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8章

關燈
第28章

時間匆匆而過, 眼見明日便要離開青州行宮,溫夏風寒也已痊愈, 多日不曾去過後山溫泉,打點好行宮一切行裝後,便想趁這傍晚的清凈,來泡上最後一回。

青州行宮雖遠比不過旁的幾座行宮,可這地勢奇妙,山泉幹凈滾燙,溫夏很喜歡這座臨山的溫泉。

宮墻之內, 溫泉池四面又以帷紗遮掩,不怕涼風襲來受寒。

清泉池中,裊裊水霧騰升, 溫夏闔上眼睫靠著玉砌臺階,伏著岸邊玉枕小小打盹。因著她愛在池中午睡, 宮人便特意在池中制了攔腰的軟繩,不至於令她在睡著後浮於水面。

岸上宮人挽起她長長烏發輕柔梳洗, 連夜的疲累與防禦,溫夏此刻睡得很沈。宮人未打擾,只將烏發以長巾吸去水,又以浸滿香澤的軟滑雲緞護順一頭青絲,動作很輕。

冒出青墻的樹枝高高聳立,淺橘色的晚霞一寸寸自枝頭淡去, 微風裏輕晃的帷紗上, 也淡退了霞光的影子。一頭濕潤青絲都已被岸上碳爐烘幹。

今日收拾得晚, 擱到眼下才能來洗去疲憊, 已算是能直接入夜早睡了。溫夏仍未醒,白蔻便低聲喚宮女扶主子回宮。

宮女凈了雙足, 踩下水中玉階,解開池壁軟繩,左右扶起溫夏。

這片刻間,溫夏每回都是有意識的,只是不願從好睡中睜眼,半睡半醒地慵懶配合。被宮人扶著,擦凈水珠,裹上烘得幹燥溫暖的蝶花綾,再外裹一襲白狐裘,被體健的宮女背去轎上,駛回行宮。

她自小在北地便是如此,溫立璋只有她一個女兒,如珠似寶地護著,鑿以清池牛乳供她沐浴。小時候人還輕,白蔻長溫夏五歲,還能背得動,每回皆是背回榻上後,溫夏都仍不願醒,直接擁著衾被繼續睡去。

轎子密密遮著風,行得極慢,生怕將又入了睡的溫夏顛醒。

自後山到臨鳳居,春節高掛的宮燈蜿蜒亮著鵝黃燈火,引著入夜漸暗的道路。

直到望見戍在庭院中的一排排禦前侍衛,與銀杏樹下,長桌前挺拔修長的身影,白蔻忙喊宮人落轎,上前行禮。

“奴婢拜見皇上,不知皇上在此,皇後娘娘有失遠迎,奴婢這就喚醒娘娘——”

“皇後在睡?”

“是,但奴婢這就將娘娘喚醒。”白蔻有些惶恐,忙要朝轎子行去,知曉主子不會願意這般撞著聖駕。

戚延卻淡聲制止了白蔻。長桌上的小火爐下,炭燒得正紅,壺中茶水裊裊騰升著熱氣。

今日是在這行宮的最後一晚,戚延是特意借這理由,來看溫夏有無收拾妥善。

自那日晚膳,他們便只是在行宮遠遠見過,溫夏遠遠朝他請過安。

他已來此坐了半個時辰,宮人說主子在後山溫泉沐浴,他便沒有讓人去打斷,煮茶靜候。

視線從那軟轎中收起,戚延道:“讓她睡醒,朕的茶未曾飲完。”

白蔻猶豫道:“如今天色已晚,在轎中睡恐會著涼……”

戚延放下手中玉瓷茶杯,便道:“那便去喚吧。”

白蔻卻踟躕沒有前去,兩難地埋著頭。

戚延瞧出這不對勁,眼眸凝來。他的眼深不可測,周身強盛的帝王威壓之下,即便只是這樣無聲的一瞥,也可叫宮人惴惴懼怕。

白蔻只能硬著頭皮如實稟報:“皇後娘娘沐浴後入睡的,不便接見聖駕,皇上可否由奴婢們背娘娘回宮,再由娘娘接見皇上?”

