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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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我心悅你◎
長澗很輕易地跟上了文倩兒。
斜因將這地宮修得四通八達, 文倩兒其實並沒有如何來過此處，情急之下一時間沒能找到神巢所在，與長澗在地宮中繞了個大圈子才到了地方。
神巢外有三層結界, 此刻卻無一例外全部打開。
文倩兒閃身進入, 一鞭子將並不算寬闊的入口震塌。結界機關察覺入侵, 立時重新啟動，將長澗身形攔在神巢之外，為兩人爭取了片刻時機。
一轉眼, 卻見身後高臺沖天的血霧。
自鮮血中誕生的神明失去枷鎖, 睜開了嗜血的雙眼。
長澗有意放慢速度，讓文倩兒領路。
那幾道結界他根本不放在眼裏，眼見文倩兒封路, 長澗心中也並無半點波瀾。
他就是要給斜因機會，讓他們將用血圖造出的神放出來。
長澗陰郁地瞇眼想。
所謂的神，如果能以邪法養成, 那修真界還要信奉什麽蒼生道？
悟道來時，長澗只淡淡投去一眼。
“為什麽不打開結界？”悟道問他。
長澗輕蔑一笑：“我想看看‘神’。”
他語調帶著慣有的輕慢, 虛浮著落不到實處：“真人不好奇嗎？如果真能有神，魔修為何不能成神？我若成神, 到時候修真界定會萬劫不覆。真人, 你想好怎麽應對了嗎？”
悟道笑著搖頭：“你若想要修真界萬劫不覆，何必等待成神呢？”
長澗便不說話了。
悟道沒他這樣強烈的好奇心。
斜因罔顧世人性命，不為天下所容。
他當即列劍身前。
長澗後退兩步。
悟道一劍既出, 萬千星輝似乎蘊於此一式中。
三道結界脆如薄紙, 在轟隆作響的地底發出劇烈的三聲爆響, 在這一劍之下被斬碎。
與結界破碎所掀起的烈風一同襲來的還是鋪天蓋地的血色紅霧。
空中濃稠到化不開的血腥惡臭黏膩得幾乎深入骨髓。
粘稠的血霧觸之成水, 粘在石壁上化作血色蜿蜒流淌。血霧附帶腐蝕作用, 堅硬的石壁吱嘎消解，惡臭撲鼻。
整個地宮霎時間化作一片屍山血海。
長澗巋然不動，血霧被護身靈障擋在一臂之外，從中滋生的一切惡意俱被強悍的實力消融瓦解。
“錚——”不遠處傳來兩劍交接之聲。
長澗耳朵一動，辨別方向空手接下從背後斬來的一劍。
這一劍全不似他曾見過的任何劍修，當中沒有一絲一毫習劍之人該有的銳利意氣，有的只是潑天恨意與無盡的惡意。
長澗一怔，眼中頓生狠厲。
霧氣退去，地宮中已千瘡百孔。
長澗反手還擊，那隱在霧中的持劍之人亦隨霧氣一道消失。
他與悟道對視一眼，一同朝著氣息所在之處追去。
徐策架著文倩兒，身前付香來左手持一把黑劍，劍柄末端屬於赤鳳髓的部分隱約閃著紅光。
所過之處不論敵我，皆被付香來一劍斃命，血霧如同貪食的餓狼，立刻將死屍啃食殆盡。
“徐策，我們要去哪裏？”付香來開口，嗓音中透著幼孩一般的稚純與懵懂。
“外面有三位大乘期大能，還有無數魔修弟子。”徐策咽下口中血沫，艱難喘氣開口，“神主，我們得想辦法離開麓原，往北去。”
付香來轉過頭，微皺著眉頭，那雙眼睛中是如同火焰一般跳動著的紅色煙霧。
“北去哪裏？”
“昔日泰元宗中設有回溯陣法，非神力不可為。神主，只有你能開啟它，我們要回到過去，改變這一切。”
附身於付香來身上的半神歪著頭，並不明白徐策的意思，卻很是乖巧地說:“好。”
徐策這才放下心來。
獻祭儀式並不完整，半神並沒有真正覆蘇，只能將力量寄托在他人身上。
徐策與半神最中意的肉身人選應當是林霜似。
以血氣煉神，造出的神將吸收天地間所有的怨氣憤懣，最後只能誕生一位邪神。邪神陰晴不定，未必願意感念徐策的恩情，反而可能會在蘇醒那一刻殺死徐策。
但如果有冰雪劍心壓制神身上屬於惡的那一面，他就有可能有一位真正屬於自己的神明。
好在半神懵懂，只知道徐策是為祂賦予新生之人，眼下並未有殺心。
地宮之內錯綜覆雜，只有徐策清楚其中道路。他七彎八拐試圖甩開身後追兵，但大乘大能所感所知非比尋常，豈是他想甩就能輕易甩掉的。
悟道所含威能的一劍橫斬地道，碎石崩亂，山石震撼。
半神眼中殺機一逝而過，劈手將徐策與文倩兒攔在身後，同樣一劍斬出。
兩方劍氣相持不下，又有第三道力量悍然加入這場戰鬥，墨色卷地，立時壓倒性地覆蓋了濃稠的血霧。
付香來身上的肉身急速消融，露出森森白骨。
半神微瞇雙眸，眼中血色剎那間達到大盛。
三股力量相持不下，地宮不堪重負，終於在這股前所未有的力量碰撞中被平蕩開一切支撐，轟隆隆開始墜落傾倒。
磅礴力量在通道中橫掃沖撞，匯成三色由深坑噴薄而出。
付香來全身被血浸透，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肉，血水膿液沾染身上尚且完好的衣物，除此外，誰也無法從她血肉模糊的臉上找出一絲從前的影子，
半神向後一退，抓住徐策與文倩兒，從地底沖出。
窺見天際的那一刻，半神手一松，徐策被重重拋出地外，重重滾落地上，硬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半神抓著文倩兒飛身空中，貼住她的額頭。
付香來那具肉身上僅剩的血肉快速幹癟消融，滔天血氣逐漸撤出體外，半神嗜血的雙眼在血霧中睜開，一瞬間盯上了文倩兒。
付香來幹癟的屍體從空中直直墜下，散落四處。
徐策眼神晦暗不明。
文倩兒只覺那一剎，自己像被毒蛇盯住，瞬間動彈不得。
