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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九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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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刑部大牢。

為了方便,沈沅今日穿了身小廝的衣裳,可面目間的清秀卻遮不住,惹得獄卒頻頻側目,心生好奇。沈沅偏過身,低下頭去。林硯一伸手將她護在身後。

“這位差爺可瞧仔細了,這玉牌可有錯嗎?”

聽得這語氣中的冷冽,獄卒打了個哆嗦,回過神來,趕緊弓著身子將玉牌還回去,“沒有,沒有!林公子這邊請。”

牢房內溫度與外頭不同。四月底的天氣,本已至了夏日,可這獄中卻依舊陰冷。林硯微微蹙眉,將身上的外套取下罩在沈沅肩上。沈沅攏了攏衣襟,笑了。

獄卒在前面帶路,嘴中不停討好:“林公子放心,沈大人好著呢。您之前要求準備的一應東西,小的們都給沈大人備著。昨日寧王殿下還特意派人來通報,您是皇上親口允了進去探視的。小的們哪敢為難。詢問令牌也是例行檢查,還請林公子別見怪。”

林硯輕笑著不說話,轉眼便至了沈雲舟的牢房。獄卒麻利開了鎖,又笑嘻嘻道:“林公子和沈大人慢慢聊,小的就不打擾了,這就告退。只是,這刑部大牢有規矩,林公子莫呆太久。”

林硯點頭,使了個眼色。秋鳴會意,握著獄卒的手將準備好的一袋碎銀子遞過去,“多謝這位差爺了,小小意思,留著給你和兄弟們吃酒。”

獄卒掂了掂,嘖嘖,夠重的啊!眼睛裏都閃著光,千恩萬謝,彎著腰退了出去。

這頭,沈沅一進門,才喚了聲“父親”,兩只眼睛都紅了。一頭栽進沈雲舟懷裏,低泣起來。

見得如此,林硯剛邁進去的腳一縮,退回了兩步,站在牢房門外拐角,很識時務地沒進去打擾。四目看著這刑部大牢的構造。

這裏該是刑部牢房深處,與前頭經過的臟亂不同,很是幹凈,雖依舊透涼,卻不見潮濕。左右牢房也都隔著些距離,較為獨立。房內三面徒壁,可石板床上卻墊著厚實的被褥,旁邊是一張四方小幾。幾上一盞油燈,燈油充足,火光明亮。便是筆墨紙硯也齊備。

條件是簡陋了些,卻也還好。尤其沈雲舟的面色如常,不見半分落拓,林硯松了口氣。

想來也是,都是朝廷大員,尚未定罪,獄卒不敢不敬。尤其沈雲舟這邊,不但有沈家打點,有林硯打點,還特意遣了司徒岳來說話。如今這滿京城,大約沒有比司徒岳說話更好使的人了。就是司徒嶺都不及他。誰讓他最得聖心呢!

“好了。爹這不是沒事嗎?哭什麽,你都及笄了,也不怕衍之笑話。”

沈沅偏過臉,有些羞臊。林硯這才得了空檔上前見禮,“伯父!”

沈雲舟低聲應了,二人坐下。沈沅打開食盒,將準備好的飯菜拿出來,另有一壺好酒。

“這些都是母親親手做的,還有些換洗的衣物,也是母親親自備的。母親叫我轉告父親,家中一切都好,請父親萬勿擔心。”

沈雲舟喝了口酒,對這話卻不大信,“你祖父呢?”

沈沅一滯,沈雲舟輕嘆,“你祖父年事已高,自去歲開始便時常犯些毛病。今次聽聞我入獄,情急之下難免氣血上湧。你們便是瞞著我,我大約也能猜得到。都是我不孝。”

沈沅忙道:“祖父是病了。不過皇上吩咐太醫日日來看診,吃過藥,已好多了。”

沈雲舟松了口氣,看向林硯又道:“你們要見我,如今也見到了。等吃了這一頓,你們便走吧,也不必再動作了。總歸牢裏的獄卒還不至於這般不懂事,不會虧待了我們。”

這竟是讓他們不要管的意思?

林硯皺眉,“伯父,我有解決之道。我……”

不待他說完,沈雲舟眼厲如刀,“出事當日,我曾讓人送過一封信去給你父親,你可看過?”

