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40章

關燈
第40章

等陸尚匆匆趕到城門口時, 很容易就找到了簇在一起等候的陸家村眾人,包括陸啟也在其中。

許是對他一個書生改行做生意不信任,陸家村只來了十三四人, 其中有兩個還是上了點年紀的老漢,顯然不符合陸尚所要求的有一把子力氣。

但他想今天把觀鶴樓的生意結束, 粗略掃視一圈後,便不再多言, 只把人都招呼過來,過了城門,直奔車馬行而去。

有陸啟在前說道, 加之陸尚訂的車馬多, 之後又會多次合作, 原本五十五文一天的大板車優惠至五十文一天, 陸尚他們又不要車夫, 便再便宜了五文。

他這次要的是兩頭驢子拉的一輛車, 後面的板車比尋常車馬都要大出去一倍, 尋常人家少有租賃,車馬行也不常碰上這樣的單子,偶爾有鏢局過來租一兩個月, 或者是從外地來的行商車馬有所耗損, 在他們這補給一二。

因此, 車馬行也沒有備著太多這樣的車。

好在陸尚也沒有要太多,僅僅五輛,他們這湊出來四輛,管事又去旁邊的商市裏湊了一輛, 五輛車合計二百二十五文。

等把驢車收整好了,下一步便是去葛家村拉鴨子。

陸啟幫著談完交情, 原是要折返回家的,只他好奇問了一句,聽陸尚說就是去村裏把鴨子拉回來,最多是上下車搬搬鴨子,聽起來確實不算什麽重活,他心念一動,索性也跟著去了。

如此,等再次出塘鎮時,便是五輛車並十四個人。

可惜會驅車趕車的只有三個,為了避免後面的人落下,陸尚只好叫人牽著驢子走,兩三人一車,輪換著休息。

而他也如約在開工前付了工錢,一人四文,剩下的結束再補。

別管後面要做的是什麽,實打實的銅板到了手裏,這一行人的心思也落下了,便是趕路時都多盡了幾分心,驅著驢子走時找了幾根菜葉子,吊在前面引其加快腳程。

這些村民只能算作臨時工,陸尚便少與他們說明生意上的事,便是後面上下運送鴨子時,有人問他也巧言帶過了。

第一次給鎮上的大酒樓供貨,葛家村的養鴨戶們唯恐哪裏未能周全,反叫合作中斷了去,挑出的鴨子都是最好的,送走之前還特意給他們沖洗了鴨羽上的泥汙。

整整八百只鴨子,陸陸續續送上了車。

陸尚跟他們清點過價錢,合計十七兩六錢,現銀當場就付清了,負責這事的村民葛家輝又自掏腰包,從中拿了一錢出來,欲充作陸尚的辛苦費。

陸尚笑著拒絕:“我領了觀鶴樓的間人費,自沒有再拿鄉親們錢的道理,咱這生意都是明明白白的,不走私下那些。”

如他所言,這一趟算下來,光間人費就有將近二兩銀子,再加上他從中賺取的差價,又是二兩多,就算減去人工成本,這一天下來,也有四兩的收入了。

而在陸家村,陸老二幹一年的農活,也不一定能賺到這麽多錢,更別說能存下了,不然王翠蓮如何能十幾年才存了十兩。

陸尚又拿出隨身攜帶的契書:“還有這契書,已經能去衙門蓋印查證了,我怕你們等得及,就先送了來,你們先看過,如沒有問題,過兩日我便去衙門的商部扣印,過幾日再給你們送來。”

葛家輝不識字,趕緊叫了同村的書生過來,聽他念過了,面上的滿意之色愈深:“好好好,多謝陸老板!”

而旁邊等著出發的陸家村人,看著之前那個陰郁寡言的陸秀才,驟然變得能言善道起來,不禁嘖嘖稱奇,奇完又少不得感嘆一句:“怪不得人家能給鎮上的老爺做工。”

從葛家村離開時,葛家輝帶著他的大兒子送了一筐鴨子過來,只言是叫陸尚嘗個新鮮,若是喜歡,以後再給。

農家人自己養的東西,陸尚拿起來就沒那麽大心理負擔了。

他笑吟吟地受了,然而等葛家輝回去後,卻在自己腰間的錢袋裏摸出一百文錢,剛好對得上他送的那一筐鴨子。

葛家村的養鴨戶們如何暫且不談,另一邊,陸尚叫車隊停在了路邊,靜候不久後,便見一個半大少年從葛家村跑出來。

陸尚當即站起來:“葛哥兒!這邊!”