這行宮之中,溫夏一向都是裹上綾羅,系上披風,不會有多失儀。可白蔻知曉她不願這般撞見戚延,尤其是,她將戚延當做食人的狼。

戚延總算也明白了這意思。剛低沈“嗯”了聲,便見轎旁的內侍伸出手去,要碰那轎簾。

他冷冷道一聲“慢”,緊抿薄唇放下茶杯,起身行至轎前。

挺拔健碩的身軀無聲立在轎前,明明未置一言,卻已周身的慍色。他冷睨著一旁原本要掀簾子的著文。

白蔻已明白這森寒的帝王威壓是因為著文。

不過一個內侍而已,竟也能惹這麽大的帝怒。

著文未敢再碰轎簾,只恭聲喚:“娘娘請下轎,奴婢們背您回宮。”

寂靜的庭院,這一聲並不低,而厚重轎簾卻紋絲未動。

戚延是習武之人,早聽到轎中人轉醒的氣息。

他長臂掀起轎簾。

如花玉面皆是羞紅,怯意嬌態皆流轉在這雙美目之下。

她長發如綢緞的柔滑清亮,未束簪,散落及腰。

一只白玉似的纖臂緊捏著狐裘披風領口,就似生怕眼前侵入的是兇狠惡狼,惴惴急喘。

狐裘披風散開的間隙下,白皙玉足踩在湯嫗上,幼圓可愛的腳趾不安地蜷著。

戚延的眼,漆黑似深沈的天際,霭霭霧色在不動聲色中洶湧壯闊。

他薄唇未置一言,長眸也毫無波瀾,可溫夏這樣懼,對視一眼,便知是劫。

他彎下修長脊梁,探身將她橫抱出轎。

宮人跪落,垂首回避。

溫夏花容失色,驚慌地攥緊狐裘披風,不安顫動的眼睫都是她的懼怕。她想掙脫下來,戚延已步入寢宮,將她橫放到床榻,雪白狐裘在她的掙脫間自肩頭滑落下去。

細白嬌嫩的手腕驚慌失措地來拉狐裘,戚延卻握住了這凝脂皓腕。

鼻翼氣息微促,喉結難抑地滾動。他眸光深邃罩下,如驕陽灼燒,讓溫夏不敢再動一寸。

散落的狐裘之中,柔肌勝雪,嬌香襲人。

常年習劍的指腹間,薄繭摩過白皙皓腕,一點點舉至她頭頂,他垂下眼。

四目沖匯,她如驚慌無措的獵物,美目楚楚,眼尾湮著一點濕紅。

要不要這樣看他!

戚延覺得,他練劍差點走火入魔那一次,都沒此刻難受,似渾身被什麽束縛著,只想沖破枷鎖。

戚延俯下身去,鼻尖觸碰到溫夏耳鬢。

“皇上,不要——”

他沈沈調息,長眸無饜難抑,不得其所。

“這裏是行、行宮,沒有記事宦臣,沒有禮法規制……”紅唇顫合著,溫夏幾乎打著哭腔在說:“不合規矩,皇上……”

戚延調息沈脈,鼻尖仍是她耳鬢幽幽的香氣,緊繃的脊背久久之後終於挪動一寸。

他鼻尖自她耳鬢離開,深不可測的黑眸依舊這般近地凝在她臉頰:“朕只是抱你回宮。”

大掌自她皓腕松開,瞬間已浮起一圈紅紅的指印。

戚延瞧著,莫名就有點愧,替她拉過衾被。

溫夏死死地蜷在裏面,只露出一雙眼與鼻尖,急促地呼吸。

戚延起身行至屏風外:“朕是來問皇後,行裝可有裝點妥善。”

溫夏的氣息促了好久才緩過來:“都已妥、妥善。”

“那你還有什麽要去的地方?”

“臣妾沒有……”

戚延長靴繞出屏風,現出頎長挺拔的身軀,睨著溫夏:“別搪塞朕,有就說有。”

他的架勢,不聽她說一聲“有”似不罷休。

溫夏快哭出來,急喘之下,忽然便也惱了:“皇上為何還要兇臣妾,難道皇上就沒有好好說話的時候麽?”