陰冷的血氣從額心匯入文倩兒體內，隨之而來的是萬千枉死之人如同海潮般洶湧的怨念，幾乎片刻間便侵蝕掉文倩兒的識海。
這些深重的情緒中不見喜樂，只有無窮無盡的悲哀憤怒。
半神輕聲誘哄：“你將成為我，你將擁有我。”
“你即是我，你即是——”
“神！”
文倩兒靈臺紫電閃爍，劈開重重血霧，綻放最後一點清明。
“我不是你……”文倩兒吃力道，“我不是你……”
紫電雷光纏繞掌心，文倩兒唇間流下一滴血。
那道紫電轉瞬染上鮮艷的紅，四野烏雲驟聚。
文倩兒手心驀然朝向自己，一掌重重拍向自己的胸口！
她身周護身靈障已被血霧吞噬，這一掌最後的殺招直直印在胸口，頃刻間文倩兒的內臟便在這霸道雷電中被劈作焦炭。
她最後的神識牽引來無邊濃雲，千萬雷光匯成一道閃電，毀天滅地般劈向了文倩兒的肉身。
刺目光暈照亮整片草場。
七霞山震蕩，地底非人之物就此從長眠中蘇醒。
地面巨震之時，雲霄便一把拉著林霜似退遠。
此刻遠遠看見半神吞噬另一具身軀，林霜似只覺全身血液都一瞬冰涼，不由自主渾身一顫，又見文倩兒不惜自爆己身，也不肯讓半神占據她的身體，更是感到心緒覆雜。
雲霄一卷袖袍，身前腥臭的血氣被他阻隔在外，在凜然劍光之下消散。
這一切都發生在轉眼之間。
長澗與悟道從地宮中出來時，見到的正是這一道攜著萬鈞之勢的殞身雷。
但那股令人感到強烈不適的血腥之氣卻並未消失。
光芒散去，最後一點血霧從文倩兒的眉心鉆進。
半神手指微動，在睜眼的第一時間，以指腹抹幹凈了嘴角的血。
“哈。”她的語氣依舊帶有孩童般的稚嫩，“渺小的螻蟻，也妄圖反抗神。”
但很快，那張美麗的面皮從中間涇渭分明地開始割裂，一半完好如初，一半如同蛇蛻皮般消解，又是一副血氣森森，血肉模糊的模樣。
半神撫摸著另一半完好的臉，“能成為我的容器，該感到榮幸才對。”
時間好似在祂身上飛速流逝，這一句話中，祂的語氣幾度變換，由稚兒轉向少年再轉向成人。
那種不自知的殘忍的天真徹底從祂身上消失，餘下的全是本能的冷血惡意。
長澗與悟道同時出手。
半神眼眸一轉，那把形若脊骨的黑劍出現在祂手上，揮舞出力量更為恢弘的一劍。
但半神到底只是半神，真要論，進入大乘期後，所有大能都與成神只差一步之遙，在力量上與半神旗鼓相當。
二對一，怎麽都是半神落於下風。
半神將牙關咬得吱嘎作響，腦海中想起另一人。
祂牽引著提起文倩兒的嘴角，那個笑容在這張臉上只有駭人驚悚的效果。
額心一縷血氣迅速飄至地面。
半神說：“徐策，你的心願會實現的。來助我一臂之力，等我回溯過去，我們將改寫結局！”
徐策近乎癡迷地註視著上空三方的較量。
那種無可匹敵的力量，那種無視所有人的力量，令腳下凡塵畏懼、敬仰又渴盼的力量。
那正是他想要得到的！
徐策主動接受那抹血氣，真誠回應道：“神主。”
血氣化作磅礴靈力瞬間湧入四肢百骸，徐策感受著體內力量暴漲，逐漸逼近臨界點，卻仍舊未曾停歇，竟徑直上漲，帶他突破了長久以來化神的瓶頸，直入大乘期！
“哈哈哈哈哈哈哈！”徐策癲狂大笑，手中長刀乍現，也加入戰鬥。
半神滿意地笑起來。
祂雖身負磅礴血氣滋養，但徐策召喚祂太過突然，尚未經過儀式與獻祭，祂無法發揮全部的力量。更別提前後兩具身體，一具弱小得可憐，一具重傷，根本是累贅。
而祂最中意的那一具，也根本無法得到。
好在祂還可以喚來替死鬼。
悟道臉色一變。
長澗說：“老頭，你去對付他。”
悟道氣不打一處來，但眼下不是跟他吵架的時候，脫身轉向徐策。
戰場瞬間兩分。
悟道與雲霄早已邁入大乘中期多年，按理來說應當是由悟道對戰半神更為合理，但長澗主動提出，悟道便也沒拒絕。他知道長澗還有自己的私心，無所謂成全他一段。
半神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祂定定看了長澗片刻，手下招式雖未停，嘴角的笑意卻越來越大。
“我認得你。”半神笑嘻嘻地說，“哈哈哈哈哈我認得你！”
半神手中之劍是徐策多年來為祂廣尋寶物打造而成，因為等著以赤鳳髓催化，被取出時還只是半成。但僅是半成，也讓長澗有些吃力。
這鬼東西還在耳邊亂叫，長澗心中燥怒非常。
半神換了嗓音，眼中興味濃厚，“師弟，今日也不練劍嗎？”
那是個男子溫厚的聲音。
隨即又成了個女子清甜聲：“師弟修為比你我都高，怎麽不催促你自己？”
長澗臉色倏然一變。
半神笑道：“你記得嗎？他們都是因你而死，師弟——啊！！！”
長澗雙眼通紅，眸中殺氣幾可毀天滅地。
濃稠到吞噬一切光影的魔氣聚成一拳，狠狠砸在半神破碎不堪的那半張臉上。
長澗一字一句陰森道：“不、準、叫、我、這、個、稱、呼！”
“你找死！”
半神眼中興奮地亮起紅光。
麓原已成四方煉獄，未免被殃及池魚，長澗手下魔修在指揮中撤離。
平原中只剩兩個觀望者。
林霜似幾乎看不清兩邊的爭鬥，雲霄半瞇著眼，瞧模樣也沒有在觀戰。
長澗手中無劍，即便是林霜似也能感受到他那邊的形式不太美妙。
霽秋在林霜似手中蠢蠢欲動，可長澗將它交到林霜似手中之時，給霽秋的命令便是保護好林霜似，沒有長澗的首肯，霽秋不能離開林霜似。
長澗被半神一劍刺穿左臂，血流汩汩。
他撤開片刻，撫在傷處，逼出血氣，傷勢很快痊愈。
雲霄護在林霜似身前，林霜似自知不能離開雲霄的庇護之下，卻由心內著急，只能問：“真人，他手中無劍，我要如何才能將劍送到他手中？”
雲霄一回神，摸著下巴道：“只要他想，劍自然就會在他手中。”
話音剛落，半神又兇狠地以劍刺來。
祂發出癲狂怪笑，語調奇異，不無嘲諷道：“傳說中的仙門第一天才，原來也不過如此。”
