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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訣派人暗中跟著薛學義，果然很快就有了收獲。
第二天一早，盯梢踩點的人便前來匯報：“大人，我們盯了那姓薛的小子一整夜，他夜裏倒是沒什麽動靜，只是天一亮便收拾著獨自出門了。”
尹訣眉心一皺：“出門了？”
“是。”侍衛解釋道，“我們的人立馬跟了上去，還不知道他目前是打算去哪兒。看他連包袱也沒帶，不像是要跑路。”
“我們將軍昨日才找過他，他今日一大早便出門了。”另一旁的副將半開玩笑道，“如此速度，倒像是刻意給我們帶路似的。”
“此話不無道理啊！”副將便問，“將軍，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是要繼續跟上去，還是當即擒住那小子，逼他招供？”
尹訣垂下眼，沈思良久不語。
“既然他放了鉤，我也好奇，他到底想讓我看到什麽。”
最後，他自言自語一般低喃著，“倘若能直接將我帶去夫人那裏，便是最好。”
那副將就忍不住多提醒了一句：“可那夫人現在不還避著您嗎？就算找到了她的住所，這樣貿然上前，怕是夫人只會躲得更遠吧？將軍，您別忘了，上次見面臨別時，夫人還說，倘若咱們再糾纏不休，就去投……”
他的話說了一半，就被尹訣一個淩厲的眼神給堵住了。
“就你長了嘴，就你能說會道？”
“將、將軍，屬下錯了……”副將嚇得一個激靈，囁嚅著拍嘴巴，“呸呸呸，什麽投不投的，晦氣！”
尹訣冷冷地剜了他一眼，隨即揮袖而起。
“走，去看看薛學義賣的什麽關子。”
薛學義直接去了阮眉的住處。
他消息靈通，其實早就打聽到阮眉今天一早就要離開於鎮。於是，他緊趕著來了，生怕錯過和阮眉的道別。
阮眉近來總是避著他，想見上她一面簡直比登天還難。好在薛學義有小予晴這個作弊器，靠三串糖葫蘆的賄賂，他成功從後院的小門裏溜了進來。
小予晴正吧唧地啃著一個米餅，睡眼惺忪地看著薛學義：“叔伯，你來得正好，晴兒正在用早飯呢，要不我們一起吧。歡顏姐姐今天做了很多好吃的呢……”
薛學義見她睡臉可愛，忍不住往她圓嘟嘟的臉上掐了一把，又無奈地問，“你娘親，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呢？”
“這晴兒可不知道了。”小予晴把米餅吃完，又舔了舔拇指，“不過，我們用完早飯馬上就要走了。娘親說，新家路程遙遠，要坐一整天的車呢！”
“看來，我來得巧了。”薛學義苦笑幾聲，隨即從懷裏拿出一個信封，遞給了小予晴，“我就不去見你娘親了，她八成還在氣我，就免得又惹她厭煩了。你來幫我把這個交給她，就說我來過了。”
小予晴接下了信封，乖巧地點頭：“好吧。”
薛學義又不放心似的，頻頻擡頭張望，像是期待阮眉出現，又像是有些擔憂，“等到了新家，再給薛叔伯捎口信，你娘親什麽時候消氣了，叔伯再來看望你們娘倆，好不好？我們的小晴兒。”
“可是，娘親不讓晴兒隨便和陌生人說話，晴兒捎不了口信……”
薛學義壞笑地蹲下來：“那我用一份豪華大禮討好晴兒也不行嗎？”
“哇，什麽豪華大禮？”
小予晴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薛學義正想開口，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動靜。
他側過頭，眼角的餘光瞥見墻後似乎有人影晃動。
薛學義臉色一變。
看來，那家夥還真的派人跟蹤他啊。
罷了，索性順水推舟，未嘗不可。
薛學義回過頭來，換上一副春風和煦的笑臉：“不過，在把禮物給晴兒之前，叔伯還要晴兒幫一個忙。”
小予晴天真地眨了眨眼，“什麽忙呀？”
薛學義牽起她的手，帶著她往一旁走去，“跟我來。”
一墻之隔，尹訣站在陰影之中，臉色堪比鍋底。
“這裏還真是夫人的住處！”副將踩點完，一臉驚愕，“看來，那家夥果真和夫人交情匪淺啊，不然怎麽會連夫人的藏身地都知曉得一清二楚。”
侍衛也頭頭是道地分析起來：“而且，你們看見沒？剛才那小孩兒還親自給他開門呢……兩人有說有笑、其樂融融的，倒是親熱得很，那小孩兒應該很是信賴他。”
“你會教自己的孩子和仇人融洽相處嗎？這不扯嘛！”
“如此看來，夫人也不像是受人脅迫了，說不定當初還是自願同那小子走的呢！”
“簡直是太荒唐了！這、這要置我們將軍於何地啊！”副將義憤填膺，“大人，要不要立馬派人去將其拿下，抓個現行？”
所有人都在靜靜屏息以待尹訣的指令，後者卻沈默不語，只有雙拳越攥越緊。
在來這裏之前，他曾料想過很多種情況。
或許，杜棠當初是迫不得已才離開臨水，離開他。或許，是薛學義故意設計巧取豪奪……尹訣甚至還腦補出了一個栩栩如生的話本，杜棠在薛學義的魔爪下、為了孩子不得不忍氣吞聲委曲求全……
可如今，他想象中那副仇人相見、倒戈相向的戲碼並沒有上演，相反，他倒親眼目睹了薛學義和杜棠的孩子嬉鬧玩耍、一團和氣的畫面。
就好像，他們反倒是真正的家人一般。
尹訣忽地惱怒，反倒是一掌拍向了亂嚼舌根的侍衛。
“抓什麽現行？你以為是抓奸？不會說話就把嘴閉上。”
“是……是，不抓，不抓。”
“你以為我是什麽？強盜嗎？光天化日，將她五花大綁強押回去。”
“是……是小的考慮不周，大將軍請息怒。”
尹訣出言將侍衛們教訓了一通，這才漸漸冷靜了下來。
“要是現在露頭，必然會打草驚蛇。”他輕嘆一口氣，“到時候，我一輩子也別想見她了。”
終於瞧出將軍的態度，他心底還是偏向著杜棠，侍衛哪兒還再敢胡亂說話，只好順著應承：“將軍深謀遠慮，竟是小人短視了。”
“將軍，”盯梢的侍衛忽地跑了過來，驚詫地提醒道，“那姓薛的突然帶小孩兒去後院了，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叔伯，你說要給我送的禮物呢？”
看著眼前一臉天真無邪的小予晴，薛學義突然感覺自己像個哄騙小孩的大壞蛋。
可他才不會良心不安，反倒是笑謔地將小予晴抱了起來，軟聲軟語地問她：“若小晴兒能喚我一聲爹爹，我就立馬把小晴兒最想要的那只金絲撥浪鼓送給她，如何？”
聽到金絲撥浪鼓五個字，小予晴興奮地睜大了眼，可這欣喜很快又被困惑代替。
“薛叔伯又不是我的爹爹，為什麽要這麽叫？”
“娘親說，我沒有爹爹，我爹爹早就死了。”
薛學義笑容不改，說起謊來倒是臉不紅也心不跳。
“薛叔伯沒有成婚，也未曾生養，做夢都想有像晴兒這樣乖巧可愛的女兒呢。”他一手捏著小予晴的臉蛋，像揉包子似的，“好晴兒，你就讓叔伯過把癮，作為交換，叔伯也能實現你的願望，咱們互惠互利，這不是很好？”
薛學義不愧是個奸商，無利不商，凡事都想著等價交換。
果然，在薛學義軟磨硬泡的攻略下，小予晴有些被打動，嘟著嘴嘀咕，“好像，是這個道理。”