她的嗓音不重,甚至生氣也是輕輕的,聽來只似女子撒嬌。可濕濕紅紅的眼眶凝著淚,讓人一下便不忍起來。

戚延微張唇,想解釋他沒有,但對著這樣一雙眼,實在覺得說不出口。

他是皇帝,他可從來沒認自己錯過。

他終是放低了聲音道:“朕只是在問你。”

溫夏緊躲在衾被後,一雙杏眼盈盈含淚。

戚延緊捏手上扳指,終退到殿外:“你的宮人說你閑時會出游城中,去茶館聽戲。換好衣衫出來,朕陪你再逛一遍青州城。”

殿中終於歸於寂靜了。

溫夏渾身的顫栗也終於收住,方才在轎中,她便已被聲音吵醒,聽見白蔻與他的對話,可惜白蔻終未請退他。

房中雖再無他挺拔寬大的身軀,腰間與腕上的滾燙卻仍未退散,他身上的龍涎香也殘餘在帳中。

溫夏裹緊衾被,喊一聲“來人”,急促的喘息仍未褪卻。

明明已豁出去,他要這副皮囊,拿去便是。可她到底還是會抗拒,會不願。今夜可以喊停,那明日呢?

殿外。

戚延長步離開,頭也未回交代宮人:“伺候皇後穿戴。”

他大步走向甬道上的馬車,卻在經過筆直的禦前侍衛時停了腳步。

轉回身,戚延停在侍衛長槍前,手指撥正長槍上鋒利的大刀。

鋥亮的刀片磨得如一面鏡,映出一雙發紅的耳朵。

戚延怔立著,似有一點不可置信地摸向耳垂,明明該是人體最涼的地方,卻是一片滾燙。



溫夏過了小半個時辰才出來,踩著矮凳坐上馬車。

戚延一身微服的玄衫,腰間掛一塊雕刻獼猴的糖色玉牌,不知道他喜好的,還會以為他該是屬猴。

溫夏無心去多看他,經方才那片刻,她已換了束著頸項的高高披風,雙手藏於袖中,不敢再露出肌膚。

馬車駛向城中朝明街。

一路無話,直至戚延自案上甄一杯茶遞給她。

溫夏垂眼,他骨節修長的手指正握著青色茶杯。她維系著周全的禮數:“臣妾惶恐,多謝皇上,臣妾不渴。”

戚延收回手,悶悶無聲自己喝了。

馬車在城中繁華的朝明街停下,戚延先下車,朝溫夏伸出手掌。

溫夏斂眉,始終溫聲道:“多謝皇上,您左肩有傷,婢女來便是。”

在戚延要換右掌時,溫夏已將手搭在白蔻腕上,握著繡帕,輕提裙擺,連下馬車的一舉一態,皆都是貴女的端莊嫻雅。

她下了車便未再去看戚延,只眺望著明燈高懸的城中夜景。

侍衛前後有六人,暗處的暗衛無數。戚延睨了眼陳瀾,陳瀾忙近前些。

戚延低沈交代:“尋皇後能開心的地方。”

他今夜是特地為了溫夏才來的,明日便要離開青州,總不能讓她有遺憾的地方。

陳瀾領兩名侍衛在前開路,去了城中有名的胭脂鋪。只因黑衣刺客劫持那次,車廂裏四處都是散落的胭脂。

溫夏進了店,卻不曾對那些胭脂動心。

她已有許許多多的胭脂,這又是戚延要買給她,她便更覺不必多餘浪費,倒是為白蔻與香砂挑選了兩盒。

掌櫃的得她與戚延這般儀貌華貴的客人,巴巴地想來推薦,卻礙於戚延強盛的氣場與四面守衛,只一雙眼放著光,嘴角沒有搭下過。

戚延低聲道:“只要這兩樣?”

“夠了,謝過皇……”在外,溫夏緘了口,未再說這聲皇上。

戚延未再勸,細看她玉面桃腮,女子還真是喜歡胭脂的,不動聲色微抿薄唇,陪她走出胭脂鋪,聽她與白蔻講話。

“回去拿給香砂,是你們上次想買的胭脂。”

“奴婢與香砂謝過娘娘!”

戚延微頓,望向溫夏:“你不曾買?”

“臣妾有用的,應克勤克儉為重,多謝皇上好意。”

這話有些噎人,還似有些耳熟。

戚延轉頭要喊吉祥,才憶起這是青州。

他是想問吉祥,這句克勤克儉似有些熟悉,他除了在朝堂以此要求她之外,是不是還做過什麽?

朝堂……

是啊,他當著舉朝的面,將她數落得奢靡不堪。可眼前的她渾身上下未戴一樣首飾,發髻上唯一的發飾便是幾朵山茶花。

戚延忽有些心煩意燥,不是對她,應是某種難言的情愫。

街道兩側偶爾會有經過的女子,在見到他與溫夏後,皆頻頻打量他們,尤其望著溫夏頭上的山茶花簪,放光的雙眼似在說“好想要”。

戚延淡淡掃去冰冷眸光,冷睨她們發間珠釵。

他的皇後都沒有的東西,她們憑什麽有?