半神舔|弄嘴角，垂涎道：“不如將你的身體給我，我替你去查清當年的真相，如何？”
長澗眼中血紅，同樣語調怪異地回答：“你也配，我的名頭，也是你能冒用的。”
悟道察覺到什麽，厲聲朝雲霄吼道：“帶霜似退後！”
雲霄同樣臉色變幻，攜著林霜似再向後退出百丈遠。
銀白劍陣一圈圈往外擴展，由淡轉深，每一道符文都如同鐫刻的白銀般清亮，
天際濃雲湮滅星辰，卻在這一劍陣的急速擴展之下被生生蕩平開。
千裏天幕雲消霧散，萬裏星辰浩瀚無垠。
長澗淡聲道：“霽秋。”
受到召喚的霽秋脫手飛出，破空聲響徹天地。
時隔多年終於重回主人手中。
劍陣已開，劍也在手。
長澗撫劍擡眸那一刻，漫天星子倒映在他眼中。
這一瞬間，他似乎又是當年抱劍舞花、一劍三萬裏，讓修真界眾人擡頭仰望亦不可望其項背的風光少年郎。
半神畏懼地與長澗離開距離。
長澗持劍與他不持劍的時候判若兩人。
但那淩厲到不將萬物放在眼中的氣勢不是手中之劍帶給他的，而是早已浸潤到骨子。
習劍之路靈徹苦寒，若沒有一等一的心性，是不可能在劍道一路有所成就的。
林霜似知曉長澗是劍修時，便曾想過他若出手，該是怎樣曠古絕倫，但當真正見長澗出劍的時候，卻絞盡腦汁也無法形容出他的風華。
長澗輕輕揮出一劍，劍氣若澎湃海潮，連空氣一同被攪動。
半神不敢輕敵，血霧混合著劍勢一同斬出，卻在那一劍中潰不成軍。
血霧逸散，可劈山斷月的劍勢亦如彩雲被輕而易舉瓦解。
星輝讓道，風聲靜止，
從來沒有人能在劍道上壓長澗一頭。
第一天才。
不外如是。
悟道受他這一劍波及，與徐策的交戰被迫中斷。
但望著長澗持劍的身影，即便是再恨他的人，也難免會心生感嘆。
“一百年啊。”悟道說。
當年何人不曾撫他頂，祝他成就登仙路。
半神接他一劍，駭得幾乎心膽俱裂。
但祂隨即癡癡笑道：“任你劍道再厲害，凡人也是殺不死神的。且瞧今夜你我誰先耗盡對方！”
長澗冷冷一笑：“誰要跟你這個鬼東西耗。”
他從懷中掏出一物，大展開。
霎時間場上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青綠山水，泛黃畫卷。
長澗居然一直將血圖帶在身上。
“給我從哪裏來回哪裏去吧！”
血圖能夠將靈力、魔氣以及血氣統統吸食，長澗祭出血圖，茫茫千裏平原，俱暴露在血圖之下。
長澗不躲也不閃，任由手中血圖將半神身上力量重新化作最原始的血氣被血圖吸食。
可他才是距離血圖最近的人，血圖同樣將他身上磅礴的魔氣一並吸進圖中。
悟道暗罵一聲，立刻就要抽身前去將長澗拉開。
這小子又發什麽瘋！
徐策看出他的意圖，立刻抽刀前來阻攔。
他身上有半神血氣，感覺不到力竭亦感覺不到疼痛，簡直像個傀儡。
悟道被他纏上，一時無法脫身。
雲霄與林霜似離得遠，卻也被血圖波及。雲霄欲帶林霜似再退遠些，林霜似卻突然說：“真人且慢！”
雲霄低頭看她，林霜似臉色發白。
沒有誰看不出長澗的心思。
但她眼中仍帶一絲僥幸，小心翼翼從懷中取出一枚流動著純白的圓珠。
是林霜似在地宮搶奪來的天水珠。
天水珠散發出瑩潤的光澤，撫平躁動的氣息。
林霜似輕聲說：“真人，讓我離開結界試試。”
雲霄皺著眉，“它確有效果，但此事不能由你來做，危險。”
雲霄欲從林霜似手中接過天水珠，天水珠卻刺了雲霄的手指，不允許他靠近。
“……”雲霄無奈，“我與你同去。”
天水珠的效用是凈身潤心，消除凡穢，正因如此，它也同樣可以隱藏人的氣息。
林霜似懷中帶著天水珠，天水珠便為她屏蔽來自血圖的侵擾。
靠近林霜似的人同樣能受到天水珠的庇護。
雲霄攜著林霜似掠向血圖所在的位置。
悟道打眼瞧見，大罵道：“俞夢嵐你帶我徒弟去哪兒？！”
長澗禦起結界抵擋，半神同樣抵擋，兩人便是等著耗盡對方的靈力。
餘光瞥見雲霄帶著林霜似奔近時，長澗楞在當場。
等看見雲霄將林霜似從不遠處擲向他時，更是幾乎心臟驟停。
悟道大罵著斬落徐策一臂奔來。
雲霄攔下悟道。
半神眼中血光亮起欲搶奪林霜似的軀體。
那一刻長澗卻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聽見。
他只是想:
真是荒謬啊，我欲赴死，怎麽還有傻子來陪。
但他的動作卻比誰都快，搶先一步將林霜似抱入懷中，同時一劍斬出，逼退半神，重新用血圖壓制半神。
重新祭出血圖的那一刻，長澗卻沒再感受到來自血圖那想要吸走一切的巨大力量。
周身被籠罩在一片白光之中，蕩滌人心的力量抵禦血圖的侵襲，亦澆滅他心中痛苦欲死的不存之心。
林霜似從掌心托出天水珠，艱難笑道：“天水珠可護你不受血圖影響。”
長澗沈默半晌，覺得鼻尖酸澀，他啞聲道：“林霜似，你是傻子嗎？”
林霜似同樣沈默片刻，反而說：“長澗，你才是傻子。”
有天水珠的庇護，長澗不再畏手畏腳。
血圖很快將半神身上的血氣吸食殆盡。
半神狂怒道：“我是神！凡塵螻蟻，爾等竟敢！”
長澗嗤道：“鬼物若能成神，我第一個踏上登雲梯。”
最後一絲血氣進入血圖，文倩兒幹癟的屍身也墜落地底。
那雙如同火焰般跳動著的詭譎雙眼終於消失，難聞的血腥之氣也盡數散盡。
長澗帶著林霜似落回地面。
悟道結束與雲霄的罵戰，立刻沖上前來。
長澗與林霜似立時分開。
徐策斷了一臂，在悟道和雲霄用陳年舊賬爭吵之際被兩人合力制服。
此刻悟道來找林霜似，長澗心虛地摸摸鼻子，有些避嫌意味地走開。恰好他還有許多事情還沒搞清楚，便去找了徐策。
半神死去，徐策多年心血付諸東流。
