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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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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環

奇怪的問詢,除卻突兀以外,再無任何其他特征。甚爾停住了所有思緒,在此刻只想要發出一聲嘲笑,要是再順勢揶揄她幾句,那就更好了。可不知怎麽的,他卻什麽也說不出口,似乎連聲音也伴隨著話語被緊緊封存。

裏琉仍舊兀自站著,影子籠罩住了甚爾的視野。他所能窺見到的一切,貌似也將蒙上一層陰暗。

沈默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扯得漫長,卻在失神之間倏地消失無蹤。盡管如此,甚爾依然無法笑出聲。

“其他人的影子,比如?”

他只這麽說。

裏琉的頭垂得更低,扭曲的身軀像是彎折了腰,支撐在水槽邊緣的雙臂不住地顫抖著,分明她的肩上空無一物。

“沒想比如,我不想舉例。”

“你不舉例我怎麽知道?”他終於轉身,卻無法註視她,於是只盯著地面瓷磚的接縫,有些不耐煩了,“打算讓我空想嗎?”

“那你能夠想象出來嗎?”

“要是能想象到的話,我就不會說這種話了。”

話題毫無進展地拉扯著,摩擦出的只有空洞與疲憊感以外,除此之外得不到其他的價值。深夜的困倦終於在這一刻襲來。倚靠冰冷的瓷磚墻,裏琉伴著重力慢慢下墜,直到四肢徹底落向地面。她無力地坐在地上,低垂的發絲仍在滴水,砸出一個又一個黑色的醜陋斑點。

她的心中其實有無數個比如,但無論哪個都說不出口——甚至是,羞於啟齒。

如果得到的是肯定的回答,她一定不會感到高興的;即便他給予了否定,她也只會覺得這是謊言。既然如此,還是收起她的如果吧。

沒錯,只要保持無知,就可以假裝事實從來不存在了……

“不會是聽到有人在亂說什麽吧?”又聽到了他的笑聲,滿是嘲弄的意味,“比如像是,聽說了我的前女友都是黑發,所以覺得我總是照著這種類型尋找下一個愛人,類似於這樣的傳言?”

裏琉猛得一顫,盡管沒有應聲,這反應卻早已經將她的回答暴露無疑了。她下意識地看向了甚爾,卻恰巧撞上他的視線,只好慌忙望著別處,假裝毫不在意,心中翻滾的思緒實在無法平息。

僅憑肉眼便能讀懂心緒,這種事情她是從來都不相信的。可在這一刻,註視著她的甚爾確實說出了她的心情。難道他真的能夠看穿內心嗎?

實際上,她的想法比他的話語還要更現實,也更冒犯。也許甚爾連這都已經窺見到了,只是沒有說出口而已。

她想,她應該已經感覺到一點點的不安——被窺探心緒絕不可能是什麽美妙的體驗。可不知怎麽的,在不安浮起的同時,她卻也產生了些許扭曲的安慰感。

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就算只是從只言片語之中。

裏琉蜷縮起身子,將視線埋在臂彎之間,虛晃的昏暗終於帶給了她些許的安全感,但她還是不想回答甚爾的問題,生怕短短的應聲也將徹底暴露自己。

似乎經過了漫長的深思熟慮,她才磨磨蹭蹭地擠出一句:“……你也不用說得這麽直白吧?”

“所以我說對了,對吧?”

面對甚爾的追問,裏琉只能疲憊地嘆氣,依舊不置可否,只應道:“你非要說你是對的,那你就是對的。”

這話仿佛像是要為甚爾貼上“唯心主義者”的標簽,倒是將他捧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當然了,她對唯心主義從來都是嗤之以鼻的,甚爾也是一樣。不過他的嘲笑並沒有因此減淡多少,這份心緒反而伴隨著正確的猜測愈發膨脹了。

邁動拖沓的步伐,足音仿佛摩擦著瓷磚前進,甚爾在裏琉身邊坐下,與她一起倚靠墻面。

天氣逐漸冷下來了,連墻面也透著室外十五度空氣的陰冷。他縮了縮身子,斜眼睨著裏琉,企圖從她的表情中找到些值得說道的漏洞,可以她連面孔都小氣地藏了起來,他什麽也沒能看到。

“會糾結這種事的人也太無聊了,我這麽講的意思其實就是在說你很無聊。你不是知道的嘛,這世上沒有人會是誰的替身……哦不對,你以前確實是六眼仔的替身哦。”

他毫不留情地笑出聲,把手掌搭在了裏琉的腦袋上,在她予以反應之前,猛的撩起她垂下的短發,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手指也可能被染黑的這回事。

不過,他的行動頗有成效,裏琉終於舍得擡起頭了,但並沒有瞪著他,當然也沒有給出嫌棄的話語,安靜得像個從未見過的別人家的乖孩子。如果不是她依然難受地瞇著右眼,甚爾當真會懷疑她其實已經被什麽奇怪的家夥奪舍了。

於是他笑得更大聲了。

有什麽好笑的?

