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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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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行宮之中, 青州郡守常善治已等候多時,終於等到戚延回宮。

他所來是為黑衣刺客一事, 可惜查無所獲,整個青州就只搜出兩名潛逃的黑衣刺客,皆在被捕後服毒自盡。而南城門外離開過一支可疑的商隊,但常善治派人再追上,也為時已晚。仵作從那毒上也驗不出方向,毒乃砒/霜,各地皆能弄到。

稟完這些, 一襲緋袍的常善治跪在殿中,惶惶不安,等候發落。

戚延側坐在龍椅上, 左肩兩處都是傷,身體只能懶懶斜靠才舒服些。他劍眉下的眼眸深不可測, 周身氣場森寒逼人,聞言自然是怒的, 冷冷道一聲“蠢貨”。

“兩個人換十幾人出城,聲東擊西,調虎離山,這點伎倆你都看不出來,當什麽官?”

常善治只得深深伏下年邁的脊梁。

“叫仵作驗屍,肚子裏吃的什麽, 什麽時辰吃的, 都給朕挖清楚。”

這毫無溫度的聲音下, 常善治哆嗦地起身, 唯恐原本戴得安安穩穩的烏紗帽被摘去。皇後遷居青州,他本已盡最大的能力做好了一切, 明明皇後娘娘呆得舒舒服服,明明連街頭巷尾的黃口小兒都知當今皇上不看重皇後。抓個刺客,不過是走個流程,只要盡力了查不清也就算了。

到此刻,常善治總算明白,皇後該是與以往不同了。

緊張的氣氛下,宮人小心將溫茶奉至禦前,戚延飲罷睨向眼前宮女。

到底不是專業侍奉在禦前的宮人,宮女並不機靈,沒有瞧出這深不可測的眼眸之下是什麽意思,惶恐地跪下。

戚延眸子越來越沈,如果跟前是個太監的話,他早就踹了下去。

梁鶴鳴在旁提醒那宮女:“皇後如何了?還不向皇上稟報。”

宮女恍然般,忙答得十分老實:“皇後娘娘未再抄經文,眼眶紅過,奴婢與如意換值時在珠簾外瞧不真切,皇後娘娘像是落淚了,不知是否是去歲患過眼疾所致的。如今娘娘服了退熱的藥,已睡下。”

戚延聽到這聲“眼疾”,才想起去歲她患過雪盲癥……

他便一時沈默了。

梁鶴鳴道:“皇上可要去瞧瞧皇後?”

“朕不瞧,朕腿疼,宣個太醫給朕看看肩處傷口。”

“腿疼看什麽肩?”梁鶴鳴問得一本正經。

戚延冷冷扔給他一個“閉嘴”的眼神。

肩胛處的傷倒是在與那青衣劍客比武時被撕開了些,太醫處理的細鉗拉出一股痛覺。戚延波瀾不驚受著,拉好寢衣,任宮女穿上外袍。

於他而言,青州行宮實在窄小,只有拙政園寬闊許多,臨鳳居更稱不上多氣派。

自拙政園的甬道走出盡頭,便是一面黑瓦青墻,穿過墻上這扇月洞門,便是亭臺樓閣,假石山水。且因行宮多年未曾入住皇家貴人,這樓閣未維葺,山水未布景,其下池塘生著雜草。若放春夏季,戚延都覺得這池子寒酸得不適合養魚養蓮,更適合蟾蜍霸占。

一路行到此處,再往前便是臨鳳居的宮殿了。

侍奉一旁的宮女一路低低稟著:“往西面有一片梅林,是娘娘常愛去的地方。行宮後山還有一處山澗溫泉,也是娘娘喜歡的,娘娘每日午時都會去泡上半個時辰,常在溫泉水中泡得睡著了。”

戚延一面聽著,皺起眉:“不會感染風寒?”

“回皇上的話,不會感染風寒,池子四面有帷紗,泉水熱乎著呢。”

戚延停了腳步,眼眸遠眺前處。

宮女如今已揣摩出了一點機靈勁,順著帝王的視線暗暗望去。

宮闕四方的庭院中,屹立著高大的銀杏樹,枝椏上系著春節裏眾人祈願的紅綢帶,正隨風飄動。

“庭中有一棵銀杏樹,娘娘剛入行宮時便說是有年頭的老樹,秋日裏有了金燦燦的落葉應該會好看。到秋日時,那棵銀杏樹果然都是茂密的金黃葉子!娘娘中秋節還在樹下彈琴賞月呢。現下樹上飄的紅綢帶是迎春時系上去的祈福帶,最上頭的紅綢是娘娘的。娘娘心善,允許奴婢們也將心願掛上去。”

戚延望著樹梢頂端飄飛的紅綢,喚了雲匿去取下來。

時隔除夕那夜不過才半月光景,這墨跡還很新亮,溫夏的字跡娟秀工整。

窺探別人心願是不好。

但戚延總覺得應該彌補她些什麽。

他垂眸看完了她的三個心願,視線卻停留在墨汁湮去的第四行上。

她寫了什麽?需要寫完再猶豫地抹去?

