，像是羽毛撓著沈夫人的嘴角。
“你終於肯開口叫我了。”她含淚地笑了一下，緊緊抓住阮眉的手，“孩子，這些年，你過得很不容易吧。”
阮眉重新擡起了頭，神色堅韌不移。
“婆母，我明白您有多看重這個孫兒。在那個偌大的將軍府中，恐怕，只有您與我，是真心地待晴兒好。若有的選，我也不想將她從您身邊帶走。”想起往事，阮眉不禁咬住嘴唇，“可當年，我不得不這麽做。”
“那時，我受困臨水山，卻是她蘇錦繡最春風得意之時——”
阮眉直指蘇錦繡，語氣威然，“她與尹訣，聯手下了好大的一盤棋，他們背刺挑唆、將我逼上絕路，只因為她蘇錦繡無法生養，所以便來奪我腹中之子，好待到日後他們舊情覆燃，再親自過繼到她名下！”
語畢，眾人無不驚詫睜目。
“什麽，竟有此事？！”
沈夫人更是怒火攻心，氣得朝尹訣甩出拐杖，“尹訣，你是不是瘋了！”
尹訣一時忘了言語，滿眼震驚。
過繼？
怎麽可能！
直到這時，他才終於理解，為何杜棠當年身懷六甲卻急於離開將軍府，為何她如今又會如此厭棄他，怒斥他虛偽做作、兩面三刀——還大肆揚言，晴兒的生父早就命喪黃泉。
他也終於才真的懂了，為何多年後再次重逢，阮眉會堅定不移地對他說出那句：“將軍，我從來不欠你的。”
她並沒有在尹訣的飯食裏添什麽青紅椒，她也從沒有想過破壞老將軍的舊居與遺物。
是尹訣對不住她。
沈夫人氣得頭暈目眩，用拐棍狠狠抽在尹訣後背，一下，又一下：“我打死你這個逆子！你、你怎能做出這種傷天害理之事！”
“我……我沒有！”尹訣幹澀地開口，可所有解釋是如此的無力，“杜棠，我從沒有這樣想過！”
阮眉冷眼旁觀，對於他的失控，卻是無動於衷。
尹訣心如刀絞，恨不能將心掏出來給她看：“我也為人父母過，深知骨肉分離的痛苦，又怎麽會舍得將這痛強加於你？！”
“杜棠，我尹訣對天發誓，無論是過去、此刻、或是將來，我從未想過、也絕不會與誰聯手，拋妻奪子、不仁不義！”
“你沒有？”阮眉卻輕輕冷笑，紋絲不動地站著，“你難道想告訴我，去母留子，是蘇錦繡一人的主意？”
蘇錦繡像是條件反射一般怒目而視，“你胡說！你血口噴人！”
“沈姨姨，你不要聽這個賤婦挑撥離間，她是得不到丈夫的愛，才會對我心生妒忌！”
看見蘇錦繡瘋狂偏執的模樣，尹訣只剩下滿目悲涼。
阮眉說得對。
縱使他無心為之，可事實就是，他授人以柄，間接地傷害了杜棠母女。
縱使去母留子這個惡毒的手段是蘇錦繡一人的主意，可倘若沒有他尹訣的默允縱容，便也不可能掀起這麽大的波瀾。
尹訣這時才明白自己錯了，錯得有多離譜。
是他一手害了他的妻女，是他親自拆散了他的家。
尹訣隱忍顫抖著，緩緩地跪在了阮眉的面前。
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將尊嚴與顏面置之腦後，忘了他將軍的聲威、忘了他家主的權勢，而像一個淒哀的有罪之人，徐徐跪在了阮眉的腳邊。
在很多年以前，尹訣也曾因為一輛破馬車，當眾懲罰杜棠在下人面前跪著認罪。
那時，她一定比自己還痛吧。
他此時的難堪，比不上她那時懷著身孕，卻四面楚歌、腹背受敵而走投無路的絕望的千分之一。
“對不起。”
可這道歉，來得太遲了。
阮眉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
“我明白，此刻你一定不會相信我。”尹訣低垂著頭，萬念俱灰，一時哽聲，“……可我從來都沒有這樣想過，從來都沒有。”
沈夫人凝噎無語，只有默默流淚。見碧水試圖伸手攙扶蘇錦繡，便將怒火遷移到她身上，“孰是孰非，總會有個定論。蘇錦繡，碧水是你身邊最親近的奴婢，不如就將她押去嚴刑拷打，總能吐出幾句真言來！”
碧水嚇得臉色慘白，連忙跪地求饒，“我……沈夫人饒命，沈夫人饒命啊！奴婢和娘子都是冤枉的啊……”
蘇錦繡也急忙跪在她旁邊，抱著沈夫人的雙腿求情：“沈姨姨，你一定要相信我！我雖然的確無法生養，可也從未對她的孩子有過什麽非分之想啊！”
沈夫人卻一把推開了她，冷眼道：“沒有非分之想？那你告訴我，你當年用那一盤涼拌皮蛋構陷我棠兒，意欲何為！”
蘇錦繡一楞，隨即咬緊了牙關，猛地扭頭，將碧水掀翻在地！
“都是那個賤婢闖的禍！一定是她擅自曲解我的意思，是她沒有分寸胡亂說話！”說罷，蘇錦繡還親自掌嘴，將碧水的臉扇得鮮血淋漓，“你這個賤婢，竟敢在將軍夫人面前胡言亂語，我早就該好好教訓你一番！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
翻臉速度之快，令在場的人都自嘆不如。
阮眉怒極反笑，“蘇錦繡，你還想將罪責悉數推到一個奴婢頭上嗎？”
蘇錦繡回頭，惡狠狠地瞪她一眼。阮眉卻毫不忌憚，反唇相譏道：“也對，畢竟這是你慣用的手段了。從我見你第一面起，你便假借碧水之手送我薏米，來試探我是否有孕。之後，你更是暗中教唆碧水，引得我誤入老將軍故居，犯下了大忌……待到東窗事發，你又將責任全部推給了她，將自己摘得幹幹凈凈。也虧得碧水對你忠心耿耿，臟活累活全都她來幹，而你則當好那一朵最無辜的白蓮花！”
