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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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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隨著陸尚回來, 家裏總算有了個能主事震懾的人。

姜婉寧繃了幾天的心弦一下子松懈下來,才被他碰到,便是雙腿一軟, 全靠陸尚撐著,方才站穩住腳。

陸尚當即變了臉色:“這是怎麽了?家裏發生了什麽?我現在就去找大夫——”

然不等他轉身, 姜婉寧反手將他拽住,苦笑兩聲:“不用喊大夫了, 沒什麽事,我就是好幾天沒睡好,精神有些不濟罷了, 既然夫君回來了, 我可算能好好歇兩天了。”

陸尚面上閃過兩分迷茫, 張了張口, 卻不知說什麽。

正巧陸奶奶走了過來, 老人家跟著擔驚受怕了兩個來月, 雖不比姜婉寧辛苦, 可她畢竟上了年紀,精力神氣都不比年輕人,如今便是擺擺手, 聲音越顯滄桑:“婉寧說的對, 尚兒既是回來了, 家裏也總算能安心了。”

“想來你這一路也不好受,正好你陪婉寧回房歇歇吧,有什麽事等晚上再說。”

陸尚仍是稀裏糊塗,可看兩人皆是疲憊倦怠的模樣, 終究還是沒有多問,他和姜婉寧一起把陸奶奶送回房間, 進了她的小院才看見,院裏的幾十盆花草久無人打理,已經枯萎了大半。

陸尚問:“家裏幫忙的下人呢?”

姜婉寧說:“兩個長工上月就讓我打發回去了,只剩了柯婆婆和游婆婆,但如今世道越來越亂,兩個婆婆也擔心著家裏,前幾天晌午我也叫她們走了,現下家裏只我和奶奶兩人。”

也幸好她和陸奶奶都能打理得了日常,無非是重新回到事事親為的時候,也無甚好在意了。

陸尚沈默片刻,輕輕點了點頭。

從陸奶奶房裏出來後,兩人轉而往自己院裏去,姜婉寧原是在桌上打瞌睡的,此時來來回回走了兩圈,人也精神了許多,雖還是一身疲倦,但左右不過說幾句話的事,不差這一時半會。

姜婉寧問:“夫君要燒水擦洗一番嗎?”

陸尚搖頭:“不急,晚些吧,我自己去燒水就好,別念著我了,反倒是你和奶奶……”

姜婉寧長嘆一聲:“其實仔細說起來,我都不清楚是發生了什麽,就是從半個月前,城外開始出現災民,衙門最開始還是願意接濟的,誰知才過去七八天時間,整個府城都被災民圍住了,城中百姓這才知道,原來圍在外面的災民,不光只有松溪郡的,還有從臨郡來的,今夏大旱,波及甚廣。”

“也是從那天起,城內的米面糧油等吃食被瘋搶,我還去了糧鋪,欲囤幾斤糧食,誰知在糧鋪外站了不到一個時辰,就眼睜睜看著糧價從七八文漲到三十幾文,最後直接過了百,而除了瘋漲的價格外,更難的是,糧鋪開門半天,店內的糧食就被搶購一空了。”

說話間,兩人到了房門後,陸尚推門叫姜婉寧先走了進去。

他不禁問一句:“那家裏可還有餘糧?”

“有的,除了之前剩下的十來斤,馮家又給送了些米面肉蛋來,還有一些旁的學生家裏,也零零散散接濟了東西來,如今家中囤的糧食,閉門吃上半年是全無問題的。”

“那就好,那就好。”陸尚松了一口氣,“等此番大難過去,我便到這些人家中登門拜謝。”

說完家中餘糧,陸尚還是對姜婉寧和陸奶奶的狀態感到不解。

姜婉寧喝了一口涼茶,潤了潤有些幹裂的唇角:“這事還要從兩個月前說起——”