無論長澗怎麽問話，他都打定主意不開口，甚至還嘲道：“魔尊既然無所不能，又怎麽會需要我一個小人物來助你重查舊案呢？”
長澗沒什麽耐心。
他從血圖查到斜因再查到徐策，中間又經歷一戰，半點心力都沒有了，當即便拿出一物，正是此前在鳳落秘境中取得的骨笛。
長澗回到魔域後試過這骨笛的功效，對著徐策便吹了一段安魂之曲。
待他停下吹奏再問時，徐策雙瞳混沌，有問必答。
長澗壓低聲音陰狠道：“你是否是當年血圖案的幕後之人？”
血圖效用難知難解，長澗追查多年只查到一個斜因，幾乎不作他想。
誰料徐策卻說：“否。”
長澗最是清楚骨笛之下絕無謊話，當即心中一震，隱秘疼痛起來。
他強忍情緒問：“你從哪裏得來的血圖？何時得來的？”
徐策說：“一百零六年前，無盡海。”
長澗今年二百三十五歲，血圖案發時，他一百二十七。
一百零六年前，正是血圖案後第二年。
幕後真兇，居然那麽早就已經拋下了血圖。
茫茫天地，時間久遠，他要去哪裏再找到此人？
長澗繼續問：“你在無盡海哪裏找到血圖的？”
“空茫之濱。”
麓原這裏動靜太大，驚動了附近幾個城池的駐守仙門以及六大宗門的探子，之前雲霄已設法告知他們不要靠近。
半神一死，這群人便火速開始進入收場。
悟道拉著林霜似左看右看，確認她沒有受傷，才嗔怪道：“你越發魯莽了，近來可是心浮氣躁？”
林霜似目送長澗走到徐策身邊，她聽不見徐策在說什麽，卻驀然想起來他先前說過一句話讓她十分困惑。
徐策說：“幸好當年魔尊救下了你，不然我該去哪裏再找一個冰雪劍心。”
“有一些。”林霜似答完，不等悟道繼續問便開口，“師尊，當年在五倉路上，不是您一劍殺了車夫，救下我的嗎？”
悟道一下沒反應過來，又欣喜她重新叫自己師尊，什麽異樣都沒察覺，仔細回想過後才答：“不是我，我恰巧在那附近，聽聞動靜之後才靠近。當時殺人救下你的，另有其人。”
悟道又問：“你怎麽突然想起來問這個？”
林霜似視線一剎模糊，久久無言。
“師尊，我好像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長澗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又問了許多問題，才放過徐策。
回身之時，見林霜似似乎已經與悟道聊完，便朝她走去。
霽秋親昵地貼了貼他的指尖，飛回到林霜似身邊，自動收劍入鞘。
林霜似也瞧見了他，緊跟著擡步走來。
長澗壓在心頭的不悅如陰霾，見到林霜似那一刻卻是雲霽月明。
林霜似似乎有些低落，長澗朝她露出一個笑來，問：“林大小姐，哪裏不高興？”
林霜似擡頭註視著他，眼眶微紅。
長澗一楞。
林霜似問：“長澗，二十一年前，你去過五倉路嗎？”
長澗笑容淡了些，他否認道：“沒有，二十一年前五倉路已經荒廢，不曾去過那裏。”
“好。”林霜似並未追問，換了個話題，“我撿到的那塊傳音玉牌，與其他人的並不一樣，這你知道嗎？”
長澗抿緊唇。
“我看過穿雲他們的玉牌，每個人都是一樣的魚狀。只有你的那塊是映日荷花，只有我的是接天蓮葉。”林霜似緊盯著他，“我手上這塊於你來說不同一般，你沒告訴過我。為什麽不把它要回去？”
長澗別開臉，“一塊玉牌而已。”
“好。”林霜似不知有沒有接受這個答案，她又問，“那你知道，中秋那夜，我為什麽會給你傳音嗎？”
“我不知道。”長澗勉強扯起嘴角，開玩笑道，“你今日是想跟我翻些你來我往的舊賬嗎？大小姐，我還有事，你要是不需要安慰，我這就走了。”
他真的轉過身，甚至還踉蹌了一下。
林霜似突然說：“二十一年前，在五倉路上，從斜因手上救下我的人，是你吧？”
長澗沒有停下腳步。
“我師尊悟道真人對斜因知之甚少，若他知道那年我險遭毒手，必不會對斜因坐視不理。若他不是救我的人，那當年會是誰？”
長澗毫不在乎道：“世上能人千千萬。”
林霜似繼續說：“那人手下號令魔修千萬，名號未報已讓斜因心膽俱裂。”
長澗不耐煩了：“魔修以武為尊，斜因向來惜命。”
林霜似終於停下來。她向來像是一團雪，清高又不染塵俗，眾人捧她如天上仙，視她若空中月。但今日她放下了一切，林霜似就在這裏，林霜似的真心，也在這裏。
“長澗。”她終於說，“那年被拐五倉路，我不過四歲，在你眼中如同稚兒。我不曾見過你還是少兒郎時，也無法從眾人口中拼湊出你當年頭角崢嶸的模樣。現在我二十五歲，也許你仍然將我當作孩童看待，但我與現在的你相識，這是蕓蕓眾生中僅你我間的緣分。在你眼中，我只不過是隨手救下的修者，是天下任何人都能取而代之的無關之人。可於我而言，長澗無可替代。你救過我三次，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我也不願以報恩之名使你平添困擾。”
長澗大抵猜到她要說什麽了。
他曾在暴雨中丟卻一身傲骨，於是所有的明月清風、少年意氣，通通都碎成了午夜時分再也回不去的夢。他從血淚泥濘中爬起，憑著一口氣往上走，從光風霽月的兒郎成了陰鷙狠毒的魔尊。
他多聰明，他怎麽會不知道自己的心，又怎麽會看不出林霜似的心。
但他的傲骨碎盡了。
他怎麽敢？
長澗攥緊拳，額上青筋暴起。他正要逃，卻聽見林霜似開了口:
“長澗，我心悅你。”
“我曾陪你越平原、踏千山，無論如何，這一顆心，絕不作假。”
作者有話說：
我再也不立flag了，以及