“你又有什麽資格這麽說我！”蘇錦繡受盡屈辱，終於爆發，猛地起身，“不過是一只野麻雀趁風飛上了枝頭，真以為自己能變鳳凰？若沒有你肚子裏的那個孽種，你以為自己算什麽東西，也配站在我面前跟我頂嘴？”
這般跋扈囂張的態度，與方才在沈夫人面前柔順示弱的模樣簡直大相徑庭。
“是啊，我又算什麽東西。”阮眉噙著笑，說了一句兩人都熟悉的舊話，“不過是一個代孕的乳母罷了。”
蘇錦繡臉一紅：“你！”
“‘你以為，一向深愛我家小主的尹將軍，為何會突然娶杜棠這個卑賤的奴婢？等有一天我家小主和尹將軍舊情覆燃了，那這孩子自然就要名正言順地過繼到我家小主的門下。’”阮眉面無表情，“蘇錦繡，這不是你的原話嗎？還是說，借了碧水之口說出來，你就不認識了？”
蘇錦繡心驚膽顫，見阮眉步步相逼、而沈夫人也面露慍色，只好把央求的目光看向了一旁跪著的尹訣。
“阿訣，你要相信我，我沒有……”
“別再裝無辜了。”尹訣並沒有擡眼看她，只是驟然開口打斷道，“你的眼淚，只會讓我覺得更惡心。”
蘇錦繡腦袋轟一聲炸開：“阿訣！”
“我曾經一廂情願地以為，你是真的懂我、關心我。”
尹訣自嘲地笑笑，“現在想來，恐怕那些全部都是你的算計吧。”
“若我沒有今日的成就，大抵也會成為你口中的野麻雀，不配站在你面前了。”
尹訣與蘇錦繡只隔了數米的距離，分明近在咫尺，兩人之間卻疏離得恍若隔世。
見尹訣眼中再沒有了昔日舊時的那一絲溫憐，蘇錦繡流下了不甘的眼淚：“阿訣，難道你就真的對這個賤人移情別戀，連我們這麽多年的情分也不管不顧了嗎？”
話音落下，尹訣終於擡起了眼來。
“你我之間還有什麽情分可言？你把那盤青椒端給我的時候，也可曾想過所謂的什麽情分？……都不過是虛假而已。”
蘇錦繡聞言震顫，正欲辯駁，卻四顧茫然。
“蘇錦繡，你總是不願承認。可當你選擇背棄我嫁去王府的那一日起——我們便徹底無了可能。”
字字珠璣，擲地有聲。
蘇錦繡終於無力地倒在地上，天旋地轉。
“即便在三年前，當我得知杜棠毀壞了父親的遺物時，我縱然生氣，可也從未想過拋棄她，用她的孩子為你我鋪路。”尹訣的目光閃過一絲狠戾，“舊情覆燃？這輩子，你是癡心妄想。下輩子，也絕無可能。”
蘇錦繡自知已無力回天，只好冷嘲熱諷地著看向阮眉，“你究竟給他們灌了什麽迷魂湯？一夜之間，所有人竟都偏向了你……”
阮眉正要開口，尹訣卻猛地打斷了蘇錦繡。
“你說，她沒有資格同你頂嘴。我看，是你沒有資格同她相提並論。”
“杜棠出身苦寒、無依無靠，可她卻從來都沒有自輕自賤。她拼盡全力保護身邊的人，保護她的孩子。而你，蘇錦繡。你生而高貴，穿金戴銀，是所有人眾星捧月的掌上明珠。可這都只是你的表象——實際上，你只不過是一只靠啃食宿主血肉而生、只會依附於他人的寄生蟲。”
“你無法生養，又何嘗不是老天爺的一種報應——能讓世上少幾個像你這般的蛀蟲，也不失為一種功德。”
字字句句踩著蘇錦繡的痛點，她氣急敗壞，頭暈腦熱，“你、你——”
“去把她收押起來。”尹訣冷冷地睨她一眼，“他聶王爺不要的垃圾，我也不要。”
蘇錦繡慍怒到了極致，反而失心瘋地破口大笑起來。
“好，好，在你們眼裏，我蘇錦繡就這樣不堪！”
她趁其不備，猛地擺脫將衛的控制，抓著一旁的小予晴猛撲過去，“既然如此，那大家就一起去死吧！是你們非要逼我的！一切禍事皆由這個孽種而起，那就由這個孽種做個了斷！”
小予晴猝不及防被抓住了腳腕，本想掙脫，卻被蘇錦繡的長指甲摳進了血肉之中，疼得嚎啕大哭：“娘親……！”
蘇錦繡早有打算，從袖管之中露出了早就備好的暗器，尖銳的鋒刃朝小予晴刺去！
“住手！”
阮眉急得上前，尹訣卻動作更快，搶先一步去奪暗器——卻被蘇錦繡反手劃傷！
尹訣只感到一股血腥味溢出，卻不顧安危，生生徒手搶下了暗器。
蘇錦繡一個閨閣女子，怎敵身經百戰的尹訣。見自己失手，蘇錦繡惱羞成怒，反手將小予晴推出了窗外！
“啊！”
空中傳來小予晴驚恐的尖叫，沈夫人心都要碎了，“我的孫兒！”
尹訣沖出門外，只見小予晴後背著地，正蜷縮一團，抱著膝蓋，涕泗橫流：“嗚嗚嗚，娘親，晴兒的腿好痛……”
“晴兒！”
阮眉將小予晴抱在懷裏，確認她身上並沒有血跡。好在那窗扇只有半米高，不至於鬧出人命來。
“我的兒，我的兒啊，這可如何是好……”沈夫人急得下令指揮，“你們快把小晴兒擡進馬轎，快下山去，快去請郎中來看啊！”
“是！”
將衛們迅速行動，屋內的蘇錦繡趁亂想跑，剛挪動半步，卻一頭撞上一雙筆直的腳。
她狼狽地擡起眼，恰好對上尹訣猶如深淵的冷眼。
那寒氣侵襲的眼神之中，蘊藏著暴虐決絕的殺意。
蘇錦繡害怕了。她第一次見到尹訣這樣的表情，她真的害怕了。
“押下去，聽候發落。”
將衛們將蘇錦繡團團圍住，她終於像被折斷雙翼的囚鳥，再也逃不走了。