將紅綢還到雲匿手上,戚延命重新系上去。

……

溫夏的病養了兩日,總算是退了燒,也好轉許多,不似病中疲累綿軟。

著文腿傷已愈些,跛著腳入寢宮稟報道:“娘娘,禦前陳統領說那些黑衣刺客查得有些眉目了,皇上想問您些事兒,若娘娘起不來便下次再問。”

溫夏已在殿中踱步疏絡四肢,她肌膚本就似玉色的白,如今也少有再笑,面上淡淡的,更添幾分纖弱。

“皇上在何處?”

“就在殿外。”

溫夏淡聲道:“容我換衣覲見。”

繞至屏風後穿上一件蓮青色鳳紋長衣,溫夏坐到鏡前,白蔻為她發髻間戴上紅梅花簪。

“娘娘,不為了您自個兒,也得為了溫家考慮,您別再與自個兒過不去了。”白蔻憂心道。

那日戚延命溫夏不可再抄經,下令她回宮養病時,他前腳離去,溫夏便忍不住流下淚來。

宮人也許都覺得她是終於盼來帝王恩寵了。

可於她不一樣,他的恩說來便來,他的厭也無人可以反抗。她並不覺得他這隆恩是多大的好事,她只是覺得自己命不好,似隨意可以折騰的物件。憑什麽他就可以對她這般厭棄,又這般開恩?說讓她抄經就抄經,說停也是由他主宰。

可白蔻勸的話挑不出錯來,這麽多年,該承受的與不能承受的,她早已習慣。為了溫家,他看上這副皮囊,那就拿去吧。她只是絕不會將他放在心上。

行進主殿,她的鳳座上坐著男子修長挺拔的身軀。

溫夏扶身行禮:“臣妾拜見皇上。”

戚延道了賜座,目光自她身上淡淡掠去一眼,如常道:“溫家有燕國的仇家?”

溫夏微怔:“那些黑衣刺客是燕國人?”

戚延淡應一聲“嗯”。

陳瀾稟道是仵作自刺客腹中食物所判斷,他們所食的牛幹與藜餅皆產自燕國,雖然大盛也有這些食物販賣,但結合部分人肺部看,有吸食煙葉的特征,而先皇是禁煙的,只有燕國不禁。

也許是陳瀾的稟報太具體,溫夏從未聽過解刨這樣的事,眼底有盈盈怯態,繡帕輕輕掩了下唇。

戚延冷掃陳瀾閉嘴。

溫夏凝思後搖頭:“溫家常年征戰沙場,若有仇家,那合該是全燕國的仇家。”

戚延也知問不出答案,溫夏常年深居後宮,如今刺客沖著她來,若說是他的仇家更不為過。

殿上沈寂一瞬,只聽戚延低沈的嗓音:“皇後身體如何?”

溫夏斂眉:“臣妾已無大礙,多謝皇上。”

她說著已無大礙,卻還是忍不住一聲輕咳,掩住了繡帕。

“那便五日後啟程回京。”

溫夏一楞,眼睫微微顫動,明明已經豁出去逆來順受,明明聽懂了他這句話,卻還是覺得心不甘,很委屈。

她裝著糊塗:“那臣妾為皇上打點行裝,恭送皇上。”

“朕是說,皇後隨行回京。”他的嗓音聽不出喜怒:“行宮刺客尚未查明原委,既是燕國人,那與燕的休戰也不必再議。”

陳瀾解釋道,燕國使者不日入京,五日後啟程也是需要回去處理國事。

溫夏倒是想反駁,他懶散坐在龍椅上鬥蛐蛐的時候,有想過幾回國事?

