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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佐為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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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佐為的安慰

四十七

中午,東京。

光知道自己和森下這一局發揮得不好,一整個上午,棋局還沒有結束,光卻有大勢已去的感覺,心裏麻麻的,胸口好像有某個地方被紮了很細的一針,不痛,但就是不舒服。

那種感覺不是郁悶、不是委屈,而是——

自我厭惡。

成為職業棋士,進入頭銜循環圈以來,光經歷過無數次輸棋。不論對局的過程再怎麽冷靜,下得很投入的棋局輸了,那感覺其實有點類似於死亡。

下圍棋不是別的競技體育,棒球打不過就是打不過,跑不過別的田徑選手就是跑不過。圍棋不一樣,初段也有可能會贏高段棋手。正因如此,下圍棋才是對心志的考驗。十九路棋盤線縱橫交錯,每一個位置都是由自己選擇的,每一顆棋子都是自己拍上去的。選擇是艱難的,因為選擇了一個位置,就代表舍棄了其他位置。如果棋局沒有如意料中一般發展,那感覺就像自己親手將這一局毀滅了。

沒有擡頭看森下的表情,在午間休息的時候,光艱難地從下到一半的棋盤前站起,整個人都虛汗涔涔,像淋了一場雨,金色的劉海粘在蒼白的臉頰邊。

“進藤,你仔細看好了,你還沒有輸。”裁判宣布休息時,森下把光這副模樣看在眼裏,不由得開口說道。

那一刻,森下的聲音退去勝負場上的剛硬,帶上屬於師者的寬容與慈祥。

光來自己研討會學棋有五年了,雖然光的棋路完全是秀策流,而不是森下教出來的,但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不論結果如何,要是光想來自己門下的研討會旁聽,森下在想,他是不會拒絕的吧。

光按捺住心跳握緊折扇,淺紫色的流蘇劃過掌心,“森下老師,我知道還沒有輸。我先去休息了,下午再回來和您對弈。”

我現在是還沒有輸給老師你……但是如果我下午還是用這水準對局的話,是一定會輸的。光對此有著清醒的認識。

##

“進藤還是和塔矢有差距的。”

離開棋室的時候,光聽到越智對其他棋士說,語氣幸災樂禍的,“一年前我看進藤就不行了。到底是半路出家的棋手,和塔矢沒得比。頭銜戰的實績和塔矢越拉越遠。還說是塔矢的對手呢……哪怕是sai在指導也一樣。”

這幾年來,亮的表現實在太出色了,實績上的差距擺在那裏,還登上《財富》雜志,讓別的同齡人包括光在內都望塵莫及。

光知道,將亮視為標桿和勁敵的人不止自己。同樣追趕著亮的越智,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對光的冷嘲熱諷。

光一向不理越智,也無視其他人的惡意,但可能是因為光剛剛搞砸了重要的一局棋,今天格外脆弱,越智的話在此刻竟然像匕首般地紮到了光心裏。

——“還說是塔矢的對手呢。”

——“哪怕是sai在指導也一樣。”

光握緊了折扇,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旁邊的棋室裏的,只是在對上了佐為藍紫色的眼睛後,人才如夢初醒。

註視著人群中的佐為,還有旁邊和谷、伊角望著自己的有些沈重的表情,光感到愧疚。連旁邊的院生莊司、岡還有陽太他們都是擔心的。

身為佐為事實上的學生,在頭銜戰下成這樣,光居然有種“失格”的感覺。

“進藤……”和谷就要瞧著光說出什麽來了,被光擡手阻止了。伊角也在背後對著和谷輕輕搖頭。

“讓我一個人去外面走走。”向朋友們丟下這一句,光就抄起放在佐為身邊的書包,耷拉著腦袋,離開棋室。

佐為凝望著光斜背書包等電梯的背影,久久地。

“怎麽辦,總不能放著進藤不管吧。”和谷擔心地問佐為和伊角,“這樣進藤下午還怎麽下?”

“我相信小光。”佐為卻說,藍紫色的眼睛重新落回到星羅棋布的棋盤上,“小光是經驗豐富的高手,我相信他下午能調整過來。何況看他們的盤面,兩人下到這第104手,小光也不是必然會輸掉這盤棋。”

佐為的聲音裏透露著對光的信任,而且是百分百的信任。他語氣如此篤定,周遭觀局的棋士聽了都很驚訝。

“什麽?藤原老師,您的意思是,進藤在這局中還有機會翻盤?”和谷和伊角異口同聲地問。

“是的,開局的不利雖是難關,但中間小光有三手棋下得還不錯,如果下午他及時能夠把握住這幾手棋的潛在優勢,還是有一定機會的。”佐為以蝙蝠扇掩住櫻紫色的嘴唇,在深思後說。

和谷和伊角都不可思議地看著盤面,他們還什麽都沒能瞧出來。

要如何以光目前的棋對森下的棋進行反擊,佐為是能看出來的,但是,光在重重壓力之下可以找到反敗為勝的門道嗎?