歡顏正扶著阮眉登上馬轎，“夫人，小心！”
阮眉憂心地看著車上的小予晴，生生被疼出了淚花。她剛一回頭，就對上尹訣那張惱人的臉。他竟伸出手，也意欲坐進馬車裏來。
“鬧成這般田地，你滿意了？”
阮眉怒從中起，猛地踹開他的手，“車裏滿員了，你滾吧！”
她的身旁明明還有空餘的座位，尹訣欲言又止，終是悻悻地收回了手。
他明白，杜棠仍在責怪他。若不是因為他，她們母女也不會被蘇錦繡這個瘋子纏上，繼而牽連進這場渾事之中。
他知道自己此時沒有立場要求些什麽，只好退開了一步，“你陪著晴兒，我稍後就來。”
阮眉的馬轎疾步下山了。尹訣垂眸看向自己手背上的鞋履印，忽地察覺臉上一陣生疼，衣襟口還有一道淡淡的血痕。
沈夫人這時步履匆匆地走了過來，驚呼道：“哎呀，訣兒，你，你怎麽也掛了傷？”
“快來人啊，這臉上流了這麽多血，趕緊給他包紮啊！”
方才奪下阮眉的小刀時，手上虎口殘留的傷口仍在淌血，如今受蘇錦繡的暗器所傷，臉上又破了一道。
大抵這就是報應吧。
尹訣訕笑一聲，安慰沈夫人道，“無妨的，母親，不用掛念。我又不是女嬌娥，臉上多一條傷痕也沒什麽的。”
沈夫人無奈地搖頭，“你這傻猢猻，這傷口再往下挪半分，那刀子就紮你脖子上了！”
“沒時間管我了。”尹訣收起了目光，“快去下山，看看晴兒傷勢如何吧。”
“是，是。自然是晴兒更要緊些。快備轎！”
下山後，阮眉找了家醫館，為小予晴看過了腿傷。
郎中說，小予晴摔得措手不及，導致右腿的踝部稍微有些骨折，最好不輕易下地，還需要靜養一個月，又為她制了個簡易的支架固定腿。
好在小孩子的骨骼長得快，只要悉心療養、按時換藥，便也算不上什麽大礙。
歡顏看著小予晴躺在病床之上，仍心有餘悸：“蘇錦繡這個毒婦，將她千刀萬剮也難解我心頭之恨！”
“這薛學義也真是的，明知自己被蘇錦繡盯上了，卻還引狼入室，光顧著自己高興，卻只會給夫人添麻煩……這樣的喜歡，我們也消受不起！”
阮眉皺緊眉頭，沈沈地嘆了口氣。
半個時辰後，沈夫人的車馬也趕到了。她問了小予晴的情況，親自守在小予晴床前，看著她安睡。
待小予晴睜開眼，看見她的第一時間，便喜笑顏開地喚道：“祖母，祖母！”
“哎唷，這是哪個可愛的小家夥在叫我呀？”
沈夫人被哄得心都軟化了，憐愛地撫摸著小予晴的額頭，愛不釋手，“你就是我的乖孫女嗎？小寶貝，你叫什麽名字呀？”
“祖母，我叫阮予晴！”
“予晴，這真是個好名字啊。可這阮，是誰的姓氏呢？”
“是我娘親的！”小予晴驕傲地仰起頭，“她說，這是我外祖母的姓。我娘親叫做阮眉。”
沈夫人聞言，也只是心生感嘆。她沒有怪罪阮眉，相反，她倒很能理解阮眉的思親之情。
這時，阮眉掀開簾帳走來，見祖孫二人笑作一團，小予晴的臉上是從未有過的歡樂。
阮眉無奈地笑，伸手捏了一下小予晴的臉蛋，“小妮子，你又恢覆精神了？”
“方才大夫來看過了，這會已經好多了，不是很疼了！”小予晴傻笑著，“早知道，如果忍著疼這麽一下，便可以和祖母說上幾句話，那晴兒寧願早點疼呢！”
話音落下，阮眉眼眶一熱。
她一向明白，她的晴兒是很懂事的。
“我的好孫兒。”沈夫人也眼含熱淚，不禁脫下了手上價值不菲的瑪瑙扳指，放在了小予晴的手心裏，“今日讓你受了不少委屈，是祖母的過失。現在，祖母向你保證，今後任何人都欺負不了我們的好晴兒了。”
“這是祖母的太奶流傳下來的珍寶，是祖母家族的信物。如今，祖母把它贈予你，我們的小晴兒，一定要好好長大。”
“謝謝祖母！”
阮眉卻猶豫了，“夫人，這……太貴重了，我……”
沈夫人卻執意如此，“我疼我的孫兒，誰人有異議？”
阮眉便不再多說了。祖孫二人溫存了一會，見時間不早了，阮眉便向沈夫人鄭重行了個禮，“沈夫人，您去休息吧，我來守著晴兒就好。”
聽見阮眉對自己的稱呼從“婆母”變成了“夫人”，沈夫人心一沈，不由得又在內心怨念起了自家不爭氣的兒子。
可小予晴倒是先拽起了阮眉的衣角，可憐巴巴地懇求：“不要嘛！娘親，我還想和祖母多聊一會兒呢。祖母，你知道嗎？今天，你是第一次見晴兒，可晴兒卻不是第一次見你唷。”
“這倒是新奇了。”沈夫人眨了眨眼睛，“乖乖小晴兒，你是在哪裏見的祖母呢？”
“就在幾天前！那時，娘親聽說祖母病了，急得連忙去看望祖母了呢！那次晴兒趴在墻頭，只是遠遠地看了一眼祖母，都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就走了。”
阮眉臉一紅，“小家夥，你又在胡說了。”
沈夫人卻心中感動。原來，那日阮眉真的來了，還帶了小晴兒一起來看她。
“棠兒，今天讓你受驚了。”
“我沒事的。”阮眉垂下眼，“所幸，棠兒只是傷到了腿。”
“我明白，”沈夫人憤憤地攥緊了拐杖，“若釀成了不可挽回的惡果，我這個老太婆也絕不會請饒了那個蘇錦繡的！”
此時，郎中走來為小予晴換藥，歡顏留下來照看，阮眉便同沈夫人一起走出了醫館。