行向茶樓的路上,皆有男子頻頻凝望溫夏。那些熾熱或是驚艷的眼神,皆令戚延龍顏震怒。左右侍衛已化身肉盾般,也遮掩不住沿途路人的視線。

今日出行,溫夏沒有再戴面紗。

從前覆面,是因她需要保護自己,若因這張臉惹來差錯,便會是她的罪過。可如今身邊有戚延,她不再需要自己保護這份美貌。甚至心中還這般想,他不是看上了這副皮囊麽,那便讓他看看,為這副皮囊動心的不僅僅是他一人。

道路兩側的視線越來越多,但因為有戚延與左右侍衛在,無人敢上前與溫夏搭訕。

而除了男子,仍有那些女子的目光。

她們驚嘆此般的花顏,熱烈的眸中除了想要戴她頭上這樣的花簪,也在三兩學步,挺直後背,握著繡帕輕邁繡鞋,問同伴“我走得像嗎”。

終於行到茶樓,入了樓上雅間,也算是避開了那些視線。

茶館中正念著故事的結局,待說書先生飲了盞茶,正好接著說起下個故事。

雅間位置正好,於說書先生近,聽得真切,樓下大堂也盡收眼底。

溫夏坐在戚延下座,案上有梅花糕,蜜餞,茶水與溫酒。自夜中穿行,手微微有些涼,她捧著杯熱茶聽樓下講書。

“於是天子望著眼前花容月貌的女子,一曲舞罷,便納入後宮,成為阮妃。詩人作‘一朝阮氏女,一躍入龍門,一步一嬌媚,一舉一俏艷’。”

溫夏目光微凝,細心聽著,倒似虞遙信中提過一個阮妃,只是不知堂下是否是在說當朝之事。

說書先生說到這兒,底下有人舉手發言。

陳瀾選的這處茶館是閑人雅士賞臉之地,比尋常老百姓去的茶館更講究些。舉手的青衣青年書生氣質,道:“哪個詩人作的詩?前後不押韻,詞也缺雅境。”

“當然是天子門生。”說書先生一副“你莫再打擾我”的表情,繼續高亢揚聲:“常州第一美人,不負盛名。”

果然是了。

正是說的戚延。

溫夏斂眉飲下杯中清茶,唇邊倒是漾起聽戲的淺淺笑意。

可當事人戚延卻早已龍顏大怒。

他薄唇緊繃,劍眉下一雙長眸掃向陳瀾,也冷睨底下的說書人,如果眼眸可以殺人,那說書人已當場斃命。

這常州他是在兩三個月前去了一次。

當地郡守在宴上說常州第一美人如何美貌,又如何富有才情,有閉月羞花、國色天香之稱。常州郡守命那女子獻了舞,自稱是義女。戚延沒多看,只淡瞥了眼,覺得儀態是不俗。他未曾拒絕,吉祥將人收下。回宮後太後似很不喜他此行,也不喜那女子,戚延便有意封為妃,堵回了太後要他接溫夏回宮的話。

大盛是不限制百姓談論皇家之事的,只要不添油加醋,顛倒黑白。

戚延捏了捏手上扳指,目光暗凝向溫夏。

她低眉淺抿著茶,應該只以為這是杜撰的他朝。

“阮妃一入皇宮,深受帝王寵幸,天子十分寵愛阮妃……”

“可京都皆傳,當今皇後仙姿玉色,儀態萬方,是真正的國色天香。”那青衣青年又納悶地打斷:“你用國色天香形容一個妃子,不對。”

“又不是在下形容的,是當今世人。”又被打斷,說書先生頗有幾分郁悶,“而且皇後娘娘並非京都盛傳的那樣國色天香,那都是唬人的。”

“此話怎講?”底下皆問。

“不過爾爾。”說書先生搖頭晃腦,撫著胡須道來這句。

底下恍然,都是有學問的人,關註時政,都明白這話出自當今天子口中。

戚延已起身:“不看了!”

溫夏一直都是凝心聽戲的安靜,放下茶杯起身道:“皇上想離去?”

