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予晴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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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予晴出世
“那薛賤人竟如此自大桀驁，不惜大費周章將人綁走，只為了平白羞辱將軍一番，真是任性妄為、荒唐至極！”
“將軍，萬萬不可啊！那小人這是要借著打將軍的臉，以此在湖州立威升勢。將軍若是中了他的計，不僅將門威嚴盡失，還使親者痛、仇者快，小人得志，雞犬不寧啊！”
“將軍，請三思，如今夫人不慎落入了那奸人的手裏，性命垂危。古往今來素有君子愛妻為世人所稱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若將軍願救出夫人於水火之中，日後定會成為湖州城史的一段佳話。”
“此言差矣，如今杜棠夫人是否是被擄走的還未可知。據說，杜棠夫人與薛學義一向來往密集，很難讓人不懷疑此次山匪事件是兩人合謀而成，杜棠夫人因被軟禁而對將軍心生怨懟，故刻意勾引來薛學義策劃私奔，還想出此番奸計來誘使將軍顏面盡失！古言最毒婦人心，將軍不可不有防範之心哪！”
“將軍，就算您不為夫人考慮，也要想想您自己的親生骨肉啊！人命關天，夫人腹中畢竟還懷著將軍的子嗣，如今將要臨盆，未來若任憑自己的孩子莫名跟了他人名下，豈不是荒謬！”
高堂之上，眾將士七嘴八舌地爭論，場面一團亂糟。
副將見一群人商討半天也談不出來個結果，又看了一眼主座之上陰沈著臉的尹訣，最終開口打斷道：“行了行了，你們都下去吧，將軍自有決定。”
七八將士便熙熙攘攘地退下了，很快，屋內便只剩下了尹訣與副將兩人，一時清凈了許多。
尹訣正閉著目，臉色算不上好看。只有手指始終覆在一只木質小金魚之上，來回地撥弄，暴露了內心的焦躁。
副將不認識那個小玩意兒，心下只覺得奇怪。只見那小金魚樣式可愛，制法卻粗糙許多，像是門外漢做給孩童的手工玩具，卻不知是誰做的。
整理好心緒後，副將試探地問：“將軍，明天便是薛學義提出的日子了，我們……”
話音拖長，久久地沒有了後文。
良久後，尹訣終於擡起了眼。他蹙著眉頭，臉色好似沈積了多年的灰。
“我相信，杜棠絕不是那樣的人。”話雖這樣說著，可手心卻無意識地攥緊了那只金魚，“……若一定有誰籌謀，也必定是薛學義勾引在先。”
“是，末將也是這樣想的。”副將也迅速領悟了尹訣的言下之意，拱手作揖，“將軍重情重義，自然不可能真的棄妻兒於不顧。”
尹訣沈默了半晌，最終沙啞地開口。
“我要再交代你一件事。”
聽完尹訣的指令，副將立馬行禮領命，“是，末將明白。”
時間很快便到了當日。
湖州大將軍親自拜見，為商戶之子薛學義下跪請罪的消息很快便在百姓之間傳開了。尹訣的馬車抵達之前，薛府的門前就已經圍滿了絡繹不絕的行人，無不是聞名而來。
“難道他真要給一個低賤商子下跪？那我們湖州軍兵豈不成了個笑話？”
“哎，你有所不知，是那薛學義先擄去了將軍的妻兒，以此為要挾。”
“若是如此，將軍倒的確算得上是有難言之隱了。”
“管他是不是言不由衷，反正我就愛看這樂子。堂堂武官竟給一個此等賤民下跪請罪，多好笑啊，這可是說上一輩子也覺得新鮮的樂事呢！”
“嘿，你們看，他還真的來了，也不嫌丟人啊！”
“現在距離兩人當初約定的時刻還有半個時辰，他就這麽急著過來下跪啊……”
踩著百姓平民的議論竊語，尹訣緩步走下了馬車。
眾人很快便驚覺，原來，他並不是單獨赴約。很快便來了一隊人馬將他圍住，個個執銳披堅、蓄勢待發。
只等尹訣擡起手，氣若平絲，卻力搏千斤。
“去。”
一聲令下，士兵紛紛破門而入，如此大的陣仗，分明便是要直接將人扣押下來。這一回，無論是薛學義再詭計多端，也是插翅難逃。
圍觀的百姓皆是目瞪口呆，卻已有人開始拍手稱快。
薛學義想要施以陰謀詭計，要挾尹訣的妻兒，繼而踩到他的頭上作威作福。
可尹訣是堂堂一城將軍，從染血沙場下來的錚錚傲骨。
他打碎了薛學義扔出的兩個選擇，而是用他自己的方式給出了答覆——
湖州大將軍絕不可能輕易下跪，但他的妻兒，也必須安然無恙地回家！
一時四座愕然頓悟。副將這時猛地拔出佩劍，刀光劍影驚心怵目，“還有誰敢背地裏嚼舌根？將軍功標青史，豈是你們能褻辱的！再敢對將軍不敬，通通押入大牢發落！”
百姓皆受震懾，鴉雀無聲，再也沒有人敢背地竊語。
“今日之事，我看誰還敢再議論！”副將冷冷笑道，順勢殺雞儆猴，“薛學義，不過一介商流，本是最卑賤之軀，自以為握住了三寸，便可玩弄人心。可他不過是一個乳臭未幹的紙老虎，怎敢去學獅子開口，癡心在大將軍的眼皮底下裝腔作勢、撒野潑鬧！”
