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她逃他追

關燈
她逃他追

多年過去,尹訣的容貌並沒有改變太多,只是下頜留了些青渣,眼神裏少了些恣意鵬發的少年氣,更添了些受歲月蹉跎的殘痕。那雙深邃的眸子不再如從前朝氣靈動,更像是空了一塊的玉石,風一吹過便只剩下沙沙回響。

阮眉只停留了一瞬,隨即旋身遁入了墻後,只留下一抹飛起的裙擺。

尹訣也註意到了這番動作,只是遠遠的看不太真切,便問了聲:“是誰?”

阮眉咬著嘴唇,並沒有回應,而是目不斜視地朝前走去,大步流星。

尹訣望著那抹遠去的背影,眉頭漸漸蹙成一個川字。

宮中女子穿的服制都大差不差,從背後看去,更是分不出什麽區別。可不知怎麽,尹訣卻總覺得對她熟悉,似曾相識一般。

他的目光追隨著那道倩影,直到她終於在拐角處消失不見。

“那個好像是來進貢的繡娘吧,將軍你忘了,剛才皇上還賞了藥呢,大概是趕著要去禦前謝恩了。”旁邊的小廝便開口解釋道,“不過,這小小繡娘,見了將軍竟然也不行禮,真是忒不懂規矩了,將軍,要不我馬上去把她叫來好好說一通?”

尹訣一楞,遲疑地問:“……阮娘子?”

“正是呢。”小廝納悶極了,“說起來,將軍還曾對她有過救命之恩,可沒想到,這阮娘子雖然手藝精湛,卻是個如此不懂禮數之人,我還是去把她叫來吧,免得將軍寒了心!”

他正要走去,可尹訣卻猛地叫住了他:“罷了,你站住。”

“將軍?”

“行善無名,功德無量。”尹訣淡淡道,“我當初施恩救她,也並無所圖。”

小廝連忙改了口,“是,將軍濟弱扶傾,寬宏大量,是奴才小人之心了。”

尹訣終是收起了疑心,擡手點了點貢品,側目吩咐道:“ 天氣冷了,你將這些料子交去繡衣房讓她們趕出幾套秋衣來,再送去母親住處。”

“是。這料子是上乘之品,做成衣裳自然是最好的。沈夫人近日夢魘又犯了,時常夜裏難眠去祠堂拜祖,一聽見將軍要回來了,終於能睡了幾個好覺。將軍你凱旋而歸,她一定會很開心的!”

尹訣面色覆雜,只緩緩道:“ 這麽多年了,母親一直記恨我,她是想念她的孫兒才會寢食難安。而我回去,也只會叫她想起傷心往事罷了。”

小廝一時著急,“ 將軍你怎麽能這麽說呢,將軍受召征戰,這一走就是三年,老夫人怎麽可能不心疼呢?將軍,你畢竟是老夫人的獨子,她心底還是愛你疼你的!”

聞之,尹訣的面色柔和了幾分。

“母親這幾年身體越來越差了,回去前,再讓禦醫為母親開些補藥一並帶走。”

“是,奴才這就照辦。”

墻角之後,藏在陰影之下的阮眉將一切聽了個完全,她神情微微一動,半晌,才緩緩地收回了目光。

“娘親!”

小予晴一見到母親,便興奮地撲騰而來,雪白的裙擺隨風而揚,仿若一只搖擺的小鴨子,好生可愛。

阮眉笑著將她抱在懷裏,“小晴兒,今天乖不乖?”

“晴兒一直在等娘親回來,乖乖把長安姐姐煮的胡蘿蔔湯都喝幹凈了!”

小予晴擦了擦嘴,饜足地抱住阮眉的肩,軟軟地依偎在她脖頸。

“娘親,紫荊城好玩嗎?晴兒也想和娘親一起進紫荊城去!歡顏姐姐說,紫荊城有全天下最漂亮的紫蝴蝶!”

阮眉沒吭聲,許久,才緩緩放下小予晴。

小予晴的註意力很快又被路邊的野花吸引走了,她嬉笑地撲過去玩耍,長安則是端著一杯桂花茶走了過來。

“夫人這是怎麽了?去的時候都好好的。難道是得了皇上賞賜還不高興?”