“今日事發突然，待我休整好，會帶上晴兒盡快搬離這個是非之地的。”阮眉正式向沈夫人解釋道，“等日後有機會，我再帶晴兒上門來拜訪夫人，給夫人請安。”
兩人話音剛落，阮眉便看見了門口幹站著的尹訣。
原來他也早就到了，卻止步於醫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向旁人打聽了小予晴的傷情，又眼巴巴地守著，望穿秋水。
更可笑的是，他身上還留著方才爭鬥的傷口，淡淡的血痕掛在臉上、手上，更添了幾分狼狽。
沈夫人清了清嗓子，裝作沒看見他，繼續拉起了阮眉的手。
“你有這個心思，我是理解的。”
“只是……小晴兒如今下不了地，日常吃穿都需要人照顧著。而你，風寒又剛剛好，還患著咳疾，也是身子虛弱。蘭青她一個人雖然得力，我卻也實在擔心她照顧不周啊。”
阮眉怔了怔，“夫人怎麽會知道，我有咳疾？”
沈夫人沒吭聲，阮眉一看旁邊的尹訣，便全都明白了。
她冷冷一句，“想不到，尹將軍還有細作的本領。”
尹訣哂笑，又認真道：“我已經請了皇城裏資歷最老的太醫在家候著，為你和晴兒調養身體。”
“無論怎樣，你們母女身體安康最重要。”沈夫人就在這時幫腔道，“所以，就當是賣我這個老太婆一個臉面，讓我求個安心，也更為了小晴兒的康健著想……棠兒，你願意在將軍府多留一段時間嗎？”
見阮眉神色消極，沈夫人還努力保證道：“我沒有別的意思，等到你們母女身體養好了，你再要帶著晴兒去哪兒，我沈氏不會再有任何阻攔。”
母子兩人一唱一和，像搭戲臺子似的。阮眉終於看出來沈夫人的意圖了，卻也是悶著頭，一聲不吭。
歡顏就在這時走了出來，在阮眉耳邊低語：“夫人，晴兒睡著了，攥著老夫人的扳指，睡得很香甜呢。”
阮眉總算有所慰藉，“她難得睡個好覺，我就不去打擾了。”
這些日子，晴兒總跟著她們顛沛流離，今日終於能少有地睡個好覺。
晴兒總是很懂事，哪怕跟著她受苦、哪怕被牽連受傷，也不知道抱怨，只會傻呵呵的，一點兒也不計較得失。
阮眉心中忽地苦澀，感觸良多。
小予晴越是懂事，越讓她虧疚難安。
以前，阮眉總以為僅憑自己也能撐起小予晴的一片天空。
可如今想來，這是否也是一種自私呢？這麽多年來，她是否一直疏忽了小予晴內心對親情的渴求？
就好比她自己，縱使一個人也能踽踽獨行，但內心卻始終渴望著能和雙親重逢。
或許，沈夫人說得對。
從此以後，晴兒多了一個疼愛她的祖母——這是件好事。
日後，不妨讓她們祖孫多聚聚吧。
見阮眉面色緩和，沈夫人淚眼執手，興奮得不能自已：“太好了，棠兒，太好了！今天真是個大喜日子啊！我尹家雙喜臨門了。”
阮眉卻臉色一變，暗暗抽出了手。
“沈夫人，將軍府雍容華貴，不是我這樣的人能消受得起的。”
“若您疼愛晴兒，就讓她在臨水老宅養傷吧。”
話音落下，空氣有短暫的凝滯。
阮眉做此決定，像是一種對過去的嘲諷，倒是令尹訣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沈夫人倒是比誰都要高興：“好，好。湖州也好，臨水也罷，只要能讓我見上我的孫兒一面，在哪都好。”
見沈夫人欣喜歡呼，尹訣的眉眼也柔和了幾分。他為緩解氣氛，伸手想碰阮眉，卻被她無聲地避開，回之一個冷漠厭煩的眼神。
“尹將軍，請你自重。”
尹訣的心被刺痛幾分，猛然想起她適才說過的話。
“我的孩子沒有父親，她的父親早就死了——除非太陽從西邊升起，他都不可能死而覆生！”
是啊。
她如今還沒承認他便是晴兒的生父，她還沒有原諒他過去的所作所為。
今天，尹訣快馬趕到雲霞山，目睹了屋內發生的一切，其實，他內心是有著幾分暗喜的。
慶幸的是，他沒有真的受薛學義誆騙欺瞞，晴兒是他的。
可這喜悅還沒持續多久，他就被阮眉接下來的厭惡和斥責給傷到了。
“我知道，現在我說什麽，都是徒勞。”
尹訣面色難掩失落，緩緩地垂下了手。沈默半晌後，又堅定地擡起頭來，“以後，我會用行動證明，我會護著你和晴兒。”
“不必了。”
阮眉卻毫不留情，斷言拒絕。
“等晴兒養好了傷，我會帶她離開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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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您說什麽？”
沈夫人卻牽著阮眉的手，堅定地將她護在身後：“若不是如喜仔細查出了此事，我的棠兒，怕是要一直蒙冤了！”
阮眉垂下眼，心中酸澀。
“這麽些年，真是委屈你了。”沈夫人見此情景，感懷良多，與她淚眼朦朧地執手相望，“方才我還沒下馬，遠遠地便聽到了你們屋內的爭執。我聽到你說，蘇錦繡要奪走你的孩子——這是怎麽一回事？”
阮眉神色猶豫，久久沒有開口。