“你們看好了，凡是自視甚高、妄圖對將軍有僭越之心的人，都要付出沈重的代價！今日之事便是以儆效尤！”
一時闃無人聲，先前的鬧哄此刻都變成了緊張與畏懼。
半柱香的時辰後，一個侍衛突然來回稟報，“將軍，薛學義連夜逃走了！”
“什麽？！”
副將驚詫地追進去一看，那昔日風光的薛府早就空無一人，盡管家具還在，可貼身的物件都被清了個幹幹凈凈，哪還看得見半個人影。
確認無虞後，副將舒了口氣，也回到了尹訣身邊，作揖恭喜：“商人追逐利益，通常並沒有一個固定的住所，喬遷客鄉也是常有的事。不過，今日薛學義遷家的時間點如此巧合，定是料到將軍捉拿之舉，害怕得逃之夭夭了！將軍，那小子最終是打了自己的臉，丟人現眼了一番。這場對弈，是您勝出了！”
尹訣卻不言不語，眸中寒光似凝結成冰，陰暗處，手指逐漸收斂成拳。
“是麽？”最終，緩緩道，“杜棠找到了麽？她與孩兒平安了麽？你說我勝出，又何出此言呢？”
副將不吭聲了，面色也有些猶豫。
“薛學義跑了。”尹訣自嘲地笑了一下，“那麽，他便不是真的為了看我下跪，而是單純要戲弄我一番。”
見尹訣氣郁心結，副將一時想出言安慰，卻又不知說何是好：“將軍，這……”
“給我查。”尹訣忍耐地閉上眼，驟然喝道，“凡是薛學義所到之處，一個也不要放過！”
副將猶豫再三，還是提醒道：“可是，將軍，您要通緝薛學義，還需要確鑿證據才能真的抓捕哪。萬一這到時候抓了人，卻被反咬一口是誣蔑，那朝廷怪罪下來，可是一名不小的罪狀了……”
“抓不了他，那便查他手下每一個人！”
“只是，薛家萬貫家產，名下有著數十家產業，涉及領域、人員頗廣，若仔細追查起來，逾權不說，怕是十年五載也沒法查出個結果了……”
“你的意思是，”尹訣厭煩地打斷，微瞇起眼，“我還奈何不了他了？”
副將見他面露不快，急忙解釋：“將軍息怒，若將軍肯花心思，有志者，事竟成，又有什麽是做不到的呢……”
“那便通報官衙，挨個追查。”尹訣深吸一口氣，“此事若無結果，我定不會罷手。”
破小的寢房，漏出陣陣的血腥。
蘭草膽小，不敢親自去看，只有趁著蘭青出來的空隙追問個不停。
“夫人，夫人怎麽樣了？”
那場景實在駭人。從房內不斷端出盆盆血水，杜棠臥倒在床，面頰因脫力而慘白，下丨身撕裂的疼痛猶如抽幹了她的魂魄，豆大的汗珠模糊了視線，空氣變得如此稀薄。
杜棠緊攥被單，只有咬著口中的破布，沈氣隱忍，直到血肉模糊。
蘭草不忍去聽屋內傳來嘔心抽腸的痛聲，皺緊眉頭哭道：“姐姐，要不我們跟產婆說，不生了，不生了，夫人多遭罪呀！能不能不生了……”
“傻姑娘，不許胡說！生到一半，哪有停下來的道理？”蘭青趕忙對蘭草做了個小聲的手勢，她此時內心也緊張無比，滿頭是汗，“這臨盆之際，本該是丈夫陪在身邊的，可夫人身側就只有我們了。這時候，我們就更要堅強起來，給夫人鼓勵打氣，明白嗎？”
蘭草雙眼通紅，卻奮力地擦幹淚光，“是，是，我明白了。”
她終於鼓起勇氣踏進了產房，看見杜棠的第一眼，瞬時淚如決堤。
“夫人，夫人，孩兒的頭出來了！”蘭青突然熱淚盈眶地高呼，緊攥杜棠的手，“夫人，您千萬再堅持一下啊——”
半個時辰後，屋內傳來一陣清脆的嬰兒啼哭。
蘭青憐惜不已地抱著繈褓中的幼兒，破涕為笑：“還好薛公子為我們找來了產婆接生，要不然，光憑你我這般慌亂，夫人恐怕是十分危險了。”
杜棠虛弱極了，卻也是微微一笑。蘭青便將嬰兒送到她身邊，讓她可以仔細端詳：“好在一切都過來了，小姐平安出生，是個乖巧伶俐的小美人呢！”
“夫人為了這小妮子，簡直要去了半條命了。”蘭草還沒緩過神來，擦幹眼淚，又不斷地抽泣，“等小姐長大以後，我定要日日教導她孝敬夫人，疼惜夫人！”
杜棠牽起嘴角，有氣無力地笑了一下，又搖晃著擡起手，“讓我抱抱她吧。”
蘭青小心地扶杜棠坐起，杜棠便將孩子抱在了懷裏，那小嬰兒白白嫩嫩的，一雙眉眼生得很是好看。
蘭青忍不住失笑感嘆：“小姐長大了定是個美人胚子呢，又不知該俘獲多少男子的心了。”
“對呀！畢竟小姐長得很像夫人嘛。尤其是這眼睛，這鼻子……”蘭草眨了眨眼，在腦中思索了半天，“這嘴巴嘛，倒是像——”
她話還沒說完，便被猛地肘擊，蘭草一個激靈，頓時意會悻悻住了嘴。
“總之，小姐是我們心尖兒上的寶貝，那自然是全世界獨一好的！”
杜棠輕輕頜首，笑得一臉幸福。蘭青眸中含淚，問她：“夫人，你想好她的名字了嗎？”
杜棠嗯了一聲，在蘭青手心裏鄭重地畫了幾筆：
“阮予晴。”
“嗯，予以愛憐，雨過天晴。很好的寓意呢。”蘭青也喜笑顏開。但見杜棠猝不及防地皺起眉起來，她便明白杜棠是仍有餘痛，連忙扶著她又躺了回去，“夫人，您快先歇下吧。小晴兒是早產，您身子又虛，經過了好一番折騰，這會正應當是休養的時候。”
杜棠昏昏沈沈地合了眼，應聲：“好。”
蘭青送走了產婆，但兩人還沒能松口氣，掌櫃的又急急忙忙跑上了樓，開門第一句便是：“幾位姑娘，你們快籌備一下罷，七日後，我便要準備送你們出城了！”