葛浩南聞聲看來,黝黑的面孔上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喜色,不過頃刻就到了驢車跟前。

陸尚指了指車上的鴨子:“就是這些,你仔細檢查過,看有沒有病鴨老鴨,別送去了主家才發現問題,到時不光是我,便是葛家村的養鴨戶們也要吃掛落。”

葛浩南悶聲不語,點頭後,便徑自走過去。

車上八百只鴨子,全被竹筐關著,竹筐摞起四五層高,又全靠麻繩緊著,眼下要檢查,便只能重新卸下來。

幹活的人聞言有些不高興,剛要嘟囔兩句,卻被陸尚冷言問:“難不成簡單裝卸一趟肉鴨,便能拿錢了?”

“一天八文錢,一個月就是二百多文,一年就是三兩,哪兒有這等好活兒,不如也介紹給我,我還費什麽心。”

心有不願的那人當即閉了嘴,老老實實跟著把貨卸下車。

陸尚只管盯著,並不幫忙。

前面的人往下搬著鴨子,葛浩南就在後面尾隨著檢查,兩廂配合著,等全部檢查完也只過了半個時辰。

葛浩南做完他的事,幾步跑回陸尚跟前:“都好,沒有問題。”

“不錯!”陸尚喜道,“把鴨子都裝回去吧,小心不要磕到撞到,要是有鴨子死在半路上,那往後便再不用你們了。”

別管是真是假,此話一出,工人們只好更添幾分小心。

至於陸尚偏要折騰這麽一回,還是因為葛浩南出自葛家村,叫他在自家村裏檢查,沒事還好,真查出了什麽問題,到時不光養鴨戶難堪,只怕葛浩南也要受些白眼。

陸尚拍拍他的肩膀:“行了,剩下的就沒你什麽事了,你且回家候著吧,等下次用你的時候,我再找人給你傳話。”

葛浩南遲疑片刻,擡頭打量著陸尚的神色,見他不似作偽,這才小心應下,告了別,重新跑回村子。

陸尚之前說做工是管一頓晌午飯的,可如今是在路上,鄉間也沒有路邊小攤,便只好叫大家稍忍片刻。

他又說:“要吃飯的等把肉鴨送到了,我就帶你們去吃,不願意跟我吃的,那就把飯折成銀子,一頓飯合五文錢,你們自己選。”

五文!

這下子,便是餓得肚裏咕咕叫的人也不嚷嚷要吃飯了,一群人全選了錢,就差跟陸尚作揖說感謝。

時值晌午,一群漢子卻鬥志昂揚,陸尚在後面熱得直喘,而前頭拉車扶竹筐卻沒有一點難色,更是幾次加快腳程,把陸尚落了一大截,被他喊了好幾回,方才把速度慢下來。

到後面,陸尚緩和了些,他追上前跟押貨的漢子說話:“你是許家二哥吧?二哥這力氣還真不是蓋的,辛苦了這麽久,還不見累。”

許家二哥撓撓頭:“這才哪到哪,昨兒我娘跟我說,陸秀才的活不累,我還不信,今兒來了才知道,確實不重,錢又多,多虧我聽勸過來了,不然可要後悔死!”

陸尚擺擺手:“我虛長你兩歲,叫我陸哥吧,你可還認識其他打零工的鄉親?過段時間可能還有這種活,你也可以介紹他們來。”

“娘家舅舅可以嗎?”許家二哥欣喜道,“我舅是隔壁村的,他只比我長了七八歲,長得又高又大,可比我有力氣多了!”