沈夫人見狀，連忙拍著胸膛保證道：“棠兒，你放心，有我這個主母在，不會再讓你受人欺負了！”
“當初，是我不夠堅定，沒能護著你，讓你含冤、心灰意冷，才要離開我尹家。可現在，老天爺又給了我一個贖罪的機會——你就大膽地告訴我真相，我定會為你做主！”
見阮眉低頭不語，沈夫人憤恨地扭頭看了一眼蘇錦繡，意有所指地喝道：“我誥命沈氏今天就把話放在這了，只要有我在一日，任何人就都別想將杜棠的孩子從她身邊奪走！”
話音落下，阮眉手心一顫，終於止不住地動容起來。
“……婆母，謝謝。”
輕柔的喟嘆，像是羽毛撓著沈夫人的嘴角。
“你終於肯開口叫我了。”她含淚地笑了一下，緊緊抓住阮眉的手，“孩子，這些年，你過得很不容易吧。”
阮眉重新擡起了頭，神色堅韌不移。
“婆母，我明白您有多看重這個孫兒。在那個偌大的將軍府中，恐怕，只有您與我，是真心地待晴兒好。若有的選，我也不想將她從您身邊帶走。”想起往事，阮眉不禁咬住嘴唇，“可當年，我不得不這麽做。”
“那時，我受困臨水山，卻是她蘇錦繡最春風得意之時——”
阮眉直指蘇錦繡，語氣威然，“她與尹訣，聯手下了好大的一盤棋，他們背刺挑唆、將我逼上絕路，只因為她蘇錦繡無法生養，所以便來奪我腹中之子，好待到日後他們舊情覆燃，再親自過繼到她名下！”
語畢，眾人無不驚詫睜目。
“什麽，竟有此事？！”
沈夫人更是怒火攻心，氣得朝尹訣甩出拐杖，“尹訣，你是不是瘋了！”
尹訣一時忘了言語，滿眼震驚。
過繼？
怎麽可能！
直到這時，他才終於理解，為何杜棠當年身懷六甲卻急於離開將軍府，為何她如今又會如此厭棄他，怒斥他虛偽做作、兩面三刀——還大肆揚言，晴兒的生父早就命喪黃泉。
他也終於才真的懂了，為何多年後再次重逢，阮眉會堅定不移地對他說出那句：“將軍，我從來不欠你的。”
她並沒有在尹訣的飯食裏添什麽青紅椒，她也從沒有想過破壞老將軍的舊居與遺物。
是尹訣對不住她。
沈夫人氣得頭暈目眩，用拐棍狠狠抽在尹訣後背，一下，又一下：“我打死你這個逆子！你、你怎能做出這種傷天害理之事！”
“我……我沒有！”尹訣幹澀地開口，可所有解釋是如此的無力，“杜棠，我從沒有這樣想過！”
阮眉冷眼旁觀，對於他的失控，卻是無動於衷。
尹訣心如刀絞，恨不能將心掏出來給她看：“我也為人父母過，深知骨肉分離的痛苦，又怎麽會舍得將這痛強加於你？！”
“杜棠，我尹訣對天發誓，無論是過去、此刻、或是將來，我從未想過、也絕不會與誰聯手，拋妻奪子、不仁不義！”
“你沒有？”阮眉卻輕輕冷笑，紋絲不動地站著，“你難道想告訴我，去母留子，是蘇錦繡一人的主意？”
蘇錦繡像是條件反射一般怒目而視，“你胡說！你血口噴人！”
“沈姨姨，你不要聽這個賤婦挑撥離間，她是得不到丈夫的愛，才會對我心生妒忌！”
看見蘇錦繡瘋狂偏執的模樣，尹訣只剩下滿目悲涼。
阮眉說得對。
縱使他無心為之，可事實就是，他授人以柄，間接地傷害了杜棠母女。
縱使去母留子這個惡毒的手段是蘇錦繡一人的主意，可倘若沒有他尹訣的默允縱容，便也不可能掀起這麽大的波瀾。
尹訣這時才明白自己錯了，錯得有多離譜。
是他一手害了他的妻女，是他親自拆散了他的家。
尹訣隱忍顫抖著，緩緩地跪在了阮眉的面前。
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將尊嚴與顏面置之腦後，忘了他將軍的聲威、忘了他家主的權勢，而像一個淒哀的有罪之人，徐徐跪在了阮眉的腳邊。
在很多年以前，尹訣也曾因為一輛破馬車，當眾懲罰杜棠在下人面前跪著認罪。
那時，她一定比自己還痛吧。
他此時的難堪，比不上她那時懷著身孕，卻四面楚歌、腹背受敵而走投無路的絕望的千分之一。
“對不起。”
可這道歉，來得太遲了。
阮眉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
“我明白，此刻你一定不會相信我。”尹訣低垂著頭，萬念俱灰，一時哽聲，“……可我從來都沒有這樣想過，從來都沒有。”
沈夫人凝噎無語，只有默默流淚。見碧水試圖伸手攙扶蘇錦繡，便將怒火遷移到她身上，“孰是孰非，總會有個定論。蘇錦繡，碧水是你身邊最親近的奴婢，不如就將她押去嚴刑拷打，總能吐出幾句真言來！”
碧水嚇得臉色慘白，連忙跪地求饒，“我……沈夫人饒命，沈夫人饒命啊！奴婢和娘子都是冤枉的啊……”
蘇錦繡也急忙跪在她旁邊，抱著沈夫人的雙腿求情：“沈姨姨，你一定要相信我！我雖然的確無法生養，可也從未對她的孩子有過什麽非分之想啊！”
沈夫人卻一把推開了她，冷眼道：“沒有非分之想？那你告訴我，你當年用那一盤涼拌皮蛋構陷我棠兒，意欲何為！”
蘇錦繡一楞，隨即咬緊了牙關，猛地扭頭，將碧水掀翻在地！