林硯搖頭,一臉懵逼。他記得這封信,還記得林如海看過後說了兩個字——“果然”。可信中寫了什麽,林如海沒給他看。他以為說的不過是學子鬧事的猜測,不曾多想。但沈雲舟既這麽問,那就必然沒那麽簡單。

沈雲舟轉頭看向沈沅,“沅兒,你先出去。”

沈沅張著嘴,本要反駁,對上沈雲舟的視線,到底沒說出口,起身之際卻是被林硯抓住了手腕,“伯父,讓師妹留下吧。師妹聰慧,許多東西恐比我們男人想得更為細膩。再者,倘或你不同她說明白,她如何能安心?伯母又如何安心?”

沈雲舟看了他一眼,沒再堅持。

林硯卻喚了秋鳴近身吩咐,“去外頭守著!”

秋鳴離開,林硯為沈雲舟斟了杯酒。沈雲舟這才開口,“你未曾入仕,來京城也不過三年。你可知如今朝中官員,有幾成為南方人,幾成為北方人?”

林硯一頓,倒酒的手一抖,酒水灑了那麽零星兩三點出來。他慢慢收回手,似乎有些猜到了沈雲舟要說的話。

沈沅疑道:“父親的意思是,這次的事件非僅僅是南北學子之爭,還是南北派系黨爭!”

林硯深吸了一口氣,“不只,還有皇上!”

沈雲舟一嘆,“這兩屆科考,南北學子水平之差已可見一斑。再有北方治地災害不斷,南方越發繁榮。朝中南方系官員已有獨占鰲頭之勢。這不是皇上想要看到的。”

帝王之術在於平衡,尤其皇權中心在北方,絕不能讓南方獨大。

林硯放下酒杯,“此次科舉主副考官加上隨同考官一共二十三人,其中十六人為南方系,更有杜大人是中流砥柱。倘或這些官員全部落難,對南方派系來說,乃是重大打擊。再有,北方系雖只有七人,數目不多,卻有伯父在內。”

“當今天下,不論朝堂還是市井,都知道皇上對沈家之看重。將沈家納入其中,不會有人想到這是皇上一開始便設好的局,只以為是誰都不曾料到的一場意外。”

難怪!難怪榜單之中北方錄取人數不足十分之一!就是南北文化差距再大,總不至於此。這樣的結果,南方派系即便心思太大,都是不可能做到了。然有一人卻能做到。那便是聖上。

“皇上……皇上這是打算舍了沈家?”沈沅面色大白,她咬著牙,“不對,如今南北學子鬧到這個地步,便是皇上也難以收拾殘局,倘或真是皇上所為,他怎會將自己置於這般境地,又怎會將天下社稷置於流言飄搖之中。”

說完,她臉色又是一變,瞬間便想到了。

“是有人洞察先機,插了一手!如此,便也可以解釋明明只需重閱考卷,將北方學子中榜人數拉上去,把罪名推給考官,便能安撫北方民心,甚至可以提高自身威望,拉攏一批北方士族。可偏偏在這關頭,查不出有用之文章,使皇上的盤算陷入僵局。”

“也可以解釋為什麽明明是秘而不宣之事卻流出宮外,甚至南方學子也被煽動,與北方學子不死不休,更有大打出手。有人不想讓皇上如願。是南方察覺了什麽不肯退,還是另有人藏了別的心思?”

沈沅渾身一抖,越想越是害怕。

沈雲舟卻只是看著林硯,“如今你可明白我為何不讓你管,也不讓你父親管?只是現在看來,如海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

林硯苦笑,“伯父該知道,不論是我還是父親,讓我們袖手旁觀,是不可能的。”

沈雲舟怒拍桌子,林硯嚇了一跳,忙站起來聽訓。

“這件事你們不能管,也管不起!南北派系爭鬥這麽多年,你知道幾分?如今既然到了這一步,是誰也不肯相讓的!更別說,這中間還夾雜著皇上的籌謀,更不知還有什麽暗勢力的齷齪心思!你知道這裏頭的水有多深?