嘿！廣大父老鄉親們歡迎來到我女兒霜似的表白現場！為了慶祝這個美好的時刻，我這章評論區給大家發紅包，大家都來慶祝一下啊嘿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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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悅你◎
長澗很輕易地跟上了文倩兒。
斜因將這地宮修得四通八達, 文倩兒其實並沒有如何來過此處，情急之下一時間沒能找到神巢所在，與長澗在地宮中繞了個大圈子才到了地方。
神巢外有三層結界, 此刻卻無一例外全部打開。
文倩兒閃身進入, 一鞭子將並不算寬闊的入口震塌。結界機關察覺入侵, 立時重新啟動，將長澗身形攔在神巢之外，為兩人爭取了片刻時機。
一轉眼, 卻見身後高臺沖天的血霧。
自鮮血中誕生的神明失去枷鎖, 睜開了嗜血的雙眼。
長澗有意放慢速度，讓文倩兒領路。
那幾道結界他根本不放在眼裏，眼見文倩兒封路, 長澗心中也並無半點波瀾。
他就是要給斜因機會，讓他們將用血圖造出的神放出來。
長澗陰郁地瞇眼想。
所謂的神，如果能以邪法養成, 那修真界還要信奉什麽蒼生道？
悟道來時，長澗只淡淡投去一眼。
“為什麽不打開結界？”悟道問他。
長澗輕蔑一笑：“我想看看‘神’。”
他語調帶著慣有的輕慢, 虛浮著落不到實處：“真人不好奇嗎？如果真能有神，魔修為何不能成神？我若成神, 到時候修真界定會萬劫不覆。真人, 你想好怎麽應對了嗎？”
悟道笑著搖頭：“你若想要修真界萬劫不覆，何必等待成神呢？”
長澗便不說話了。
悟道沒他這樣強烈的好奇心。
斜因罔顧世人性命，不為天下所容。
他當即列劍身前。
長澗後退兩步。
悟道一劍既出, 萬千星輝似乎蘊於此一式中。
三道結界脆如薄紙, 在轟隆作響的地底發出劇烈的三聲爆響, 在這一劍之下被斬碎。
與結界破碎所掀起的烈風一同襲來的還是鋪天蓋地的血色紅霧。
空中濃稠到化不開的血腥惡臭黏膩得幾乎深入骨髓。
粘稠的血霧觸之成水, 粘在石壁上化作血色蜿蜒流淌。血霧附帶腐蝕作用, 堅硬的石壁吱嘎消解，惡臭撲鼻。
整個地宮霎時間化作一片屍山血海。
長澗巋然不動，血霧被護身靈障擋在一臂之外，從中滋生的一切惡意俱被強悍的實力消融瓦解。
“錚——”不遠處傳來兩劍交接之聲。
長澗耳朵一動，辨別方向空手接下從背後斬來的一劍。
這一劍全不似他曾見過的任何劍修，當中沒有一絲一毫習劍之人該有的銳利意氣，有的只是潑天恨意與無盡的惡意。
長澗一怔，眼中頓生狠厲。
霧氣退去，地宮中已千瘡百孔。
長澗反手還擊，那隱在霧中的持劍之人亦隨霧氣一道消失。
他與悟道對視一眼，一同朝著氣息所在之處追去。
徐策架著文倩兒，身前付香來左手持一把黑劍，劍柄末端屬於赤鳳髓的部分隱約閃著紅光。
所過之處不論敵我，皆被付香來一劍斃命，血霧如同貪食的餓狼，立刻將死屍啃食殆盡。
“徐策，我們要去哪裏？”付香來開口，嗓音中透著幼孩一般的稚純與懵懂。
“外面有三位大乘期大能，還有無數魔修弟子。”徐策咽下口中血沫，艱難喘氣開口，“神主，我們得想辦法離開麓原，往北去。”
付香來轉過頭，微皺著眉頭，那雙眼睛中是如同火焰一般跳動著的紅色煙霧。
“北去哪裏？”
“昔日泰元宗中設有回溯陣法，非神力不可為。神主，只有你能開啟它，我們要回到過去，改變這一切。”
附身於付香來身上的半神歪著頭，並不明白徐策的意思，卻很是乖巧地說:“好。”
徐策這才放下心來。
獻祭儀式並不完整，半神並沒有真正覆蘇，只能將力量寄托在他人身上。
徐策與半神最中意的肉身人選應當是林霜似。
以血氣煉神，造出的神將吸收天地間所有的怨氣憤懣，最後只能誕生一位邪神。邪神陰晴不定，未必願意感念徐策的恩情，反而可能會在蘇醒那一刻殺死徐策。
但如果有冰雪劍心壓制神身上屬於惡的那一面，他就有可能有一位真正屬於自己的神明。
好在半神懵懂，只知道徐策是為祂賦予新生之人，眼下並未有殺心。
地宮之內錯綜覆雜，只有徐策清楚其中道路。他七彎八拐試圖甩開身後追兵，但大乘大能所感所知非比尋常，豈是他想甩就能輕易甩掉的。
悟道所含威能的一劍橫斬地道，碎石崩亂，山石震撼。
半神眼中殺機一逝而過，劈手將徐策與文倩兒攔在身後，同樣一劍斬出。
兩方劍氣相持不下，又有第三道力量悍然加入這場戰鬥，墨色卷地，立時壓倒性地覆蓋了濃稠的血霧。
付香來身上的肉身急速消融，露出森森白骨。
半神微瞇雙眸，眼中血色剎那間達到大盛。
三股力量相持不下，地宮不堪重負，終於在這股前所未有的力量碰撞中被平蕩開一切支撐，轟隆隆開始墜落傾倒。
磅礴力量在通道中橫掃沖撞，匯成三色由深坑噴薄而出。
付香來全身被血浸透，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肉，血水膿液沾染身上尚且完好的衣物，除此外，誰也無法從她血肉模糊的臉上找出一絲從前的影子，
半神向後一退，抓住徐策與文倩兒，從地底沖出。
窺見天際的那一刻，半神手一松，徐策被重重拋出地外，重重滾落地上，硬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半神抓著文倩兒飛身空中，貼住她的額頭。
付香來那具肉身上僅剩的血肉快速幹癟消融，滔天血氣逐漸撤出體外，半神嗜血的雙眼在血霧中睜開，一瞬間盯上了文倩兒。
付香來幹癟的屍體從空中直直墜下，散落四處。
徐策眼神晦暗不明。
文倩兒只覺那一剎，自己像被毒蛇盯住，瞬間動彈不得。