薛學義不禁腹誹，好在晴兒年紀比較小，還好糊弄一些。若是被家中年長的那位知道，他算盤都打到小孩身上了——不得惱得扒掉他一層皮才好。
薛學義勾起嘴角，笑意盈盈，“所以，嗯？”
“咳。”小予晴第一回這麽叫，還有些陌生，磕磕巴巴才憋出一句，“爹……爹爹！”
說完，她自己都臉紅了，羞得將頭埋進薛學義脖頸裏。
“好啦，好啦，叫完了！”
“嗯，”薛學義心情大好，不由得提高了幾分音量，又吧唧地在小予晴臉蛋上親了一口，“我們的小晴兒真乖。”
一回生，二回熟，小予晴幹脆拽著薛學義的衣袖催促，“爹爹，你就把撥浪鼓給我吧！晴兒還想拿去和娘親一起玩呢。娘親最近都不開心，晴兒希望娘親能笑一笑。”
“好一個借花獻佛。小晴兒，你怎麽這麽多心眼子？”薛學義故作無可奈何，從懷中又拿出一個精巧好看的撥浪鼓，十分刻意地感慨，“罷了，反正我的錢也都是你們娘倆的錢，隨便拿去玩吧。”
“好！”
小予晴拿到了撥浪鼓，雙眼都笑成了小月芽兒。
“當初，你娘親找上我，希望我能將她從刀山火海解救出來的時候，我就下定了決心，要一輩子護著她。”薛學義笑著摸了摸小予晴的頭，“自然，我也是要一輩子護著你的。好了，去玩吧。”
小予晴卻沒急著走，而是好奇地眨了眨眼，“什麽是刀山火海呀？”
薛學義的笑容暧昧不明，“那是一段陳年往事了，你若好奇，就去問你娘親吧。”
最後，小予晴捏著撥浪鼓歡快地跑走了，撥浪鼓隨風而動，掀起了一股快活的空氣。
而另一旁的墻角之後，尹訣眼前一黑，險些直接跌倒下去。
“將軍、將軍！”
他倒下丨身，將花草壓倒了一片。侍衛連忙去扶他，副將卻焦急地壓住他們，“快都別出聲，難道想被發現不成，還嫌不夠丟人嗎！”
侍衛們亂了手腳，只好悻悻地回了原地待命。副將則嘆息著來到尹訣身前，“將軍，別看了，我扶你回去吧。”
尹訣說不出話，臉色鐵青，顫巍巍地擡起手。副將連忙應和，“我知道，我知道，會派人繼續跟著的。”
等副將扶著尹訣回到了馬車裏，他總算緩過了幾分神，可臉上還是猶如覆上了一層冰霜。
副將連忙揮手趕走了身旁的侍衛，只留下了兩人。
良久，尹訣才失神地喃喃，“方才，她是不是真的喚他爹爹？”
副將一臉的哀嘆。
“將軍，我們都聽到了。”
尹訣迅速紅了眼睛，不甘地指著門外，“可是，怎麽會呢？仔細算來，那孩子的年齡，明明都差不離的……”
見尹訣已然失控，副將想勸又不知從何開口，只好苦著臉，“將軍……”
“你快說！”尹訣卻索性揪起他的衣襟，將他帶至眼前，赫然睜大了眼，“她的眼睛——究竟像誰？”
“這……”
兩人四目相對，副將簡直想找個地洞鉆進去，絲毫不敢胡亂開腔。
順著說，又怕失望，逆著說，又怕傷心。
最後只好幹巴巴地解釋，“大人，您別多想了，這小孩子還沒長開，像誰都是說不準的。”
尹訣的手隱隱顫抖，最後還是松開了他。
眼下，他必須去接受一個他始終不願面對、也不願相信的事實。
杜棠逃了。
她聯合了另一個男人，策劃了這一場瞞天過海的死遁局。是她自己要逃走的，所以她才會對尹訣深惡痛絕、恨之入骨。
她甚至還和別的男人有了孩子，在一個無人知曉的院落裏，組建了她的新的家庭。
那孩子本是屬於他的，而她也本該是他的正房之妻。
後來，她不惜裝成去世的假象，也要從他身邊逃走。
尹訣有些後悔了。
當初，他一氣之下撂下狠話，讓她生下孩兒後便離開將軍府。
輕飄飄的一句話，便生生割斷了杜棠與她孩子的骨肉之情。她內心一定很痛吧。
就好像如今的尹訣，親眼見著他的孩子卻喊著別人作爹爹，果真是應了一句話，刀子不刺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尹訣自嘲地笑笑，捂住了眉，將淚眼蓋在了陰影之中。
“她們走了沒有？”
“還沒有。”副將連忙問，“將軍，有什麽需要吩咐？”
等再度擡起眼，尹訣眼尾泛著紅，目光更多了幾分狠戾，“去，把箱子裏那個繡枕拿來。”
“是。”
副將便去將繡枕取了回來，其實這枕頭平平無奇，倒是上面的孔雀戲水繡紋，栩栩如生，“拿到了。”
尹訣輕點手指，“想辦法把這個，塞進夫人的行囊裏。”
這倒是不難，副將立馬會意，退下了。
尹訣望著杜棠門戶的方向，眼神逐漸加深。
既然薛學義要如此橫刀奪愛，那他自然也不會手下留情。
他薛學義想當好人，護著杜棠母女一輩子，讓他來做那個萬惡之源的反派？
絕無可能。
用過早飯後，歡顏扶著阮眉，阮眉牽著小予晴，三人依靠著上了馬車。而車夫已經將行李安頓好，驅動韁繩，揚長而去。
尹訣就站在遠處，遠遠地目送著她們的車馬遠去。
副將還嘟囔著，“也不知怎麽，夫人搬家，這薛學義也沒跟著，甚至連面也沒見，就這麽匆匆地走了。難道他還有什麽事要忙不成？”
尹訣終於移開了目光，只平平道，“我們也準備出發。”
副將楞了楞，本以為受了方才的打擊，將軍就會死心了，沒想到還堅持要一路護送。
堂堂鎮國大將軍，面對自家夫人時卻像個龜頭縮腦的小毛賊似的。
但副將也不敢說，副將也不敢問，領導發話了，自己只有乖乖照做。
等到車馬已經走出一段距離，出了於鎮的城門，小予晴才從懷裏拿出一封皺巴巴的信，塞在了阮眉的懷裏。
“娘親，這是薛叔伯給你的！”
阮眉楞怔片刻，“他什麽時候來了？”
“就在今天早上呀。”小予晴說著又從身後拿出了那個金絲撥浪鼓，好生歡喜地玩了起來，“他說，娘親還在生他的氣，就不來親自為娘親送行了。薛叔伯還送了晴兒一直想要的撥浪鼓作為送別禮呢！”
歡顏好笑又無奈，“你個小丫頭，最近是愈發鬼精了，竟還瞞著我們這麽久呢。”
阮眉有些猶豫，可他先斬後奏，此時推脫也來不及了，只好將信紙拆開。裏面寫著一句詩詞，還夾雜著五張銀票。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阮娘子，山長水闊，務必珍重。”
“這薛公子平日看著不拘小節，心思倒是宛若小女子一般纏綿悱惻。”歡顏也是被這情詩肉麻到，忍不住多說了一句，瞧著阮眉的神色消沈，便又改口寬慰道，“夫人，我們這一路途遙遠，他大抵也是擔心。”
阮眉攥著那張薄薄的信紙，卻是怎樣也笑不出來。
偏偏小予晴還執拗地拉著阮眉的手，“娘親，快陪晴兒玩一玩撥浪鼓吧！”
阮眉輕輕嘆了口氣，只道，“先收起來吧，我暫時沒心情玩這個。”
“娘親……”
小予晴失落地將撥浪鼓上交，歡顏便去為她收好，卻在翻箱時無意間發現了一個不曾見過的物件。
“咦，夫人，這箱子裏何時多了一個繡枕，是你方才收進來的嗎？”
阮眉起初還沒在意，只道，“床上的用品，我都統一包起來了。你說的是哪個繡枕？”
歡顏將繡枕拿出來，借著日光仔細一看，又伸手撫過其間的孔雀圖樣，神色一驚。
“怎麽了？”
“夫人，這……”歡顏將繡枕拿到了阮眉跟前，“這不是三年前，我們在旅店休整時候，繡的料子嗎？”
阮眉有些驚愕，又仔細地確認後，“果真是的。”
“薛公子真的把這料子做成了枕頭……只是，怎麽會出現在我們的行囊裏呢？”
