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浩然的高原反應還沒過，徐致遠就帶他去了附近的景點。西藏美麗的自然景色和獨特的地域風情讓張浩然賞心悅目。徐致遠帶他游覽的同時，還向他講述了他們這群人在西藏發生的事。

張浩然以一種覆雜的心情傾聽著。故事真實感人，催人淚下，但也有許多困惑和不解，好幾次他想說他們“傻”，但最終還是保持了沈默。

在李小虎的婚禮上，張浩天看到人們把哈達堆在李小虎和德吉身上，漫無邊際地幻想著李小虎未來的生活場景：李小虎從充滿濃郁酥油味的被窩裏爬起來，穿上藏袍來到廚房，緩慢而有節奏地抽打著酥油茶；吃完糌粑後，牽著小狗、拿著轉經筒，圍著八廓街一圈一圈轉經，千遍萬遍地吟誦著“六子真經”；傍晚他的孩子從外邊回到家中，圍繞在他膝下，一聲一聲喊著“阿爸”……

李小虎的父親端起青稞酒，對德吉的父母說：“藏族和漢族都是中國大家庭中的一員，今天我的兒子和你的女兒喜結良緣，代表了藏漢之間的團結之情、魚水之情！我衷心希望他們幸福、美滿，紮西德勒！”他喝完了一碗青稞酒，又對來賓說：“民族團結是各民族的共同心願，今天，我們藏漢兩家種下的團結之樹、友誼之樹一定會發芽、生根、開花、結果！”他本來高原反應很重，但是說這話時，聲音洪亮，擲地有聲，院子裏每個角落都能聽到他渾厚的話音。

大家在一片祝福聲中端起了酒杯，切瑪撒向藍天，哈達堆滿幸福，小院一片歡騰。李小虎和德吉穿著鮮亮的藏裝，滿臉笑容向大家走來。李小虎把張浩天拉到父親面前，說：“老爸，他就是我經常在信中給你提到的張浩天！”

李小虎的父親伸手握住張浩天，說：“我知道，小虎有今天的變化和他身邊的這群人有關。是你們影響了他、帶動了他！”

張浩天羞愧難當，知道此時是自己最低落、最消沈的時候。他說：“是小虎自己悟到了許多道理，是西藏這塊土地讓我們每個人成長和改變！”

“越是艱苦的環境越能磨練人的意志。原來小虎和我是死對頭，現在懂事了、成熟了，這都得益於西藏這個大環境對他的磨礪和鍛煉。他今天的變化令我吃驚啊！”李小虎的父親說。

李小虎又把青稞酒端給張浩然，說：“你能在雪域高原參加我們的婚禮，我三生有幸，讓我敬你一杯！”

張浩然說：“今天是你倆的大喜日子，應該我敬你才對！”

李小虎說：“今天我要和你連幹三杯！”

張浩天說：“浩然高原反應剛過，別讓他喝這麽多。”

李小虎說：“看我爹，不也有高原反應，還這麽大年紀，不也喝了！浩天，你別攔我們，今天就算爛醉如泥也要喝了這杯酒！”他給張浩然倒滿青稞酒，說：“如果不是你哥當年在拉薩河救了我，我今天就不可能站在這裏結婚娶妻了。從此，我也多了你這個弟弟，所以，喝！”

張浩然仰頭連喝三杯，說：“好喝，天然冰啤！”可接下來，他就連續不斷重覆這個動作，熱情的藏族朋友唱著歡快的歌、跳著熱情的舞，把青稞酒一杯杯灌進了他肚裏。不一會，張浩然就指著滿院的麻將桌，大著舌頭說：“這個龍門陣比我們成都的還兇……”然後，癱倒在地。

張浩天和徐致遠把他扶起來，蓉蓉把凳子放在他屁股下。

第二天，新婚的李小虎設宴為即將要走的父親、田笑雨和張浩然送行。他端起酒杯，說：“今天請大家來，主要有兩層意思，一是為我父親、笑雨和浩然餞行。二是感謝大家昨天來參加我的婚禮。三是……”他支吾了半天沒有下文。

周逸飛說：“你不是說就兩層意思嗎？怎麽還有三？”

李小虎好像昨天的酒還沒有醒，想了想說：“噢，沒三？那大家就為這兩層意思舉杯吧！”