她始終是溫柔,恭順之態,好似就算這臺下說的是她,也都甘願輕輕抿起唇角,一笑置之。

戚延握了握袖中大掌,緊攥又松開,想開口解釋臺下這樁事,溫夏已擡眼溫聲問他。

“臺下念的天子是皇上嗎?後宮有了新的妃嬪,臣妾回宮後,會盡中宮責任,妥善為您照拂眾位姐妹。”

戚延緊抿薄唇,她的話挑不出任何錯處來,但不知為何,這話聽入耳中並不悅耳。

樓下大堂湧入官兵,是方才陳瀾去喚來的,官兵一聲“妄議天家”,兩個兵衙一左一右擒走了說書先生,餘下官兵在樓下清場封樓。

溫夏擡起眼:“皇上這是何意?”

戚延眼眸冰冷:“妖言惑眾。”

“說書人說的不是皇上,還是何處拂逆了皇上?”

戚延只道:“下去吧,此處沒有意思。”

“臣妾並沒有看到說書人何處妖言惑眾了。”溫夏扶身垂首:“請皇上勿要降罪於人,只是民間茶餘飯後的故事,皇上是特意帶臣妾夜游青州城的,若因此而讓說書人喪命,臣妾惶惶難安。”

“他難道不是妖言惑眾?他拿你跟妃子比,他說你不過爾爾!”

“可這句話不是他說的,是皇上說的。”

戚延一時怔在原地。

溫夏白皙的臉上沒有傷懷,仍舊一如既往的婉然。她擡起杏眼,目中也一片寧靜,一雙眼似溫柔春江水,沒有一絲在意。

“臣妾習慣了,已不在意世人說臣妾,臣妾也沒有怪皇上說臣妾。求您放了說書人,勿因此小事讓臣妾在青州留下遺憾。”

戚延久久望著她這雙溫柔的杏眼,她明明這般恭順,善解人意到挑不出一絲錯來,他卻覺得這雙眼不該是這樣的情緒。

“你是不是認為朕抓此人就是要砍此人的腦袋?”

“難道不是麽。”

戚延緊捏手上扳指,對上這雙溫柔眼眸,沒有再解釋。

他冷睨陳瀾:“讓官府教訓一番就放了。”轉身大步走出雅間。

溫夏拜了謝,跟在他後頭。

他步伐很快,她需要急一些才能跟上他。

她本可以不用這般急切地跟上他的腳步,可方才那一求情,溫夏在他渾身暴戾之下如以前那般惶惶不安,是無辜之人的性命讓她不敢退步,而戚延竟放過了。

她在想,是不是他喜歡的這張臉就該這樣用?

戚延終在步下幾階臺階後停下,等她跟上了才繼續前行。

離開茶樓,街道上風清夜朗。

戚延怒氣仍未消散。

他的動怒不會寫在臉上,只在他那雙眼眸裏,明明該是盛情峭雋的一雙長眸,深不可測的森寒。

他停,溫夏也停,安靜侍立在他身後,並不催促,安安靜靜地等候。

明明是要帶溫夏度過在青州的最後一刻,讓她不留遺憾,讓她高興。

戚延卻已經想回去了,但終還是負手冷睨陳瀾,眸底的警告在言,再辦砸就別想在禦前了。

陳瀾領命去辦,消失得徹徹底底。

戚延遙望水岸對面的憶九樓,放緩語氣道:“去樓上坐坐?”

溫夏搖頭:“臣妾不太想去,若皇上想去,臣妾可陪您。”

戚延沈了片刻:“那你還想去何處?”

溫夏正要回答,陳瀾已趕來稟道:“皇上,皇後,今夜環城河上游舫熱鬧,舫上有青州才子吟詩作畫,在開詩會。也有別的游舫正興歌舞,皇上去看一看?”

戚延居高臨下,看向溫夏。

她比他矮許多,那日握她手中梅枝丈量,她只及他胸膛,這般垂眼看她,恭順安靜,不再是幼時那個歡喜蹦跶的小女童了。她風寒剛愈,頸間狐裘雪白的絨毛掃著下巴,將頸部的傷口遮得密密嚴嚴,但那夜抱她回房,他見傷口處還有些紅痕。

“去舫上小坐一刻,便回行宮吧。”他是在詢問她。

溫夏依舊恭順扶身:“臣妾聽憑皇上旨意。”