原來陸尚不在府城的這兩個月,歷來都是治安極好的府城也不安生。

兩月前大旱才露端倪,陸家就遭了一回賊,只那時家裏還有長工在,來家裏偷東西的小賊還沒逃出去就被長工逮住了,仔細盤問後才知這小賊乃是外地人,趁亂潛入城中,陰差陽錯才偷到陸家來,他也沒拿什麽之前的玩意兒,就是廚房裏的硬饃饃,往日都是掰碎了餵雞鴨的。

聽起講明前因後果,姜婉寧沈默良久,最後叫長工放了他,又賞了他一屜涼饅頭。

但有了小賊的前例在,姜婉寧雖是心善,可也不能不顧自家安危,她只好叫長工一白天一黑夜輪換著上值,就在這之後的半個月裏,家裏還真又逮了兩個賊子,偷吃食的就趕出去,偷銀錢的就扭送官府。

姜婉寧停頓一瞬,眼中情緒覆雜:“長工回來說,官府這些日子已收押了上百賊人,這還是被逮了個正著的,更多的拼死逃了出去,可府城賊子泛濫已是不爭的事實。”

而私塾裏的學生家世都是還算不錯的,早早得了消息,大半都被家裏召了回去,最後整個私塾只剩下不到一半人,女學生更是為了安全起見全走了。

姜婉寧聽了眾人的憂慮後,當機立斷放了假,至於何時覆學,且看老天什麽時候收了神通。

私塾停課後,姜婉寧出門的次數就減少了,往往兩三天才出門一趟,也不會走遠,主要就是為了打探打探城內城外的情況,再就是夾縫插針地補給一些家用。

隨著時間流逝,城內賊子的數量不減反增,姜婉寧沒法,找去馮家求了個工匠來,叫他把院裏的假山給鑿穿,又連夜把家中餘糧藏了進去。

一個月前長工被打發回家,卻是因為姜婉寧和陸奶奶私下討論過,家中多是女眷,若那兩位長工生了歹心,只怕她們全無反抗之力,倒不如叫他們先回去,家裏大門反鎖上,往後少出入。

姜婉寧又說:“長工走了之後家裏又遭了兩回賊,皆是為了求食的,廚房裏備著吃食,數量也不多,他們偷走也就偷走吧,只要不傷人就好。”

陸尚未曾親身經歷過賊子連連光顧的情況,可只是聽姜婉寧敘述,就能感受到她的懼意。

他忍不住往她那邊靠了靠,牢牢抓住了她的手。

這樣又過去了半個月,因城外災民聚集,郡守下令封城,城中百姓雖不許亂傳謠言,但私底下的猜測更易叫人惶恐,在有心之人和黑心商戶的引導下,城內物價飛漲,尤以糧價首當其沖。

姜婉寧再次感嘆:“還好馮家等諸多人家扶持了一把,不然你又不在家,我怕是也要慌亂了。”

陸尚斂目:“塘鎮也出現了物價飛漲的現象,但我以為府城有朝廷的人管著,應不會出什麽亂子,要是早知如此,當初我寧願不去山間農場,定是要守著你和奶奶的。”

姜婉寧笑了笑:“朝廷自然是管的,但眼下的情況,災民遍布,遠不是一二朝廷命官能控制得住的了。”

半月前家裏的兩個婆子也被遣返回家,陸家就只剩下姜婉寧和陸奶奶兩人。

至此,姜婉寧再不輕易踏出家門,便是門口有人敲門,只要不是熟悉的聲音,她不光不開門,連應也不應了,又為了營造出家中無人的假象,廚房都好些天不開火,最多是在半夜蒸上兩鍋饅頭,一吃就是七八天。

“所以你和奶奶最近沒休息好是……”

“正是為了守夜。”姜婉寧道,“也不光是守夜,現在的白天也不安全了,我盡量清醒著,這樣有個什麽動靜,也能及時做出反應,好在你回來了,剩下的日子——”