忽然間佐為靈光一現,他計上心來,優雅地從棋盤前站起。

##

光沒什麽胃口,卻不得不去買午飯墊肚子。

在換衣室拉開背包拉鏈,從塑料袋裏拿出折疊好的雨衣,換上防水帽衫和金色的雨靴,光打算到戶外度過這午間休息的兩小時。

在樓下經過轉播的電視機時,光看到遠在北海道的亮的本因坊戰棋局。

負責大盤解說的老師盛讚亮今天上午的棋局滴水不漏,說亮是個百年一遇的天才,不僅以18歲低齡橫掃頭銜戰,在本因坊戰最後的挑戰者決定賽上,面對緒方五冠王也完全不怯場。

在電視前觀看塔矢和緒方這一局的人真不少,倉田、蘆原和島津也對著電視在覆盤,三人臉上寫滿佩服。

“塔矢這一手棋,是不是有點兒像秀策啊……不,是像sai!”島津指出。

“沒錯,最近,塔矢都在向sai學棋。”倉田感嘆,“塔矢在sai面前相當謙虛,這都是我親眼見到的!”

聽著他們的議論聲,站在他們身後的光遠遠地看著電視。

亮在小樽下的棋局幾近完美,有一兩手棋的確流露出佐為的影子。那幾手秀策式的下法像畫龍點睛似地,為亮原本就穩健的棋局增添了不少浩大飄逸之感。

光越看,為亮的進步高興之餘,也越發覺得自己今天和森下的這一局像一場笑話。

——為什麽同樣向佐為學棋,亮就吸收應用得這麽好,面對強大的前輩毫不怯場,我卻克服不了心裏的畏懼,下得這麽僵硬?

這其實不是光第一次有這種酸楚的心情,成年以來,看到自己和亮在勝率上的差距,光心中也曾湧起這種艷羨和不甘交織的心情,只是現在更為強烈了。

註意到一個人站在那裏看電視棋譜的光,倉田叫一聲“餵,進藤”,就朝光走了過來。

聽到倉田的聲音,光頓時像被敲了一記,連忙後退一步。倉田肯定會說自己和森下在棋聖戰上那下得糟糕透頂的半局棋。

就在這時,一大幫穿黑色制服的讀賣新聞(讚助棋聖戰的新聞會社)職員走過來,光連忙躲到他們背後。不等倉田抓到自己,光就從旁邊的側門溜出棋院。

##

嘩啦嘩啦……洗刷著高樓的暴雨從天而降,砸在驟然來到戶外的光頭上。光連忙手慌腳亂地給自己套上雨衣,匆匆忙忙地把折扇往背包裏塞。幸好背包是防水的。

休息時間只有兩個小時,光隨便買了盒章魚燒來吃,吃完就在附近漫無目的地走。

雨勢時大時小,光不久後走到了一個眼熟的社區公園裏,櫻花都開敗了,破碎的花瓣落在雨水漣漣的滑梯上。

光記得這個公園。在以前他還是院生時,在考職業棋士期間,中午休息和晚間回家前,光經常和佐為來這公園散心、做操。

“佐為……”穿著雨衣的光一屁股坐在積了櫻花的秋千椅上,小聲地自言自語,把背包放在膝蓋上,感到淚水從眼角淌了出來。

“鈴!”手機鈴聲響起,光擦了擦眼睛,忙從背包裏取出手機,在雨衣下面端詳手機屏幕。

閃爍的屏幕上,來電人的名字是“塔矢亮”。

亮不太給光主動打電話。這段時間亮主動來電,幾乎都是要約佐為下棋。在這個節骨眼上亮打過來要幹嘛?光既開心,又有點兒困擾。

——現在都是用電腦記譜,塔矢亮該不會看到了我今天下的棋譜吧?他下得這麽好,肯定是打來罵我的……

猜到有這個可能性,光掛掉電話。掛掉之後,光又懊惱了。光從來沒有無緣無故地掛掉朋友電話。

光把手機放在雨衣下,發短信補救道:

“塔矢,抱歉掛了你電話。我和佐為在說話,晚點給你回電。對了,我剛剛通過電視看到你上午和緒方的棋局,下得真不錯,一點錯誤也沒犯,你下午再接再厲爭取贏緒方吧。”