歡顏也將菜肴擺上了桌,一邊無奈地提醒她:“噓!這話可別亂說,要是被旁人聽見了,那就是以下犯上的大罪呢。長安你都及笄之年了,還這麽不懂事,不讓人省心。”

小予晴這時摘下了淡黃色的骨朵花,歡喜雀躍地送給了長安。長安心都化成了一灘春水,滿足地將她抱起。

“什麽禮儀規矩的,我不懂。我只知道,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愛一個人,哪怕她送的一朵小野花兒都是極香的。可若不愛一個人,他就算送來千尊珍寶,那我也不願多看一眼。”

“你這些俏皮話,也不知是向誰學的。”歡顏終是被她逗樂,“罷了,夫人,用過膳後我來伺候你休息吧,據說明天薛公子就回來了,還說給夫人帶了禮物呢。”

阮眉還沒開口,長安倒是先一步驚喜地打斷道,“真的?薛公子去了這樣久,如今終於要回來了!”

見她表現得如此明顯,歡顏一時也有些心怵,試探地看向阮眉,好在她無所動衷,也不知是沒看出來,還是並未放在心上。

於是,只好匆匆地搪塞:“薛公子回來了也不是來找你的,好了,你快去做你的活,別耽誤夫人休息。”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總算是在飯桌前坐下了。可阮眉卻遲遲不動,歡顏總算意識到了不對,緊張地皺起眉頭問,“夫人,你怎麽了?今天在宮裏,發生什麽了嗎?”

阮眉目光哀傷,閉上眼,久久地輕嘆了一口氣。

“歡顏,長安,我有話想對你們說。”

歡顏意識到了什麽,緩緩放下筷子,“……夫人,我們又要搬家了,對嗎?”

阮眉點了點頭,面露哀色。

“前天入宮,我見到他了。”

日上三竿。喧鬧的街道上傳來一陣車馬聲,長安聞聲而動,趕忙去迎門,果不其然,薛學義正下馬走來。

“公子,你來了!”

長安歡愉地仰起頭,薛學義則是順勢摸了摸她的頭頂。

“拜別三月,如今終於回來了。這游商真是好一番辛苦,真想告老還鄉,提前過上逍遙日子。”進了屋子,薛學義四下打量著,“你們家長姐呢?”

阮眉住的還是三年前的那座深巷中的老屋子,地處隱蔽,倒落得清閑。後來,她請過匠人修整過好幾次,如今也是個窗明幾凈的安室利處。

薛學義來的這會兒,阮眉正請了個先生,在陪小予晴學念書。其實她識得字不多,陪小予晴的途中自己也能有新的體會,她很喜歡這樣安逸閑適的時光。

薛學義就站在門框旁,默默看著這一副歲月靜好的畫面,心中升起點點溫情。他一向鶯歌燕舞慣了,如今卻忽然想,為何沒早日發現,一生一世一雙人,也是另一番美好的願景。

終於,他出聲打斷道,“小晴兒!”

小予晴擡眼見到薛學義,笑著揮起手來。

“薛叔伯請的學究怎麽樣?教的可還好?”

“學究很嚴格,老是罰晴兒寫字呢!”

一大一小笑做一團,阮眉則耐心地等他們聊完,最後看向薛學義,“公子,借一步說話。”

薛學義一開始還有些得意,以為自己一走就是三個月,阮眉這是想念他了,這麽急不可待找他單獨聊天。

可沒想到,待阮眉帶著他來到一處無人角落,開口第一句話便是,

“公子,之前同你說過的事,如今我想盡快了。”

薛學義很快便意識到她所指為何事,可楞怔許久,一時竟忘了怎樣回答。

阮眉便率先引導道,“原先向你提過,魚嬌那孩子頗有靈氣,若好好栽培,日後定能接手我的衣缽,成一番大氣候……”

話已至此,薛學義猛地回神,皺起眉頭,“為何如此突然?我們如今這樣,不是好好的麽?”