說到這裏,姜婉寧眉目徹底舒展開,長長吐了一口氣。

她素日只管私塾授課,手下也沒個能差使的人,而這種世況下她更不敢招新人,就是府城陸氏物流裏的人,她也不敢輕易叫進家裏,唯恐引狼入室。

說完家中近況,身邊又有了人撐著,倦憊感迅速將她淹沒。

陸尚轉頭正欲跟她說兩句話,可一低頭,卻發現剛才還說話的人已經閉上了眼睛,長睫抖動著,雙手還不安地抓在一起。

他頓時緘默,垂首在姜婉寧額上親了親,緊跟著便一手攬腰一手扶膝窩,手上一個用力,將她抱起來。

便是這般大的動作,也沒能叫姜婉寧驚醒過來,她只是不安地顫了顫,待鼻翼間嗅到熟悉的氣味後,眉間的褶皺重新舒展開,將腦袋埋進陸尚胸口,覆沈沈睡了過去。

姜婉寧這一覺睡了足足一天一夜,期間無論是陸尚出門燒水洗澡,還是端著碗筷進出,都沒能擾動她分毫,便是被人湊在耳邊喊,她也只是不耐地翻了個身,不過瞬息又沒了動作。

陸尚:“……”他不禁失笑,而後心口便是止不住的酸澀和心疼。

後面他就不再去打擾姜婉寧了,而他去陸奶奶院裏走動時,老太太的狀態和姜婉寧也是差不多。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家裏才隱約有了人聲。

陸奶奶先醒了過來,一出院門就看見廚房有人影閃動,她第一反應是又進了賊,還是等廚房裏的人影顯出全狀後,她才認出那就是陸尚。

陸奶奶走過去,卻見陸尚用開水焯了幾道綠葉菜,過一遍冷水後,再用料汁攪拌,這樣就是一道清爽可口的涼菜了。

如今的天氣實在太熱,他只是在廚房忙了半個時辰,全身上下就全被汗水浸透了。

往年家裏還能買到幾盆冰,至於現在,陸尚根本不去奢望這種珍貴玩意兒,他動作麻利地下了一鍋面條,頭也不回地打了聲招呼:“奶奶您終於醒了!”

陸奶奶走進來,一進廚房就被熱氣糊了一臉。

她看著陸尚頗有些心疼,開口說:“尚兒你快出去涼快會兒,還差什麽你給奶奶說,剩下的奶奶做。”

“不用。”陸尚拒絕,“就還剩面條沒煮好,稍微一過水就好了,用不了多長時間,奶奶您快出去,廚房裏太熱,小心別中了暑,我年輕不怕,您可要多在意些,萬一真不好了,這時候可不好出去買藥。”

陸奶奶被他嚇到,轉念一想,這時候只要不給小輩添亂,就是最大的幫助了。

她不敢遲疑,趕緊從廚房躲了出去,只是也沒躲遠,就站在廚房門口,借著屋檐避避日頭,再時不時往裏面看一眼,見著陸尚無恙才好。

“婉寧還睡著?”陸奶奶問。

“還睡著呢。”陸尚大聲回答,“睡了一天一夜了,該醒來吃點東西了,我一會兒去喊她,吃些東西再睡。”

陸奶奶讚許地點了點頭:“是該如此。”