“也行,不拘陸家村的,只要幹活賣力,人老實些的,都可以試試,其餘人也是,要是有相熟的,都可以過來試試看。”

坦白講,這十幾個人押八百只鴨子已經足夠了,再添人手不一定能提高效率,反徒添成本。

只陸尚的成算從不只在觀鶴樓上。

他假裝沒有看見旁人似有若無的打量,輕笑一聲,覆說起一些農家逸事,再時不時提醒兩句小心,這一路總算安穩走了下來。

傍晚時分,押送肉鴨的車馬入了塘鎮。

等他們抵達觀鶴樓時,觀鶴樓正是生意繁忙的時候,福掌櫃聽說肉鴨到了,很是驚了一下子,而後便是一陣大喜。

“好好好!快招人來卸貨!另請店內貴客海涵一二,為慶我觀鶴樓招牌避風塘脆皮鴨重新上市,今晚凡進店貴客,每桌皆可獲脆皮鴨半只,叫後廚早早準備著!”

他的這番安排迎來滿堂喝彩,客人們也願意等一等。

福掌櫃和陸尚匆匆交接後,就叫小二們幫忙卸貨,其中一部分現場宰殺送去後廚,再有一部分則圈在後院裏。

陸尚拿出早早準備好的字條,這還是今早托姜婉寧寫的:“這是此次進貨的數量價錢和運送費用,福掌櫃且看看。”

他的這等作為又是叫福掌櫃高看兩分,他笑著把字條收起來,說:“好,晚些時候我就叫賬房記上。”

做生意最忌諱錢款混亂,陸尚自己做了他那邊的賬,可作為買家的觀鶴樓,自然也該有他們自己的賬目。

聰明人說話,用不得多言。

等後面的鴨子都收整好了,管事上前道:“八百只鴨子正正好,沒有病鴨死鴨,餵了水後精神頭也很快恢覆了。”

福掌櫃很是驚喜:“這陸氏物、物什麽來著……還真有兩把刷子,那麽多鴨子竟沒一只損耗的,不錯不錯。”

“陸氏物流。”陸尚說,“可不能有損耗,不然賠鴨子事小,這後續的一系列損失,可又要賠償一大筆銀子了。”

“啊?”福掌櫃楞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哈哈哈是了是了,我竟忘了陸氏物流的賠付條款,甚好,甚好!”

“那等下月同一時間,我再送下一批肉鴨來?”陸尚問。

福掌櫃點頭:“可,若是肉鴨提前用完了,我會派人去告訴陸秀才一聲,你再看如何安排。”

陸尚應下,隨後想起:“還未來得及跟掌櫃說一聲,我如今搬來了塘鎮住,就在縣衙後的兩條街上,三日後家裏欲辦喬遷宴,屆時還請福掌櫃和少東家撥冗蒞臨。”

福掌櫃道了賀,又親自送陸尚離開。

之後便是將租來的車馬還回去,以及把村民們剩餘的工錢支付了,對了,還有那五文的飯錢。

這一天累不累的暫且不談,只一天就有十三文錢到手,大多數人還是歡喜的,更是連連說:“我們下次還來!”

來可以,陸尚卻要把醜話說在前頭:“我昨天跟嬸子大娘們說,只要有把子力氣的壯年男人,大家幹了一天也知道了,我這兒的活不算太重,可也不是誰都能做的。”

他雖沒有點名,可人群中那兩位上了年紀的還是臉上一陣火辣辣的,不覺往後面退了幾步。

可他們兩家都是陸家村有名的貧困戶,一大家子人,一天只吃得上一頓飯,孩子婆娘餓得滿臉蠟黃,偏他們力氣有限,去鎮上做工少有要他們的,好不容易有個能掙錢的活計,叫他們如何放棄。

好在到了最後,陸尚忽然說:“不過鄉裏鄉親的,我也不是那等不講情面的人,力氣不大沒事,只要能做事的,那我就要。”

“今天來回趕車大家也看見了,會駕車的人不多,我這兒正好缺幾個趕車的車夫,力氣趕不上旁人的,那就學一門趕車的手藝,屆時上下貨時再給搭把手,工錢也是一樣的。”

此話一出,躲在後面的兩人頓時擠了出來:“真、真的嗎?”