裏琉無法理解他的笑點,只覺得疑惑,甚至感覺被狠狠冒犯到了。

說不定,搞笑之處正是在於“冒犯”吧。

“總之你現在也已經不是六眼仔的替身了,對吧?”他拋出反問,不等裏琉回答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也就是說,這世上所有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你也一樣。”

這大概是甚爾牌的雞湯——添加了化學制品的速溶雞湯。類似的發言,裏琉也可以想辦法說給自己聽,當做麻醉藥溺斃自我的感情。

連這些話都能搬出來,顯然是為了掩飾真正的回答。裏琉想,她應該已經知曉了他的本心。

“不過,仔細想想,和我有過關系的女人們,在長相上確實有點相似的地方。”

聽吶,連甚爾本人也予以肯定了。

裏琉扯動嘴角,卻並未能制造出一個妥帖的笑容。淌進眼球裏的染劑不知不覺間化作了尖銳的針,在最初的刺痛感漸漸平息之後,遲緩卻毫不留情地紮入皮肉之中。

用力揉揉眼,不適感愈發狠厲,氨水的氣味也像在擠壓著五臟六腑,惡心得讓她想吐。

真是……太疼了。

“我還以為你會否認呢。”竊竊地,她說,“都懶得對我撒謊了嗎?”

甚爾挑著眉,坦蕩蕩的模樣:“我今天可是打算做個誠實的家夥的。”

“所以我需要為你的誠實表達謝意嗎?”

摻雜了一點隱秘尖銳的冷淡言語,這才像是她會說出口的話。甚爾居然感到一陣輕松,忍不住笑了起來,幸好沒有被她看到。

否則呀,一定又會聽到她的揶揄了。

但他還是接著說:

“這話你估計不愛聽,不過事實是,我的確會記著那些女人們,畢竟記憶和感觸無法輕易消失,就像你直到今天還在糾結著過去的影子。但無論是外表還是內在,你和她們都沒什麽共同點。你就是個獨樹一幟的怪胎。”

毫不留情的點評,似乎是對她的批評。在忍不住怒吼之前,卻又聽到他笑著說:

“所以,不管以後會發生什麽,我也將記住你。”

倒不如說,他已經在銘記她的一切了。

特別的、獨特的——如果沒有理解錯,這應當是甚爾想要給她的評價?

裏琉不知道需不需要為此感到欣慰。眼睛太疼了,難以集中註意力。只是,在印象中,好像還沒有人用這些詞形容過她。

既然如此,她應該要高興一點才行吧。

緩緩睜開右眼,痛感激出的淚水傾瀉而下,模糊了視線,片刻之後才恢覆正常的清晰。裏琉仰起頭,註視著天花板的燈光,而後視線才一點一點向下,從鏡面望向洗手池的汙漬,以及自己骯臟的手。

從這個角度,看不到鏡子中的倒影。她不確定自己現在看起來究竟是一副什麽模樣。

似乎再度被看穿了心思,甚爾丟來一塊毛巾,叫她把臉擦擦幹凈。

“雖說我對女性沒有什麽特定的喜好,但醜八怪是絕對喜歡不起來的。”

他理直氣壯地說著,直白的語氣叫人討厭。裏琉下意識地反駁:“我不是醜八怪。”

“總之現在看起來就挺醜的。”

“……你好煩。”

濕漉漉的毛巾也在淌著水,與她的腦袋一模一樣,捧在手中,不多久便濡濕了上衣。裏琉低下頭,把臉埋在毛巾裏,用力摩擦了好幾下,遲鈍的痛感在片刻後才襲來。

透過織物與清水的空隙,她的聲音仿佛變得分外遙遠。

“我還是想知道,你眼裏的我究竟是什麽模樣。”

只是說出這話,也讓足以讓她感到羞愧。

事到如今居然還在糾結著“自我”的定義與存在,多麽幼稚,多麽愚蠢。

簡直就像是在說著,她仍舊是那個迷失在平安夜的十三歲孩子。

“你啊?”不假思索,甚爾回答得果斷,“你不就是是個煩得要命但挺有錢而且對我的孩子很好的笨女人嘛。”

該怎麽說呢,這應當算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嗎?

裏琉楞了兩秒鐘,才望向甚爾:“真的嗎?”