正說著呢,誰知就在陸尚把面條和涼菜端出來的時候,姜婉寧自己出來了。

她飽睡一整日,眼底的青黑雖還沒能消下去,可人是精神了好多,也不知是真餓了還是心裏高興,就陸尚煮得素面,她就著涼菜吃了兩大碗。

陸奶奶看她意猶未盡,還想給她盛,還是陸尚怕她吃多了積食,趕緊給攔下了。

陸尚這一回來,先不論往後如何,至少是有了個主心骨。

陸奶奶心裏高興,時隔多日終於想起她那滿院子的花草來,還有養在一角的雞鴨,長時間不曾照顧,原本肥美的禽類也變得瘦瘦巴巴,一看就不好吃。

陸奶奶端著小鏟子小水壺在院裏左看看右看看,看見她精心養了半年的綠牡丹徹底枯死,簡直不能更心疼,然一扭頭,旁邊的金絲葉也蔫了。

“哎喲造孽啊……”她趕忙放下水壺鏟子,彎腰想把花盆挪去屋裏,可再一想,屋裏比外面還要悶熱,白白浪費功夫,只怕也管不了多少用。

陸奶奶望著頭頂的烈日,酷暑之下更是沒有一絲風,仿佛置身蒸籠,除了熱還是熱。

另一邊,姜婉寧和陸尚去了書房。

兩人一起合算了一番近日的收支情況,家裏沒有大額支出,一些日用吃食也是旁人給的,兩個月來流水不超過十兩。

反是陸尚的生意遭了重創,光是山間農場的損失,就頂了兩三年的盈利,而他最近一直待在山上,下山又是直接趕回家裏來,還不曾去物流隊走過,也不知陸氏物流的情況。

兩人粗略核算了一遍,有了山間農場的變故,這大半年算是白幹了。

姜婉寧更擔心的一點:“物流隊不會還在上工吧?眼下這種情況,閉門不出才是最好的選擇,要是常在外面走動,難保不會受傷,且旱災不光出現在松溪郡,其他地方還不知如何了。”

陸尚想了想,道:“我之前總是強調自身安危為重,工人們見情況不對,應會適當停工了。”

“而且自三四個月前,負責給酒樓餐館供貨的農家就沒了貨物,這邊的生意已經停滯很久了,剩下的要麽是外地的長途單子,要麽就是一些綾羅之類的金貴貨物,這些商家看情況不對,多半是早關了門,送貨的長工短工也跟著閑下了,再多的……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上輩子這輩子兩世加起來,陸尚還沒有親身經歷過天災。

而上一世每逢劇變,國家定是第一時間出手救助,百姓雖有受難,但災難後很快就會得到安置,陸尚作為商人,能做的無非是為災區人民捐錢捐物,社會秩序還是有保證的。

而到了大昭,受制於諸多影響,便是城外擠滿了災民,朝廷也未有應急之舉,再說陸尚就算有心救助百姓,可他不做糧食生意,手裏也沒有多少餘糧,就算捐些銀錢,都不知道該捐給誰。

時隔數年,他又一次感受到這個王朝的局限。

後面幾天,陸尚每天晌午都會出門一趟,也是走不遠,前後半個時辰就會回來。

他親眼看見滿街的商鋪關緊店門,又見百姓慌張略過,若有誰有幸在糧鋪搶到了糧食,更是要一家人一起護送,將一兩斤米面看得比命還重要。

陸尚能理解他們的心情,可見狀還是不免迷茫和沈重。

他本以為,行商數年,家境改善,這一世已經在往好的方向走的,難道只一場大旱,就要將他打回原形嗎?

事實證明,陸尚的擔憂不無道理。

就在陸尚回家後七天,郡守調度三千兵士,分別駐守城門等要地,又立排眾議,開倉放糧。

這儲糧不僅是給城內百姓的,更多一部分是分給了城外災民。

這還是送糧的官兵將三斤面粉送到陸家時,陸尚使了二兩銀子才打聽出來的。

官兵與有榮焉:“郡守大人心系百姓,命我等分送糧食,反府城人家,每家可得三斤糧,另有上千斤米面送往城門處,搭設粥棚,每日晌午施粥一次,凡外地災民皆可領米粥一碗。”

“除此之外,大人已經在城內召集繡娘了,又購置了大批麻布,準備給村外災民縫制衣物,再就是尋找城外荒地,為外地災民尋找安置之所。”

官兵還要繼續送糧,陸尚謝過後,便合上了大門。

他抱著那三斤面粉,轉頭與姜婉寧面面相覷,良久才說:“郡守大人……倒是位好官。”

可好官能管的,也不過他所在的一畝三分地。

隨著府城開倉放量、施粥賑災,城內的情況有了很大改善,而那些肆意提高物價的黑心商戶,也被郡守抓了幾個典型特意,重刑處置,以儆效尤。

一番措施下來,城內物價雖然還是比太平年間要高,但總不會一眨眼就一個價格了,糧價也控制在了三十文左右。

除此之外,郡守又下令,禁止私人囤購大批糧食,一經發現,除購置者判處重罰,連賣給買家的商鋪也要被連坐,從根源上避免了米面無意義的囤積。

之後在幾個出名富商的帶領下,城中商戶多多少少捐了銀糧,陸尚的家產雖比不上這些世代行商的大家,可也捐了兩千兩,這已經是他手上能拿出的最多的活錢了,若是再多恐傷筋動骨。