“都是那個賤婢闖的禍！一定是她擅自曲解我的意思，是她沒有分寸胡亂說話！”說罷，蘇錦繡還親自掌嘴，將碧水的臉扇得鮮血淋漓，“你這個賤婢，竟敢在將軍夫人面前胡言亂語，我早就該好好教訓你一番！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
翻臉速度之快，令在場的人都自嘆不如。
阮眉怒極反笑，“蘇錦繡，你還想將罪責悉數推到一個奴婢頭上嗎？”
蘇錦繡回頭，惡狠狠地瞪她一眼。阮眉卻毫不忌憚，反唇相譏道：“也對，畢竟這是你慣用的手段了。從我見你第一面起，你便假借碧水之手送我薏米，來試探我是否有孕。之後，你更是暗中教唆碧水，引得我誤入老將軍故居，犯下了大忌……待到東窗事發，你又將責任全部推給了她，將自己摘得幹幹凈凈。也虧得碧水對你忠心耿耿，臟活累活全都她來幹，而你則當好那一朵最無辜的白蓮花！”
“你又有什麽資格這麽說我！”蘇錦繡受盡屈辱，終於爆發，猛地起身，“不過是一只野麻雀趁風飛上了枝頭，真以為自己能變鳳凰？若沒有你肚子裏的那個孽種，你以為自己算什麽東西，也配站在我面前跟我頂嘴？”
這般跋扈囂張的態度，與方才在沈夫人面前柔順示弱的模樣簡直大相徑庭。
“是啊，我又算什麽東西。”阮眉噙著笑，說了一句兩人都熟悉的舊話，“不過是一個代孕的乳母罷了。”
蘇錦繡臉一紅：“你！”
“‘你以為，一向深愛我家小主的尹將軍，為何會突然娶杜棠這個卑賤的奴婢？等有一天我家小主和尹將軍舊情覆燃了，那這孩子自然就要名正言順地過繼到我家小主的門下。’”阮眉面無表情，“蘇錦繡，這不是你的原話嗎？還是說，借了碧水之口說出來，你就不認識了？”
蘇錦繡心驚膽顫，見阮眉步步相逼、而沈夫人也面露慍色，只好把央求的目光看向了一旁跪著的尹訣。
“阿訣，你要相信我，我沒有……”
“別再裝無辜了。”尹訣並沒有擡眼看她，只是驟然開口打斷道，“你的眼淚，只會讓我覺得更惡心。”
蘇錦繡腦袋轟一聲炸開：“阿訣！”
“我曾經一廂情願地以為，你是真的懂我、關心我。”
尹訣自嘲地笑笑，“現在想來，恐怕那些全部都是你的算計吧。”
“若我沒有今日的成就，大抵也會成為你口中的野麻雀，不配站在你面前了。”
尹訣與蘇錦繡只隔了數米的距離，分明近在咫尺，兩人之間卻疏離得恍若隔世。
見尹訣眼中再沒有了昔日舊時的那一絲溫憐，蘇錦繡流下了不甘的眼淚：“阿訣，難道你就真的對這個賤人移情別戀，連我們這麽多年的情分也不管不顧了嗎？”
話音落下，尹訣終於擡起了眼來。
“你我之間還有什麽情分可言？你把那盤青椒端給我的時候，也可曾想過所謂的什麽情分？……都不過是虛假而已。”
蘇錦繡聞言震顫，正欲辯駁，卻四顧茫然。
“蘇錦繡，你總是不願承認。可當你選擇背棄我嫁去王府的那一日起——我們便徹底無了可能。”
字字珠璣，擲地有聲。
蘇錦繡終於無力地倒在地上，天旋地轉。
“即便在三年前，當我得知杜棠毀壞了父親的遺物時，我縱然生氣，可也從未想過拋棄她，用她的孩子為你我鋪路。”尹訣的目光閃過一絲狠戾，“舊情覆燃？這輩子，你是癡心妄想。下輩子，也絕無可能。”
蘇錦繡自知已無力回天，只好冷嘲熱諷地著看向阮眉，“你究竟給他們灌了什麽迷魂湯？一夜之間，所有人竟都偏向了你……”
阮眉正要開口，尹訣卻猛地打斷了蘇錦繡。
“你說，她沒有資格同你頂嘴。我看，是你沒有資格同她相提並論。”
“杜棠出身苦寒、無依無靠，可她卻從來都沒有自輕自賤。她拼盡全力保護身邊的人，保護她的孩子。而你，蘇錦繡。你生而高貴，穿金戴銀，是所有人眾星捧月的掌上明珠。可這都只是你的表象——實際上，你只不過是一只靠啃食宿主血肉而生、只會依附於他人的寄生蟲。”
“你無法生養，又何嘗不是老天爺的一種報應——能讓世上少幾個像你這般的蛀蟲，也不失為一種功德。”
字字句句踩著蘇錦繡的痛點，她氣急敗壞，頭暈腦熱，“你、你——”
“去把她收押起來。”尹訣冷冷地睨她一眼，“他聶王爺不要的垃圾，我也不要。”
蘇錦繡慍怒到了極致，反而失心瘋地破口大笑起來。
“好，好，在你們眼裏，我蘇錦繡就這樣不堪！”
她趁其不備，猛地擺脫將衛的控制，抓著一旁的小予晴猛撲過去，“既然如此，那大家就一起去死吧！是你們非要逼我的！一切禍事皆由這個孽種而起，那就由這個孽種做個了斷！”
小予晴猝不及防被抓住了腳腕，本想掙脫，卻被蘇錦繡的長指甲摳進了血肉之中，疼得嚎啕大哭：“娘親……！”
蘇錦繡早有打算，從袖管之中露出了早就備好的暗器，尖銳的鋒刃朝小予晴刺去！
“住手！”
阮眉急得上前，尹訣卻動作更快，搶先一步去奪暗器——卻被蘇錦繡反手劃傷！
尹訣只感到一股血腥味溢出，卻不顧安危，生生徒手搶下了暗器。
蘇錦繡一個閨閣女子，怎敵身經百戰的尹訣。見自己失手，蘇錦繡惱羞成怒，反手將小予晴推出了窗外！
“啊！”
空中傳來小予晴驚恐的尖叫，沈夫人心都要碎了，“我的孫兒！”
尹訣沖出門外，只見小予晴後背著地，正蜷縮一團，抱著膝蓋，涕泗橫流：“嗚嗚嗚，娘親，晴兒的腿好痛……”
“晴兒！”