蘭草錯愕不已，“什麽？怎麽突然這麽著急？我們夫人還需要坐月子靜養一些時日呢！”
“姑奶奶們，來不及了呀！”掌櫃氣喘籲籲地解釋，“薛公子剛才發來急報，衙門上的人突然打了雞血要查這個案子，這次不僅是在湖州，更是緊著把周邊的城池也都搜了個遍呢！很快就要輪到這裏了，七天已經是我能給出的最長期限了，還是要趕緊撤離為好。”
蘭青還有所顧慮，想多爭取一些時間：“可是……”
“我沒事……”
杜棠卻忽地打斷了她們。她已十分孱弱，一開口便是氣若游絲，語氣卻是十分鎮靜與堅定。蘭青驟然回頭，發現杜棠已顫巍地撐著床板爬了起來，“蘭青，聽掌櫃的話，快收拾一下吧。”
蘭草慟哭流涕：“可是，月子裏養不好，那可是一輩子都要留下的病根啊！夫人，您怎麽能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呢？”
“因為我別無選擇。”杜棠痛苦地閉上眼，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比起染病……我更不想回到那人身邊去。”
蘭青看了眼蘭草，二人的目光皆是悲愴。
“是，我明白了。”
見氣氛低迷，杜棠便主動笑地開解道，“別難過了，一個個的，都哭喪著臉。從今往後，便是新的人生了。多值得高興啊。”
“夫人……”蘭草突然跪地，“請你為蘭草賜名！”
杜棠一楞，先是沒反應過來：“什麽？”
“既然是新的人生……那我也想有一個新的名字。”蘭草紅了臉，怯生生地解釋，“蘭草蘭青這兩個名字，是剛入府時，將軍賜給我們的。我和姐姐自小便是孤兒，無父無母，在鄉下長大，早就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了。”
蘭青苦笑了一下，蘭草便擡起頭，雙眸清澈如剪水：“如今，蘭草想懇請夫人賜名，就當是——蘭草人生的新起點了！”
杜棠被她逗笑，喜不自勝地點頭應下。
“好，好。你都這樣說了，我自然無法拒絕。”
“那麽……你便喚歡顏，”杜棠思酌許久，最後扭頭看向姐妹二人，“你便是長安。”
“你們都同我姓，從此便是我的親姐妹一般。可好？”
“我是阮長安，姐姐是阮歡顏……”蘭草跟著喃喃了一遍，滿眼的歡喜，雀躍得上躥下跳，“果真是極好的名字！謝謝夫人！”
蘭青也心下激動，趕緊跪地道謝：“阮歡顏在此謝過夫人的美意！”
杜棠還尚下不了地，便顫著手將兩人從地上牽了起來，莞爾而笑：“還叫什麽夫人？我年紀比你們大，你們該叫我長姐才是。”
蘭青鼻頭一酸，兩股淚流緩緩落下。
“是！”蘭草眼含熱淚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將杜棠抱在懷裏，哽哽咽咽，“長姐、二姐。長安也有兩個姐姐了，真好！”
蘭青又將繈褓中的予晴抱起，四個人依偎在一起，好不溫暖。
“長姐阮眉，二姐阮歡顏，三妹阮長安，還有小寶阮予晴……”蘭草時而失聲痛哭，時而又破涕為笑，“真好，我們也有家了。有夫人在的地方，就是長安的家！”
轉眼時間飛逝。自上月薛學義連夜撤離湖州，再無音信。
尹訣回去的第一件事，便是取出被鎖在深櫃中的木篋。那裏面存放著杜棠送給他的一枚香囊、三兩玩具，和一封信箋。尹訣將其擺放在了書桌上最醒目的位置，每日都可以溫故。
因為他知道，即使日日不見，夜裏也總會在夢中遇到。
算算時日，或許杜棠將要臨盆了。尹訣來回踱步，方知距離是遙不可及。最終，他改道來到書桌前，提起毛筆，蘸上墨汁，筆尖卻頓在宣紙之上，良久無法移開。
直到筆墨將白紙暈開層層水漬，尹訣終於蹙起眉頭，驟然使性子將紙揉成一團扔走，直到廢棄的紙團散落了一地，竟無下腳之處。
頓挫的毛筆徒留下道道歪斜的墨痕，好似心中掀起陣陣波瀾。
尹訣突然道：“來人。”
小廝忙擁了過來：“將軍，有什麽吩咐？”
尹訣眼色微暗，“帶我去繡坊。”
湖州城的民間繡坊有許多，繡女便更是數不勝數。尹訣耐著性子走訪了一家又一家，到了最後，小廝都有些著急了。
“這些繡坊並不是薛家開辦的，您在這裏，恐怕也是見不著夫人的呀！”
“我知道。”尹訣聲音喑啞，垂下頭，目光斂在陰影裏，“……我只是想來看看。”
繡坊中，繡女辛勞地重覆著一針一線的動作，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不免腰酸背痛、雙眼失神。
尹訣看著，心中忽地泛起一陣酸澀。
他從前為何沒發現呢。
杜棠喜歡刺繡，因為她的母親就是荔山出名的繡娘。她曾為尹訣親手織就了一件又一件的衣裳、香囊、鞋襪……
後來，漸漸地，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尹訣便沒有再收到過杜棠為她親制的衣物。