半個月下來,府城的街道上漸漸多了百姓行走的身影,而城門外也不是寸步難行了,進城出城雖仍舊困難,但只要事出有因,經過層層檢查也是可以入內的。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陸啟帶人來了陸家。

屆時陸尚正陪著陸奶奶打理花草,姜婉寧開門看清他們的面容後,很是驚訝了一瞬,趕緊開門叫他們進來,又引他們去見陸尚。

大寶和龐亮幾個孩子在私塾停課時就被送回了家中,姜婉寧已經很久沒得到他們的消息了。

眼下見了陸啟,她少不得關心兩句:“大寶如今可好?你們家中可好?”

陸啟點頭:“多謝嫂子關心,我家每年都習慣存十來斤糧食,今年田地雖沒什麽收成,但去年存下的也夠吃上一段時日了,最近鎮上不太平,陸家村倒是還好,大寶也被三娘整日拘在家裏,人是不高興,但這種時候,誰還管他高興不高興的。”

大寶愛玩還動,這話確是符合他的性子。

姜婉寧不禁莞爾,又問了其餘幾個人家中的情況,其中提起物流隊,確如她和陸尚之前所想的,許多商家都關了門,陸氏物流的生意自然也停了。

只要是在塘鎮的,全被放假遣回了家,再遠的就不是一時半會兒能了解到的了。

從大門到陸奶奶院裏這一路,幾人面上好歹還有幾分笑意,可等他們見了陸尚,他們的面色一下子沈了下來,陸啟更是難道:“陸哥,出大事了。”

陸啟站起身,用眼神示意他且等等,又跟姜婉寧和陸奶奶說了一聲,帶他們去了書房。

進門後不等陸尚詢問,陸啟等人你一嘴我一嘴,將他們管轄地界中的情況一一稟明:“老板我是葛家村的管事,負責上貨的,葛家村今年受災尤其嚴重,田地開裂現象很厲害,聽村裏有經驗的老人說,這一場大旱,影響的不僅是今年的收成,之後沒個兩三年怕是恢覆不過來了。”

“老板我是管南星村到塘鎮這一路運送的,據我了解,不光是我管的這條物流線路,還有署西村和平山村,加起來有個五六條物流線都斷了,路上有災民攔路,碰上人就搶,咱們物流隊雖不懼他們,可打鬥間難免傷了貨物,已經出現三起理賠事件了。”

若說他們所說的情況尚在陸尚預料範圍內,那陸啟所說的情況,就真的叫他驚訝了。

陸啟說:“陸哥,就在三日前,塘鎮縣令召集鎮上所有商戶,言明鎮上儲糧不足,希望商戶出資賑災,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助縣衙度過難關。”

陸尚問:“陸氏物流也在召集之列?我知道遇天災會有富商捐錢,府城前段日子也有出現過,我以陸氏物流的名義捐了兩千兩,塘鎮的賬本是誰在管,賬上可還有能挪的銀錢?”

陸啟說:“是田家大朗在管,塘鎮的賬上只能支出四百兩左右,我又召集了物流隊的兄弟們,大家夥一起湊了湊,湊齊了五百兩捐上去了。”

陸尚微微頷首:“可行,你們補了多少銀子,日後統計好,等後面太平了,我再補給你們,捐錢賑災是應當的,還有其他問題嗎?”

陸啟卻是苦笑:“陸哥,要是只捐錢,我也就不來打擾你了,問題就出在,商戶捐出去的第一批銀兩,根本沒用在賑災上啊!”