你們祖籍姑蘇,本應為南方系。可自你曾祖父封侯後,幾代人一直住在京城。你同你父親也都因此隨的京都戶籍。這麽些年過去,你們支庶不盛,本也離南方系遠了,當劃為北方系。可偏偏你父親去了江南,一任便是十餘年。與姑蘇揚州之勢力不同一般。

這種境況,唯有一法可保身,中立不參與派系黨爭。你父親入京兩年,花費多少工夫才讓林家置身黨爭之外。此時倘或一腳插進來,難保不會被兩方夾擊。更何況,你還是此屆考生,又是風頭正勁的狀元!

我雖在獄中,可有你們送進來的消息,也曉得現今南方學子鬧起來的勢頭比北方更甚,而他們的矛頭直指的便是你!你是首當其沖!所以,此事便是人人都能管,唯有你林家不能管!”

沈沅拉了拉沈雲舟的衣袖,“父親!”

沈雲舟微楞,面色緩和下來,見林硯恭敬模樣,又覺得自己這氣生得好沒道理。人家一心為他,偏他還將人給罵了一頓。

“坐吧!”

林硯重新入座,沈雲舟脾氣易怒,他是知道的。而且他這番話看似訓,可哪一句不是再為林家著想。

他看著沈雲舟,“伯父說得句句在理,可大丈夫在世,有可為有可不為。伯父,你便這般認定我們處理不好嗎?”

南北爭鬥,如今引發的旋渦而連鎖效應太大,滿朝文武都被驚住了,這是事實。

沈雲舟一楞,呆呆看著林硯。林硯笑起來,“伯父便不想聽聽我的主意。”

他自懷中掏出那張四方折疊的紙來,打開順著桌面推給沈雲舟。那上頭寫著四個字,正是南北分榜。

沈雲舟張著嘴,眼中忽而閃爍出亮光來。

這……

南北分榜,古往今來科舉之道,乃統一命題,統一考試,統一發榜,絕無分榜之說。這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因此,誰都沒有往這方面去想。可一旦這方法擺在眼前,卻也誰都能看出,這是目前解決南北爭端之局的良策。

沈雲舟擡頭看著林硯,瞬間便明白了,他早就想到了法子,卻不拿出來,便是存著讓自己獻策換取功勞的心思。

他輕笑,將紙張推了回去。

“你的心意我明白了。只是這計策不能由我上奏。”

林硯皺眉,“伯父,皇上未必想對沈家……”

沈雲舟截斷他的話,“你也說是未必,那便是說你也猜到了,皇上讓我做副考,想要掩人耳目行南北平衡之術是真,可也難保不是存著壓一壓沈家的心思。”

林硯張著嘴,還未說話,沈雲舟又道:“即便不是,沈家也該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這是個好機會。”

“父親!此次事件鬧得太大,至得現今已經失控,即便解決,考官也必須付出代價以平息民憤。可有眼有心之人會知,考官無辜,與父親名聲無損,與沈家無損。不失為退下的時機。但唯有一點,父親怎知皇上不會……不會……”

她是怕皇上狠心下殺手。

沈雲舟握著她的手,“你把皇上想得太狠了。皇上非是暴君,更無殺戮嗜好。而且便是他當真打算壓一壓沈家,卻還不至於對沈家生了殺意。最多不過是罷職免官。正好,我卸甲歸隱,你兩個叔叔也可再進一部。便是你兩個哥哥,也能回來了。”

沈沅心神稍松,只需性命無礙,沈家並非退不起。如沈家這般的名望之族,已見慣了風雲驟變,也曾經歷幾次沒落覆起。

沈沅舒了口氣,嗔笑,“父親說的好似因著自己哥哥才不能回家一樣。他們借著游學的名義,和嫂嫂在外頭不知有多瀟灑呢!二哥上回才寫信同我說,最是喜歡這般快活的日子,還沒人揪著他的耳朵逼他進學入仕。”

沈雲舟一聲冷哼,沈沅低頭嗤笑。氣氛瞬間松快起來。父女倆將此事輕輕揭過。可林硯心裏卻明白。古往今來,帝師之家不少,沈家何至於此。林家未有這麽大的陣勢之前,沈雲舟還是下任禮部尚書的熱門人選呢!

可偏偏就有一個林家。兩家關系太近,幾乎可成一家。而林家勢猛,偏又不能退,那麽也就只有沈家退了。沈沅也是知道這一點,才故意說起兄長之事轉移他的思緒。

這番心意,林硯哪會不懂。他笑起來,重新給沈雲舟倒了杯酒,“伯父,獄中不便久留。您可還有什麽要吩咐的?”