陸尚點頭:“兩位老大哥緊著學學趕車吧,要是下回還幫不上忙,只怕我這兒也不好養閑人。”

“是是是,陸秀才放心,等回去了我就去學!”兩人又是激動又是感謝,等陸尚走出去老遠,還能聽見他們的道謝聲。

陸尚長嘆一聲,搖搖頭,卻也說不得再多。

遠離京城的小小村鎮,自沒有宵禁一說,只到了晚上,街道兩側也變得蕭索起來,行人也是腳步匆匆,趕著回家了。

陸尚走了大半程,才碰上一個賣面的小攤,攤子的主人是一對老夫妻,一人負責招呼客人,一人守在半人高的爐邊,被熱氣蒸騰的滿臉通紅。

“公子要吃些什麽?咱家有雞湯面和素面,雞湯面五文錢一碗,素面兩文錢一碗,面不夠了免費加。”

“麻煩給我一份素面,等晚些時候再給我打包一份雞湯面。”

“好嘞,公子要加雞蛋或肉絲嗎?”

“不用了,素面就好。”

陸尚唏哩呼嚕吃完,又把打包的雞湯面帶上,這次直奔家裏去。

他到家時,左右鄰居家都熄了燈,陸奶奶也早早歇下了,只有他和姜婉寧的房間裏還點著燈,成了這無邊黑夜裏的唯一一抹光亮。

而就在他轉身合門閂的功夫,只聽背後傳來房門開合的聲音。

轉頭一看,果然是姜婉寧迎了出來。

陸尚大步走過去,連他自己都沒註意,此時他的表情已經變了,眉眼彎起來,嘴角更是翹得老高。

“吃飯了嗎?”陸尚問完才一拍腦袋,“這個時辰了,想來你們肯定是出好了,我還給你帶了雞湯面,再吃一點?”

姜婉寧看了一眼,將裝有雞湯面的碗接過去,順口問了一句:“夫君是在外面吃過了?”

“嗯,吃好了,就是時間太晚,不宜吃的太飽,隨便墊了墊,趕明兒沒什麽事,我在家裏好好吃兩頓。”

聽見這話,姜婉寧不覺露了笑。

“我去拿兩雙筷子,把雞湯面吃了,不然明天就要坨掉了。”她不光拿了兩雙筷子來,還又帶了一只碗。

趁著陸尚洗臉擦拭的功夫,她把雞湯面分成兩份,一份面和雞絲都多一些,另一份湯多一些。

陸尚看了一眼,下意識要把兩人面前的面調換過來。

只姜婉寧拒絕說:“我晚上不愛吃東西,夫君快吃吧。”

陸尚無法,只好坐下來,趕緊把大半碗雞湯面吃下去。

他剛才還說夜裏不宜吃太多,可一碗半面湯進肚,還是不可避免地覺出兩分撐來,而叫他這時候再出去溜達消食……

陸尚轉頭躺到了床上,用力搓了一把臉:“也等明天吧。”

姜婉寧忍俊不禁。

陸尚在外這一天,看似沒幹什麽力氣活,可光是監工也費了不少心神,尤其這還是他接到的第一單生意,總要做的漂漂亮亮的。

辛苦一天下來,他已經一句話不想說了。

姜婉寧看出他的疲憊,把吃過的碗洗刷好,回來便熄了燈,等上了床才說兩句:“今天我帶奶奶去看了郎中,郎中說老人家只是一時積郁,別再生氣,好好養上一段日子就好了。”

“還有今天出門時,碰上了田嬸家的老太太,奶奶跟她聊得很好,約好後天一起去巷尾打絡子,我瞧著奶奶在家也無聊,便沒攔著,等明天有空了,我帶她去街上買幾圈好看的彩繩。”