“什麽意思?”陸尚面色一凜。

正如他所言,府城也出現了商戶捐款賑災的情況,那時商戶之中出了三五代表,將銀兩交給衙門後,本沒想再有什麽後續了,誰知轉過天來,郡守從城外回來,當即召見了這幾位代表,又親自清點了商戶捐贈的銀兩物資,將其全換成了米糧。

三日後米糧更換完畢,郡守又當著他們的面,將所有米糧全分發下去,就是陸家都多分了一斤面,給城內百姓分完剩餘的,又是全送去了城門,至於衙門內絲毫無剩。

也正是因為郡守的這番作為,才叫陸尚覺得,捐些銀錢救助災民,也是無妨的。

誰知如郡守這般的官員,到底還是少數。

陸啟說:“塘鎮的縣令將商戶捐上去的第一批銀總計兩萬三千兩,只分出三千兩用來賑災,還全買的高價米,一斤米就要上百文,買來的糧食只夠救助三兩個村子,至於剩下的兩萬兩——”

“大人只說用與他處賑災了,不便告知於我等。”可明眼人誰不知道,那兩萬兩是被縣令私吞了。

陸尚被震驚到了,一時啞然。

殊不知,這還不是最讓人氣憤的,陸啟怒極反笑:“就在昨天,縣令再次召集鎮上商戶,要求商戶再次捐銀捐糧,且不能少於第一次。”

“對了,第一次除了銀兩外,有幾乎人家還捐了三百多斤糧食,糧食是運進縣衙了,至於什麽時候運出來的,我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是再沒見過這批糧食。”

陸尚啞聲問:“縣令如此作為……就沒有人向上級揭發嗎?”

陸啟一時怔然,隨後無奈搖了搖頭:“沒有人,沒有人敢,如今塘鎮周圍的官道都有衙門的人把守,稍有異動,只怕還不等走出塘鎮,就被縣令抓回去了。”

“我們也是借物流隊的老板在府城,才得以出來的,現在的塘鎮——”

旁邊一人接話:“就是只能進,不能出。”

又有一人說:“也不光是塘鎮,據我所了解到的,臨鎮的情況和塘鎮差不多,甚至那邊已經開始第三次捐款了,好幾個商戶因達不到要求,全家都被下了大獄。”

一場大旱,卻是接連刷新了陸尚的認知。

他來不及多想,趕緊問道:“那對於這第二次捐款,其餘商戶如何說?”

“大家自是不願的,可商戶歷來低賤,誰又真的能反對呢?塘鎮的賬上實在沒錢了,這次捐的又要比上次多,我們沒了法子,只能來找陸哥。”

陸尚沈思良久,擡頭道:“我跟你們去塘鎮。”

府城有郡守在,如今已經緩解了許多,反是塘鎮那邊情況不明,陸尚就怕再耽擱下去,最後也叫陸氏物流被扣個什麽帽子,惹來牢獄之災。

而他此番回塘鎮,也不單是他一人。

陸尚快速說:“你們先去旁邊的院裏找房間歇下,那邊的房間都是空著的,等明天我們就出發,現在我去找阿寧和奶奶,抓緊時間收拾行李。”

陸啟驚訝:“陸哥這是要帶上嫂子他們?”

“是。”陸尚不加遲疑,簡短應了一聲後,快步走出書房。

他出門口直接去見了姜婉寧和陸奶奶,因著陸奶奶在,他怕老人會心慌,只說明日要去塘鎮,叫老人盡快收拾東西,明天天一亮就出發,至於原因則是只字不提。

還是等他和姜婉寧回了房,他才將塘鎮的情況又覆述了一遍。

剛剛聽陸啟言說時,陸尚的情緒已經很高漲了,現在輪到他自己說,才說完就怒氣沖天,反手拍在桌面上,痛罵道:“狗官!”

可就在他對面,姜婉寧面上雖有氣憤,可遠沒他初聽時的震驚。

她只是問:“夫君打算怎麽辦?”