兩人面面相覷，不由得一陣後背發涼。
“夫人，眼下的情況，怕是只有兩種可能了。”歡顏感到後怕，細細分析著，“第一種，當年，薛公子根本沒有真的去賣掉這些料子，只是找個由頭來接濟夫人。那這樣的話，這繡枕今日也沒必要還回來了。”
阮眉點了點頭，歡顏鎮定了一下心神，又繼續盤算道：“還有另一種可能，當年，薛公子的確將這料子賣出去了。只是，後來又被買主送了回來，經誰故意塞進了我們的行囊之中，就為了想讓我們看到。”
剛一說完，歡顏自己也覺得難以置信似的，搖了搖頭。
“可是，為什麽呢？若真是這樣，簡直太不合情理了。就這樣一個繡枕，若是買主不喜歡，大可以問薛公子退了便罷，何必又大費周章送到我們跟前，還是偷偷塞進來的。”
“不對。”阮眉忽地臉色一沈，“那時，我還是個籍籍無名之輩，薛公子賣料子時也從未提及過我的姓名，旁人不會知道這是我繡的，更不會平白找到我的住處來了。”
歡顏更是不解了，“那……難道說，這其實是薛公子為咱們準備的一個小驚喜，當是紀念夫人開始了新的生活？”
阮眉說不上來，只感覺冷汗直冒。她小心地將繡枕拆開，裏面殘留了些藥草的腐味，但可以依稀分辨出，是些寧神助眠的合歡花、夜交藤。
阮眉心中忽地冒出一個大膽、匪夷所思的念頭。
“會是尹訣嗎？”
歡顏大驚失色，“夫人，你何出此言？”
“我們當時只顧著維持生計、悶頭織就，至於那些布匹最後都賣去了哪兒，我從沒過問。這些都是由薛學義說了算的。”阮眉也感到不寒而栗，“他若是想把這料子還我，方才來了，大可以直接同我說，亦或是讓小晴兒代勞，不必這樣遮遮掩掩的。”
歡顏怔了怔，隨即接口道：“除非，他並不知情。”
阮眉點了點頭，“這樣一來，便只有一種結果了。”
歡顏倒抽了一口氣。
“他是何時來的？我毫無頭緒。”阮眉失手摔下了藥枕，痛苦地捂住額頭，“歡顏，你說，我是不是早就被他盯上了？”
“若真是像夫人推測的那樣，當年薛公子將這料子賣給了尹將軍，而尹將軍不知怎麽又認出了夫人的手法，故而順藤摸瓜，找到了這裏，將繡枕還給了我們……”歡顏順勢推測著，又倏地皺了眉頭，“可是，當年我們協力，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薛公子為何又要出賣我們、引狼入室呢？……會是無心之失嗎？”
“若是從織錦局出去的料子，說是無心之失，還情有可原。”阮眉十分冷靜，“可那時我還在藏身，我出手的料子，都是由他親手掌管！怎會有無心之失一說？”
事已至此，阮眉總算明白了——這是尹訣對她的提醒。
提醒她，薛學義也並非清清白白之人。
“如此一來，尹將軍那日所說，當初在臨水山，是他讓薛學義給夫人送來了用度，倒是有幾分可信度了……”歡顏仍然疑惑不已，“可是，他那時若是想關心夫人，大可以開誠布公地給夫人送些東西來，何必又兜一個圈子，假借他人之手？”
歡顏仍在仔細回想，試圖找些線索出來。可阮眉卻恍惚地搖了搖頭，心緒不寧。
“當年的事，我已無心多問。只是，這繡枕也不知是何時被塞進來的……現在也無從考證了。”
她將頭埋進了雙臂之間，無可抑制地打起了寒顫，“歡顏，我好冷，我好怕……”
歡顏見狀也是心亂如麻，只好牽住阮眉的手，溫聲安慰：“那夫人，我們就更應該快些離開了。”
阮眉點了點頭，悶聲不語。
車馬奔波了一天，終於到了山腳之下。眼看著還有一半的路程，而天色已然暗沈了下來。
十月深秋，越往上的山路便越發陰冷。秋風蕭瑟，淒月凍骨。
連小予晴都被中途冷醒，朝阮眉懷裏瑟縮了幾分，“……娘親，我冷。”
許是氣溫太低，又許是今日受了驚而心悸的緣故，阮眉的舊咳疾又犯了，時常咳得胸口起伏，臉都紅了，身子卻是冰冷的，十分難受。
“夫人……”歡顏眼見著幫不上忙，急切得仿佛心在烤爐上煎熬，“可這一時半會的也煎不了藥，可真讓人心焦……”
早知道，方才還在城裏時就該停下來，多準備些再上路。可她見阮眉實在太過害怕，這才加緊了趕路的步伐，希望快些到家。沒想到，心急反而誤了事。
“我沒事……”阮眉強打精神，嘴唇卻是越來越白，“我還可以再撐一會。”
“娘親，娘親……”小予晴也瞧出了阮眉的病態，含淚抱緊了阮眉的腰，恨不能貼著皮膚將溫暖傳給她，“晴兒抱著娘親，娘親就不冷了……”
歡顏扭頭去將馬車的窗帳拉緊了幾分，卻還是有寒風從縫隙中漏進來。她便去行囊裏翻來了一床被褥，暫且裹著。可也不管用，阮眉的手心仍像個冰塊。
若有些熱水暖爐解燃眉之急便好了，她也可以為夫人泡些湯藥喝下。
“咳……咳……”
“夫人……”
歡顏不想見阮眉受苦，她們已經這麽苦了，為何還是造化弄人。
終於，歡顏不忍心地探出頭道，“車夫，一路顛簸，夫人累了，暫且停下，咱們先休息一會吧！”
“大人，這越往山上走，路就越陡，寒氣也越來越重了。”
副將親眼看著前方的車馬也停了下來，靠在路邊休息，“我看，她們應該也是受不住了，要停下來歇歇腳。”
“可惜這山裏寥無人煙的，四面都是草樹，也沒個客棧酒館之類的。”侍衛還有心打趣，“夫人還真是會挑地方，找了這麽個鳥不拉屎的荒山，還真要過隱居詩人的避世日子啊！”
“別說了，這一路冷死我了，總算能得個空喝點熱酒，暖暖身。”
“趕緊給兄弟也來一杯！再拿個襖子給咱披上，真是凍得不行了。”
副將拿著一件貂皮厚襖，來到尹訣跟前，巴巴地問：“將軍，要不您也加件衣裳吧，山上太冷了。”
尹訣坐在馬駒上，手攥著韁繩，勒出了道道淤痕。
他趕了一天的路，凍得臉都僵了。饒是他都如此，又不禁想到，杜棠今日出門前，只穿了件單薄的裙袍，搭上一件插了幾根毛的披風……
她此時一定也不好受吧。幾個人冒冒失失、行色匆匆的，什麽也沒來得及準備。她身子又單薄，怎能經得起這樣的舟車勞頓。
為了躲他，還真是倉皇狼藉。
尹訣心軟了下來，又忍不住自嘲地笑。
最後，尹訣也沒伸手去接那厚襖，而是淡淡道：“去把這個送給夫人。”
“這，這……”副將面露為難，“現在送東西，有些突兀了吧？這……用什麽由頭好一些？這荒郊野嶺的，保不好，夫人還要誤會屬下居心叵測呢。”
尹訣惱了，一腳揣在他腰上，“我管你什麽由頭，快去。”
副將耷拉著臉轉過身，尹訣又大跨下了馬，開口叫住他。
“等等，還有這個。”
最後，他帶上了一個炭煙裊裊的暖手爐、兩壺滾燙的沸水和三袋幹糧。
這些都是尹訣自己帶的物件，一旦送出去，他就只有一路上幹捱著了。副將於心不忍，就多說了一句：“將軍，你這又是何苦呢。你這邊傾囊相助，可那邊又未必真的領情。”
尹訣的手指顫了顫。
是啊，他又是何苦呢。
當初，是杜棠主動和他斷了。她不惜找了死遁的蹩腳借口，和另一個男人私奔，也要將他甩得遠遠的。如今，他就算想來求和，她也未必真的會領情，說不定還會將他看作一樁笑話嘲解。兩人何不趁機勾銷恩怨，從此一別兩寬、分道揚鑣。
可是……他就是不忍心。
不忍心看著杜棠，好不容易得了個重生的機會，不用再跟著他受苦了，卻又在這冰天雪地裏受凍。
