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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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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浩天在拉薩河邊慢慢走著,緊緊地抱著兒子小小的、冷冰冰的身體,動作極輕,好像害怕把孩子吵醒了。

洛桑和李小虎跟在他身後,看見他走走停停,好像難下決心。

風很大,不停吹起張浩天的衣角和頭發,他感覺很冷,但是,此時他更擔心孩子的冷。他把孩子緊緊貼在自己沒有多少溫度的胸口,希望僅有的一絲熱量能盡快傳到孩子身上,讓孩子冰冷的身體暖和起來、溫熱起來。

李小虎和洛桑心裏像堵著一團棉花,默默無語,跟著他一步步慢慢朝河邊走著。

走了好長一段,張浩天好像終於選中一個地方。他停下來,朝江中看了看,然後轉身朝河中央走去。一步一步,水淹沒了他的雙腿,刺骨的寒氣立刻深入骨髓,但是,他覺得最冷的地方是自己的心。心已經結冰了,不跳了。血液也凝固了,不流了。血管裏全是亮閃閃、帶尖的冰淩,正一刀刀紮著自己破碎的心。

李小虎見河水已經沒過了張浩天的胸口,可他還在朝江心搖搖晃晃地走,喊道:“浩天,停下,不要走了,把孩子放下!”

張浩天什麽也沒有聽見,繼續走著,一步一步。腳下的鵝卵石很滑,他身子一歪差點倒下去,極力站穩腳跟後,把孩子高高舉起,不讓冰冷的浪花打濕孩子的小棉被。激流一陣一陣湧動,張浩天搖搖欲倒,但是,他奮力舉起孩子、高高舉起。

洛桑大喊:“浩天,危險,回來!”

張浩天全然不顧,繼續走著,一步一步。河水灌進他的嘴裏,打濕了他的臉頰。張浩天覺得喘不過氣來,但是依然沒有停下腳步。一個大浪打來,幾乎要把他和孩子一起卷走,張浩天不得不停下來。他站在滔滔江水中發楞,好像突然忘了自己是來幹什麽的。不一會,好像又想起來了,身子晃了晃,慢慢掀起被角,在兒子冰冷的小臉蛋上親了最後一下,依依不舍地把孩子輕輕放在水面,滿臉含淚,輕輕推了一下,說:“我的小精靈,走吧,回家去吧!”江水湧動,推著孩子來回擺動,可就是不走。張浩天又用力推了一下,說:“走吧,回家去吧!”孩子慢慢順著江水飄出兩米,突然又停了下來,一動不動。張浩天一楞,伸出手想把孩子勾過來,可是,太遠了,他又往江中走了兩步。河水爬上了他的額頭,幾乎要淹沒他的頭頂。洛桑和李小虎同時大喊:“浩天,危險!”

張浩天不顧一切伸出手去,可是,一個大浪打來,卷走了孩子。張浩天的手停在空中,眼睜睜看著江水無情地帶走了孩子,在水面上飄啊飄,越來越遠……

張浩天覺得自己最後一點力氣也用到了極致,身體一軟,幾乎要暈倒在江水中……

李小虎和洛桑沖過去把他拉了上來。

此時,張浩天的母親正在燈下為即將出生的孩子縫制衣服。她拿起針線走到張浩然跟前說:“穿上!”

張浩然放下電視遙控板,把線穿好遞給母親,說:“媽,你準備做多少,差不多就行了!”

母親瞪了他一眼:“你懂個啥!剛出生的孩子一天尿幾十回,不是屎就是尿,沒有十套八套,哪夠用?”說完又走到墻邊翻看日歷,自言自語地說:“你哥他們也該回來了吧,這非要等到快生了才往回趕啊!我就擔心像他們那個同學……”

張浩然打斷她:“媽,你就是瞎操心,怎麽可能都生在路上。”

這時,茶幾上的電話突然響起來。母親向兒子擺擺手:“我去接,一定是你哥打來的。”她拿起電話就聽到了張浩天的聲音。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說:“已經生了?還是個兒子!太好了,媽為你們高興啊!什麽……沒了……”她聲音一緊,握住電話的手劇烈顫抖起來,一口氣憋在胸口,身體癱軟下去……

張浩然回頭看時,母親手中的電話已經“砰”一聲落在桌上。他趕緊站起來扶住要倒的母親,抓起電話大聲喊:“哥,你說什麽?嫂子生了……又沒了……”他楞了一下,又聽見張浩天在電話那頭強忍悲痛的聲音:“多勸勸媽媽,不要讓她太難過……”

張浩然放下電話,把母親扶到沙發上坐下,又倒來一杯水,輕輕拍打著母親的後背,安慰道:“媽,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哥嫂他們在那邊正難過呢!你要是有個什麽事,我怎麽辦?”