陰冷的血氣從額心匯入文倩兒體內，隨之而來的是萬千枉死之人如同海潮般洶湧的怨念，幾乎片刻間便侵蝕掉文倩兒的識海。
這些深重的情緒中不見喜樂，只有無窮無盡的悲哀憤怒。
半神輕聲誘哄：“你將成為我，你將擁有我。”
“你即是我，你即是——”
“神！”
文倩兒靈臺紫電閃爍，劈開重重血霧，綻放最後一點清明。
“我不是你……”文倩兒吃力道，“我不是你……”
紫電雷光纏繞掌心，文倩兒唇間流下一滴血。
那道紫電轉瞬染上鮮艷的紅，四野烏雲驟聚。
文倩兒手心驀然朝向自己，一掌重重拍向自己的胸口！
她身周護身靈障已被血霧吞噬，這一掌最後的殺招直直印在胸口，頃刻間文倩兒的內臟便在這霸道雷電中被劈作焦炭。
她最後的神識牽引來無邊濃雲，千萬雷光匯成一道閃電，毀天滅地般劈向了文倩兒的肉身。
刺目光暈照亮整片草場。
七霞山震蕩，地底非人之物就此從長眠中蘇醒。
地面巨震之時，雲霄便一把拉著林霜似退遠。
此刻遠遠看見半神吞噬另一具身軀，林霜似只覺全身血液都一瞬冰涼，不由自主渾身一顫，又見文倩兒不惜自爆己身，也不肯讓半神占據她的身體，更是感到心緒覆雜。
雲霄一卷袖袍，身前腥臭的血氣被他阻隔在外，在凜然劍光之下消散。
這一切都發生在轉眼之間。
長澗與悟道從地宮中出來時，見到的正是這一道攜著萬鈞之勢的殞身雷。
但那股令人感到強烈不適的血腥之氣卻並未消失。
光芒散去，最後一點血霧從文倩兒的眉心鉆進。
半神手指微動，在睜眼的第一時間，以指腹抹幹凈了嘴角的血。
“哈。”她的語氣依舊帶有孩童般的稚嫩，“渺小的螻蟻，也妄圖反抗神。”
但很快，那張美麗的面皮從中間涇渭分明地開始割裂，一半完好如初，一半如同蛇蛻皮般消解，又是一副血氣森森，血肉模糊的模樣。
半神撫摸著另一半完好的臉，“能成為我的容器，該感到榮幸才對。”
時間好似在祂身上飛速流逝，這一句話中，祂的語氣幾度變換，由稚兒轉向少年再轉向成人。
那種不自知的殘忍的天真徹底從祂身上消失，餘下的全是本能的冷血惡意。
長澗與悟道同時出手。
半神眼眸一轉，那把形若脊骨的黑劍出現在祂手上，揮舞出力量更為恢弘的一劍。
但半神到底只是半神，真要論，進入大乘期後，所有大能都與成神只差一步之遙，在力量上與半神旗鼓相當。
二對一，怎麽都是半神落於下風。
半神將牙關咬得吱嘎作響，腦海中想起另一人。
祂牽引著提起文倩兒的嘴角，那個笑容在這張臉上只有駭人驚悚的效果。
額心一縷血氣迅速飄至地面。
半神說：“徐策，你的心願會實現的。來助我一臂之力，等我回溯過去，我們將改寫結局！”
徐策近乎癡迷地註視著上空三方的較量。
那種無可匹敵的力量，那種無視所有人的力量，令腳下凡塵畏懼、敬仰又渴盼的力量。
那正是他想要得到的！
徐策主動接受那抹血氣，真誠回應道：“神主。”
血氣化作磅礴靈力瞬間湧入四肢百骸，徐策感受著體內力量暴漲，逐漸逼近臨界點，卻仍舊未曾停歇，竟徑直上漲，帶他突破了長久以來化神的瓶頸，直入大乘期！
“哈哈哈哈哈哈哈！”徐策癲狂大笑，手中長刀乍現，也加入戰鬥。
半神滿意地笑起來。
祂雖身負磅礴血氣滋養，但徐策召喚祂太過突然，尚未經過儀式與獻祭，祂無法發揮全部的力量。更別提前後兩具身體，一具弱小得可憐，一具重傷，根本是累贅。
而祂最中意的那一具，也根本無法得到。
好在祂還可以喚來替死鬼。
悟道臉色一變。
長澗說：“老頭，你去對付他。”
悟道氣不打一處來，但眼下不是跟他吵架的時候，脫身轉向徐策。
戰場瞬間兩分。
悟道與雲霄早已邁入大乘中期多年，按理來說應當是由悟道對戰半神更為合理，但長澗主動提出，悟道便也沒拒絕。他知道長澗還有自己的私心，無所謂成全他一段。
半神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祂定定看了長澗片刻，手下招式雖未停，嘴角的笑意卻越來越大。
“我認得你。”半神笑嘻嘻地說，“哈哈哈哈哈我認得你！”
半神手中之劍是徐策多年來為祂廣尋寶物打造而成，因為等著以赤鳳髓催化，被取出時還只是半成。但僅是半成，也讓長澗有些吃力。
這鬼東西還在耳邊亂叫，長澗心中燥怒非常。
半神換了嗓音，眼中興味濃厚，“師弟，今日也不練劍嗎？”
那是個男子溫厚的聲音。
隨即又成了個女子清甜聲：“師弟修為比你我都高，怎麽不催促你自己？”
長澗臉色倏然一變。
半神笑道：“你記得嗎？他們都是因你而死，師弟——啊！！！”
長澗雙眼通紅，眸中殺氣幾可毀天滅地。
濃稠到吞噬一切光影的魔氣聚成一拳，狠狠砸在半神破碎不堪的那半張臉上。
長澗一字一句陰森道：“不、準、叫、我、這、個、稱、呼！”
“你找死！”
半神眼中興奮地亮起紅光。
麓原已成四方煉獄，未免被殃及池魚，長澗手下魔修在指揮中撤離。
平原中只剩兩個觀望者。
林霜似幾乎看不清兩邊的爭鬥，雲霄半瞇著眼，瞧模樣也沒有在觀戰。
長澗手中無劍，即便是林霜似也能感受到他那邊的形式不太美妙。
霽秋在林霜似手中蠢蠢欲動，可長澗將它交到林霜似手中之時，給霽秋的命令便是保護好林霜似，沒有長澗的首肯，霽秋不能離開林霜似。
長澗被半神一劍刺穿左臂，血流汩汩。
他撤開片刻，撫在傷處，逼出血氣，傷勢很快痊愈。
雲霄護在林霜似身前，林霜似自知不能離開雲霄的庇護之下，卻由心內著急，只能問：“真人，他手中無劍，我要如何才能將劍送到他手中？”
雲霄一回神，摸著下巴道：“只要他想，劍自然就會在他手中。”
話音剛落，半神又兇狠地以劍刺來。
祂發出癲狂怪笑，語調奇異，不無嘲諷道：“傳說中的仙門第一天才，原來也不過如此。”