副將見了尹訣的臉色後，也不再多說，會意地點頭應下了，“屬下知道了，屬下這就去。”
可此時送東西實在是太過唐突，找不到合適的借口，只好硬著頭皮，遠遠的幹站在一旁，找一個車夫打盹的時機。
好不容易瞧著車夫小解走遠了，副將怕被發現，連忙將東西索性一並放在了車輪子旁。他走得飛快，可透過窗帳，歡顏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那一晃而過的窗影。
“什麽人？”
歡顏心跳如鼓，連忙下車一探究竟。
可一瞧四周，夜色如墨，根本看不到什麽人影。
這時，那車夫也方便回來了，看見了車輪子旁的物品，好奇地撥弄，“這些是什麽？”
歡顏也仔細一看，心驚肉跳的：“這荒無人煙的地方，怎麽會橫空出現這些物品？”
細細數來，“還恰好都是我們需要的。”
難道，她們被人跟蹤了？
這荒郊野外，她們又形單影只的……越想越是毛骨悚然。
“姑娘你別怕，若真是被匪徒盯上了，也是個心善的匪徒。不然，他不劫色也不劫財，反倒給姑娘送炭火做什麽？”車夫倒是個膽大心寬的，反倒安慰說，“眼下，你家夫人不是正病著，這種時候，也顧不上什麽多了，快拿去救急吧！”
歡顏似是想到了什麽，眸光微動，一咬牙，“你說得對。夫人月子裏的舊疾，別又覆發了才好。”
阮眉正病著，細碎的咳最後變成了急促的喘。連做的噩夢都是反覆無常，驚出了一身冷汗。
夢裏，她急切地奔跑，身後像是有個人影在緊追不舍。最後，她失足掉進了一條寒江之中，江面已然結冰，而她則沈沈墜入了江底，任冰湍刺骨。
忽地，阮眉感到一陣暖流湧過，睜開眼，唇邊是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歡顏噙著淚眼：“夫人，我為你泡了些草藥，雖不必煎熬的好，但或許能有些效用呢，你快嘗嘗罷！”
“歡顏……”
阮眉疲累地擡起眼，察覺她身上正裹著一件貂皮厚襖，上面還沾染著淡淡的馬草味道，似曾相識。而小予晴則抱著裊裊的暖手爐，笑得不亦樂乎：“娘親，好暖和呀！你快來抱抱，晴兒給你暖暖手。”
“這些是……”
“這些都是在車輪子旁發現的。”歡顏的臉色微微變了變，沈聲道，“夫人，我覺得……這些東西，大概是薛公子送來的。”
“薛公子？”阮眉猝不及防地嗆了一下，“他怎麽會……”
“我也覺得奇怪，可車夫又提醒了我，這荒山野嶺的，若真是土匪，哪有不圖錢財，卻反倒給咱們送東西的道理？”歡顏連忙放下了碗，為阮眉拍背順氣，“我想……大概是薛公子惦記著你還不願見他，又放心不下，這才出此下策，一路尾隨著我們，暗中照顧。”
“真的嗎？”小予晴驚喜地抱著手爐，“薛叔伯真好！”
歡顏也哭笑不得，很是感嘆，“我也想不到，薛公子還有這等細膩的心思。”
小予晴又湊到阮眉跟前，正兒八經地問：“薛叔伯今天還跟我說，讓我去了新家以後給他捎口信，等娘親消氣了，才敢出來見娘親一面呢。怪不得，他今天只敢偷偷跟著。”
“娘親，你現在還在生薛叔伯的氣嗎？”
“……繡枕那事，的確是他不地道。”歡顏說了句中肯的話，“不過，今天，他一路護送著咱們，也是用心良苦。要藏著不露頭，又得顧及著咱們……想必他現在也一定很疲累吧。”
阮眉蜷縮在貂皮襖裏，沒有吭聲，只感這大衣沈重無比。她埋起了頭，神色晦暗。
“罷了，罷了，不提他了。”歡顏見阮眉臉色不對，連忙一筆帶過，“這兒還有一些幹糧，夫人一定餓壞了，快墊墊吧！”
阮眉攥著幹糧袋子，卻久久地沒有下口。她只擡起眼來，平靜地說道：“我休息夠了，我們繼續出發吧。”
晨光熹微，天色蒙蒙亮時，阮眉的車馬終於抵達了旅途的終點。
那是間粗陋的寒舍，是阮眉半年前就托人打點建好的。雖然是個空徒四壁的陋室，可依山傍水，還有幾畝肥沃的田地自給自足。簡單一收拾，倒也有幾分家的溫馨。
“夫人，太好了。”一下車，歡顏就不禁熱淚盈眶，“如今，我們總算可以過上安生日子了。”
“終於到啦！”小予晴也十分亢奮，一頭撲進鳥語花香裏，撒了歡兒，“晴兒好喜歡新家！”
阮眉言笑晏晏地站在門口，望著姐妹倆嬉笑玩鬧。她眸底盈滿了笑意，額上卻覆著一層細密的冷汗。剛要開口，“是啊，終於……唔”
可話沒說完，阮眉忽地感到腦袋一陣暈厥，接著便眼前一黑，猛然失力——竟直接向後栽倒了過去！
見阮眉暈倒，歡顏驚惶地沖了過去，“夫人！”
“娘親，娘親！”
河流的另一端，尹訣的人馬在原地簡單紮了個營。這個位置十分隱蔽，還可以遠遠地看見杜棠的家。
經過一夜的勞累，底下的侍衛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
“這將軍夫人簡直像只受驚的兔子似的，東躲西藏。可我們將軍又不是吃人的狼，哪有狼給兔子看家門的道理？”
“你不懂，咱們將軍啊，是在給過去的無知贖罪呢……雖然他嘴上不說，可到底還是心疼夫人的。”
“噓，別再議論了，回頭叫主子聽見了，又給咱們二十板子。”
“將軍，您一宿沒合眼，這下見到夫人的住處，終於可以安心了。”
尹訣靠著馬車，眼下是一片濃厚的烏青。他闔上眼，不冷不熱地應了聲“嗯”。
接著又擡起手，像有話要說。
副將連忙應道，“屬下明白，派幾個人暗中守著，要保護夫人，還要不被夫人發現了，免得夫人再度受驚逃跑。”
尹訣又“嗯”了一聲，接著把手放下了，閉目養神。
副將長嘆一口氣，又勸道：“眼下夫人看著也安全了。將軍，您一路勞累，這地方又偏僻，連個歇腳的客棧也沒有。你看，要不咱們還是先回去休整幾天，再做打算？”
尹訣緩緩擡起了眼皮。
“我再看看吧。”
他嗓音都透著空蕩的倦怠，卻固執地撐著頭，不願挪動。副將見他如此執著，便也不再追問了。
好在所帶的餘糧還挺充足。一行人馬簡單生了火，吃了頓烤羊肉宴，養精蓄銳。待到饜足之際，也黃昏日落了。
過了半晌，尹訣忽地皺起眉頭，望向遠處：“怎麽一直都不見人出來？”
他這麽一說，副將也反應過來了。好像真是這樣。自從白天夫人一行人進了這屋子，半個小時後，就再沒人出來過，也沒個什麽動靜，不知是怎麽了。
副將叫來盯梢的侍衛一問，這才知道，“好像是她們剛到那會兒，那夫人身邊的小丫鬟突然匆匆地上了車馬，一直到現在都不見歸來……如今想來，她當時應該是下山去了！”
“什麽？”副將急眼了，“這麽重要的事，怎麽不早點說！”
那侍衛忙跪下認錯，“大人恕罪！當時咱們還以為她只是出門收拾一下，就、就沒想太多……”
尹訣心慌撩亂，幾度欲起身，最終還是壓抑下來，瞪向副將，“……你去聽聽墻角，看怎麽回事。”
“好，我馬上就去。”
副將不敢耽誤，立馬帶了個侍衛小心地摸了過去，透過窗扇，遠遠地瞧了一眼。
“大人，大事不好了！”
見副將踉蹌地跑了回來，尹訣的心中猛地一沈。