戚延微沈眸,這怎麽能是旨意。



一路行去岸邊,濕漉漉的石階上有深深淺淺的水漬,戚延行在前,朝溫夏伸出手掌,欲帶她行這滑腳的臺階。

她輕擡的眼睫微微一顫,明明瞧見了,卻只當未見著,低眉提著裙擺,另一只手伏在宮女腕上,一心留意腳下。

戚延眸光更沈,自然看出了她的扭捏。

他本就不是脾氣好的人,此刻也是因擔心她摔倒。

他手掌握住她搭在宮女臂上的手腕,納入掌中。

溫夏卻驚慌地擡起長睫,慌亂凝望他的那一瞬,杏眼楚楚,收回手去。

戚延緊繃薄唇,調息沈住心間淤堵的這口氣,不想拿阮思棟他們說他的那一身暴戾對她。

他手掌仍未收回,停在她跟前,絕不容人駁逆。

無聲的對峙,他是終占上風的強者。

溫夏緊攥長裙,終於慢慢伸出手,卻是握住了他袖擺。

戚延終沒有強迫她,立在原地等她並肩行上來,任她輕輕牽著他袖擺。

下了長長臺階,停在岸邊平地,眼前水面泊著艘艘游舫,陳瀾所說的那兩艘大畫舫也在不遠處等著載客,舫上傳出悅耳琵琶聲,柿子般的燈籠輕輕搖晃。

戚延:“你想上哪一艘?”

溫夏凝望近處等客的小船,不希望戚延再在那些文人雅士的船上暴戾拘人。

“皇上能坐這小船嗎?”

“自然能。”

陳瀾招了一艘老叟的船過來。

小小游船在水面劃開綿綿無盡的漣漪,慢慢悠悠駛向前。

老叟雖不是溫夏那日載船的老叟,但說的話卻都是差不多的。

“兩位一看就是有福之人,貴不可言。”

“別看咱這船小,能同渡一船的人皆是修了百年的緣分,像二位這般的佳偶伉儷,前世緣分必定不淺!”

戚延雖神色未見起伏,但微松的唇線是受用這話的。

溫夏靜靜遠眺水上波光、岸邊景色,前世緣分,她可不信。

若非要定義前世,那戚延前世也許是挖心挖腎救過她的命,這輩子才讓她這般被他欺負。

老叟說可以將船載到大畫舫邊上,聽聽舫上的樂聲與才子們吟詩作賦。

溫夏不想吵鬧,只讓船慢駛。

她本是想沈默,懶得跟戚延多言,可凝思一轉,與老叟溫聲問:“老翁憑載船為生,可覺辛苦?”

“不辛苦啊,我每日見這形形色色的人,能看到一家幾口其樂融融,也能見來青州做生意的商人,漲不少見識!若在地裏頭幹活兒,我也見不著這麽多人,只是啊我白天到晚都在船上,腿上風濕的老毛病嚴重。”

溫夏正是想引出這看似尋常的閑談來。

“那青州的藥鋪抓藥貴麽?”

“不貴不貴。咱這青州離離州近,先皇還是太子的時候到過離州,不許離州哄擡一應物價,還打馬經過咱青州,前任郡守就有樣學樣,還得了先皇誇獎。如今的藥價都一直穩著,也沒漲多少。”

溫夏淺笑。

她的儀貌很容易給人留下貴不可攀的印象,可她不僅沒有架子,嬌靨上的笑還溫和,嗓音也和善輕軟。

船夫更健談起來:“還有啊,自從去歲皇後娘娘來了咱們青州,咱們老百姓那叫一個舒服,不僅糧米一直未擡價,犯法的事都少了!這是托了皇家娘娘的福!”

溫夏淺笑,目光留意到身側戚延。他挺拔身軀映在這波光瀲灩中,輪廓倒似弱幾分氣場,平易近人起來。

只是溫夏不願多看他,繼續與船夫道:“老叟既然接觸過走南闖北的商人,那應當聽過不少趣聞吧。”

“趣聞先不談,娘子這一問,老夫倒想起常州一個事了。常州那沒咱們太平,常州郡守都縱外甥傷人,打斷人家一條腿,官府都不判的!”

“那公子爺揚言他家有皇家的寵妃娘娘,連當今皇後都沒他家娘娘受寵,敢惹他就是惹閻王爺!”