光現在壓根沒和佐為在一起。但光臉不紅心不跳地發過去了。

絕對不能被亮發現自己此刻的脆弱,就算亮說過是“好朋友”也不可以。光如此下定了決心。

畢竟,在光的心裏,亮不僅僅是好友,更是宿命的對手。向亮展露脆弱,對於光而言簡直像丟掉了尊嚴一樣。對著亮哭泣的經歷,光有過坦白佐為秘密的那一次就夠了。

亮回道:“好。另外,在本因坊七番勝負賽之後,桑原本因坊說願意和藤原老師在公開賽上對局,幫助他在日本棋院定段。這是個好消息,請替我轉告藤原老師吧。”

亮張口閉口都是佐為的事。光說不清自己是什麽心情。

“沒問題。我會告訴佐為的,比完賽我再打給你。”光回了這句話就把手機丟回到背包裏。

把頭靠在秋千椅的鐵鏈上,光在淅瀝的雨聲中閉上眼睛。

——塔矢亮……你不知道,我多麽渴望追趕上強大的你。

——高傲又慕強的你,總是一心一意地追逐著佐為,以前那個附在我身上的佐為、現在回來的佐為。

——但我還是期待你回頭看看我……

##

“小光。”

佐為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光有一瞬間還以為自己幻聽了,忙睜開眼睛,看到白堇色狩衣的俊秀身影。

雕零的櫻花在風中飄落著,佐為撐著紫色的油紙傘站在光坐著的秋千椅後面,為光撐出一片無雨。

“咦,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光驚喜地問,同時又有點兒局促。在佐為面前,光又哭不出來了。

“我離開棋院來找你,去了拉面店找不到你,我就在想你會不會在這裏,我們考職業棋士時散心的老地方。”佐為說。

佐為拿著油紙傘優雅地斂起狩衣坐下,紫發如瀑布般鋪瀉而下。兩個人肩並肩坐在同一張秋千椅上。秋千椅隨著佐為的動作在雨中輕輕搖晃,光頓時覺得自己好像置身在搖籃之中,心裏有說不出的安全感。

佐為都找上來了,光自知避無可避。看一眼手表上的時間,離下午回去對局還有一個半小時,還可以和佐為說一會兒話。

光嘆口氣,摘下雨帽,把頭靠在佐為的肩膀上,“我知道今天這局下得不好,對不起,讓你失望了。”失落的聲音消散在雨霧裏。

“小光,你為什麽要向我道歉呢?”佐為搖搖頭,安慰道,“棋聖戰果真是現代最覆雜的賽事。你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每一個棋手,面對強度如此之大的競賽,哪怕是我,也會有對局狀態不佳的時候。何況,你這局又不是下得完全沒有優點。”

佐為的善解人意讓光一陣暖心。四年來一個人面對棋賽的光,總是獨自消化輸棋之痛。此刻有佐為陪在身邊,光簡直像獲得了來自神明的撫慰。

光沒有忘記過,以前的佐為也會安慰輸棋的自己。多年前他不懂事,覺得是理所當然,經歷過失去的光不同了,他每天都在內心發誓會好好珍惜佐為,像呵護一朵世界上唯一的花。

“你也有心中積壓著許多壓力和焦慮、無法排解的時候嗎?”光側過頭去,問了佐為一個傻問題。

以前的光並沒有問過佐為這個。在光的理解中,佐為是能全然沈浸在棋局之中,專註於每一步,不會被內在紛亂所困擾的智者。

“我當然有。無論是千年前,還是在江戶禦城棋時期時,我也有過被高手逼到很焦急的時候,有下過絕對不想輸的棋局啊。”佐為坦誠道。

“那麽,你百年前是怎麽做的呢?”光在意地問。

佐為說:“最近陪你和小亮準備頭銜戰,讓我想起許多禦城棋時期的事。以前沒有向你提起這個古代的技巧,是因為你那時候還小,比較好動,叫你做這樣的練習可能會難為你。你現在長大了,不妨試試看我這個古老的建議……在對局休息的間隙,做一個‘嵐山的觀想’。”

“嵐山的觀想?”光楞住,他是第一次從佐為口裏聽說這個短語,“你是說繪卷裏平安京的嵐山嗎?”

“是的,不一定是嵐山,只要是你熟悉的任何一座山就行,富士山也可以。”佐為說。

“就嵐山吧,和你在京都時見過的。你快點說這是什麽古代的技巧,聽起來很了不起的樣子。”光來了興致,催促佐為繼續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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