解釋一下，本來昨天想更新的，可是才寫了三千多字，就幹脆挪到今天一起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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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訣派人暗中跟著薛學義，果然很快就有了收獲。
第二天一早，盯梢踩點的人便前來匯報：“大人，我們盯了那姓薛的小子一整夜，他夜裏倒是沒什麽動靜，只是天一亮便收拾著獨自出門了。”
尹訣眉心一皺：“出門了？”
“是。”侍衛解釋道，“我們的人立馬跟了上去，還不知道他目前是打算去哪兒。看他連包袱也沒帶，不像是要跑路。”
“我們將軍昨日才找過他，他今日一大早便出門了。”另一旁的副將半開玩笑道，“如此速度，倒像是刻意給我們帶路似的。”
“此話不無道理啊！”副將便問，“將軍，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是要繼續跟上去，還是當即擒住那小子，逼他招供？”
尹訣垂下眼，沈思良久不語。
“既然他放了鉤，我也好奇，他到底想讓我看到什麽。”
最後，他自言自語一般低喃著，“倘若能直接將我帶去夫人那裏，便是最好。”
那副將就忍不住多提醒了一句：“可那夫人現在不還避著您嗎？就算找到了她的住所，這樣貿然上前，怕是夫人只會躲得更遠吧？將軍，您別忘了，上次見面臨別時，夫人還說，倘若咱們再糾纏不休，就去投……”
他的話說了一半，就被尹訣一個淩厲的眼神給堵住了。
“就你長了嘴，就你能說會道？”
“將、將軍，屬下錯了……”副將嚇得一個激靈，囁嚅著拍嘴巴，“呸呸呸，什麽投不投的，晦氣！”
尹訣冷冷地剜了他一眼，隨即揮袖而起。
“走，去看看薛學義賣的什麽關子。”
薛學義直接去了阮眉的住處。
他消息靈通，其實早就打聽到阮眉今天一早就要離開於鎮。於是，他緊趕著來了，生怕錯過和阮眉的道別。
阮眉近來總是避著他，想見上她一面簡直比登天還難。好在薛學義有小予晴這個作弊器，靠三串糖葫蘆的賄賂，他成功從後院的小門裏溜了進來。
小予晴正吧唧地啃著一個米餅，睡眼惺忪地看著薛學義：“叔伯，你來得正好，晴兒正在用早飯呢，要不我們一起吧。歡顏姐姐今天做了很多好吃的呢……”
薛學義見她睡臉可愛，忍不住往她圓嘟嘟的臉上掐了一把，又無奈地問，“你娘親，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呢？”
“這晴兒可不知道了。”小予晴把米餅吃完，又舔了舔拇指，“不過，我們用完早飯馬上就要走了。娘親說，新家路程遙遠，要坐一整天的車呢！”
“看來，我來得巧了。”薛學義苦笑幾聲，隨即從懷裏拿出一個信封，遞給了小予晴，“我就不去見你娘親了，她八成還在氣我，就免得又惹她厭煩了。你來幫我把這個交給她，就說我來過了。”
小予晴接下了信封，乖巧地點頭：“好吧。”
薛學義又不放心似的，頻頻擡頭張望，像是期待阮眉出現，又像是有些擔憂，“等到了新家，再給薛叔伯捎口信，你娘親什麽時候消氣了，叔伯再來看望你們娘倆，好不好？我們的小晴兒。”
“可是，娘親不讓晴兒隨便和陌生人說話，晴兒捎不了口信……”
薛學義壞笑地蹲下來：“那我用一份豪華大禮討好晴兒也不行嗎？”
“哇，什麽豪華大禮？”
小予晴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薛學義正想開口，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動靜。
他側過頭，眼角的餘光瞥見墻後似乎有人影晃動。
薛學義臉色一變。
看來，那家夥還真的派人跟蹤他啊。
罷了，索性順水推舟，未嘗不可。
薛學義回過頭來，換上一副春風和煦的笑臉：“不過，在把禮物給晴兒之前，叔伯還要晴兒幫一個忙。”
小予晴天真地眨了眨眼，“什麽忙呀？”
薛學義牽起她的手，帶著她往一旁走去，“跟我來。”
一墻之隔，尹訣站在陰影之中，臉色堪比鍋底。
“這裏還真是夫人的住處！”副將踩點完，一臉驚愕，“看來，那家夥果真和夫人交情匪淺啊，不然怎麽會連夫人的藏身地都知曉得一清二楚。”
侍衛也頭頭是道地分析起來：“而且，你們看見沒？剛才那小孩兒還親自給他開門呢……兩人有說有笑、其樂融融的，倒是親熱得很，那小孩兒應該很是信賴他。”
“你會教自己的孩子和仇人融洽相處嗎？這不扯嘛！”
“如此看來，夫人也不像是受人脅迫了，說不定當初還是自願同那小子走的呢！”
“簡直是太荒唐了！這、這要置我們將軍於何地啊！”副將義憤填膺，“大人，要不要立馬派人去將其拿下，抓個現行？”
所有人都在靜靜屏息以待尹訣的指令，後者卻沈默不語，只有雙拳越攥越緊。
在來這裏之前，他曾料想過很多種情況。
或許，杜棠當初是迫不得已才離開臨水，離開他。或許，是薛學義故意設計巧取豪奪……尹訣甚至還腦補出了一個栩栩如生的話本，杜棠在薛學義的魔爪下、為了孩子不得不忍氣吞聲委曲求全……
可如今，他想象中那副仇人相見、倒戈相向的戲碼並沒有上演，相反，他倒親眼目睹了薛學義和杜棠的孩子嬉鬧玩耍、一團和氣的畫面。
就好像，他們反倒是真正的家人一般。
尹訣忽地惱怒，反倒是一掌拍向了亂嚼舌根的侍衛。
“抓什麽現行？你以為是抓奸？不會說話就把嘴閉上。”
“是……是，不抓，不抓。”
“你以為我是什麽？強盜嗎？光天化日，將她五花大綁強押回去。”
“是……是小的考慮不周，大將軍請息怒。”
尹訣出言將侍衛們教訓了一通，這才漸漸冷靜了下來。
“要是現在露頭，必然會打草驚蛇。”他輕嘆一口氣，“到時候，我一輩子也別想見她了。”
終於瞧出將軍的態度，他心底還是偏向著杜棠，侍衛哪兒還再敢胡亂說話，只好順著應承：“將軍深謀遠慮，竟是小人短視了。”
“將軍，”盯梢的侍衛忽地跑了過來，驚詫地提醒道，“那姓薛的突然帶小孩兒去後院了，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叔伯，你說要給我送的禮物呢？”
看著眼前一臉天真無邪的小予晴，薛學義突然感覺自己像個哄騙小孩的大壞蛋。
可他才不會良心不安，反倒是笑謔地將小予晴抱了起來，軟聲軟語地問她：“若小晴兒能喚我一聲爹爹，我就立馬把小晴兒最想要的那只金絲撥浪鼓送給她，如何？”
聽到金絲撥浪鼓五個字，小予晴興奮地睜大了眼，可這欣喜很快又被困惑代替。
“薛叔伯又不是我的爹爹，為什麽要這麽叫？”
“娘親說，我沒有爹爹，我爹爹早就死了。”
薛學義笑容不改，說起謊來倒是臉不紅也心不跳。
“薛叔伯沒有成婚，也未曾生養，做夢都想有像晴兒這樣乖巧可愛的女兒呢。”他一手捏著小予晴的臉蛋，像揉包子似的，“好晴兒，你就讓叔伯過把癮，作為交換，叔伯也能實現你的願望，咱們互惠互利，這不是很好？”
薛學義不愧是個奸商，無利不商，凡事都想著等價交換。
果然，在薛學義軟磨硬泡的攻略下，小予晴有些被打動，嘟著嘴嘀咕，“好像，是這個道理。”