陸尚誠實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要先過去看了才知道,陸啟說縣令給了三日期限,若逾期未拿出銀兩,只怕他會妄動私刑,眼下塘鎮沒有能主事的,我必須親自過去。”

“但我不放心留你和奶奶自己在家,索性帶上你們一起,倒是你和奶奶還是住在無名巷,我們在那住了好幾年,鄰裏也都熟悉著,相較還安全些,我晚上忙完了也好回來。”

這已經是他短時間內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了,可誰知他話落,姜婉寧搖頭:“不妥。”

“?”

姜婉寧說:“夫君便是去了塘鎮又如何,能拒絕了縣令嗎?便是捏著鼻子出了第二次錢,又怎知沒有第三次第四次……夫君應是不知道,每逢天災,除了受災百姓外,損失最多的,反是有錢又沒有背景的商戶啊。”

“阿寧的意思是……”陸尚眼露茫然。

姜婉寧斂目:“就我所知,上一次大昭天災還是在十年前,那時我還小,受災的地區又離京城甚遠,我便沒能見過災地慘狀,可我卻記得——”

“那年爹爹被任命為欽差大臣,除了運送賑災銀糧外,更重要的,則是要捉拿瀆職官員,瀆職並不只是說他們瞞報災情,坑殺百姓,還包括逼捐商戶,大賺國難錢。”

“當年因災情被拉下馬的官員足有百人之多,今年大旱所涉及的鎮縣,夫君又怎知沒有上百?而那貪官汙吏,又豈是只有塘鎮縣令一人?”

“我——”陸尚說不出話來了。

所幸姜婉寧頭腦仍是清晰的,她說:“夫君若是信得過我,不如就聽我一回吧。”

“阿寧且說。”

“此番回塘鎮,夫君還是自己去吧,我和奶奶還是留在府城……夫君你別著急,且聽我說完。”姜婉寧安撫一句,繼續道,“按照我們之前所見的,松溪郡郡守乃是難得的好官,或許我們將希望寄托於他身上,反能尋出一線生機。”

“明日夫君一走,我便把奶奶送去馮家,托馮老爺馮夫人幫忙照看,我則在家中等夫君消息,便以半月為期,若是半月後夫君安全歸來,那是最好,若是夫君在塘鎮周全半月還不見成效,那我便去敲衙門的登聞鼓,等郡守大人做主。”

姜婉寧扯了扯嘴角:“夫君忘了嗎?塘鎮的商戶無法輕舉妄動,可我一直在府城啊,我可以以受壓迫者妻子的身份,請求大人為夫君洗清冤屈。”

姜婉寧雖未能進入官場,可姜家畢竟世代官宦,對於官場上的這些門門道道,她了解的總比陸尚要清楚,碰上官司,也比他反應快許多。

塘鎮的商戶不敢揭露縣令惡行,無非是怕不小心走漏風聲,到時不光無法制裁了縣令,反而會將自家坑入險境。

而姜婉寧遠離塘鎮,卻掌握著塘鎮縣令的罪狀,她完全可以勸得郡守引而不發,待準備齊全後,直搗黃龍,將整個松溪郡範圍內的貪官一並捉拿清理了。

陸尚仍有遲疑:“可我聽說,擊鼓鳴冤者,無論清白與否,先要受二十杖刑殺威……”

姜婉寧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夫君是傻了嗎,你是秀才呀!”

“秀……”

“秀才可見官不拜,自有特例,我作為秀才娘子,當然也可免去擊鼓刑罰,再說實在不行,還有府城的商戶可以幫我,就說當日捐款的富商代表中就有馮老爺,我請馮老爺幫忙,或能直接面見郡守大人呢?”

這短短一炷香的時間,姜婉寧已經想好全部後路。

到此,陸尚再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只能默不作聲表示了認可。

當天夜裏,陸尚不顧天氣炎熱,硬是要特在姜婉寧身邊。

念及兩人又要分別,姜婉寧便默許了他的行為。

誰知就在她昏昏欲睡之際,卻聽陸尚開口:“阿寧你說……商戶的地位,就活該永遠低人一等嗎?”