“還有允縣你知道吧,那有個地頭蛇,兒子是皇上的門生。天子門生啊,專門負責拍馬屁的那種,誰不喜歡聽馬屁呢。他爹五十歲還強搶民女,縣令都不敢管。”

溫夏美目幽幽凝去戚延身上,他薄唇緊繃,逆著燈籠下的輪廓陷在陰影當中,瞧不真切。可溫夏知道他在不快。

她就是想讓他好好聽聽他登基都幹了什麽。

幼時印象裏那個太子哥哥是有才華,是聰穎睿智的。她被宋艷姝害的那回,宋家有一塊傳下來的免死金牌,戚延知道。他明明那般震怒,可卻蟄伏了一個月,查完宋府罪證,用鑿鑿鐵證擊倒宋府滿門,而非以東宮的威壓。

溫夏厭惡戚延,她知道他如今所作所為,大部分皆是與太後刻意相悖。如果他還有一點當年少年的智勇,那聽得進半句都還算是個人。

點到為止,溫夏怕戚延再動怒,淺笑喚船夫就停在臨岸的水面,支著下頷,頗有幾分安閑地遠眺岸邊樹下玩耍的稚童。

隔得也不遠,孩子的嬉鬧聲清脆傳來,倒是與這靜夜相宜。

原本一動不動的戚延終是緩和下來,他本是想讓溫夏開開心心地度過在青州的最後一晚,沒想到能攤上這麽多事。

那船夫說的幾起事都不是他做的,可卻明白是他荒廢的這些年裏造下的業。

父皇賢德,在他幼年最開始懂得東宮太子的職責時,寬仁的父皇一直是他心中為帝的榜樣。

可太後一次又一次與溫立璋的茍且,一次次缺席他幼時每一個重要的時刻,還有父皇一次又一次的原諒,都讓他無法釋懷。

如果一個溫潤寬仁、愛民如子、操勞一生的皇帝只能落得英年早死的下場,那他憑何要這般勤政愛民。他本就是朝臣口中的暴君,昏君。

岸上稚童的嬉笑聲清晰可聞,男童與女童在扮家家,演新郎新娘。

“現在我們倆拉過鉤就是夫妻啦,以後我會護你平平安安,把好吃的燒餅,好看的桃花簪都給你!”男童逗得女童嘻嘻笑。

戚延不動聲色留意溫夏,她只是支著下頷,白皙玉面不見情緒。但他勾起了幼時的記憶。

他也曾向她許過這樣的誓言。

可如今……

他手指敲擊在膝蓋上,忽有幾分難言的堵塞感。

“好了,現在我長大了。”

岸上男童繼續玩著這游戲:“我要推你啦,把你推倒!不行我下不去手,你自己蹲地上吧,不許起來!”說罷,男童一把搶了女童手上的梅花。

溫夏面上一促,不再支著下頷,雙手緊捏繡帕,楚楚杏眼緊望去,呼吸微微地喘。

女童不過五六歲,被搶了懷中的花,哭得小臉皺在一起,大顆的眼淚不停掉。

“為什麽要搶我的花嗚嗚嗚!”

“我們在過家家呀,現在我們長大了,我可以隨便欺負你了,我爹說茶館裏都是這麽說的,話本裏有個皇上就是像我們這樣。你蹲地上!”

“夠了——”戚延猛地起身。

游舫劇烈顛動一瞬,他冷冷背過溫夏:“回去。”

袖中手掌緊握成拳,船還未曾停穩,他便已疾步跨下船。直至步上幾段臺階後才想起身後人,冷冷停下,回身睨向溫夏,見她被宮女扶下船,上了臺階,才繼續前行。

馬車一路駛回行宮。

車上,二人皆沒有開口。

氣氛森寒壓迫,可溫夏好像忽然沒有那麽懼怕了。

他越動怒,她心間好似越發快意。

回到行宮,溫夏下了馬車,朝戚延扶身行禮:“今夜多謝皇上,臣妾會記得今夜的青州城,臣妾告退。”

溫夏纖細的背影消失在甬道。

長夜森寒,黑雲似壓著一城的蕭殺冷戾。

“常州郡守那外甥,去查,若屬實,該還腿就還腿,該罷官就罷官。”

“朕有哪個門生出自隴縣?”

“回皇上,是允縣。”陳瀾埋首答著。

戚延冷冰冰道:“朕沒這樣的門生。”

“屬下明白了!”陳瀾這就要走。

戚延目光幽深:“讓你走了麽。”

陳瀾硬著頭皮回來,跪在禦前。

今夜,一切安排都是為了讓溫夏開心,可卻沒有一個不踩雷。

一雙長眸無聲望向遠處臨鳳居的宮闕。

戚延佇立良久,玄衫與這夜色一樣冷寂。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