或許，尹訣那時就該發現的。
杜棠大抵是恨透了他，不然怎會不惜拋下一切假死遁走。她恨不能離他再遠一些，不等孩子出生便倉皇逃跑，生怕他將她的孩子從她身邊搶走。好似他是洪水猛獸，是十惡不赦的魔鬼。
尹訣垂著頭，內心翻湧不止。
若他當時沒有將那些難聽的話說出口，就好了。
他沒有想過，杜棠真的會離開將軍府，離開他。
這時，耳畔突然響起了嬰兒的啼哭聲。尹訣失神地望去，原來是一位繡女正抱著孩子安哄。她一面要顧著手中的刺繡，一面又擔憂著懷中的幼子，那模樣分外的狼狽。
小廝也嘆了口氣，“這些繡女大多出身包衣、貧窮卑賤，沒有母家的庇佑，連生存都是問題。就更別提，還要日夜帶著一個孩子……”
尹訣移開視線，胸中苦澀難受，“去賞她們一人五十兩銀子。”
“是，奴才馬上就去安排。”
眼看著小廝將錢兩打賞給了各個繡女們，尹訣才緩緩收回目光，“回吧。”
床榻之上，沈夫人正在閉眼養神。她一早便得知了薛學義連夜跑路的消息，心神不寧了一日。
慶幸的是，她終於確認了杜棠並沒有真的被山匪擄走，她極有可能還活著，連同她腹中的孫兒也是。
但不幸的是，她們卻徹底地失去了杜棠的下落。
沈夫人正日夜發愁著，止不住心火難耐，失聲咳嗽起來。門外的丫鬟聞聲，急忙小跑了進來，“夫人，您又咳嗽了，我來為您沏杯茶清清嗓吧。”
沈夫人擺了擺手，表示不用，又問：“如喜呢？她今天怎麽出去得這樣久？”
話音剛落，如喜便出現在了門口。她風塵仆仆，見到沈夫人便是開門見山地拋出結論。
“夫人，您之前囑咐我去查山匪一事是否和蘇錦繡相關，我始終找不到直接證據，加之薛學義又橫空跳了出來，此事大概是不了了之了。”
沈夫人微微頷首，“嗯，我明白。”
如喜突然話鋒一轉：“不過，我查了這樣久，也並非是一無所獲。”
沈夫人一楞，“你查到了什麽？”
如喜退後一步，稍稍側身，讓出了條路，“進來吧。”
話音落下，就有一個小丫鬟從門外怯懦地走了進來，雙眼泛紅，抽抽噎噎的模樣。
沈夫人仔細打量著，皺起眉來，“我見你這樣眼熟，你是……”
“回夫人的話，奴婢是在臨水伺候夫人的煮飯丫鬟。”
這樣一說，沈夫人便很快記起來了，點頭應道：“確實是有這麽一個人。不過，你今天來是想對我說什麽？”
“前、前幾天如喜姑姑找上奴婢，問了奴婢幾句話，奴婢便交代了……”說著，丫鬟突然跪下，哭天搶地求饒，“請夫人恕罪、請夫人恕罪！當時蘇王妃還在府裏，她的貼身侍女碧水要挾奴婢不能將真相說出，否則就殺了奴婢全家！是奴婢懦弱，奴婢一直不敢吭聲。如今蘇王妃走了，杜夫人又遇害失蹤，奴婢這才不敢不來說了。”
“是什麽事？”沈夫人聽得手中一緊，抓得帕子都勒出道道皺褶，“難道棠兒失蹤真和蘇錦繡有關？”
如喜搖搖頭解釋，“是那天在臨水時候的事。”
丫鬟便細細敘述起來，“那時候，奴婢正在後廚準備家宴，還有蘭草姐姐也在。後來，碧水過來說要傳膳，蘭草姐姐便親自監督小廝去端菜了。廚房就只剩下奴婢一個人。這時候，碧水突然說……讓奴婢出門回避一會。”
“她什麽意思？”沈夫人惴惴不安，“她到底想做什麽！”
丫鬟被嚇得一激靈，連忙和盤托出：“她，她只是讓奴婢退出廚房，為她看了十分鐘左右的門。至於她在廚房裏面做了什麽，奴婢也不知道，也不敢去看……”
聞言，沈夫人又陷入了緘默之中。
“碧水不惜支開所有人，又放狠話要挾一個小丫頭，獨自在廚房十分鐘，會做什麽呢？”
那天家宴的菜譜，似乎也沒有不合理之處。
如喜突然大喊道，“夫人，青椒！”
“什麽？”
“那盤涼菜，上面綴著的青紅椒！”如喜恍然大悟，“一定是碧水放的！”
“什麽……”
沈夫人如雷轟頂，趔趄地倒在床頭。
“錯不了的，定是那碧水動的手腳！”如喜終於將所有線索串了起來，“那日席上，夫人和將軍澄清所有誤會後，將軍本都有所寬容了，但這盤青紅椒一端上桌，蘇錦繡和碧水這一主一仆立馬裏應外合，只憑一句話便又將氣氛攪得天翻地覆！好一盤青紅椒啊，蘇錦繡正是借此抹去了夫人的付出，話裏話外明槍暗箭，意欲證明夫人並非真心悔過，將夫人的好意貼上虛與委蛇、假意奉承的罪狀！”
沈夫人也幡然醒悟，又氣又惱，
“好，好一個暗度陳倉！”
震怒之下，她的聲音都有些顫抖起來。
“我還真是低估了蘇錦繡的歹毒之心，她為了打壓棠兒，居然不惜傷害我兒的身子，連我兒都成了她算計的一環，我們所有人統統都成了她的棋子！”
語畢，沈夫人又開始劇烈咳嗽。如喜連忙為她端來茶水湯藥，“夫人，此事事關重大，我立馬去稟報將軍！”
如喜正要吩咐人去找尹訣，沈夫人突然揮手：“慢著！”
“夫人……”
沈夫人卻很堅持，搖頭連連：“如今棠兒下落未明，蘇錦繡又回到了王府，天高地遠，你就算將真相說明了，又能如何？”
如喜還有些困惑，“可是，這事難道就這麽過了嗎？杜夫人受過的委屈，難道就這樣平白地算了嗎？”
沈夫人猶豫了許久，最終道，
“等。”