姜婉寧於黑暗中睜開了眼睛,聽他沈悶的聲音在臥房內響起。

早在上一世,陸尚便是以商立世,重活一世,他也從不覺得商人有什麽不好。

世人總說商人重利,又是精明算計無情無義之徒,可是:“就說這次松溪郡大旱,府城中的富商捐出的銀兩不說百萬兩,可加起來也有二三十萬兩了,這還是沒有受到朝廷命令的情況。”

“如何商戶已奉獻了這麽多,到頭來還是落不下一句好,仍備受歧視呢?就說鹿臨書院的丁班,我雖總是逃學,卻也知道丁班這兩年新招來的商籍子弟,不光不受夫子待見,就是一些普通人家的孩子也能對他們冷眼呵責……”

陸尚還是第一次清楚認識到,馮老爺所說的商戶那些不為外人道也的卑微和苦處,從來不是什麽無病呻吟,更不是什麽身在福中不知福,那是幾代人真真切切的血淚教訓。

“阿寧,我想——”陸尚一頓,沈默良久後,改了他的字句,“阿寧,我得念書。”

不是為了哄姜婉寧和陸奶奶開心,也不是隨波逐流。

只是他想著,底層之人從無改變機會,唯有爬到這個時代的高位,方有可能解除自身窘境,乃至打破階級之間的巨大鴻溝。

陸尚說了這麽多,姜婉寧也只在最後回了一句:“好。”

這一晚,陸尚並沒能真正睡下,他的意識混混沈沈,只記得掌心裏握著心愛之人的手,而就是這只溫溫軟軟的手,將他的神魂在將離之際拽了回來。

轉天大早,陸尚推遲了離開的時間,而是同姜婉寧一起,把陸奶奶送去了馮家。

馮家三口人都在,聽聞陸尚又要離開,挽留姜婉寧也一起住下,可姜婉寧尚有她的事要做,婉言拒絕了。

陸奶奶不知為何昨天還說一起走,今天就變成了三個人全分開。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惶恐過了,偏偏又怕耽擱了孫子孫媳的正事,連開口問詢都不敢,只能被馮賀攙著,目光始終在對面兩人身上流連。

姜婉寧看出她的恐懼,趁著陸尚和馮老爺說話時,走到她身邊來,緩聲說:“奶奶您別擔心,這不夫君要出門,我不方便跟著,又怕照顧不好您,才叫您來馮家住幾天的。”

“不過您別怕,我這不還在府城了,等過兩天外面安生了,我就來看您。”

“而且夫君也說了,他這次出門最多不過一個月,您就當出來散心一個月了,正好馮夫人也喜歡擺弄花草,您還能跟她交流交流經驗呢!”

話是如此,但最親近的兩人都不在身邊,陸奶奶心裏還是怕的。

可她同樣知道,若她表達了不願,依著陸尚和姜婉寧的脾性,只怕寧願多添麻煩,也不會強求她留在馮家。

思緒回轉間,陸奶奶很快做好決定,她緩緩點了頭,露出一個牽強的笑:“好,我都聽你們的……婉寧別著急,我在馮家住著也好,你不用著急來看我,再說還有少東家在,我跟少東家也熟,不怕生的。”

可不是,馮賀可是除了大寶等幾個孩子,跟姜婉寧念書最久的人了,當初在無名巷子時,他三天兩頭來陸家,自然跟陸奶奶也混熟了。

幾人最後寒暄兩句,陸尚趕著去塘鎮,姜婉寧也回了家。

只是陸尚就怕再發生賊子入戶的情況,從塘鎮來的幾人中挑出兩個,能做到管事的,皆是能叫他們放心之人,眼下叫他們留在府城陸家,也算保護姜婉寧的安危了。

然而半月過去,塘鎮再未送來任何消息。

姜婉寧一開始只是從家中等,後來街上安穩了,她就去城門口等,有時粥棚的官兵忙不過來了,她便過去幫忙搭把手,順便探聽兩句城外的情況,以及有無車馬入城。

一天天過去,她的心緒越發浮動起來,直到半月之期過了三天,還不見任何有關塘鎮的消息,姜婉寧終究還是走到擊鼓鳴冤這一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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