薛學義不禁腹誹，好在晴兒年紀比較小，還好糊弄一些。若是被家中年長的那位知道，他算盤都打到小孩身上了——不得惱得扒掉他一層皮才好。
薛學義勾起嘴角，笑意盈盈，“所以，嗯？”
“咳。”小予晴第一回這麽叫，還有些陌生，磕磕巴巴才憋出一句，“爹……爹爹！”
說完，她自己都臉紅了，羞得將頭埋進薛學義脖頸裏。
“好啦，好啦，叫完了！”
“嗯，”薛學義心情大好，不由得提高了幾分音量，又吧唧地在小予晴臉蛋上親了一口，“我們的小晴兒真乖。”
一回生，二回熟，小予晴幹脆拽著薛學義的衣袖催促，“爹爹，你就把撥浪鼓給我吧！晴兒還想拿去和娘親一起玩呢。娘親最近都不開心，晴兒希望娘親能笑一笑。”
“好一個借花獻佛。小晴兒，你怎麽這麽多心眼子？”薛學義故作無可奈何，從懷中又拿出一個精巧好看的撥浪鼓，十分刻意地感慨，“罷了，反正我的錢也都是你們娘倆的錢，隨便拿去玩吧。”
“好！”
小予晴拿到了撥浪鼓，雙眼都笑成了小月芽兒。
“當初，你娘親找上我，希望我能將她從刀山火海解救出來的時候，我就下定了決心，要一輩子護著她。”薛學義笑著摸了摸小予晴的頭，“自然，我也是要一輩子護著你的。好了，去玩吧。”
小予晴卻沒急著走，而是好奇地眨了眨眼，“什麽是刀山火海呀？”
薛學義的笑容暧昧不明，“那是一段陳年往事了，你若好奇，就去問你娘親吧。”
最後，小予晴捏著撥浪鼓歡快地跑走了，撥浪鼓隨風而動，掀起了一股快活的空氣。
而另一旁的墻角之後，尹訣眼前一黑，險些直接跌倒下去。
“將軍、將軍！”
他倒下丨身，將花草壓倒了一片。侍衛連忙去扶他，副將卻焦急地壓住他們，“快都別出聲，難道想被發現不成，還嫌不夠丟人嗎！”
侍衛們亂了手腳，只好悻悻地回了原地待命。副將則嘆息著來到尹訣身前，“將軍，別看了，我扶你回去吧。”
尹訣說不出話，臉色鐵青，顫巍巍地擡起手。副將連忙應和，“我知道，我知道，會派人繼續跟著的。”
等副將扶著尹訣回到了馬車裏，他總算緩過了幾分神，可臉上還是猶如覆上了一層冰霜。
副將連忙揮手趕走了身旁的侍衛，只留下了兩人。
良久，尹訣才失神地喃喃，“方才，她是不是真的喚他爹爹？”
副將一臉的哀嘆。
“將軍，我們都聽到了。”
尹訣迅速紅了眼睛，不甘地指著門外，“可是，怎麽會呢？仔細算來，那孩子的年齡，明明都差不離的……”
見尹訣已然失控，副將想勸又不知從何開口，只好苦著臉，“將軍……”
“你快說！”尹訣卻索性揪起他的衣襟，將他帶至眼前，赫然睜大了眼，“她的眼睛——究竟像誰？”
“這……”
兩人四目相對，副將簡直想找個地洞鉆進去，絲毫不敢胡亂開腔。
順著說，又怕失望，逆著說，又怕傷心。
最後只好幹巴巴地解釋，“大人，您別多想了，這小孩子還沒長開，像誰都是說不準的。”
尹訣的手隱隱顫抖，最後還是松開了他。
眼下，他必須去接受一個他始終不願面對、也不願相信的事實。
杜棠逃了。
她聯合了另一個男人，策劃了這一場瞞天過海的死遁局。是她自己要逃走的，所以她才會對尹訣深惡痛絕、恨之入骨。
她甚至還和別的男人有了孩子，在一個無人知曉的院落裏，組建了她的新的家庭。
那孩子本是屬於他的，而她也本該是他的正房之妻。
後來，她不惜裝成去世的假象，也要從他身邊逃走。
尹訣有些後悔了。
當初，他一氣之下撂下狠話，讓她生下孩兒後便離開將軍府。
輕飄飄的一句話，便生生割斷了杜棠與她孩子的骨肉之情。她內心一定很痛吧。
就好像如今的尹訣，親眼見著他的孩子卻喊著別人作爹爹，果真是應了一句話，刀子不刺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尹訣自嘲地笑笑，捂住了眉，將淚眼蓋在了陰影之中。
“她們走了沒有？”
“還沒有。”副將連忙問，“將軍，有什麽需要吩咐？”
等再度擡起眼，尹訣眼尾泛著紅，目光更多了幾分狠戾，“去，把箱子裏那個繡枕拿來。”
“是。”
副將便去將繡枕取了回來，其實這枕頭平平無奇，倒是上面的孔雀戲水繡紋，栩栩如生，“拿到了。”
尹訣輕點手指，“想辦法把這個，塞進夫人的行囊裏。”
這倒是不難，副將立馬會意，退下了。
尹訣望著杜棠門戶的方向，眼神逐漸加深。
既然薛學義要如此橫刀奪愛，那他自然也不會手下留情。
他薛學義想當好人，護著杜棠母女一輩子，讓他來做那個萬惡之源的反派？
絕無可能。
用過早飯後，歡顏扶著阮眉，阮眉牽著小予晴，三人依靠著上了馬車。而車夫已經將行李安頓好，驅動韁繩，揚長而去。
尹訣就站在遠處，遠遠地目送著她們的車馬遠去。
副將還嘟囔著，“也不知怎麽，夫人搬家，這薛學義也沒跟著，甚至連面也沒見，就這麽匆匆地走了。難道他還有什麽事要忙不成？”
尹訣終於移開了目光，只平平道，“我們也準備出發。”
副將楞了楞，本以為受了方才的打擊，將軍就會死心了，沒想到還堅持要一路護送。
堂堂鎮國大將軍，面對自家夫人時卻像個龜頭縮腦的小毛賊似的。
但副將也不敢說，副將也不敢問，領導發話了，自己只有乖乖照做。
等到車馬已經走出一段距離，出了於鎮的城門，小予晴才從懷裏拿出一封皺巴巴的信，塞在了阮眉的懷裏。
“娘親，這是薛叔伯給你的！”
阮眉楞怔片刻，“他什麽時候來了？”
“就在今天早上呀。”小予晴說著又從身後拿出了那個金絲撥浪鼓，好生歡喜地玩了起來，“他說，娘親還在生他的氣，就不來親自為娘親送行了。薛叔伯還送了晴兒一直想要的撥浪鼓作為送別禮呢！”
歡顏好笑又無奈，“你個小丫頭，最近是愈發鬼精了，竟還瞞著我們這麽久呢。”
阮眉有些猶豫，可他先斬後奏，此時推脫也來不及了，只好將信紙拆開。裏面寫著一句詩詞，還夾雜著五張銀票。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阮娘子，山長水闊，務必珍重。”
“這薛公子平日看著不拘小節，心思倒是宛若小女子一般纏綿悱惻。”歡顏也是被這情詩肉麻到，忍不住多說了一句，瞧著阮眉的神色消沈，便又改口寬慰道，“夫人，我們這一路途遙遠，他大抵也是擔心。”
阮眉攥著那張薄薄的信紙，卻是怎樣也笑不出來。
偏偏小予晴還執拗地拉著阮眉的手，“娘親，快陪晴兒玩一玩撥浪鼓吧！”
阮眉輕輕嘆了口氣，只道，“先收起來吧，我暫時沒心情玩這個。”
“娘親……”
小予晴失落地將撥浪鼓上交，歡顏便去為她收好，卻在翻箱時無意間發現了一個不曾見過的物件。
“咦，夫人，這箱子裏何時多了一個繡枕，是你方才收進來的嗎？”
阮眉起初還沒在意，只道，“床上的用品，我都統一包起來了。你說的是哪個繡枕？”
歡顏將繡枕拿出來，借著日光仔細一看，又伸手撫過其間的孔雀圖樣，神色一驚。
“怎麽了？”
“夫人，這……”歡顏將繡枕拿到了阮眉跟前，“這不是三年前，我們在旅店休整時候，繡的料子嗎？”
阮眉有些驚愕，又仔細地確認後，“果真是的。”
“薛公子真的把這料子做成了枕頭……只是，怎麽會出現在我們的行囊裏呢？”