母親半天才哭出聲來,用力捶打著自己的胸口:“我兒咋這麽命苦啊!為什麽非要去西藏?要是當初我聽你爸的話攔住他,也不會有今天的事了……”

張浩然端起水遞給母親,說:“現在說這些有啥用嘛!”

電話這頭,張浩天感到自己從未有過的孤獨和無助,所有的自信和堅強都被突然抽空,再也控制不住的悲傷襲上心頭。多少天來,他一直強壓住心中的悲痛,沒在田笑雨面前流過一滴眼淚,剛才又故作輕松地和母親通了電話,但就在放下電話的瞬間,他感覺一直插在胸口的尖刀猛地被人抽出來,鮮血正汩汩地流淌,越想止住傷口,痛苦就越深。

他趴在桌上痛哭失聲,壓抑許久的淚水終於找到釋放的出口。哭聲穿透辦公室的門,回蕩在空無一人的走廊裏,飄進黑洞洞的雨夜裏……

張浩天獨自一個人在辦公室的黑夜中坐了許久許久。孩子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永遠閉上了,他小小的小拳頭再也無法捏緊了,他撅起的小嘴再也不一張一合了……

孩子去哪裏了呢?是回家了嗎?是去天堂了還是去岡底斯山的雪域了?岡底斯山,是世人向往的天堂,那裏牛羊成群,鮮花遍地,河裏流淌著牛奶,雪山上堆滿了青稞!不,孩子哪也沒去,他還在河裏,正被那些大魚撕扯著、啃咬著、吞咽著……

為了追尋心中的夢想,在西藏近八年的時光裏,無論精神還是內心都遭受了數不清的重創。在夢想和現實中無數次地掙紮和抗爭,痛苦過、迷茫過、徘徊過、失意過,可是每一次都堅強地站起來,舔舔傷口,繼續出發,而這一次的打擊卻是致命和毀滅性的。張浩天感覺自己已經失去了全部的信心和最後的勇氣,陷入了絕望的深淵。

天亮了他才想起獨自一人在家的田笑雨,掙紮著站起來,拖著疲憊的雙腿推開門。田笑雨靠在床頭捧著繡著小猴子的枕套暗暗落淚。張浩天坐下來想安慰她幾句,可搜腸刮肚也沒找到一個可以減輕痛苦的理由。

他默默坐了一會,站起來在鍋裏打了兩個荷包蛋,小心翼翼地攪動著。他知道,此時哪怕一絲輕微的聲音,都會讓死一樣的沈寂更加可怕。他輕輕端給田笑雨,可她卻默默推開。張浩天把碗放在桌邊,想拿走田笑雨手中的枕套,可她反倒抓得更緊了。張浩天感覺喉嚨裏有什麽東西哽住了,難以吞咽,又吐不出來。他不忍心再去爭奪,便把頭扭向一邊。

這時,羅靜端來一碗雞湯,田笑雨依然不動筷子。張浩天又去給她下了一碗雞湯面,田笑雨連看也不看。羅靜勸她:“這點痛算什麽,我在西藏生頭一個也沒活,連什麽原因都不知道。第二年就懷了林春,生下來不也好好的,轉眼都上大二了。你們都這麽年輕,又不是不能生,怕啥!”她這一勸,田笑雨反倒哭出聲來,淚水像決堤的河水。

張浩天把羅靜拉到一邊,說:“羅大姐,別勸了。你先回去吧,她現在啥也聽不進去!”

