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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要記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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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要記得我

崔折瀾看著火海中的模糊的身影, 絕望的低吼,心中的痛楚難以覆加。

手腕被鐵鏈磨得血肉模糊,卻絲毫比不得心中傷痛的萬一,他雙眼血紅如同地獄惡鬼, 襯著眼上的傷疤越發猙獰可怖。

心中仿佛有什麽長久以來被壓抑的東西要突破出來, 他想起中進士那年小瀾山詩會上荒唐的鬥毆, 想起白玉圍場裏情急之下徒手持箭搏熊,從未打過架、從未習過武的他總是忽然無師自通,忽然力量大增。

這一次, 熟悉的感覺襲來,奇異的力量充盈身軀, 他忽地直起身掙開身後暗衛的壓制。

身側正出神的李元芑反應不及, 被他以鎖鏈勒住脖頸, 利落的一個錯手擰斷了脖子, 錯愕的眼中還帶著未散去的得意,仿佛曾經真的掌控了什麽。

他的速度極快,電光石火間便取了皇帝性命,暗衛一時楞在原地。

只見那個方才還被壓制的不能動彈的文人不知哪裏來的力氣,“錚——”的一下扯斷鎖鏈, 頭也不回地揚手一甩,精準的打在身後向他撲來的侍衛面門上。

須蔔勒大驚, 大召有兩個做主的人, 可以死公主,也可以死皇帝,但他們若同時都死在這裏, 這次的梁子可就結大了,通商怕是繼續不下去了。

他們近日裏行事囂張, 不過是依仗著大召必然想贖回城池和百姓罷了,如今兩個掌權者都死在這裏,別說通商,怕是連殺穿草原的心都有了。

他面色陰晴不定,心一橫,想著要不幹脆把那個大臣也留在這,先發制人,趁著大召無人做主一直打到京城去,他們北鶻也做一做中原的王者。

中原地區幾百年就換一個王朝,下一個王朝由他們草原人來掌控也沒什麽大不了。

想通了這點,須蔔勒當機立斷下令北鶻兵士去截殺崔折瀾,自己也抽出長刀帶頭沖了上去,嘴裏還冠冕堂皇的喊著誅殺亂臣賊子,恐是漢話沒學明白,不知自己才是“賊”。

煙火的縫隙中,孟嫻看到那道緋紅色的身影手持長刀,一步步朝著祭臺走來。

煙霧遮掩了他的面容,他的步伐卻愈發的清晰而堅定。

那人一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長睫垂落,鳳眸微闔,方位不視而知,出手狠辣果決,一刀便是一個北鶻人的性命。

須蔔勒察覺到不對,卻已經晚了,喝令退下的命令尚在喉間,一柄長刀便裹挾著冷風,橫劈向他的頸項。

冰冷肅殺的北地,再是難涼的熱血,也在噴湧出腔體的瞬間失去了溫度。

飛揚的頭顱上一顆蒼灰色的獨眼失神的望著對面那雙微闔的血紅色鳳眸。

戰神,那一定是戰神……

遙遠的長生天上有著草原人民的神,男神勇武,有著世人難以企及的強大戰力,女神慈悲,為草原的亡魂引導往生。

他們,或許真的是神。

眼見首領被殺,僅剩的幾個殘兵敗將倉皇而逃。

而大召的暗衛們,早在確認李元芑死亡後就撤走了。他們只聽命於皇帝,如今是等待下一任皇帝的時候了。

緋紅的官袍染上更加濃重的猩紅,肉體凡胎終究難敵寒兵冷鐵,崔折瀾一路悍然殺來,只顧前進,從不防衛,身上傷痕累累,搖搖晃晃的登上祭臺,走入火中。

以崔折瀾的聰慧多智,他知曉孟嫻的奇異,更何況她從未認真瞞過他。

看到孟嫻被帶走的那一刻,他內心也在勸慰自己,她一定有辦法的,她能脫身,她會沒事……

只是,萬一呢?

他不能接受哪怕萬分之一可能的意外。

要麽他死,要麽一起死,沒有第三種結果。

只要他的殿下沒事就好。

這一次,崔折瀾認栽。

他早就知道他栽了,在那個年僅十五歲的小公主手裏,在南清池畔第一眼見到她的那一刻。

官場浮沈十餘年,明面上倨傲恣肆,實則步步謹慎小心,走一步看十步,揣摩聖意、揣摩每一個同僚的心。

家徒四壁,兩袖清風。

做純臣,做孤臣,做先皇的刀刃……

直到那個春日的午後,一捧魚食順風撲了他滿面,十五歲的公主滿臉訝異地看著他,他改變了主意。

崔折瀾想做駙馬。

**

孟嫻看著那道身影由遠及近,逐漸清晰,眼中霧氣漸起,忍不住動了下指尖,悄然讓火焰躲開這個傷重垂危的人。

他幾乎要站不住了,撐著長刀單膝跪倒在孟嫻面前,額上鮮血順著鋒銳的輪廓線條滑下,從眉骨到眼窩,滑過那道駭人的傷疤,順著長睫悄然垂落,如同泣血一般。

崔折瀾唇角猶帶著笑,聲音沙啞而溫柔:“殿下……”

孟嫻不敢看他的眼睛,卻也舍不得移開視線,半垂的眼眸中視線一遍遍的描摹著那開合的薄唇。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崔折瀾是要死的,也早就做好了看他走到終章絕路的準備。

只是她沒想到會是這樣。

這樣的慘烈,這樣的不顧一切。

不顧一切的為了她,在他們決定從漩渦中抽身,去往江南之前。

這個一生沈浮於名利場的權臣,到底還是沒能等來一段閑雲野鶴、瀟灑快意的時光。

他活不成了,孟嫻嗅到了濃重的死亡氣息,心裏無比清楚這件事情。

崔折瀾似乎也知道,他疲憊的垂首,下頜搭在孟嫻肩窩上,高大的身形蜷起,帶著罕見的放松與愜意。

“殿下,臣只能陪你走到這了。”

一只大手摸進孟嫻的袖口,在那微微顫抖的指尖上安撫的摩梭了片刻,而後取出系著紅色小綢帶的九冥轉魂鼎。

這一次,無需孟嫻伸手,它便自動從底部生出幽紫色的奇異湯汁。

崔折瀾神色輕松,暗紅未消的眼眸中是如水般的溫柔,薄唇輕啟:“他也曾為你而死嗎?”