李小虎的父親笑他：“是不是高興暈了，連數也不會數了。”

大家笑著站起來和他父親幹杯，希望他有機會還來西藏。

李小虎剛坐下，突然又想起什麽，站起來說：“我說有三吧，你們還打岔。這三就是正式向大家宣布，從今天起，我和浩然結為親兄弟了。我是哥，他是弟，大家端起來！”

張浩天說：“昨天不是為這事喝過了嗎？”

李小虎說：“昨天不算，今天我當著大家的面正式宣布，浩然不僅多了我這個哥，還多了德吉這個藏族嫂子！”

德吉說：“只要是小虎認準的親人，就是我的親人！”

李小虎的父親把軍人的大手一揮，說：“小虎的提議不錯，藏族和漢族就是要親如一家!來，大家幹了這一杯！”

周逸飛喝了杯中酒沒有坐下，而是徑直走到張浩天跟前，說：“前段時間照顧笑雨辛苦了，我敬你一杯！”

張浩天聽著有些耳熟，還有些怪，但還是端起來喝了。

周逸飛又轉到田笑雨面前，說：“回去好好調養身體，爭取多呆些日子。假期超了沒關系，我給你們報社領導打電話！”

田笑雨端起酒杯，說：“多謝！”

張浩天問李小虎的父親：“這幾天小虎都帶你去哪裏玩了？”

李小虎的父親說：“要不是高山反應，我還準備把西藏跑個遍呢！這裏不錯啊，完全不像有些人說的那麽恐怖嘛，山好、水好、風景好！”

張浩然說：“山好、水好、風景好！但不是人呆的地方！”

大家面面相覷。張浩天更是驚訝。

李小虎的父親說：“怎麽個意思？說說看！”

張浩然有些猶豫，喝了一口酒，看看大家，說：“借著酒勁我就說了啊！致遠哥帶我出去這幾天，給我講了許多發生在你們身上的故事。為了兩只羊獻出生命的宋建華；至今連屍首也沒找到的王雪梅；常年在高寒缺氧地方修橋築路的胡坤；像苦行僧一樣的陳西平，以及如同生活在兩個星球的何帥、劉敏。他們的名字我會記一輩子！”

張浩天不知他到底要說什麽。

張浩然停頓了一下，又說：“還有我親眼見到的，致遠哥和丹丹姐把孩子生在了回家的路上。小虎哥將永遠生活在西藏，和父母天各一方。而我的哥哥和嫂子，他們為了所謂的夢想，失去了心愛的孩子……”

大家的目光再一次對視。張浩天皺起了眉頭。

徐致遠更是不解，自己滿懷深情給張浩然講的那些動人故事為何讓他產生了如此輕蔑、譏諷的口吻。

張浩然轉著酒杯，說：“說實話，我很欽佩你們，也試著去理解你們。也許你們就是這樣，幾句響亮的口號、幾本勵志的書籍就讓你們熱血沸騰。但是你們想過沒有，是不是太入戲了，太想扮演別人了！什麽時候你們聽過自己內心的聲音，有沒有想要演一次真實的自己？”

大家聽完他的話，腦子“轟”一聲，感覺思想有點亂。

楊丹丹說：“致遠進藏時就背著一包勵志的書，成天看啊看！”

徐致遠說：“這些書沒什麽不好，看了有精神，有力氣！”

李小虎的父親說：“小虎小時候，我就經常給他講那些勵志的故事，希望他長大了就做主人公那樣的人！”

張浩天還是不明白弟弟要說什麽。

張浩然說：“當時我哥要進藏，全家人攔都攔不住。我就搞不懂，他會為了自己臆想出來的東西心甘情願放棄這麽多。”

張浩天深知自己永遠無法達到想要的高度，但立志要做得最好，並且為此付諸了實際行動。今天聽見弟弟把自己的追求說得一文不值，即失落又懊惱。他冷眼看著弟弟，說：“你才來西藏幾天，了解我們多少，有什麽資格對我們評頭論足？”

田笑雨輕輕拉了張浩天一下：“讓浩然說完吧。”

周逸飛認為張浩然說出了自己一直想說而沒膽量說的話。他推開酒杯說：“哎，別說，浩然說的還挺在理，是需要有人給我們大家敲敲警鐘了。”他有意說“我們”，其實指的是“你們”。