兩人面面相覷，不由得一陣後背發涼。
“夫人，眼下的情況，怕是只有兩種可能了。”歡顏感到後怕，細細分析著，“第一種，當年，薛公子根本沒有真的去賣掉這些料子，只是找個由頭來接濟夫人。那這樣的話，這繡枕今日也沒必要還回來了。”
阮眉點了點頭，歡顏鎮定了一下心神，又繼續盤算道：“還有另一種可能，當年，薛公子的確將這料子賣出去了。只是，後來又被買主送了回來，經誰故意塞進了我們的行囊之中，就為了想讓我們看到。”
剛一說完，歡顏自己也覺得難以置信似的，搖了搖頭。
“可是，為什麽呢？若真是這樣，簡直太不合情理了。就這樣一個繡枕，若是買主不喜歡，大可以問薛公子退了便罷，何必又大費周章送到我們跟前，還是偷偷塞進來的。”
“不對。”阮眉忽地臉色一沈，“那時，我還是個籍籍無名之輩，薛公子賣料子時也從未提及過我的姓名，旁人不會知道這是我繡的，更不會平白找到我的住處來了。”
歡顏更是不解了，“那……難道說，這其實是薛公子為咱們準備的一個小驚喜，當是紀念夫人開始了新的生活？”
阮眉說不上來，只感覺冷汗直冒。她小心地將繡枕拆開，裏面殘留了些藥草的腐味，但可以依稀分辨出，是些寧神助眠的合歡花、夜交藤。
阮眉心中忽地冒出一個大膽、匪夷所思的念頭。
“會是尹訣嗎？”
歡顏大驚失色，“夫人，你何出此言？”
“我們當時只顧著維持生計、悶頭織就，至於那些布匹最後都賣去了哪兒，我從沒過問。這些都是由薛學義說了算的。”阮眉也感到不寒而栗，“他若是想把這料子還我，方才來了，大可以直接同我說，亦或是讓小晴兒代勞，不必這樣遮遮掩掩的。”
歡顏怔了怔，隨即接口道：“除非，他並不知情。”
阮眉點了點頭，“這樣一來，便只有一種結果了。”
歡顏倒抽了一口氣。
“他是何時來的？我毫無頭緒。”阮眉失手摔下了藥枕，痛苦地捂住額頭，“歡顏，你說，我是不是早就被他盯上了？”
“若真是像夫人推測的那樣，當年薛公子將這料子賣給了尹將軍，而尹將軍不知怎麽又認出了夫人的手法，故而順藤摸瓜，找到了這裏，將繡枕還給了我們……”歡顏順勢推測著，又倏地皺了眉頭，“可是，當年我們協力，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薛公子為何又要出賣我們、引狼入室呢？……會是無心之失嗎？”
“若是從織錦局出去的料子，說是無心之失，還情有可原。”阮眉十分冷靜，“可那時我還在藏身，我出手的料子，都是由他親手掌管！怎會有無心之失一說？”
事已至此，阮眉總算明白了——這是尹訣對她的提醒。
提醒她，薛學義也並非清清白白之人。
“如此一來，尹將軍那日所說，當初在臨水山，是他讓薛學義給夫人送來了用度，倒是有幾分可信度了……”歡顏仍然疑惑不已，“可是，他那時若是想關心夫人，大可以開誠布公地給夫人送些東西來，何必又兜一個圈子，假借他人之手？”
歡顏仍在仔細回想，試圖找些線索出來。可阮眉卻恍惚地搖了搖頭，心緒不寧。
“當年的事，我已無心多問。只是，這繡枕也不知是何時被塞進來的……現在也無從考證了。”
她將頭埋進了雙臂之間，無可抑制地打起了寒顫，“歡顏，我好冷，我好怕……”
歡顏見狀也是心亂如麻，只好牽住阮眉的手，溫聲安慰：“那夫人，我們就更應該快些離開了。”
阮眉點了點頭，悶聲不語。
車馬奔波了一天，終於到了山腳之下。眼看著還有一半的路程，而天色已然暗沈了下來。
十月深秋，越往上的山路便越發陰冷。秋風蕭瑟，淒月凍骨。
連小予晴都被中途冷醒，朝阮眉懷裏瑟縮了幾分，“……娘親，我冷。”
許是氣溫太低，又許是今日受了驚而心悸的緣故，阮眉的舊咳疾又犯了，時常咳得胸口起伏，臉都紅了，身子卻是冰冷的，十分難受。
“夫人……”歡顏眼見著幫不上忙，急切得仿佛心在烤爐上煎熬，“可這一時半會的也煎不了藥，可真讓人心焦……”
早知道，方才還在城裏時就該停下來，多準備些再上路。可她見阮眉實在太過害怕，這才加緊了趕路的步伐，希望快些到家。沒想到，心急反而誤了事。
“我沒事……”阮眉強打精神，嘴唇卻是越來越白，“我還可以再撐一會。”
“娘親，娘親……”小予晴也瞧出了阮眉的病態，含淚抱緊了阮眉的腰，恨不能貼著皮膚將溫暖傳給她，“晴兒抱著娘親，娘親就不冷了……”
歡顏扭頭去將馬車的窗帳拉緊了幾分，卻還是有寒風從縫隙中漏進來。她便去行囊裏翻來了一床被褥，暫且裹著。可也不管用，阮眉的手心仍像個冰塊。
若有些熱水暖爐解燃眉之急便好了，她也可以為夫人泡些湯藥喝下。
“咳……咳……”
“夫人……”
歡顏不想見阮眉受苦，她們已經這麽苦了，為何還是造化弄人。
終於，歡顏不忍心地探出頭道，“車夫，一路顛簸，夫人累了，暫且停下，咱們先休息一會吧！”
“大人，這越往山上走，路就越陡，寒氣也越來越重了。”
副將親眼看著前方的車馬也停了下來，靠在路邊休息，“我看，她們應該也是受不住了，要停下來歇歇腳。”
“可惜這山裏寥無人煙的，四面都是草樹，也沒個客棧酒館之類的。”侍衛還有心打趣，“夫人還真是會挑地方，找了這麽個鳥不拉屎的荒山，還真要過隱居詩人的避世日子啊！”
“別說了，這一路冷死我了，總算能得個空喝點熱酒，暖暖身。”
“趕緊給兄弟也來一杯！再拿個襖子給咱披上，真是凍得不行了。”
副將拿著一件貂皮厚襖，來到尹訣跟前，巴巴地問：“將軍，要不您也加件衣裳吧，山上太冷了。”
尹訣坐在馬駒上，手攥著韁繩，勒出了道道淤痕。
他趕了一天的路，凍得臉都僵了。饒是他都如此，又不禁想到，杜棠今日出門前，只穿了件單薄的裙袍，搭上一件插了幾根毛的披風……
她此時一定也不好受吧。幾個人冒冒失失、行色匆匆的，什麽也沒來得及準備。她身子又單薄，怎能經得起這樣的舟車勞頓。
為了躲他，還真是倉皇狼藉。
尹訣心軟了下來，又忍不住自嘲地笑。
最後，尹訣也沒伸手去接那厚襖，而是淡淡道：“去把這個送給夫人。”
“這，這……”副將面露為難，“現在送東西，有些突兀了吧？這……用什麽由頭好一些？這荒郊野嶺的，保不好，夫人還要誤會屬下居心叵測呢。”
尹訣惱了，一腳揣在他腰上，“我管你什麽由頭，快去。”
副將耷拉著臉轉過身，尹訣又大跨下了馬，開口叫住他。
“等等，還有這個。”
最後，他帶上了一個炭煙裊裊的暖手爐、兩壺滾燙的沸水和三袋幹糧。
這些都是尹訣自己帶的物件，一旦送出去，他就只有一路上幹捱著了。副將於心不忍，就多說了一句：“將軍，你這又是何苦呢。你這邊傾囊相助，可那邊又未必真的領情。”
尹訣的手指顫了顫。
是啊，他又是何苦呢。
當初，是杜棠主動和他斷了。她不惜找了死遁的蹩腳借口，和另一個男人私奔，也要將他甩得遠遠的。如今，他就算想來求和，她也未必真的會領情，說不定還會將他看作一樁笑話嘲解。兩人何不趁機勾銷恩怨，從此一別兩寬、分道揚鑣。
可是……他就是不忍心。
不忍心看著杜棠，好不容易得了個重生的機會，不用再跟著他受苦了，卻又在這冰天雪地裏受凍。