孟嫻知道他說的是誰,他直到現在仍舊對蕭承安的存在耿耿於懷。

她在這一刻無比清楚的認識到他們的不同,理解了崔折瀾一直以來的在意。

他們的不同不在眼上的傷疤,而在於一生的經歷。

他認為自己不是蕭承安,他想要保持自我的獨立,那麽他就應該是特別的。

崔折瀾從來沒有否定蕭承安的存在,即便他也不懂為何會有與他那般相像的人,那人與他又到底有什麽關系。

他只是想做孟嫻心裏獨一無二的崔折瀾,在她的心中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位置。

“不……”

面頰上有隱約的濕意,孟嫻低聲回應:“他為他的大愛與責任而死。”

崔折瀾愉悅的笑了,認真道:“殿下,臣是不一樣的。”

“孟嫻,我是不一樣的。”

“我生性狹隘、刻薄寡恩,看不慣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人、絕大多數事。”

“唾罵我,追隨我,感恩我,於我而言都沒什麽差別。”

“臣第一眼見到殿下,就知道殿下是不同的。只要殿下想要,臣的一切都會為你奉上。”

“包括……性命。”

那雙骨節分明的大手端起小鼎,將轉魂湯一飲而盡。

九冥轉魂鼎滾落在地,兩瓣薄唇狠狠壓上孟嫻,她品嘗到鹹腥的澀味,破碎的話語在相融的氣息間碾壓、回轉。

“孟嫻,你看清楚我。”

“吾名崔折瀾,以凡人之身,妄圖牽絆神明。”

“崔折瀾沒有大愛,只會為你而死。”

濃烈的白光從他額間爆射而出,高大的身軀逐漸散逸為白色的微光,緊緊擁著孟嫻的力道逐漸變得微弱,耳邊的聲音也漸趨飄渺。

那雙泛紅的眼眸中暗流湧動,翻滾著濃烈的愛意,一道幾不可聞的聲音散落在空中:

“要記得我。”

“若有來生……”

一塊純白色的碎片沖天而起,孟嫻卻仍舊沒能抓住。

若有來生……

又是相似的話語,她卻不會再晃神分辨不清了。

她終於明白崔折瀾一直以來在意的究竟是什麽,甚至不惜自毀容貌也要與蕭承安區分開來。

他們極為相像,他們根本就是一樣的碎片,這樣的碎片或許還有好幾個,但他們都不會是崔折瀾了。

人因經歷而存在,那些經驗獨一無二、不可讓渡,那個高傲狠絕的左相崔折瀾再也回不來了。

凡人崔折瀾,只活在此間,只有這區區二十幾年。

可惜,她明白的太晚了。

即便上天入地,遍尋三界,世間也再無崔折瀾。

孟嫻不知道那白色的碎片到底是什麽,之前她以為是破碎不全的魂魄,這個世界卻給了她不一樣的答案。

一個從未習武的文人卻天生神力,擁有接近世界上限的強大武力和近乎本能的戰鬥意識……

碎片的主人定非凡人。

這一次,她必須問個清楚。

凝神感應南方,同類之間的廝殺仍舊在繼續,擡手化出一片淡紫色的水霧降下,孟嫻收起九冥轉魂鼎,轉身離開這方小世界。

她無權為人類判決生死,就讓因果為既定的結果推上一把吧。

積善者有餘福,為惡者受餘秧。

在這個世界已近一年,平疫病、賑災民,制冬衣、飽流民,護重臣、立新政……

她已做了一切能做之事,接下來就要看此間的人類如何選擇了。

**

木柴搭就的簡陋祭臺很快在烈火中倒塌,戰勝趕來的趙集只見李元芑和北鶻人的屍體倒在一地荒蕪的灰燼中。他依稀記得一道指令,要將李元芑的屍首收斂葬至靖遠城下,為萬民守關,卻怎麽也想不起是奉誰的命令。

“將軍?”副將遲疑著問。

“罷了,就傳……是太子的命令吧。”

京城,陳園禮若有所覺,遙遙看向西北的方向,似乎在憂慮著什麽。但是很快,那些記憶被模糊,雲遮霧繞,讓人思索不清。

“太傅大人?”太子疑惑地喚道:“孤所答可有什麽差錯?”

陳園禮回神,淡淡道:“並無,殿下懂得‘為政之道,惟在得人’的道理,是大召之幸。”

“君臣相得,可安朝堂;文武相得,可安社稷;與民相得,則萬世永固。”

太子頷首,思索道:“蒼生在上,無論君臣百姓,寰宇之下,我等皆為同路人。”

“蒼生在上……”

陳園禮喃喃,腦海中的雲霧漸薄,似有散開之勢。

他搖了搖頭,輕笑一聲,繼續講學。

聚散有時,寰宇之下曾為同路人,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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