“這計策不能由我上奏,也不該由林家上奏。”

林硯點頭,“伯父放心,我會找個合適的人選。”

“你可是打算交給康王?”

林硯一楞,應道:“是!”

沈雲舟怔了半晌,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也好!”

又道:“南北分榜可解決南北相爭之事,但一甲前三都為國子監生員實乃前所未有,如今流言四起,質疑漫天。此等風波不平,與你往後仕途名聲不美。你可曾想好了應對之法?”

“伯父放心,我已有打算。”

沈雲舟這才點頭,“那便無事了。回去吧!”

“是!”

林硯起身告辭,領著沈沅出來。行至獄卒休息處,便聽三五個衙差在閑聊。

“林狀元身邊那小子是什麽人,細皮嫩肉的,長得那樣好看!我見林狀元很是護著他!”

“何止護著!還很貼心呢!這牢裏頭比外面冷,林狀元直接脫了自己的外套給人披的。”

“呦,這林狀元大名鼎鼎,我也聽過好多回,可沒聽說他還有養兔兒爺的癖好啊!”

牢頭一個巴掌拍在這名獄卒頭上,“蠢貨!什麽兔兒爺不兔兒爺的!沒瞧見人家一身脂粉氣還有耳洞嗎?明明就是個女子!

也不想想林狀元是來看誰的!擺明了那是沈家大姑娘,林狀元未來的媳婦!林家沈家都是什麽樣的人家,這話若叫他們聽去一點半點,我看你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那人目瞪口呆,一轉身便見林硯與沈沅站在身後,嚇得腿一軟,直接就跪了下來,“林……林公子,沈姑娘,小的不是有意的!小的胡說八道!”

“啪”給了自己一巴掌,“都是小的胡說八道!你們大人有大量,莫同小的一般見識。”

小市民的八卦,人之常情,林硯還不至於這麽小氣。他回頭去看沈沅,沈沅只是笑了笑。林硯護著她離開,秋鳴落後兩步,“起來吧!我們家大爺和沈姑娘都是好說話的,不欲計較。可你們說話也註意著點,別沒個把門。也該曉得什麽話能說出去,什麽話不能!”

那衙差連連賠笑應了,捏了把汗。

刑部大牢門口。林硯才出來,卻是撞上了柳尚元身邊的小廝。

“林大爺,我們家三爺曉得您今日要來刑部大牢,特讓奴才來這尋你。你若是沒什麽急事,便且在這附近找個地方躲一躲。總之,現在別過朱雀街。”

這話卻是說的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

“怎麽了?”

“林大爺不知道,葉探花讓人在狀元樓門前架了臺子,請所有質疑他才學,自認比他強的人上臺鬥詩。狀元樓乃此處回林府的必經之地。那邊現在烏怏怏一堆人呢,您若是去了,叫人瞧見,難免要被拉上去。

我們家三爺說了,詩賦非你所長。葉探花擺明了是早有準備,且尋的還是自己的長處。你不可以己之短去攻人之長。因此,我們家三爺叫你忍一忍,明兒他另開個臺子,邀你一起。”

“你們家三爺現在在哪?”

“在清雅書局。”

清雅書局是柳家自家的買賣。距離狀元樓不過兩百米。他不擅詩賦,可柳尚元是擅長的。這等情況,他相信以他了解的柳尚元,倘或拿出十分的本事來,便是沒有葉鶴的早有準備,也不會落入下風。

但倘若柳尚元上臺了,一甲前三去其二,只剩了他這一個狀元,怕是於他更不利了。柳尚元是不願將他置於這等境地,因此寧可避於書局不出,等著他一起再想辦法。

林硯心生暖意,笑道:“去問問你家三爺,他可心有成算。若是他有,我們便去借一借葉鶴的場子。”

“啊?”小廝有些懵。

林硯又道:“你只管這般同他說就是!”

小廝應了,跑著離開。林硯回頭交待秋鳴,“你先送師妹回府。”

又見沈沅面有憂色,言道:“放心,我雖不擅詩賦,卻並非不會詩賦。”

沈沅展顏一笑,將披在身上的外套取下交還給林硯,“我信師兄。”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去砸場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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