羅靜默默走了。張浩天把雞湯重新熱了一下端過來,把勺子送到田笑雨嘴邊。田笑雨勉強喝了幾口又輕輕推開。張浩天多麽希望田笑雨能像過去一樣堅強地站起來,向自己微笑啊!可是,她沒有,她一直那麽呆呆地坐著,連痛苦和愁雲都沒有了,好像靈魂已經出竅,身體也不是她自己的了,過去的她已不覆存在。

張浩天垂頭喪氣地把碗放在桌邊,倆人相對無言。

輕輕的敲門聲打破了寂靜,楊丹丹帶著蓉蓉走了進來,徐致遠提著雞蛋輕手輕腳地跟在後面。楊丹丹走過來拉住田笑雨的手,還沒開口田笑雨已是滿眼含淚。楊丹丹心一酸,也忘了自己想說什麽。

張浩天沒有招呼徐致遠,只是指了指一旁的凳子。蓉蓉走到床邊,看見田笑雨手中握著的枕套,上面繡著一只可愛的猴子,突然說:“我知道這上面畫的是孫悟空!”楊丹丹拍了蓉蓉一下,狠狠瞪了他一眼。蓉蓉楞了一會兒,四處張望,又悄悄掀開被子一角,問:“幹媽,弟弟去哪了?”楊丹丹趕緊用手捂住他的嘴。

徐致遠起身把蓉蓉拉到自己身邊。但這時,田笑雨早已淚流滿面,痛苦抽泣著。楊丹丹掏出手絹為她擦淚,勸道:“身體要緊,你現在這樣可要不得。孩子是媽心頭的一塊肉,怎麽會不痛,可是,已經這樣了,還是要想開些!”

徐致遠也勸慰道:“是啊,身體是本錢,只要把身體養好了,啥都不怕!”

楊丹丹看看桌上沒動的飯菜,又說:“不吃不喝怎麽行,你要是天天這樣,浩天心裏有多難過?”楊丹丹又為她擦了一把淚,趁機把她手中的枕套拿過來塞給張浩天,示意他拿到一邊去。

徐致遠走過來端起桌上涼透的飯菜,說:“笑雨,我去給你把飯熱一下。你一定要聽我們的話,把飯吃了!”當他把飯端過來時,田笑雨還是緊咬雙唇。徐致遠說:“你要明白,現在你倆是最需要互相鼓勵,互相扶持的時候。人生最艱難的時刻莫過於此,但是兩個人攙扶著一起走,就一定能渡過難關。就是為了浩天,為了你們的將來,也得把飯吃了!”

田笑雨依然無動於衷。

張浩天輕輕拉起她的手,說:“還記得父親為什麽給你取名叫笑雨嗎?就是淒風苦雨也要笑對生活,你忘了嗎?”

田笑雨的嘴唇顫抖了一下。

“沒有了你,我怎麽活?”張浩天搖動田笑雨的手。

田笑雨慢慢擡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光亮。

張浩天拍拍她的手,說:“為了我,吃一點好嗎?”

田笑雨看著張浩天,含淚點點頭,輕輕端起了碗。

楊丹丹終於舒了口氣,說:“唉,誰知道在西藏要面臨這麽多的挫折。這哪是我們當年豪情萬丈,意氣風發時能想到的啊!”

徐致遠摸了摸蓉蓉的頭,說:“是啊,當初的確是想得太簡單了。頭一熱,一拍屁股就來了,沒想到連累了孩子,但是人總是要有夢想的,有夢想就難免會付出代價。”

楊丹丹說:“還夢想呢!你們好好問問自己,夢想是什麽,實現了沒有?”

徐致遠看了看一臉茫然的張浩天,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說:“我想當我們離開西藏那天,一定會明白自己得到了什麽!”

楊丹丹把身子扭過去,說:“拉倒吧!說不定當初還明白些,現在越來越迷茫了。”

徐致遠說:“不管怎麽樣,選擇了西藏,就是在用熱血書寫青春。遇到挫折就顛覆奮鬥的價值,就是不對。”

此時的張浩天聽見徐致遠重覆著“夢想、理想、奮鬥、追求”的詞句,覺得既熟悉又陌生。那些話曾經無數次說給別人或者自己聽,現在聽起來就像嚼一把幹草苦澀無味。

這時,門“吱”一聲再次被推開,張浩然突然出現在了門口。

張浩天走過去接過行李,問:“你怎麽來了,也不事先打個電話?”

張浩然取下圍巾握住徐致遠的手,說:“致遠哥,你們也在這?”看見蓉蓉,又問:“還記得叔叔麽?”

蓉蓉搖搖頭往後退了兩步。

楊丹丹說:“你看時間多快啊,蓉蓉都六歲了。”

張浩然又朝床邊的田笑雨走去,說:“嫂,媽一直放心不下你們,非要我來拉薩看看你,你還好吧?可一定要想開些,今後的路還長!”

田笑雨點點頭,眼中又盈滿了淚水。

張浩天把水杯遞給弟弟,問:“媽媽已經沒事兒了吧?”