半神舔|弄嘴角，垂涎道：“不如將你的身體給我，我替你去查清當年的真相，如何？”
長澗眼中血紅，同樣語調怪異地回答：“你也配，我的名頭，也是你能冒用的。”
悟道察覺到什麽，厲聲朝雲霄吼道：“帶霜似退後！”
雲霄同樣臉色變幻，攜著林霜似再向後退出百丈遠。
銀白劍陣一圈圈往外擴展，由淡轉深，每一道符文都如同鐫刻的白銀般清亮，
天際濃雲湮滅星辰，卻在這一劍陣的急速擴展之下被生生蕩平開。
千裏天幕雲消霧散，萬裏星辰浩瀚無垠。
長澗淡聲道：“霽秋。”
受到召喚的霽秋脫手飛出，破空聲響徹天地。
時隔多年終於重回主人手中。
劍陣已開，劍也在手。
長澗撫劍擡眸那一刻，漫天星子倒映在他眼中。
這一瞬間，他似乎又是當年抱劍舞花、一劍三萬裏，讓修真界眾人擡頭仰望亦不可望其項背的風光少年郎。
半神畏懼地與長澗離開距離。
長澗持劍與他不持劍的時候判若兩人。
但那淩厲到不將萬物放在眼中的氣勢不是手中之劍帶給他的，而是早已浸潤到骨子。
習劍之路靈徹苦寒，若沒有一等一的心性，是不可能在劍道一路有所成就的。
林霜似知曉長澗是劍修時，便曾想過他若出手，該是怎樣曠古絕倫，但當真正見長澗出劍的時候，卻絞盡腦汁也無法形容出他的風華。
長澗輕輕揮出一劍，劍氣若澎湃海潮，連空氣一同被攪動。
半神不敢輕敵，血霧混合著劍勢一同斬出，卻在那一劍中潰不成軍。
血霧逸散，可劈山斷月的劍勢亦如彩雲被輕而易舉瓦解。
星輝讓道，風聲靜止，
從來沒有人能在劍道上壓長澗一頭。
第一天才。
不外如是。
悟道受他這一劍波及，與徐策的交戰被迫中斷。
但望著長澗持劍的身影，即便是再恨他的人，也難免會心生感嘆。
“一百年啊。”悟道說。
當年何人不曾撫他頂，祝他成就登仙路。
半神接他一劍，駭得幾乎心膽俱裂。
但祂隨即癡癡笑道：“任你劍道再厲害，凡人也是殺不死神的。且瞧今夜你我誰先耗盡對方！”
長澗冷冷一笑：“誰要跟你這個鬼東西耗。”
他從懷中掏出一物，大展開。
霎時間場上所有人都變了臉色。
青綠山水，泛黃畫卷。
長澗居然一直將血圖帶在身上。
“給我從哪裏來回哪裏去吧！”
血圖能夠將靈力、魔氣以及血氣統統吸食，長澗祭出血圖，茫茫千裏平原，俱暴露在血圖之下。
長澗不躲也不閃，任由手中血圖將半神身上力量重新化作最原始的血氣被血圖吸食。
可他才是距離血圖最近的人，血圖同樣將他身上磅礴的魔氣一並吸進圖中。
悟道暗罵一聲，立刻就要抽身前去將長澗拉開。
這小子又發什麽瘋！
徐策看出他的意圖，立刻抽刀前來阻攔。
他身上有半神血氣，感覺不到力竭亦感覺不到疼痛，簡直像個傀儡。
悟道被他纏上，一時無法脫身。
雲霄與林霜似離得遠，卻也被血圖波及。雲霄欲帶林霜似再退遠些，林霜似卻突然說：“真人且慢！”
雲霄低頭看她，林霜似臉色發白。
沒有誰看不出長澗的心思。
但她眼中仍帶一絲僥幸，小心翼翼從懷中取出一枚流動著純白的圓珠。
是林霜似在地宮搶奪來的天水珠。
天水珠散發出瑩潤的光澤，撫平躁動的氣息。
林霜似輕聲說：“真人，讓我離開結界試試。”
雲霄皺著眉，“它確有效果，但此事不能由你來做，危險。”
雲霄欲從林霜似手中接過天水珠，天水珠卻刺了雲霄的手指，不允許他靠近。
“……”雲霄無奈，“我與你同去。”
天水珠的效用是凈身潤心，消除凡穢，正因如此，它也同樣可以隱藏人的氣息。
林霜似懷中帶著天水珠，天水珠便為她屏蔽來自血圖的侵擾。
靠近林霜似的人同樣能受到天水珠的庇護。
雲霄攜著林霜似掠向血圖所在的位置。
悟道打眼瞧見，大罵道：“俞夢嵐你帶我徒弟去哪兒？！”
長澗禦起結界抵擋，半神同樣抵擋，兩人便是等著耗盡對方的靈力。
餘光瞥見雲霄帶著林霜似奔近時，長澗楞在當場。
等看見雲霄將林霜似從不遠處擲向他時，更是幾乎心臟驟停。
悟道大罵著斬落徐策一臂奔來。
雲霄攔下悟道。
半神眼中血光亮起欲搶奪林霜似的軀體。
那一刻長澗卻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聽見。
他只是想:
真是荒謬啊，我欲赴死，怎麽還有傻子來陪。
但他的動作卻比誰都快，搶先一步將林霜似抱入懷中，同時一劍斬出，逼退半神，重新用血圖壓制半神。
重新祭出血圖的那一刻，長澗卻沒再感受到來自血圖那想要吸走一切的巨大力量。
周身被籠罩在一片白光之中，蕩滌人心的力量抵禦血圖的侵襲，亦澆滅他心中痛苦欲死的不存之心。
林霜似從掌心托出天水珠，艱難笑道：“天水珠可護你不受血圖影響。”
長澗沈默半晌，覺得鼻尖酸澀，他啞聲道：“林霜似，你是傻子嗎？”
林霜似同樣沈默片刻，反而說：“長澗，你才是傻子。”
有天水珠的庇護，長澗不再畏手畏腳。
血圖很快將半神身上的血氣吸食殆盡。
半神狂怒道：“我是神！凡塵螻蟻，爾等竟敢！”
長澗嗤道：“鬼物若能成神，我第一個踏上登雲梯。”
最後一絲血氣進入血圖，文倩兒幹癟的屍身也墜落地底。
那雙如同火焰般跳動著的詭譎雙眼終於消失，難聞的血腥之氣也盡數散盡。
長澗帶著林霜似落回地面。
悟道結束與雲霄的罵戰，立刻沖上前來。
長澗與林霜似立時分開。
徐策斷了一臂，在悟道和雲霄用陳年舊賬爭吵之際被兩人合力制服。
此刻悟道來找林霜似，長澗心虛地摸摸鼻子，有些避嫌意味地走開。恰好他還有許多事情還沒搞清楚，便去找了徐策。
半神死去，徐策多年心血付諸東流。
無論長澗怎麽問話，他都打定主意不開口，甚至還嘲道：“魔尊既然無所不能，又怎麽會需要我一個小人物來助你重查舊案呢？”
長澗沒什麽耐心。