阮眉剛想開口,薛學義又驟然打斷,“眼下你成了大紅人,你知道外面多少高官顯貴還眼巴巴地盼著你出工麽?你叫我很為難。”

阮眉聞言倒是淡淡地笑了。

“公子這是擡舉我了,我來公子的織錦局也不過三餘年,離了我,難道公子的織錦局還開不下去了?”

薛學義臉一紅,他的確是用了些托詞,被識破索性也不掩飾了,抓住阮眉的手腕反問,

“那你還想這樣東躲西藏到什麽時候?只要他尹訣還活著一日,你就要繼續過這樣猶如過街老鼠一般見不得光的日子嗎?!”

薛學義一時心急說得難聽,阮眉心被刺痛,便收回了手,低垂下眼。

“既然公子也說我是過街老鼠,那自然是不要再和我這般禍患扯上關系才是。”雖然姿態示了弱,可語氣卻是篤定堅持,“……這也是為了公子你好。”

薛學義意識到自己口不擇言,便軟了語氣,又賣慘地問,

“你這樣說,便是過河拆橋了?你是不是忘了,當初是誰把你從那臨水山救出來的?你可真讓我傷心。”

阮眉一時無言,兩人皆陷入僵持之中。

許久,阮眉才悻悻開口。

“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的。”

“只要等我找到一處落腳的深山。這些年我勤勉勞力,如今已攢夠了吃穿用度的銀兩,足以我們四人安度餘生。”

聽見“四人”二字,便知她並沒有將自己算進去。薛學義更難過了,不禁又放下了幾分身段,輕聲軟語地哄她,“棠兒,你難道真的不明白我的心意?”

他是故意這麽叫,為的便是告訴阮眉,他了解並參與了她的過往,他和她之間有著如此深深的羈絆。

可這一聲“棠兒”──聽在阮眉耳朵裏,卻變了另一番意味。對於她來說,這是一種折磨,就好像往傷口上撒的一把鹽,令人煎熬難安。

“公子,”阮眉終於絕情地背過了身,語氣也愈發轉冷,“杜棠已經死在了三年前的那場匪亂。公子也應該早早醒了。”

“是。杜棠雖然心死,可阮眉卻沒有。”薛學義輕笑了一下,執著不依,“……我會一直等到阮眉想通的那一天。”

墻頭外,長安雙眼泛紅,止不住地嘆息。

“薛公子真的是好一番癡情。連我這個旁人見了,都忍不住要動容。”

歡顏卻不以為然,“這風流種的癡情心,能信麽?”

長安一時語塞,惱羞成怒,反問她,“姐姐,你為何對公子成見如此之深?當初,畢竟是他救我們於水火之中,不管怎麽說,他是我們的恩人呀!”

“他救了我們的確不錯……”歡顏嘆了口氣,“就算浪子能回頭,可夫人當真是被傷極了,她是不敢再賭的。”

“可我倒覺得,薛公子對夫人是真心的。”長安感嘆著,“這麽些年了,我們所有人都看在眼裏。公子一直將夫人放在心上,視為晴兒己出,生怕薄待了她們母女,連織錦局的繡女們私下裏也將夫人看作是老板娘,還總誤會晴兒是……”

說到這,長安臉色一變。

“罷了,那猢猻不提也罷,每每提了我便要生氣!”長安憤憤地罵道,“都是他,又是托了他的福氣,如今我們又沒了安生日子,每天東躲西藏的,我早已厭倦了!他為何不幹脆駐守邊疆,永不歸京呢!”

歡顏哭笑不得,“我看,你是害怕再也見不到薛公子吧?”

“……”長安臉頰漲紅,“反正,都怪他!”

“也可憐了夫人,她是一心為了晴兒。”歡顏嘆道,“那時,將軍要奪了她的孩子,過繼給別人,夫人勢單力薄,是害怕極了,不得不藏。”

“可恨的狗男女!”長安心疼不已,“連累了我們的小晴兒,沒了一個清白的出身,還要像我們一樣東逃西竄的,見不得人……”

“如今日子漸漸好過了,可我明白,夫人的心中,就從來沒有真的安定過。就算去了深山裏隱居,又能真的好過麽?恐怕,這種安全感,是誰都不能給的。哪怕是薛公子,也是一樣。”

歡顏望著窗外,“也不知這樣狼狽的日子,何時才是一個頭……”

屋外夜雨連連,阮眉秉著微弱的燭火,來到床邊。

“小晴兒,該睡覺了。”

小予晴還止不住地撒嬌,“娘親,你可以再抱抱我嗎?再抱一下便好。”

“當然了。”

阮眉馨笑地放下燭燈,抱起小予晴的肩頭。

母女倆相互依存著,時光靜靜地流淌。

突然,阮眉傷從中來,“晴兒……你會怨我嗎?”