說著說著,只聽耳邊的呼吸聲漸漸淺了下去。

姜婉寧歪頭一看,陸尚卻是睡過去了,她止住話語,輕輕笑了一下,拉起薄被,也陷入夢鄉。

……

隨著觀鶴樓的鴨子送去,陸尚確實得了幾天空閑。

他好幾日沒能睡個好覺,這次便一覺睡到了晌午,姜婉寧和陸奶奶已經在廚房忙活著午飯了,他才姍姍醒來。

也不知是不是心裏原因,陸奶奶來鎮上住了兩三天,心情暢快了些,人瞧著也精神了起來,如今已經能下地做些簡單家務了。

姜婉寧唯恐她不小心磕到碰到,本不願她進廚房幫忙的。

但陸奶奶不去廚房了,就到假山後餵雞餵鴨子,前不久還巴掌大的小雞仔,如今已經長大了一圈,羽毛也變得堅硬起來。

思來想去,還是把老太太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才安心。

姜婉寧只好把她叫來廚房,只做些洗菜擇菜的輕松活兒,好在家裏人口少,三五口人也吃不了多少東西,炒上三菜一湯就很好了。

等陸尚再一過來,便是這份湯都不用姜婉寧沾手,他自行包攬了剩下的活兒,又把一老一少全趕了出去。

而後便是吃飯和午睡,睡醒後念書學字,尋常百姓家的生活單調又無趣。

唯獨陸尚聽著西廂那邊傳來的朗朗讀書聲,不覺想起昨日在縣衙裏鬧出的笑話。

不論他願不願意,在外人眼裏,他都是曾經的秀才,而一個秀才偏識不得幾個大字,這已經不是引不引人發笑的事了。

再說他常年在外跑生意,總不能回回找旁人寫契書念契書,最合適的,還是要自己認得幾個字來。

要他直接去找姜婉寧學認字倒也不是不行,自家人面前,陸尚並不在意這些臉面什麽的,只是怕姜婉寧誤會了什麽。

而他糾結了一下午,中途又去衙門把契書扣了章,一直糾結到晚上,才勉強拿定了主意。

於是這天晚上,姜婉寧寫字帖時,卻發現身邊人靠得原來越近,直至陸尚影響了她運筆,她只得無奈地擡起頭:“夫君?”

陸尚哂笑兩聲,目光不自覺地四下漂移:“阿寧,我想跟你說個事,你聽了別多想噢……”

“怎麽?”這個時候的姜婉寧還沒意識到不對。

直到陸尚說:“就是,我不識字了,你能教我認認字嗎?”

“認字啊……什麽!”姜婉寧一下子懵住了,錯愕地看著陸尚,仿佛無法理解他的言語,“什麽叫,不識字了呀?”

“夫君不是念過好多年書嗎?還考上了秀才,就算……總不會不識字吧?”姜婉寧這般說著,卻無法抑制地想起這段時日來的許多端倪之處,像那紙上看不懂的字劃,像他毫不猶豫轉去的商籍。

陸尚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溫聲道:“阿寧你冷靜一點,你聽我說——”

姜婉寧其實沒什麽不冷靜的,想當初她在陸家過的那麽難,也一天天熬過來了,如今只是枕邊人變成了文盲,也並非那麽難以接受,她只是一時震驚,有點回不過神罷了。

“其實自打我重病好了之後,我腦子就一直混混沌沌的,最開始還隱約記得念過的書、識過的字,只不知怎的,我這身子一天好過一天,之前的學問卻越來越差了。”

“直到半個月前,我發現自己開始不認得字了,就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了……我怕說出來惹你嫌棄,便一直瞞著,阿寧對不起,你要是覺得不高興,那你就罵我吧。”

說著,陸尚低下了頭。

可他來到陸家那麽久,莫說見姜婉寧罵人,便是她跟人紅臉都沒瞧見過,書香世家培養出來的小娘子,哪裏是會罵人的。

果然,姜婉寧的震驚褪去後,反被他的言語哄騙住,忙不疊辯解:“不會,不是的,我沒嫌棄你,夫君……我也沒不高興,我就是有點驚訝,我是不是叫你難過了?”