他從血圖查到斜因再查到徐策，中間又經歷一戰，半點心力都沒有了，當即便拿出一物，正是此前在鳳落秘境中取得的骨笛。
長澗回到魔域後試過這骨笛的功效，對著徐策便吹了一段安魂之曲。
待他停下吹奏再問時，徐策雙瞳混沌，有問必答。
長澗壓低聲音陰狠道：“你是否是當年血圖案的幕後之人？”
血圖效用難知難解，長澗追查多年只查到一個斜因，幾乎不作他想。
誰料徐策卻說：“否。”
長澗最是清楚骨笛之下絕無謊話，當即心中一震，隱秘疼痛起來。
他強忍情緒問：“你從哪裏得來的血圖？何時得來的？”
徐策說：“一百零六年前，無盡海。”
長澗今年二百三十五歲，血圖案發時，他一百二十七。
一百零六年前，正是血圖案後第二年。
幕後真兇，居然那麽早就已經拋下了血圖。
茫茫天地，時間久遠，他要去哪裏再找到此人？
長澗繼續問：“你在無盡海哪裏找到血圖的？”
“空茫之濱。”
麓原這裏動靜太大，驚動了附近幾個城池的駐守仙門以及六大宗門的探子，之前雲霄已設法告知他們不要靠近。
半神一死，這群人便火速開始進入收場。
悟道拉著林霜似左看右看，確認她沒有受傷，才嗔怪道：“你越發魯莽了，近來可是心浮氣躁？”
林霜似目送長澗走到徐策身邊，她聽不見徐策在說什麽，卻驀然想起來他先前說過一句話讓她十分困惑。
徐策說：“幸好當年魔尊救下了你，不然我該去哪裏再找一個冰雪劍心。”
“有一些。”林霜似答完，不等悟道繼續問便開口，“師尊，當年在五倉路上，不是您一劍殺了車夫，救下我的嗎？”
悟道一下沒反應過來，又欣喜她重新叫自己師尊，什麽異樣都沒察覺，仔細回想過後才答：“不是我，我恰巧在那附近，聽聞動靜之後才靠近。當時殺人救下你的，另有其人。”
悟道又問：“你怎麽突然想起來問這個？”
林霜似視線一剎模糊，久久無言。
“師尊，我好像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長澗沒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又問了許多問題，才放過徐策。
回身之時，見林霜似似乎已經與悟道聊完，便朝她走去。
霽秋親昵地貼了貼他的指尖，飛回到林霜似身邊，自動收劍入鞘。
林霜似也瞧見了他，緊跟著擡步走來。
長澗壓在心頭的不悅如陰霾，見到林霜似那一刻卻是雲霽月明。
林霜似似乎有些低落，長澗朝她露出一個笑來，問：“林大小姐，哪裏不高興？”
林霜似擡頭註視著他，眼眶微紅。
長澗一楞。
林霜似問：“長澗，二十一年前，你去過五倉路嗎？”
長澗笑容淡了些，他否認道：“沒有，二十一年前五倉路已經荒廢，不曾去過那裏。”
“好。”林霜似並未追問，換了個話題，“我撿到的那塊傳音玉牌，與其他人的並不一樣，這你知道嗎？”
長澗抿緊唇。
“我看過穿雲他們的玉牌，每個人都是一樣的魚狀。只有你的那塊是映日荷花，只有我的是接天蓮葉。”林霜似緊盯著他，“我手上這塊於你來說不同一般，你沒告訴過我。為什麽不把它要回去？”
長澗別開臉，“一塊玉牌而已。”
“好。”林霜似不知有沒有接受這個答案，她又問，“那你知道，中秋那夜，我為什麽會給你傳音嗎？”
“我不知道。”長澗勉強扯起嘴角，開玩笑道，“你今日是想跟我翻些你來我往的舊賬嗎？大小姐，我還有事，你要是不需要安慰，我這就走了。”
他真的轉過身，甚至還踉蹌了一下。
林霜似突然說：“二十一年前，在五倉路上，從斜因手上救下我的人，是你吧？”
長澗沒有停下腳步。
“我師尊悟道真人對斜因知之甚少，若他知道那年我險遭毒手，必不會對斜因坐視不理。若他不是救我的人，那當年會是誰？”
長澗毫不在乎道：“世上能人千千萬。”
林霜似繼續說：“那人手下號令魔修千萬，名號未報已讓斜因心膽俱裂。”
長澗不耐煩了：“魔修以武為尊，斜因向來惜命。”
林霜似終於停下來。她向來像是一團雪，清高又不染塵俗，眾人捧她如天上仙，視她若空中月。但今日她放下了一切，林霜似就在這裏，林霜似的真心，也在這裏。
“長澗。”她終於說，“那年被拐五倉路，我不過四歲，在你眼中如同稚兒。我不曾見過你還是少兒郎時，也無法從眾人口中拼湊出你當年頭角崢嶸的模樣。現在我二十五歲，也許你仍然將我當作孩童看待，但我與現在的你相識，這是蕓蕓眾生中僅你我間的緣分。在你眼中，我只不過是隨手救下的修者，是天下任何人都能取而代之的無關之人。可於我而言，長澗無可替代。你救過我三次，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我也不願以報恩之名使你平添困擾。”
長澗大抵猜到她要說什麽了。
他曾在暴雨中丟卻一身傲骨，於是所有的明月清風、少年意氣，通通都碎成了午夜時分再也回不去的夢。他從血淚泥濘中爬起，憑著一口氣往上走，從光風霽月的兒郎成了陰鷙狠毒的魔尊。
他多聰明，他怎麽會不知道自己的心，又怎麽會看不出林霜似的心。
但他的傲骨碎盡了。
他怎麽敢？
長澗攥緊拳，額上青筋暴起。他正要逃，卻聽見林霜似開了口:
“長澗，我心悅你。”
“我曾陪你越平原、踏千山，無論如何，這一顆心，絕不作假。”
作者有話說：
我再也不立flag了，以及
嘿！廣大父老鄉親們歡迎來到我女兒霜似的表白現場！為了慶祝這個美好的時刻，我這章評論區給大家發紅包，大家都來慶祝一下啊嘿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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