“此時尚不是一個好的時機。只有等。暫且按兵不動，尋找一個恰當的機會，讓所有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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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萬萬不可啊！那小人這是要借著打將軍的臉，以此在湖州立威升勢。將軍若是中了他的計，不僅將門威嚴盡失，還使親者痛、仇者快，小人得志，雞犬不寧啊！”
“將軍，請三思，如今夫人不慎落入了那奸人的手裏，性命垂危。古往今來素有君子愛妻為世人所稱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若將軍願救出夫人於水火之中，日後定會成為湖州城史的一段佳話。”
“此言差矣，如今杜棠夫人是否是被擄走的還未可知。據說，杜棠夫人與薛學義一向來往密集，很難讓人不懷疑此次山匪事件是兩人合謀而成，杜棠夫人因被軟禁而對將軍心生怨懟，故刻意勾引來薛學義策劃私奔，還想出此番奸計來誘使將軍顏面盡失！古言最毒婦人心，將軍不可不有防範之心哪！”
“將軍，就算您不為夫人考慮，也要想想您自己的親生骨肉啊！人命關天，夫人腹中畢竟還懷著將軍的子嗣，如今將要臨盆，未來若任憑自己的孩子莫名跟了他人名下，豈不是荒謬！”
高堂之上，眾將士七嘴八舌地爭論，場面一團亂糟。
副將見一群人商討半天也談不出來個結果，又看了一眼主座之上陰沈著臉的尹訣，最終開口打斷道：“行了行了，你們都下去吧，將軍自有決定。”
七八將士便熙熙攘攘地退下了，很快，屋內便只剩下了尹訣與副將兩人，一時清凈了許多。
尹訣正閉著目，臉色算不上好看。只有手指始終覆在一只木質小金魚之上，來回地撥弄，暴露了內心的焦躁。
副將不認識那個小玩意兒，心下只覺得奇怪。只見那小金魚樣式可愛，制法卻粗糙許多，像是門外漢做給孩童的手工玩具，卻不知是誰做的。
整理好心緒後，副將試探地問：“將軍，明天便是薛學義提出的日子了，我們……”
話音拖長，久久地沒有了後文。
良久後，尹訣終於擡起了眼。他蹙著眉頭，臉色好似沈積了多年的灰。
“我相信，杜棠絕不是那樣的人。”話雖這樣說著，可手心卻無意識地攥緊了那只金魚，“……若一定有誰籌謀，也必定是薛學義勾引在先。”
“是，末將也是這樣想的。”副將也迅速領悟了尹訣的言下之意，拱手作揖，“將軍重情重義，自然不可能真的棄妻兒於不顧。”
尹訣沈默了半晌，最終沙啞地開口。
“我要再交代你一件事。”
聽完尹訣的指令，副將立馬行禮領命，“是，末將明白。”
時間很快便到了當日。
湖州大將軍親自拜見，為商戶之子薛學義下跪請罪的消息很快便在百姓之間傳開了。尹訣的馬車抵達之前，薛府的門前就已經圍滿了絡繹不絕的行人，無不是聞名而來。
“難道他真要給一個低賤商子下跪？那我們湖州軍兵豈不成了個笑話？”
“哎，你有所不知，是那薛學義先擄去了將軍的妻兒，以此為要挾。”
“若是如此，將軍倒的確算得上是有難言之隱了。”
“管他是不是言不由衷，反正我就愛看這樂子。堂堂武官竟給一個此等賤民下跪請罪，多好笑啊，這可是說上一輩子也覺得新鮮的樂事呢！”
“嘿，你們看，他還真的來了，也不嫌丟人啊！”
“現在距離兩人當初約定的時刻還有半個時辰，他就這麽急著過來下跪啊……”
踩著百姓平民的議論竊語，尹訣緩步走下了馬車。
眾人很快便驚覺，原來，他並不是單獨赴約。很快便來了一隊人馬將他圍住，個個執銳披堅、蓄勢待發。
只等尹訣擡起手，氣若平絲，卻力搏千斤。
“去。”
一聲令下，士兵紛紛破門而入，如此大的陣仗，分明便是要直接將人扣押下來。這一回，無論是薛學義再詭計多端，也是插翅難逃。
圍觀的百姓皆是目瞪口呆，卻已有人開始拍手稱快。
薛學義想要施以陰謀詭計，要挾尹訣的妻兒，繼而踩到他的頭上作威作福。
可尹訣是堂堂一城將軍，從染血沙場下來的錚錚傲骨。
他打碎了薛學義扔出的兩個選擇，而是用他自己的方式給出了答覆——
湖州大將軍絕不可能輕易下跪，但他的妻兒，也必須安然無恙地回家！
一時四座愕然頓悟。副將這時猛地拔出佩劍，刀光劍影驚心怵目，“還有誰敢背地裏嚼舌根？將軍功標青史，豈是你們能褻辱的！再敢對將軍不敬，通通押入大牢發落！”
百姓皆受震懾，鴉雀無聲，再也沒有人敢背地竊語。
“今日之事，我看誰還敢再議論！”副將冷冷笑道，順勢殺雞儆猴，“薛學義，不過一介商流，本是最卑賤之軀，自以為握住了三寸，便可玩弄人心。可他不過是一個乳臭未幹的紙老虎，怎敢去學獅子開口，癡心在大將軍的眼皮底下裝腔作勢、撒野潑鬧！”
“你們看好了，凡是自視甚高、妄圖對將軍有僭越之心的人，都要付出沈重的代價！今日之事便是以儆效尤！”
一時闃無人聲，先前的鬧哄此刻都變成了緊張與畏懼。
半柱香的時辰後，一個侍衛突然來回稟報，“將軍，薛學義連夜逃走了！”