陸尚本就是在裝模作樣,自不好演得太過。

他輕嘆一聲:“沒有,驚訝也是應該的,就是我發現自己不識字後,都驚訝了好些天,後來怕被人戳穿,連秀才也不敢做了,正好觀鶴樓的生意給了我新想法,這才匆匆改了商籍。”

如此,文盲也好,改商籍也好,都有了正當理由。

只這到底都是謊話,陸尚說過一次後,便有些不敢跟姜婉寧對視,借著喝水的動作,掩去面上的心虛。

卻不想,就這麽短短幾句話,反叫姜婉寧想了許多——

是呀,寒窗弧度數十載,好不容易得來的秀才身,卻因意外只得匆匆散去,甚至為此入了最低等的商籍,夫君作為當事人,恐懼害怕悲痛只會比她更甚。

而她不光沒有第一時間發現夫君的為難,反在他挑明後,露出那樣震驚的表情,生生引起對方的傷心事,這實是不該。

至於說什麽忘了學問,死而覆生這樣天大的荒唐事都能發生,沒準就是老天給了陸尚一次新生,卻收回了他的學識作為報酬。

陸尚不知只在轉瞬間,姜婉寧就替他找補好了所有缺漏。

他只看見姜婉寧的目光越發沈痛憐惜起來,最後甚至泛了淚花,他頓時慌了:“阿寧,你——”

“都是我不好,竟叫夫君獨自面對了這麽久。”姜婉寧緩緩吐出一口氣,壓下鼻尖上的酸澀,“夫君要做什麽,只管告訴我,我定是會配合夫君的。”

等她再擡頭,卻是已經收拾好了表情,露出一個極淺的笑。

陸尚沈默片刻,好不容易才把心裏的歉疚壓下去。

畢竟只叫姜婉寧難過這麽一會兒,總比告訴她“你的丈夫已經死了,現在的只是個外來的孤魂野鬼”要好。

陸尚緩聲說道:“雖說我已經改了商籍,就算被人戳破也不怕什麽了,但做生意也有要寫契書的時候,要是我自己能看懂能寫,就不怕被人騙了,所以我是想著,叫你重新教教我。”

“那——”姜婉寧有些摸不準他想學到什麽程度。

陸尚又道:“也不用單獨教我,這段時間我在家,就跟著大寶他們一起上上課,後面熟悉了些,再辛苦你單獨教我。”

“好。”話是如此,大人跟小孩子的學習速度總是不一樣的。

姜婉寧已經想好了,這兩天就制訂一份新的教書進度來,屆時單獨教陸尚識字,也好叫他盡快掌握,好歹不用每日擔驚受怕了。

陸尚尚且不知,等著他的乃是古代版沖刺班,只當下跟姜婉寧說開了,又有了識字的途徑,整個人都輕松下來。

而他又想趁著這幾天在家把喬遷宴給辦了,便跟姜婉寧商量起辦宴的事。

姜婉寧之前有學過宴會該如何安排,但那都是世家夫人才有的排場,現在只在一個小小村鎮裏,能叫大家吃好喝好,就能博得街坊鄰居的稱道了。

轉過天來,兩人又把這事給陸奶奶說了說。

陸奶奶在村裏也參加過一些人家的新房宴,無非是買上幾斤肉,炒一大鍋菜,米飯饅頭管夠,那就成了。

陸尚卻說:“我是想辦全魚宴來著,主要是想把幾道菜推薦給鎮上的酒樓,所以除了街坊鄰居,還有外客來。”

這便觸及陸奶奶的知識盲區了。

幸好幾人之間還有一個姜婉寧,她思量片刻,說:“交給我吧,我負責安排宴席,夫君只要請你要請的人來,還有當日的全魚宴,你看是你來做,還是提前教教我。”

陸尚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又對姜婉寧多是信任,爽快地應下。

他沒有再多餘準備請帖,一些要邀請的賓客,只親自過去想邀,福掌櫃和馮賀已經邀過了,其餘便是一些打交道比較多的人。

像那常有合作的車馬行管事,還有書肆的黃老板,再就是每天都會來往接孩子的龐大爺。

陸尚送龐大爺離開,又說:“趕明兒您來的時候,也可以問問樊三娘家要不要來,叫上她家一起也熱鬧。”

“好好好,那你爹他們呢?”龐大爺問。

陸尚淺笑:“爹他們很忙,肯定是不願意來回麻煩的,反正奶奶也已經在了,就不用捎其他人了。”