張浩然說:“這麽大個事,一時半會還想不開!”

徐致遠說:“這事對你母親的打擊一定不小。”

張浩然說:“那天接完哥哥的電話,媽當時就暈了過去,一連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楊丹丹忙問:“現在怎麽樣了?”

張浩然喝了一口水,說:“精神差遠了,總是一個人坐在床邊發呆,拿著給孩子準備好的衣物哭一陣笑一陣的!”

徐致遠說:“那你得好好勸勸她呀,總這樣怎麽行啊!”

張浩然看了哥哥一眼,說:“我勸什麽都沒用,她一個勁地埋怨說,當初不應該放哥去西藏。要是聽了爸的話,也不會有今天……”

大家都沈默著,一時找不到話說。

徐致遠站起來,說:“我們先回去了,你們一家人說說話。”又對張浩然說:“休息兩天,我帶你四處轉轉!”

楊丹丹推推蓉蓉,說:“去給幹媽說再見!”

蓉蓉走過去,久久凝視著田笑雨。楊丹丹再次催促蓉蓉,他才怯聲聲地說:“幹媽,你是不是特別想當媽媽啊?”田笑雨含淚點點頭,蓉蓉拉住她的手,說:“那我以後就不叫你幹媽了,叫你媽媽,好嗎?”田笑雨突然哭出聲來。楊丹丹趕緊拉住蓉蓉走了。

徐致遠一家走後,張浩天兄弟倆又聊了一些家裏的情況。張浩然重覆最多的話就是:“媽媽說千錯萬錯都是她的錯,沒攔住你,到了西藏受這麽多罪,缺衣少食的,連氧氣都喝不飽,結婚時身邊又沒一個親人,現在孩子又死在西藏……”張浩天聽得心煩意亂,打斷他的話說:“你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做。”

張浩然跟著哥哥來到竈邊,看到桌邊僅有兩瓶佐料,便拿起來看:“除了鹽和味精,就沒別的了吧?你看媽媽廚房裏的瓶瓶罐罐,比藥房還多。”見張浩天把米放進高壓鍋中,非常好奇,問:“大米還放進高壓鍋消毒?”

張浩天沒好氣地說:“什麽都要消毒!”

張浩然看著簡陋的廚具,說:“你不是總給我們說這裏啥都好,天天□□米白面麽?盡哄我們!”

張浩天指指鍋裏的米,說:“這不是精米是什麽?”

張浩然又指著雞蛋和辣椒,問:“多少錢一斤?”

張浩天不耐煩地說:“雞蛋一元錢一個,辣椒五塊錢一斤!”

張浩然一聽傻了:“這麽貴?掙的錢不都扔給菜市場了麽?”

張浩天瞪了他一眼,說:“你少說點話吧,這裏缺氧,小心一會兒高原反應上來了!”

張浩然摸了摸胸口,說:“你別說,我還真覺得喘不過氣來。”

飯菜做好了,張浩然先給田笑雨盛了一碗,說:“嫂,媽媽給你帶來些紅糖和棗,還讓我帶你回家調養調養。”又看看張浩天說:“哥,我看你臉色也好不到哪去,幹脆一塊回家去!”

張浩天把一塊肉夾給他,說:“還是把你嫂子先接回去吧!”

田笑雨放下筷子,說,“我哪也不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張浩然又夾起一塊肉放在田笑雨碗中,說:“嫂子,聽哥的,跟我回去,讓媽給你做點有營養的好好補補。”

田笑雨還想說什麽,張浩天說:“就這樣定了,過兩天和弟弟一起回去,多住些日子,也好陪陪媽媽!”

吃完飯,張浩天把弟弟送到李小虎房間去休息。見李小虎正在收拾衣服,突然想起他結婚的事,便問:“日子定了沒有?”

李小虎說:“先不結了,等你們的事過去以後再說。”

張浩天一聽就急了,說:“你少來,千萬別學我!”

李小虎說:“啥學你呀,我們房子還沒準備好,要等等!”

張浩天說:“你別胡來啊!你倆走到今天多麽不容易,等德吉飛了看你咋辦?”

李小虎說:“這點事她就飛了?那就讓她飛好了!”

“抓緊吧,趁我弟在這,也讓他見識見識你們的藏式婚禮!”

李小虎看看張浩天,又看看張浩然,說:“那我這就給老爸打電話,他說好了,要來西藏參加我的婚禮!

張浩天拍拍他的肩,說:“這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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