“什麽？！”
副將驚詫地追進去一看，那昔日風光的薛府早就空無一人，盡管家具還在，可貼身的物件都被清了個幹幹凈凈，哪還看得見半個人影。
確認無虞後，副將舒了口氣，也回到了尹訣身邊，作揖恭喜：“商人追逐利益，通常並沒有一個固定的住所，喬遷客鄉也是常有的事。不過，今日薛學義遷家的時間點如此巧合，定是料到將軍捉拿之舉，害怕得逃之夭夭了！將軍，那小子最終是打了自己的臉，丟人現眼了一番。這場對弈，是您勝出了！”
尹訣卻不言不語，眸中寒光似凝結成冰，陰暗處，手指逐漸收斂成拳。
“是麽？”最終，緩緩道，“杜棠找到了麽？她與孩兒平安了麽？你說我勝出，又何出此言呢？”
副將不吭聲了，面色也有些猶豫。
“薛學義跑了。”尹訣自嘲地笑了一下，“那麽，他便不是真的為了看我下跪，而是單純要戲弄我一番。”
見尹訣氣郁心結，副將一時想出言安慰，卻又不知說何是好：“將軍，這……”
“給我查。”尹訣忍耐地閉上眼，驟然喝道，“凡是薛學義所到之處，一個也不要放過！”
副將猶豫再三，還是提醒道：“可是，將軍，您要通緝薛學義，還需要確鑿證據才能真的抓捕哪。萬一這到時候抓了人，卻被反咬一口是誣蔑，那朝廷怪罪下來，可是一名不小的罪狀了……”
“抓不了他，那便查他手下每一個人！”
“只是，薛家萬貫家產，名下有著數十家產業，涉及領域、人員頗廣，若仔細追查起來，逾權不說，怕是十年五載也沒法查出個結果了……”
“你的意思是，”尹訣厭煩地打斷，微瞇起眼，“我還奈何不了他了？”
副將見他面露不快，急忙解釋：“將軍息怒，若將軍肯花心思，有志者，事竟成，又有什麽是做不到的呢……”
“那便通報官衙，挨個追查。”尹訣深吸一口氣，“此事若無結果，我定不會罷手。”
破小的寢房，漏出陣陣的血腥。
蘭草膽小，不敢親自去看，只有趁著蘭青出來的空隙追問個不停。
“夫人，夫人怎麽樣了？”
那場景實在駭人。從房內不斷端出盆盆血水，杜棠臥倒在床，面頰因脫力而慘白，下丨身撕裂的疼痛猶如抽幹了她的魂魄，豆大的汗珠模糊了視線，空氣變得如此稀薄。
杜棠緊攥被單，只有咬著口中的破布，沈氣隱忍，直到血肉模糊。
蘭草不忍去聽屋內傳來嘔心抽腸的痛聲，皺緊眉頭哭道：“姐姐，要不我們跟產婆說，不生了，不生了，夫人多遭罪呀！能不能不生了……”
“傻姑娘，不許胡說！生到一半，哪有停下來的道理？”蘭青趕忙對蘭草做了個小聲的手勢，她此時內心也緊張無比，滿頭是汗，“這臨盆之際，本該是丈夫陪在身邊的，可夫人身側就只有我們了。這時候，我們就更要堅強起來，給夫人鼓勵打氣，明白嗎？”
蘭草雙眼通紅，卻奮力地擦幹淚光，“是，是，我明白了。”
她終於鼓起勇氣踏進了產房，看見杜棠的第一眼，瞬時淚如決堤。
“夫人，夫人，孩兒的頭出來了！”蘭青突然熱淚盈眶地高呼，緊攥杜棠的手，“夫人，您千萬再堅持一下啊——”
半個時辰後，屋內傳來一陣清脆的嬰兒啼哭。
蘭青憐惜不已地抱著繈褓中的幼兒，破涕為笑：“還好薛公子為我們找來了產婆接生，要不然，光憑你我這般慌亂，夫人恐怕是十分危險了。”
杜棠虛弱極了，卻也是微微一笑。蘭青便將嬰兒送到她身邊，讓她可以仔細端詳：“好在一切都過來了，小姐平安出生，是個乖巧伶俐的小美人呢！”
“夫人為了這小妮子，簡直要去了半條命了。”蘭草還沒緩過神來，擦幹眼淚，又不斷地抽泣，“等小姐長大以後，我定要日日教導她孝敬夫人，疼惜夫人！”
杜棠牽起嘴角，有氣無力地笑了一下，又搖晃著擡起手，“讓我抱抱她吧。”
蘭青小心地扶杜棠坐起，杜棠便將孩子抱在了懷裏，那小嬰兒白白嫩嫩的，一雙眉眼生得很是好看。
蘭青忍不住失笑感嘆：“小姐長大了定是個美人胚子呢，又不知該俘獲多少男子的心了。”
“對呀！畢竟小姐長得很像夫人嘛。尤其是這眼睛，這鼻子……”蘭草眨了眨眼，在腦中思索了半天，“這嘴巴嘛，倒是像——”
她話還沒說完，便被猛地肘擊，蘭草一個激靈，頓時意會悻悻住了嘴。
“總之，小姐是我們心尖兒上的寶貝，那自然是全世界獨一好的！”
杜棠輕輕頜首，笑得一臉幸福。蘭青眸中含淚，問她：“夫人，你想好她的名字了嗎？”
杜棠嗯了一聲，在蘭青手心裏鄭重地畫了幾筆：
“阮予晴。”
“嗯，予以愛憐，雨過天晴。很好的寓意呢。”蘭青也喜笑顏開。但見杜棠猝不及防地皺起眉起來，她便明白杜棠是仍有餘痛，連忙扶著她又躺了回去，“夫人，您快先歇下吧。小晴兒是早產，您身子又虛，經過了好一番折騰，這會正應當是休養的時候。”
杜棠昏昏沈沈地合了眼，應聲：“好。”
蘭青送走了產婆，但兩人還沒能松口氣，掌櫃的又急急忙忙跑上了樓，開門第一句便是：“幾位姑娘，你們快籌備一下罷，七日後，我便要準備送你們出城了！”
蘭草錯愕不已，“什麽？怎麽突然這麽著急？我們夫人還需要坐月子靜養一些時日呢！”