“就您家,還有樊三娘家,你們兩家人,正好坐一車。”

陸尚都這樣說了,龐大爺也不會多說少道什麽,帶著孩子高高興興地離開。

就在陸尚四處請人的時候,姜婉寧更是忙得站不住腳。

雖說明天是做全魚宴,但也不能都是魚,萬一有不吃魚的人家,這滿桌鮮魚便有些失禮了。

虧得她近來在鎮上多有走動,也清楚哪裏的蔬菜最新鮮水靈,哪裏的肉最便宜實惠,再就是一些點綴小菜,則要去特定的地方買。

就在買菜買肉時,她也沒忘了答應給陸奶奶的事,專程繞了一圈,去鄰街的裁縫鋪裏買了幾團彩線,又買了一小包彩珠做點綴。

就這麽一番采買下來,大半天就過去了。

到後面買的東西實在太多,姜婉寧沒走兩步都要放下歇一會,幸好陸尚找了過來,這才順利回了家。

回家之後,姜婉寧一邊收拾菜一邊說:“也不清楚會來多少人,但按著邀請的人數算,興許能有百十來人,那就擺五桌,每桌二十人,桌子可以去許大娘家借,她家包子鋪有幾張大桌子。”

“菜的話……除了全魚宴,還要準備一些其餘菜色,我覺得只一張桌安排全魚宴就好,剩下的還是按著尋常喬遷宴來辦。”

“二十個人一桌的話,那一桌至少要有二十五個菜,主食就要饅頭和面條,到時不管剩下多少,全叫人打包回去。”

她安排得井井有條,陸尚也沒什麽好補充的了。

下午姜婉寧去請鄰居們來參加喬遷宴,陸尚則是又出去了一趟,他這次是去了豐源村,豐源村是離塘鎮最近的村子,兩個時辰就能走一個來回。

他在村裏訂了五十條魚,看他們的蔬菜也鮮亮,又添了三十斤蔬菜,趕明兒一大早再送去家裏。

這天晚上,幾人都早早睡了,就等著明天起來忙碌。

喬遷宴定在晚上,陸尚和姜婉寧有一天的時間來準備,只是要準備的東西實在太多,便是一整天也不見得充足。

不成想上午時候,龐大爺帶著家裏人和樊三娘一家過來了,兩家的女眷進門喝了口水,緊跟著就挽起袖子,到院裏或廚房中幫忙。

男人們帶著孩子在家門口玩,不時進來幫忙打打水。

到了下午,幾家街坊鄰居也過來幫忙了,許大娘和她的相公搬了大桌來,還給配了四十多把椅子,幾乎是把整個包子鋪都搬空了,剩下的椅子便從其他人家借。

好在人多力量大,許多繁瑣之事,一點點的也都安排好了。

又過片刻,書肆的黃老板和車馬行的管事也過來了,他們都提了賀禮,只是陸尚要準備全魚宴,無法作陪。

還是姜婉寧去房裏拿了字帖來,又把黃老板引去西廂的小學堂裏,請他檢查這段時間的新帖。

車馬行的管事沒人說話,也跟著鉆進學堂。

又過不久,福掌櫃和馮賀也一起過來,兩人帶的禮極多,只這一份就頂得上之前的所有人。

兩人一到,院裏頓時安靜了,連小孩子都屏住呼吸。

直到陸尚從廚房探頭出來:“福掌櫃和少東家來了啊!實在不好意思,我這邊還要準備全魚宴,怠慢之處還請海涵。”

馮賀滿心都是他的老先生,忍著廚房裏的悶熱,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下,一頭鉆進了廚房中。

陸尚轉身差點撞到他,待聽他稟明來意,更是無可奈何了。

姜婉寧接過他手裏的東西:“夫君先去吧,我看著火。”

“好,我很快就回來。”說著,陸尚在她手上拍了兩下。

兩人的互動被馮賀盡收眼底,而他如今正急著老先生的答案,便也沒過多在意。

陸尚在廚房門口擦了手,又把馮賀引去臥房。

他原是要準備茶水的,奈何馮賀太急,根本不給他做多餘事的機會,張口便問:“老先生有答覆了嗎!”