殿中餘下無聲的靜謐,她知道自己無法反駁,可依舊還是抹不平心間這股難過得想掉淚,想罵人的沖動。

她沒有罵過人,但溫言軟語她會。

“可臣妾惶恐,臣妾是因病來行宮休養的,如今風寒並未徹底痊愈。”

殿中寂靜無聲,一瞬後戚延道:“你因為什麽來的自己不清楚?”他嚴冷的聲音含著慍色。這慍色也不是因為溫夏,是因為他自己。

這兩日,梁鶴鳴要戚延來探望溫夏,他都忍著不來。

對於她姓溫,對於溫立璋,他並沒有放下。

可他明知道她根本什麽錯都沒有。

習武之人,講究寧心靜氣。

這兩日戚延經脈間氣息混亂,夜間練一套劍法時一直不得破局,且脈力相撞傷了自己,被雲匿傳了內力才一時穩住。

他告誡自己,她不過是他後宮妃嬪之一罷了。

便跨過她姓溫這個坎,讓她在後宮安安穩穩度過餘生。

即便這般想時,有矛盾的聲音告訴他並不對。

她也許並不是他後宮妃嬪之一,她是結發之妻,是幼時他一眼定下的太子妃。是唯一一個曾以天真無邪全力護他,陪他跪過、陪他淋過雨的人。

殿中宮人在他這慍怒聲中皆無聲跪下去,屏息埋下頭。

唯有溫夏靜立殿上,她面容帶著病倦的白,一雙杏眼泫然盈淚,那眼眶在那一聲後便紅了,無聲的委屈。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凝望他,越來越紅的眼眶就好似在怨他怎麽可以這麽理直氣壯地發怒。

戚延被這雙眼瞧得心間淤堵,道:“你有一個兩年前走失的兄長,朕已下令舉國為你尋找兄長下落,也是賞溫斯立之功。”

可溫夏沒有回應,雙眼仍有淚盈盈流轉。

戚延再看不下去,起身丟下不容置喙的旨意:“五日後啟程回京,不容拖延。”

梁鶴鳴練完上元燈會上所得的拳法秘籍,入殿來找戚延,卻見得戚延滿臉韞色,滿殿跪著的宮人死死埋著頭,便問陳瀾緣由。

“你怎麽可以兇人家小姑娘?把她趕出宮的是誰你心裏不清楚啊。”

“那她就一句也兇不得了?”戚延坐也不是,站也肩痛,起身走至炭火前,“朕聲音也不高,才說一句她就紅著眼睛要掉淚。”

梁鶴鳴不能罵,也說不通戚延:“趕緊回京吧,阿棟擅風月,讓他說說皇上你。”

戚延俊美面龐依舊死氣沈沈。

梁鶴鳴:“你向她低個頭,哄哄她?”

“朕憑什麽要哄她。”

“那請她用膳,一起好好用膳,不擺皇帝那副冷冰冰的模樣可好?實在不行皇上就說臣請她一起用膳,臣在場,借小時候的事給她賠個不是。”

戚延盯著梁鶴鳴:“你是外男。”

“……”

“你把臣當太監,可以了嗎皇上?”

戚延望著那劈劈啪啪的炭火,獨自凝神了好久,終於沈聲吩咐陳瀾:“朕要金玉珠寶,錦緞華服,女子所用的胭脂香粉。”

青州之地,能搜羅到的寶物完全抵不上京都,但也全都是不可挑剔的好東西了。

一匣匣金釵玉飾,綾羅綢緞送至臨鳳居。

溫夏掃過眼前美物,除了對寶貝本能的喜歡,也只是高興了一眼,便讓白蔻收起來。宮人還道,今日晚膳請她去拙政園用膳。

溫夏領了旨。

卻沒覺得這恩典多夠讓人歡喜,他昨日說要她回京便回京,明明是他趕她出宮的,怎麽還能這般理直氣壯地兇人?

白蔻勸道:“娘娘,太後在信中勸您,若能回京,定要把握機會,為了您也是為了溫家。”

今日早晨,溫夏接到太後的飛鴿傳書。那日她害怕戚延懲罰溫家軍,去信給了太後,如今太後也知青州的來龍去脈,說戚延應是見到她,勾起了兒時舊情。只要戚延願意回頭,那就請她先放下心中芥蒂,一切都等回宮再說。