“姑奶奶們，來不及了呀！”掌櫃氣喘籲籲地解釋，“薛公子剛才發來急報，衙門上的人突然打了雞血要查這個案子，這次不僅是在湖州，更是緊著把周邊的城池也都搜了個遍呢！很快就要輪到這裏了，七天已經是我能給出的最長期限了，還是要趕緊撤離為好。”
蘭青還有所顧慮，想多爭取一些時間：“可是……”
“我沒事……”
杜棠卻忽地打斷了她們。她已十分孱弱，一開口便是氣若游絲，語氣卻是十分鎮靜與堅定。蘭青驟然回頭，發現杜棠已顫巍地撐著床板爬了起來，“蘭青，聽掌櫃的話，快收拾一下吧。”
蘭草慟哭流涕：“可是，月子裏養不好，那可是一輩子都要留下的病根啊！夫人，您怎麽能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呢？”
“因為我別無選擇。”杜棠痛苦地閉上眼，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比起染病……我更不想回到那人身邊去。”
蘭青看了眼蘭草，二人的目光皆是悲愴。
“是，我明白了。”
見氣氛低迷，杜棠便主動笑地開解道，“別難過了，一個個的，都哭喪著臉。從今往後，便是新的人生了。多值得高興啊。”
“夫人……”蘭草突然跪地，“請你為蘭草賜名！”
杜棠一楞，先是沒反應過來：“什麽？”
“既然是新的人生……那我也想有一個新的名字。”蘭草紅了臉，怯生生地解釋，“蘭草蘭青這兩個名字，是剛入府時，將軍賜給我們的。我和姐姐自小便是孤兒，無父無母，在鄉下長大，早就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了。”
蘭青苦笑了一下，蘭草便擡起頭，雙眸清澈如剪水：“如今，蘭草想懇請夫人賜名，就當是——蘭草人生的新起點了！”
杜棠被她逗笑，喜不自勝地點頭應下。
“好，好。你都這樣說了，我自然無法拒絕。”
“那麽……你便喚歡顏，”杜棠思酌許久，最後扭頭看向姐妹二人，“你便是長安。”
“你們都同我姓，從此便是我的親姐妹一般。可好？”
“我是阮長安，姐姐是阮歡顏……”蘭草跟著喃喃了一遍，滿眼的歡喜，雀躍得上躥下跳，“果真是極好的名字！謝謝夫人！”
蘭青也心下激動，趕緊跪地道謝：“阮歡顏在此謝過夫人的美意！”
杜棠還尚下不了地，便顫著手將兩人從地上牽了起來，莞爾而笑：“還叫什麽夫人？我年紀比你們大，你們該叫我長姐才是。”
蘭青鼻頭一酸，兩股淚流緩緩落下。
“是！”蘭草眼含熱淚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將杜棠抱在懷裏，哽哽咽咽，“長姐、二姐。長安也有兩個姐姐了，真好！”
蘭青又將繈褓中的予晴抱起，四個人依偎在一起，好不溫暖。
“長姐阮眉，二姐阮歡顏，三妹阮長安，還有小寶阮予晴……”蘭草時而失聲痛哭，時而又破涕為笑，“真好，我們也有家了。有夫人在的地方，就是長安的家！”
轉眼時間飛逝。自上月薛學義連夜撤離湖州，再無音信。
尹訣回去的第一件事，便是取出被鎖在深櫃中的木篋。那裏面存放著杜棠送給他的一枚香囊、三兩玩具，和一封信箋。尹訣將其擺放在了書桌上最醒目的位置，每日都可以溫故。
因為他知道，即使日日不見，夜裏也總會在夢中遇到。
算算時日，或許杜棠將要臨盆了。尹訣來回踱步，方知距離是遙不可及。最終，他改道來到書桌前，提起毛筆，蘸上墨汁，筆尖卻頓在宣紙之上，良久無法移開。
直到筆墨將白紙暈開層層水漬，尹訣終於蹙起眉頭，驟然使性子將紙揉成一團扔走，直到廢棄的紙團散落了一地，竟無下腳之處。
頓挫的毛筆徒留下道道歪斜的墨痕，好似心中掀起陣陣波瀾。
尹訣突然道：“來人。”
小廝忙擁了過來：“將軍，有什麽吩咐？”
尹訣眼色微暗，“帶我去繡坊。”
湖州城的民間繡坊有許多，繡女便更是數不勝數。尹訣耐著性子走訪了一家又一家，到了最後，小廝都有些著急了。
“這些繡坊並不是薛家開辦的，您在這裏，恐怕也是見不著夫人的呀！”
“我知道。”尹訣聲音喑啞，垂下頭，目光斂在陰影裏，“……我只是想來看看。”
繡坊中，繡女辛勞地重覆著一針一線的動作，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不免腰酸背痛、雙眼失神。
尹訣看著，心中忽地泛起一陣酸澀。
他從前為何沒發現呢。
杜棠喜歡刺繡，因為她的母親就是荔山出名的繡娘。她曾為尹訣親手織就了一件又一件的衣裳、香囊、鞋襪……
後來，漸漸地，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尹訣便沒有再收到過杜棠為她親制的衣物。
或許，尹訣那時就該發現的。
杜棠大抵是恨透了他，不然怎會不惜拋下一切假死遁走。她恨不能離他再遠一些，不等孩子出生便倉皇逃跑，生怕他將她的孩子從她身邊搶走。好似他是洪水猛獸，是十惡不赦的魔鬼。
尹訣垂著頭，內心翻湧不止。