阮眉將小予晴抱在懷裏，確認她身上並沒有血跡。好在那窗扇只有半米高，不至於鬧出人命來。
“我的兒，我的兒啊，這可如何是好……”沈夫人急得下令指揮，“你們快把小晴兒擡進馬轎，快下山去，快去請郎中來看啊！”
“是！”
將衛們迅速行動，屋內的蘇錦繡趁亂想跑，剛挪動半步，卻一頭撞上一雙筆直的腳。
她狼狽地擡起眼，恰好對上尹訣猶如深淵的冷眼。
那寒氣侵襲的眼神之中，蘊藏著暴虐決絕的殺意。
蘇錦繡害怕了。她第一次見到尹訣這樣的表情，她真的害怕了。
“押下去，聽候發落。”
將衛們將蘇錦繡團團圍住，她終於像被折斷雙翼的囚鳥，再也逃不走了。
歡顏正扶著阮眉登上馬轎，“夫人，小心！”
阮眉憂心地看著車上的小予晴，生生被疼出了淚花。她剛一回頭，就對上尹訣那張惱人的臉。他竟伸出手，也意欲坐進馬車裏來。
“鬧成這般田地，你滿意了？”
阮眉怒從中起，猛地踹開他的手，“車裏滿員了，你滾吧！”
她的身旁明明還有空餘的座位，尹訣欲言又止，終是悻悻地收回了手。
他明白，杜棠仍在責怪他。若不是因為他，她們母女也不會被蘇錦繡這個瘋子纏上，繼而牽連進這場渾事之中。
他知道自己此時沒有立場要求些什麽，只好退開了一步，“你陪著晴兒，我稍後就來。”
阮眉的馬轎疾步下山了。尹訣垂眸看向自己手背上的鞋履印，忽地察覺臉上一陣生疼，衣襟口還有一道淡淡的血痕。
沈夫人這時步履匆匆地走了過來，驚呼道：“哎呀，訣兒，你，你怎麽也掛了傷？”
“快來人啊，這臉上流了這麽多血，趕緊給他包紮啊！”
方才奪下阮眉的小刀時，手上虎口殘留的傷口仍在淌血，如今受蘇錦繡的暗器所傷，臉上又破了一道。
大抵這就是報應吧。
尹訣訕笑一聲，安慰沈夫人道，“無妨的，母親，不用掛念。我又不是女嬌娥，臉上多一條傷痕也沒什麽的。”
沈夫人無奈地搖頭，“你這傻猢猻，這傷口再往下挪半分，那刀子就紮你脖子上了！”
“沒時間管我了。”尹訣收起了目光，“快去下山，看看晴兒傷勢如何吧。”
“是，是。自然是晴兒更要緊些。快備轎！”
下山後，阮眉找了家醫館，為小予晴看過了腿傷。
郎中說，小予晴摔得措手不及，導致右腿的踝部稍微有些骨折，最好不輕易下地，還需要靜養一個月，又為她制了個簡易的支架固定腿。
好在小孩子的骨骼長得快，只要悉心療養、按時換藥，便也算不上什麽大礙。
歡顏看著小予晴躺在病床之上，仍心有餘悸：“蘇錦繡這個毒婦，將她千刀萬剮也難解我心頭之恨！”
“這薛學義也真是的，明知自己被蘇錦繡盯上了，卻還引狼入室，光顧著自己高興，卻只會給夫人添麻煩……這樣的喜歡，我們也消受不起！”
阮眉皺緊眉頭，沈沈地嘆了口氣。
半個時辰後，沈夫人的車馬也趕到了。她問了小予晴的情況，親自守在小予晴床前，看著她安睡。
待小予晴睜開眼，看見她的第一時間，便喜笑顏開地喚道：“祖母，祖母！”
“哎唷，這是哪個可愛的小家夥在叫我呀？”
沈夫人被哄得心都軟化了，憐愛地撫摸著小予晴的額頭，愛不釋手，“你就是我的乖孫女嗎？小寶貝，你叫什麽名字呀？”
“祖母，我叫阮予晴！”
“予晴，這真是個好名字啊。可這阮，是誰的姓氏呢？”
“是我娘親的！”小予晴驕傲地仰起頭，“她說，這是我外祖母的姓。我娘親叫做阮眉。”
沈夫人聞言，也只是心生感嘆。她沒有怪罪阮眉，相反，她倒很能理解阮眉的思親之情。
這時，阮眉掀開簾帳走來，見祖孫二人笑作一團，小予晴的臉上是從未有過的歡樂。
阮眉無奈地笑，伸手捏了一下小予晴的臉蛋，“小妮子，你又恢覆精神了？”
“方才大夫來看過了，這會已經好多了，不是很疼了！”小予晴傻笑著，“早知道，如果忍著疼這麽一下，便可以和祖母說上幾句話，那晴兒寧願早點疼呢！”
話音落下，阮眉眼眶一熱。
她一向明白，她的晴兒是很懂事的。
“我的好孫兒。”沈夫人也眼含熱淚，不禁脫下了手上價值不菲的瑪瑙扳指，放在了小予晴的手心裏，“今日讓你受了不少委屈，是祖母的過失。現在，祖母向你保證，今後任何人都欺負不了我們的好晴兒了。”
“這是祖母的太奶流傳下來的珍寶，是祖母家族的信物。如今，祖母把它贈予你，我們的小晴兒，一定要好好長大。”
“謝謝祖母！”
阮眉卻猶豫了，“夫人，這……太貴重了，我……”
沈夫人卻執意如此，“我疼我的孫兒，誰人有異議？”
阮眉便不再多說了。祖孫二人溫存了一會，見時間不早了，阮眉便向沈夫人鄭重行了個禮，“沈夫人，您去休息吧，我來守著晴兒就好。”
聽見阮眉對自己的稱呼從“婆母”變成了“夫人”，沈夫人心一沈，不由得又在內心怨念起了自家不爭氣的兒子。
可小予晴倒是先拽起了阮眉的衣角，可憐巴巴地懇求：“不要嘛！娘親，我還想和祖母多聊一會兒呢。祖母，你知道嗎？今天，你是第一次見晴兒，可晴兒卻不是第一次見你唷。”
“這倒是新奇了。”沈夫人眨了眨眼睛，“乖乖小晴兒，你是在哪裏見的祖母呢？”
“就在幾天前！那時，娘親聽說祖母病了，急得連忙去看望祖母了呢！那次晴兒趴在墻頭，只是遠遠地看了一眼祖母，都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就走了。”