副將見了尹訣的臉色後，也不再多說，會意地點頭應下了，“屬下知道了，屬下這就去。”
可此時送東西實在是太過唐突，找不到合適的借口，只好硬著頭皮，遠遠的幹站在一旁，找一個車夫打盹的時機。
好不容易瞧著車夫小解走遠了，副將怕被發現，連忙將東西索性一並放在了車輪子旁。他走得飛快，可透過窗帳，歡顏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那一晃而過的窗影。
“什麽人？”
歡顏心跳如鼓，連忙下車一探究竟。
可一瞧四周，夜色如墨，根本看不到什麽人影。
這時，那車夫也方便回來了，看見了車輪子旁的物品，好奇地撥弄，“這些是什麽？”
歡顏也仔細一看，心驚肉跳的：“這荒無人煙的地方，怎麽會橫空出現這些物品？”
細細數來，“還恰好都是我們需要的。”
難道，她們被人跟蹤了？
這荒郊野外，她們又形單影只的……越想越是毛骨悚然。
“姑娘你別怕，若真是被匪徒盯上了，也是個心善的匪徒。不然，他不劫色也不劫財，反倒給姑娘送炭火做什麽？”車夫倒是個膽大心寬的，反倒安慰說，“眼下，你家夫人不是正病著，這種時候，也顧不上什麽多了，快拿去救急吧！”
歡顏似是想到了什麽，眸光微動，一咬牙，“你說得對。夫人月子裏的舊疾，別又覆發了才好。”
阮眉正病著，細碎的咳最後變成了急促的喘。連做的噩夢都是反覆無常，驚出了一身冷汗。
夢裏，她急切地奔跑，身後像是有個人影在緊追不舍。最後，她失足掉進了一條寒江之中，江面已然結冰，而她則沈沈墜入了江底，任冰湍刺骨。
忽地，阮眉感到一陣暖流湧過，睜開眼，唇邊是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歡顏噙著淚眼：“夫人，我為你泡了些草藥，雖不必煎熬的好，但或許能有些效用呢，你快嘗嘗罷！”
“歡顏……”
阮眉疲累地擡起眼，察覺她身上正裹著一件貂皮厚襖，上面還沾染著淡淡的馬草味道，似曾相識。而小予晴則抱著裊裊的暖手爐，笑得不亦樂乎：“娘親，好暖和呀！你快來抱抱，晴兒給你暖暖手。”
“這些是……”
“這些都是在車輪子旁發現的。”歡顏的臉色微微變了變，沈聲道，“夫人，我覺得……這些東西，大概是薛公子送來的。”
“薛公子？”阮眉猝不及防地嗆了一下，“他怎麽會……”
“我也覺得奇怪，可車夫又提醒了我，這荒山野嶺的，若真是土匪，哪有不圖錢財，卻反倒給咱們送東西的道理？”歡顏連忙放下了碗，為阮眉拍背順氣，“我想……大概是薛公子惦記著你還不願見他，又放心不下，這才出此下策，一路尾隨著我們，暗中照顧。”
“真的嗎？”小予晴驚喜地抱著手爐，“薛叔伯真好！”
歡顏也哭笑不得，很是感嘆，“我也想不到，薛公子還有這等細膩的心思。”
小予晴又湊到阮眉跟前，正兒八經地問：“薛叔伯今天還跟我說，讓我去了新家以後給他捎口信，等娘親消氣了，才敢出來見娘親一面呢。怪不得，他今天只敢偷偷跟著。”
“娘親，你現在還在生薛叔伯的氣嗎？”
“……繡枕那事，的確是他不地道。”歡顏說了句中肯的話，“不過，今天，他一路護送著咱們，也是用心良苦。要藏著不露頭，又得顧及著咱們……想必他現在也一定很疲累吧。”
阮眉蜷縮在貂皮襖裏，沒有吭聲，只感這大衣沈重無比。她埋起了頭，神色晦暗。
“罷了，罷了，不提他了。”歡顏見阮眉臉色不對，連忙一筆帶過，“這兒還有一些幹糧，夫人一定餓壞了，快墊墊吧！”
阮眉攥著幹糧袋子，卻久久地沒有下口。她只擡起眼來，平靜地說道：“我休息夠了，我們繼續出發吧。”
晨光熹微，天色蒙蒙亮時，阮眉的車馬終於抵達了旅途的終點。
那是間粗陋的寒舍，是阮眉半年前就托人打點建好的。雖然是個空徒四壁的陋室，可依山傍水，還有幾畝肥沃的田地自給自足。簡單一收拾，倒也有幾分家的溫馨。
“夫人，太好了。”一下車，歡顏就不禁熱淚盈眶，“如今，我們總算可以過上安生日子了。”
“終於到啦！”小予晴也十分亢奮，一頭撲進鳥語花香裏，撒了歡兒，“晴兒好喜歡新家！”
阮眉言笑晏晏地站在門口，望著姐妹倆嬉笑玩鬧。她眸底盈滿了笑意，額上卻覆著一層細密的冷汗。剛要開口，“是啊，終於……唔”
可話沒說完，阮眉忽地感到腦袋一陣暈厥，接著便眼前一黑，猛然失力——竟直接向後栽倒了過去！
見阮眉暈倒，歡顏驚惶地沖了過去，“夫人！”
“娘親，娘親！”
河流的另一端，尹訣的人馬在原地簡單紮了個營。這個位置十分隱蔽，還可以遠遠地看見杜棠的家。
經過一夜的勞累，底下的侍衛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
“這將軍夫人簡直像只受驚的兔子似的，東躲西藏。可我們將軍又不是吃人的狼，哪有狼給兔子看家門的道理？”
“你不懂，咱們將軍啊，是在給過去的無知贖罪呢……雖然他嘴上不說，可到底還是心疼夫人的。”
“噓，別再議論了，回頭叫主子聽見了，又給咱們二十板子。”
“將軍，您一宿沒合眼，這下見到夫人的住處，終於可以安心了。”
尹訣靠著馬車，眼下是一片濃厚的烏青。他闔上眼，不冷不熱地應了聲“嗯”。
接著又擡起手，像有話要說。
副將連忙應道，“屬下明白，派幾個人暗中守著，要保護夫人，還要不被夫人發現了，免得夫人再度受驚逃跑。”
尹訣又“嗯”了一聲，接著把手放下了，閉目養神。
副將長嘆一口氣，又勸道：“眼下夫人看著也安全了。將軍，您一路勞累，這地方又偏僻，連個歇腳的客棧也沒有。你看，要不咱們還是先回去休整幾天，再做打算？”
尹訣緩緩擡起了眼皮。
“我再看看吧。”
他嗓音都透著空蕩的倦怠，卻固執地撐著頭，不願挪動。副將見他如此執著，便也不再追問了。
好在所帶的餘糧還挺充足。一行人馬簡單生了火，吃了頓烤羊肉宴，養精蓄銳。待到饜足之際，也黃昏日落了。
過了半晌，尹訣忽地皺起眉頭，望向遠處：“怎麽一直都不見人出來？”
他這麽一說，副將也反應過來了。好像真是這樣。自從白天夫人一行人進了這屋子，半個小時後，就再沒人出來過，也沒個什麽動靜，不知是怎麽了。
副將叫來盯梢的侍衛一問，這才知道，“好像是她們剛到那會兒，那夫人身邊的小丫鬟突然匆匆地上了車馬，一直到現在都不見歸來……如今想來，她當時應該是下山去了！”
“什麽？”副將急眼了，“這麽重要的事，怎麽不早點說！”
那侍衛忙跪下認錯，“大人恕罪！當時咱們還以為她只是出門收拾一下，就、就沒想太多……”
尹訣心慌撩亂，幾度欲起身，最終還是壓抑下來，瞪向副將，“……你去聽聽墻角，看怎麽回事。”
“好，我馬上就去。”
副將不敢耽誤，立馬帶了個侍衛小心地摸了過去，透過窗扇，遠遠地瞧了一眼。
“大人，大事不好了！”
見副將踉蹌地跑了回來，尹訣的心中猛地一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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