若他當時沒有將那些難聽的話說出口，就好了。
他沒有想過，杜棠真的會離開將軍府，離開他。
這時，耳畔突然響起了嬰兒的啼哭聲。尹訣失神地望去，原來是一位繡女正抱著孩子安哄。她一面要顧著手中的刺繡，一面又擔憂著懷中的幼子，那模樣分外的狼狽。
小廝也嘆了口氣，“這些繡女大多出身包衣、貧窮卑賤，沒有母家的庇佑，連生存都是問題。就更別提，還要日夜帶著一個孩子……”
尹訣移開視線，胸中苦澀難受，“去賞她們一人五十兩銀子。”
“是，奴才馬上就去安排。”
眼看著小廝將錢兩打賞給了各個繡女們，尹訣才緩緩收回目光，“回吧。”
床榻之上，沈夫人正在閉眼養神。她一早便得知了薛學義連夜跑路的消息，心神不寧了一日。
慶幸的是，她終於確認了杜棠並沒有真的被山匪擄走，她極有可能還活著，連同她腹中的孫兒也是。
但不幸的是，她們卻徹底地失去了杜棠的下落。
沈夫人正日夜發愁著，止不住心火難耐，失聲咳嗽起來。門外的丫鬟聞聲，急忙小跑了進來，“夫人，您又咳嗽了，我來為您沏杯茶清清嗓吧。”
沈夫人擺了擺手，表示不用，又問：“如喜呢？她今天怎麽出去得這樣久？”
話音剛落，如喜便出現在了門口。她風塵仆仆，見到沈夫人便是開門見山地拋出結論。
“夫人，您之前囑咐我去查山匪一事是否和蘇錦繡相關，我始終找不到直接證據，加之薛學義又橫空跳了出來，此事大概是不了了之了。”
沈夫人微微頷首，“嗯，我明白。”
如喜突然話鋒一轉：“不過，我查了這樣久，也並非是一無所獲。”
沈夫人一楞，“你查到了什麽？”
如喜退後一步，稍稍側身，讓出了條路，“進來吧。”
話音落下，就有一個小丫鬟從門外怯懦地走了進來，雙眼泛紅，抽抽噎噎的模樣。
沈夫人仔細打量著，皺起眉來，“我見你這樣眼熟，你是……”
“回夫人的話，奴婢是在臨水伺候夫人的煮飯丫鬟。”
這樣一說，沈夫人便很快記起來了，點頭應道：“確實是有這麽一個人。不過，你今天來是想對我說什麽？”
“前、前幾天如喜姑姑找上奴婢，問了奴婢幾句話，奴婢便交代了……”說著，丫鬟突然跪下，哭天搶地求饒，“請夫人恕罪、請夫人恕罪！當時蘇王妃還在府裏，她的貼身侍女碧水要挾奴婢不能將真相說出，否則就殺了奴婢全家！是奴婢懦弱，奴婢一直不敢吭聲。如今蘇王妃走了，杜夫人又遇害失蹤，奴婢這才不敢不來說了。”
“是什麽事？”沈夫人聽得手中一緊，抓得帕子都勒出道道皺褶，“難道棠兒失蹤真和蘇錦繡有關？”
如喜搖搖頭解釋，“是那天在臨水時候的事。”
丫鬟便細細敘述起來，“那時候，奴婢正在後廚準備家宴，還有蘭草姐姐也在。後來，碧水過來說要傳膳，蘭草姐姐便親自監督小廝去端菜了。廚房就只剩下奴婢一個人。這時候，碧水突然說……讓奴婢出門回避一會。”
“她什麽意思？”沈夫人惴惴不安，“她到底想做什麽！”
丫鬟被嚇得一激靈，連忙和盤托出：“她，她只是讓奴婢退出廚房，為她看了十分鐘左右的門。至於她在廚房裏面做了什麽，奴婢也不知道，也不敢去看……”
聞言，沈夫人又陷入了緘默之中。
“碧水不惜支開所有人，又放狠話要挾一個小丫頭，獨自在廚房十分鐘，會做什麽呢？”
那天家宴的菜譜，似乎也沒有不合理之處。
如喜突然大喊道，“夫人，青椒！”
“什麽？”
“那盤涼菜，上面綴著的青紅椒！”如喜恍然大悟，“一定是碧水放的！”
“什麽……”
沈夫人如雷轟頂，趔趄地倒在床頭。
“錯不了的，定是那碧水動的手腳！”如喜終於將所有線索串了起來，“那日席上，夫人和將軍澄清所有誤會後，將軍本都有所寬容了，但這盤青紅椒一端上桌，蘇錦繡和碧水這一主一仆立馬裏應外合，只憑一句話便又將氣氛攪得天翻地覆！好一盤青紅椒啊，蘇錦繡正是借此抹去了夫人的付出，話裏話外明槍暗箭，意欲證明夫人並非真心悔過，將夫人的好意貼上虛與委蛇、假意奉承的罪狀！”
沈夫人也幡然醒悟，又氣又惱，
“好，好一個暗度陳倉！”
震怒之下，她的聲音都有些顫抖起來。
“我還真是低估了蘇錦繡的歹毒之心，她為了打壓棠兒，居然不惜傷害我兒的身子，連我兒都成了她算計的一環，我們所有人統統都成了她的棋子！”
語畢，沈夫人又開始劇烈咳嗽。如喜連忙為她端來茶水湯藥，“夫人，此事事關重大，我立馬去稟報將軍！”
如喜正要吩咐人去找尹訣，沈夫人突然揮手：“慢著！”
“夫人……”
沈夫人卻很堅持，搖頭連連：“如今棠兒下落未明，蘇錦繡又回到了王府，天高地遠，你就算將真相說明了，又能如何？”
如喜還有些困惑，“可是，這事難道就這麽過了嗎？杜夫人受過的委屈，難道就這樣平白地算了嗎？”
沈夫人猶豫了許久，最終道，
“等。”
“此時尚不是一個好的時機。只有等。暫且按兵不動，尋找一個恰當的機會，讓所有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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