溫夏是知曉不該再拂逆戚延,可心間的委屈卻忍不住。

那是她受的苦,從五歲到十七歲,是她的十二年,無人能替的十二年。

溫夏也在今日收到虞遙的信。

虞遙不便給她來信,這一年間也只來過這兩回,上一回還是中秋時。

這一封信上,虞遙提到後宮姐妹都很惦念溫夏,戚延自她出宮後,好像達到了將她趕走的目的,很少再召她們侍寢演戲了。麗嬪如今與眾人成了姐妹,不過後宮多了一位阮妃。阮妃二八年華,有常州第一美人之名,乃常州郡守之女,是去歲十月,戚延出巡常州時帶回宮的,是如今後宮最得帝寵之人。

虞遙也不知道阮妃的侍寢與她們是不是一樣,只說阮妃自持聖寵,被太後責罰過,卻被戚延護下。

如今再聽這些後宮之事,青州的寧靜都似在慢慢離溫夏退去,令她心中的不舍更濃烈起來。

傍晚,如約去赴晚膳。

溫夏著一襲碧綠曳地長裙,一支山茶花簪斜入髻間。略施粉黛,櫻唇點了喜歡的口脂,如三月桃花一點嫣粉。

款步行入殿中,才知還有外男,一時以寬袖微掩半面,杏眼無辜凝去戚延身上。

戚延道:“梁鶴鳴,禦前閑職,若皇後介意,便不必當他存在。”

雖然很想反駁戚延,但梁鶴鳴還是閉了嘴,起身朝溫夏行禮,卻不太敢瞧溫夏。即便他如今已經有了自己的見解,覺得男子為難一個女子萬分不該,但少時那些事是他們陪戚延做下的,自覺愧對溫夏。

溫夏自然不知梁鶴鳴心中所想。

她認得梁鶴鳴,戚延的幫手。

她為爹爹娘親種的桃果,梁鶴鳴射了快有半棵樹!

“臣拜見皇後娘娘,記得少時,臣跟在當時還是東宮的皇上身後,與娘娘見過數回。”

溫夏斂眉,嗓音低低輕輕的:“哦。”

戚延動了筷,並睨著白蔻吩咐:“為皇後布膳。”

他並不清楚溫夏所愛的口味。

白蔻凈手,恭敬地躬身將桌上幾樣菜肴夾到溫夏碗碟中。

琉璃如意卷,奶汁鮮貝,荷葉珍珠丸。再盛了一碗金絲燕窩,一旁備一杯敬亭綠雪。

上座中,戚延不動聲色納入眸底。

吃的也太少了。

溫夏的吃相極是優雅,蔥白指尖輕輕握筷,入口的食物掩袖細咽,一點咀嚼的聲音都聽不見,坐態也端正嫻雅。

她吃一口奶汁鮮貝,戚延已經能吃下一整只了,真想親手餵她多吃一點。

思及此,戚延握筷的手微頓,少年時,他的確真的餵過她。

那時他不喜歡被關在書房看一堆為君的聖賢書,喜歡躺在東宮那棵杏樹下的長榻上。溫夏來找他玩,他總愛長臂將她撈到榻上。她似不愛那張榻,嫌硬,每逢自他身邊骨碌碌爬起來時,他都忍不住想塞一顆蜜餞給她,看她櫻桃小嘴沾著晶瑩蜜漬,用指腹給她拭去,聽她一聲甜軟的“太子哥哥也吃”。

她也許並不再記得五歲的事情,可那時他十二歲,記憶深刻久遠許多。

梁鶴鳴在說少時不懂事,有傷過她之處還請海涵。

戚延忽然不明白了,他把對溫立璋的恨加諸在她身上,到底是不應該還是可以了?

梁鶴鳴說完,直接抱一壇酒敬向溫夏:“皇後隨意,臣這杯敬您,臣幹了。”

溫夏無聲任他喝完。

梁鶴鳴打了個酒嗝道:“皇後娘娘,您表個態啊?”

“嗯,是有這回事。”

“臣是說,您原……”

“原沒原諒”咽在梁鶴鳴醉意間,他話未說完便已倒下。

溫夏朝戚延起身:“臣妾謝過皇上賜膳,天色已晚,臣妾先回宮了。”

她扶身行禮,轉身款步離去。

戚延握了握杯中盞,滿桌佳肴並不是他所喜的菜式,今日皆是為她而設,但她卻並不曾吃幾口,只是吃過燕窩,飲過些杯中茶。

他眸光落在那杯茶水上,精致的白玉盞中盛著上等的敬亭綠雪,淺綠色茶湯隨著梁鶴鳴的打盹淺淺漾動。玉盞邊沿,殘著一抹桃花色的嬌紅。

而戚延沒寵幸過任一妃嬪,他頭一回知道,女子的口脂原來會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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