阮眉臉一紅，“小家夥，你又在胡說了。”
沈夫人卻心中感動。原來，那日阮眉真的來了，還帶了小晴兒一起來看她。
“棠兒，今天讓你受驚了。”
“我沒事的。”阮眉垂下眼，“所幸，棠兒只是傷到了腿。”
“我明白，”沈夫人憤憤地攥緊了拐杖，“若釀成了不可挽回的惡果，我這個老太婆也絕不會請饒了那個蘇錦繡的！”
此時，郎中走來為小予晴換藥，歡顏留下來照看，阮眉便同沈夫人一起走出了醫館。
“今日事發突然，待我休整好，會帶上晴兒盡快搬離這個是非之地的。”阮眉正式向沈夫人解釋道，“等日後有機會，我再帶晴兒上門來拜訪夫人，給夫人請安。”
兩人話音剛落，阮眉便看見了門口幹站著的尹訣。
原來他也早就到了，卻止步於醫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向旁人打聽了小予晴的傷情，又眼巴巴地守著，望穿秋水。
更可笑的是，他身上還留著方才爭鬥的傷口，淡淡的血痕掛在臉上、手上，更添了幾分狼狽。
沈夫人清了清嗓子，裝作沒看見他，繼續拉起了阮眉的手。
“你有這個心思，我是理解的。”
“只是……小晴兒如今下不了地，日常吃穿都需要人照顧著。而你，風寒又剛剛好，還患著咳疾，也是身子虛弱。蘭青她一個人雖然得力，我卻也實在擔心她照顧不周啊。”
阮眉怔了怔，“夫人怎麽會知道，我有咳疾？”
沈夫人沒吭聲，阮眉一看旁邊的尹訣，便全都明白了。
她冷冷一句，“想不到，尹將軍還有細作的本領。”
尹訣哂笑，又認真道：“我已經請了皇城裏資歷最老的太醫在家候著，為你和晴兒調養身體。”
“無論怎樣，你們母女身體安康最重要。”沈夫人就在這時幫腔道，“所以，就當是賣我這個老太婆一個臉面，讓我求個安心，也更為了小晴兒的康健著想……棠兒，你願意在將軍府多留一段時間嗎？”
見阮眉神色消極，沈夫人還努力保證道：“我沒有別的意思，等到你們母女身體養好了，你再要帶著晴兒去哪兒，我沈氏不會再有任何阻攔。”
母子兩人一唱一和，像搭戲臺子似的。阮眉終於看出來沈夫人的意圖了，卻也是悶著頭，一聲不吭。
歡顏就在這時走了出來，在阮眉耳邊低語：“夫人，晴兒睡著了，攥著老夫人的扳指，睡得很香甜呢。”
阮眉總算有所慰藉，“她難得睡個好覺，我就不去打擾了。”
這些日子，晴兒總跟著她們顛沛流離，今日終於能少有地睡個好覺。
晴兒總是很懂事，哪怕跟著她受苦、哪怕被牽連受傷，也不知道抱怨，只會傻呵呵的，一點兒也不計較得失。
阮眉心中忽地苦澀，感觸良多。
小予晴越是懂事，越讓她虧疚難安。
以前，阮眉總以為僅憑自己也能撐起小予晴的一片天空。
可如今想來，這是否也是一種自私呢？這麽多年來，她是否一直疏忽了小予晴內心對親情的渴求？
就好比她自己，縱使一個人也能踽踽獨行，但內心卻始終渴望著能和雙親重逢。
或許，沈夫人說得對。
從此以後，晴兒多了一個疼愛她的祖母——這是件好事。
日後，不妨讓她們祖孫多聚聚吧。
見阮眉面色緩和，沈夫人淚眼執手，興奮得不能自已：“太好了，棠兒，太好了！今天真是個大喜日子啊！我尹家雙喜臨門了。”
阮眉卻臉色一變，暗暗抽出了手。
“沈夫人，將軍府雍容華貴，不是我這樣的人能消受得起的。”
“若您疼愛晴兒，就讓她在臨水老宅養傷吧。”
話音落下，空氣有短暫的凝滯。
阮眉做此決定，像是一種對過去的嘲諷，倒是令尹訣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沈夫人倒是比誰都要高興：“好，好。湖州也好，臨水也罷，只要能讓我見上我的孫兒一面，在哪都好。”
見沈夫人欣喜歡呼，尹訣的眉眼也柔和了幾分。他為緩解氣氛，伸手想碰阮眉，卻被她無聲地避開，回之一個冷漠厭煩的眼神。
“尹將軍，請你自重。”
尹訣的心被刺痛幾分，猛然想起她適才說過的話。
“我的孩子沒有父親，她的父親早就死了——除非太陽從西邊升起，他都不可能死而覆生！”
是啊。
她如今還沒承認他便是晴兒的生父，她還沒有原諒他過去的所作所為。
今天，尹訣快馬趕到雲霞山，目睹了屋內發生的一切，其實，他內心是有著幾分暗喜的。
慶幸的是，他沒有真的受薛學義誆騙欺瞞，晴兒是他的。
可這喜悅還沒持續多久，他就被阮眉接下來的厭惡和斥責給傷到了。
“我知道，現在我說什麽，都是徒勞。”
尹訣面色難掩失落，緩緩地垂下了手。沈默半晌後，又堅定地擡起頭來，“以後，我會用行動證明，我會護著你和晴兒。”
“不必了。”
阮眉卻毫不留情，斷言拒絕。
“等晴兒養好了傷，我會帶她離開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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