“有了有了,已經有答覆了。”

陸尚的表情叫馮賀心口一跳,可不聽見明確答覆,又實在無法放下心:“如何?”

“先生說了,教你考秀才是沒有問題的,只是——”

馮賀哪裏還聽得進只是後面的話。

他擡手拍在桌面上,放聲大笑:“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陸秀才你一定能幫我!哈哈哈哈——”

陸尚幾次試圖打斷都沒能成功,只好等他自己平緩了情緒。

過了不知多久,外頭哭鬧的孩子都不哭了,馮賀才捂嘴輕咳兩聲:“我失態了,叫陸秀才見笑了,你剛剛是不是還說了什麽?”

“是。”陸尚無奈,“先生雖答應了教你,卻並不願出山,就是當面授課都是不願的。”

“啊?”馮賀楞住了。

陸尚說:“依著先生的意思,她只願意對你進行書面上的指導,通過書紙對你定期進行考校,合格了再進行下一項。”

“先生也知道這不合常理,所以還給我了一本她批註過的《時政論》,無論是你看,還是請家裏的夫子審看皆可,你也回去考慮考慮,能不能接受這種教授方式。”

說著,陸尚把在桌上放了有段時日的《時政論》交給他,想到這書全是姜婉寧一筆一劃寫下的,他還有幾分不舍。

馮賀接過書,遲疑道:“那我要是想拜先生為師……”

“至少現在不可以。”陸尚說,“先生鮮少收徒,便是我受她教導,也沒能拜她為師,且你如今連秀才都不是,如何能拜師呢?”

此話一出,馮賀方感出幾分羞愧。

“那行,我還要去廚房那邊忙一陣子,少東家可以出去轉轉,也可以去隔壁書房看會兒書,我就不叨擾了。”

畢竟是他和姜婉寧的臥房,能叫馮賀進來,已經是陸尚最大的忍讓,至於留他一人待在裏面——

慢走不送。

馮賀那邊的糾結暫且不提,陸尚出去後跟碰見的人打著招呼,沒一會兒又進了廚房裏。

從早到晚,這是忙活了整整一天。

要不是姜婉寧時不時給他補補水,陸尚覺得他真能虛脫過去。

而姜婉寧也被熱得小臉通紅,到後面根本沒了說話的力氣,只埋頭準備著菜,多餘一點不願動彈了。

傍晚時分,整場喬遷宴的席面終於準備好了。

姜婉寧和過來幫忙的鄰居把其餘四桌的菜端上去,各種素菜肉菜涼拌菜點心相繼端上桌,每桌都備了足足三十三盤。

再就是面條和饅頭,全是用的白面,面條有肉鹵和素鹵,肉鹵裏的肉塊清晰可見,素鹵裏的雞蛋也都是大塊大塊的。

這些東西一上桌,周遭全是驚嘆聲。

四桌菜都備好後,陸尚又親自把主桌上的全魚宴端了上來,一道道顏色清亮的菜肴端上來,配著他的念唱,只叫一眾人看花了眼。

“剁椒魚頭——”

“酸菜魚湯——”

“糖醋鯉魚——”

“秘制醋魚——”

整整十三道魚肉做成的菜,全是大家夥聽都沒聽過的。

“這最後一道——松鼠鱖魚!”

陸尚雖尋不到不同品種的魚,可豐源村的魚足夠鮮美,便是常見的魚種,只要制作手法老道,做出的風味也不差,何況另有形神出眾,足以彌補品種帶來的落差。

最後一道菜上桌,這全魚宴也就上全了。

陸尚脫去身上的圍裙,拱手道:“多謝諸位捧場,菜已上齊,不如開宴吧。”

吃食已全,酒水也是有的。

沒有什麽名貴的酒水,就是酒鋪裏最便宜的清酒,一大桶也只要二十文,但有好菜在前,誰還顧得上灌酒呢。

陸尚和姜婉寧最後落座,望著這花了足足十兩銀子才置辦下的喬遷宴,陸尚一陣肉疼,只能將目光放在福掌櫃身上,希望他能看上這些魚,屆時再叫他賺回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