小予晴迷茫地擡起頭,阮眉目光憂傷,繼續問道,“怨我沒有讓你同其他孩子一樣有個爹爹,怨我沒有讓你過上尊貴王室嫡女那衣食無憂的生活……”

小予晴不假思索,便反問她,

“若有了爹爹,嫡母會待我更好麽?”

阮眉楞住了。

她自然知道答案。若是真的讓小予晴落入了蘇錦繡的手裏,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可她沒想到,這話竟然會從小予晴的口中說出。

畢竟,她從未在女兒的面前提起過尹訣,或蘇錦繡。

“這世上,沒有人會比娘親待我更好了。”小予晴緊緊地貼著阮眉,依偎在她懷裏,手舞足蹈地比劃,“娘親很厲害,娘親是全天下最巧手的繡娘!……娘親也很辛苦,娘親時常為了多攢一些錢,伏案熬到天亮,連眼睛都要繡壞了。”

說完,小予晴笑著拉住阮眉的手。

“我要永遠和娘親在一起,永遠永遠不分離。”

懂事得令人憐惜。

阮眉將臉埋在小予晴的發絲間,孩童的身上帶著一股淡淡的奶香。她們相互依偎,彼此依賴。在寒冷的雨夜裏,母女倆成了彼此最溫暖的陪伴。

“好,娘親答應你,永遠不分離。”

阮眉的記憶逐漸飄忽,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她也曾是這樣倚靠在她母親的懷裏。

“母親,我回來了。”

聞言,沈夫人的脊背不禁動了一動,她暗自挪了下脖子,為了聽得更仔細些,可面上卻還冷著,像是還在生悶氣。

“回來就回來了,興師動眾的做什麽?”

一旁的小廝興奮不已,“老夫人,將軍這回是打了個大勝仗,就算他想低調行事,可皇上也會賜他無比的榮光,怕是再低調不起來了呀!”

沈夫人忍俊不禁,彎嘴笑了笑,可很快又恢覆如初,背對著尹訣,不用正眼瞧他。

“打了勝仗又如何?偌大的家中冷冷清清,若使祖輩榮耀後繼無人,那便是罪孽了!”

如喜瞥了一眼沈夫人,自然會意地搬來墩椅,“將軍,請坐吧。”

尹訣卻揮手表示不必,繼而平靜地將佩劍放在了桌上。

“母親,您從前是最愛催促我娶妻納妾的。”

沈夫人一語不發,尹訣便又說,“可自從夫人離開後,您便再也沒提過這事。”

“知子莫過於其母。”

尹訣拱手行禮道,“兒子願為了一人終生不娶,望母親成全。”

聞言,沈夫人心中感傷,不禁落下淚來。

“你又何嘗不知,我自然不是催你另娶續弦,只是,又過去一年了,每每到了這個時候,我總會想起棠兒……她身懷六甲,卻還要受那樣的苦楚,如今母子二人是生是死還未可知啊!”

沈夫人轉過身來,這幾日她總是忍不住要落淚,最後眼睛也腫了。

如喜心疼地遞去手帕,尹訣垂下眸,靜默良久,最後換話題改口道,

“母親,我用禦賜的綢緞為您制了件衣袍,看看可還入眼?”

沈夫人無心試衣,只道,“放著吧,禦賜的自然是好的。”

如喜便伸手去接,想放在櫃裏收好。

可她剛拿過衣袍,手指拂過那綢緞,眉頭猛地一皺。

“你剛剛說,這衣裳是誰做的?”

那小廝就解釋道,“回如喜姑姑的話,這是府中繡衣坊的那些侍女們縫制的。”

“不,我是指,”如喜緊張地追問,“這綢緞是誰織作的?”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