張浩然見有人支持，又說：“需要你們流血就流血，需要流淚就流淚。問問自己，你們現在除了青春還有什麽可以奉獻的？”

張浩天說：“我們為了邊疆建設奉獻青春，難道錯了嗎？”

張浩然站起來說：“難道你還嫌奉獻得不夠啊？”

李小虎的父親把酒杯重重放在桌上，說：“如果沒有人流血犧牲，前仆後繼，就沒有我們的新中國，就沒有今天的新西藏！”

徐致遠說：“每個人都有一個夢想……”

張浩然打斷他說：“夢想就是你們給自己脖子上套的枷鎖！你們說說，現在還有誰在乎你們的奉獻和犧牲？”

張浩然的話像一把利劍深深刺痛了張浩天。經歷了那麽多的挫折打擊、痛苦絕望、迷茫無奈，就在此時，內心還承受著失去孩子的巨大的傷痛，不但沒有得到別人的認可，連自己的親人也不理解。他不知怎樣表達此時的傷痛，說：“你今天喝多了吧！”

田笑雨又拉了拉他的衣角。

蓉蓉大聲說：“浩然叔叔昨天也喝多了，還吐了。”

德吉看著張浩然，說：“你哥哥他們是我最崇敬的人。他們放棄舒適的生活來到西藏。你嫂子為救藏族少年差點掉下懸崖。還有那些犧牲的同學，永遠把生命留在了西藏。正是他們的犧牲和奉獻，才使今天的西藏越來越美麗，只要我們藏漢民族共同努力，西藏一定會成為人間的天堂。”

張浩然說：“西藏是大家的西藏，是全中國人的西藏！中國人那麽多，人人都有責任，憑什麽要他們獻了青春獻子孫？”

李小虎的父親站了起來，說：“我是個軍人，我就用軍人的立場說話。戰爭年代，那麽多人為了國家和人民的利益流血犧牲。和平時期，依然有無數的軍人為保衛國家和人民的財產英勇獻身，是什麽力量讓他們追尋信仰的旗幟，是什麽精神讓他們甘願獻出自己的生命？”

李小虎見父親很激動，忙扶他坐下。

李小虎的父親坐下了，但是聲音還是很大。他說：“那些軍人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對犧牲奉獻精神做出了最好的詮釋！今天，我們為了國家的富強和民族團結，貢獻自己的青春和力量有什麽怨言呢，比起他們的生命來，這點犧牲又算什麽呢？我就不怕為了西藏獻子孫，我就要支持小虎在西藏幹一輩子！”

大家看看李小虎的父親，又看看李小虎。

李小虎的父親意猶未盡，坐下去又站起來，說：“戰爭年代要不要當英雄，選擇就是兩種，而和平年代要當英雄會面臨更大的考驗！你哥哥他們自願放棄內地的生活環境來到西藏，甘願奉獻青春，揮灑熱血，他們就是英雄，新時代的英雄！”

張浩然嘀咕一聲：“又沒人拿搶逼，幹嘛這麽死心眼！”

張浩天盯著弟弟，想著七年前在學校倡議書上揮毫寫下自己名字那一刻，感覺當時的豪情還在心頭，說：“你永遠無法理解我們這些人！”

張浩然說：“我更不理解你！要不是你當年執意來西藏，爸爸也不會那麽早離開我們，媽媽也不會為你落那麽多眼淚，你們的孩子也不會死在這裏！”

“啪”，張浩天站起來，拿起酒杯就砸在張浩然頭上，像發怒的獅子沖過去就是一拳，吼道：“你滾，現在就給我滾回去！”張浩天自己也不曾料到，從周逸飛的婚禮回來就發誓再也不揮動拳頭的他，今天又舉起了手，還是打向自己的親弟弟。

大家趕緊把張浩天拉開。就這樣，本應歡快的餞行草草結束。

第二天，張浩天把田笑雨和弟弟送上了去機場的大巴車。

張浩然低著頭向哥哥認錯：“哥，我昨天喝高了，說了那麽多不該說的話，對不起！”

張浩天拍拍他的肩：“不怪你，其實有好多問題我也沒想通。但我會努力去尋找答案的！”說完又緊緊擁抱田笑雨，“自己照顧好自己，記住我說的話，回家好好勸勸媽媽！”

田笑雨把他的圍巾系了系，說：“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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