“真的哦。”

“……很過分啊。”

“是事實啦。”

再一次,甚爾撩起了她的短發,輕輕捋到耳後,露出她的面孔。

“就算徹底地拋棄熟悉的一切,也不會讓你變得和以前截然不同。同樣,即便是變回曾經的模樣,‘裏琉’也並未消失。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束縛你了,你就成為自己吧——無論是以原本的姿態,還是現在的模樣。”

他說,

“反正在我看來,這些全部都是你。不管是什麽樣的你,我都會……都不會討厭。”

相似的話語,裏琉曾經聽過。

對她說出這話的人,並不是這般輕柔的語氣。那人的原話,也已經伴隨著他的死去徹底消失在了裏琉的記憶之中。

忘卻也無妨,那人——以及與他有關的一切,全都不重要了。

裏琉不想成為依賴著他人的話語才能活下去的人,但她還是想要記住甚爾的這句話。

“盯著我幹嘛?”甚爾擺擺手,很嫌棄似的隨口說,“說真的,你這麽在意我的看法,難道是愛上我了嗎?”

“……可能是吧。”

無論是玩笑還是真心話,她予以的遲疑話語,都不是明確的否定。

如果不是否定,那麽——

“可以幫幫我嗎?”

在思緒能夠觸及到真切的某個概念之前,甚爾聽到裏琉對他說。

“頭發,幫我吹幹吧。”

裏琉捧著吹風機,赤.身站在鏡前。在甚爾恍惚的短暫間隙時,她已經洗凈了身上的染發劑,可惜手指和後頸依然是黑漆漆的,徹底被染上了顏色,不知道要再清洗多少次才能褪去。

連吹頭發這種小事都要讓人幫忙,真不知道是出於懶惰,還是對於他在衛生間發呆了太久的懲罰。

甚爾懶得揣測她的想法,隨手扯過一旁的浴巾,蓋在她的肩頭,這才接過吹風機。

按下開關,卷起的強勁的風,幾乎要將甚爾的頭發也一並吹起,濕漉漉的發梢卻是切實地打在了他的臉上,他趕緊往後退了一小步。

指尖穿過她的發間,略帶粗糙的質感摩挲著指腹,溫暖的風熏得手指發熱。她偶爾會仰頭看一看自己,想不通究竟是出於怎樣的理由。當然,甚爾總是會在這時避開視線,刻意地不去看她。

藏在眼神中的她的心緒,怯於知曉。

但他確實想起了一件有點重要的小事。

“等我一下。”他放下吹風機,“有東西要給你。”

“好。”

離開了大約五分鐘,他才慢吞吞地回來,視線似乎盯著天花板上的某條接縫。在裏琉還在呆滯著的時候,往她的手中塞進了小小的一個東西。

小小的、圓形的、鑲嵌著藍色寶石的……

……一枚戒指。

依然盯著天花板的甚爾,似乎有點心不在焉,撐著洗手池的邊緣,敲打在花崗巖上的指尖奏響奇怪的樂譜。

“之前就打算給你的。”他的語氣也滿不在意的,“結果那天你剛好說起了還債的事情,實在太討人厭了,所以想了想就收起來了。”

三言兩語,把沒能早早拿出戒指的罪過全部推到了裏琉的身上,未免太過狡猾。如果是在平時——或是並未面對著這枚戒指,裏琉一定會嗆回去的。

可現在,絕不是什麽“平時”啊。

大概有半分鐘的時間,裏琉都陷在一種呆滯的狀態之中,直楞楞地盯著手中的小小圓環。她不是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只是大腦需要一點時間將知覺和意識連接在一起罷了。

她也不想問出很蠢的那句反問,可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

“是給我的,對吧?”

見到她這副模樣,甚爾居然安心了。

就是要這樣的反應才對嘛!

“不然呢?我肯定戴不上嘛。”以一如既往輕巧的語氣,他瞄著自己的指甲,故作不在意說,“當然了,我也不是特地買給你的。還記得你之前在教堂裏丟給我的那顆鑲了寶石的骷髏頭嗎?上面正好有一顆和你的眼睛顏色一樣的石頭,就挖下來做成戒指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裏琉的“哦”一聲回應也是同樣的輕描淡寫。

在接下來的整整兩分鐘裏,她依然保持著這幅平靜的模樣,看著手裏的戒指,不知道是覺得不滿意,還是驚喜感仍在作祟。久違的不安一點一點爬回到了甚爾心中。

很不自然地,他換了個站姿,又摸了摸鼻尖,在做出這些小動作的間隙時也不忘偷瞄一下裏琉的表情。

沒看出來不高興,可也沒見到欣喜。這到底算是怎麽一回事?

第五次變換站姿後,甚爾實在忍耐不住了。

“餵餵,你不會是要哭了吧?”

“哈?誰會哭啊!”

平淡的模樣終於消失無蹤。裏琉大聲嚷嚷著,滿不服氣的,嘴角卻忍不住顫抖著,試圖上揚些許。

在更多的抱怨到來之前,她匆忙把戒指——與自己的右手,放回了甚爾的掌中。

“你的禮物我收下了,先給我戴上吧。”

說話間,她用力拍了一下甚爾的手掌。在清脆的“啪”的響聲與甚爾吃痛的表情中,她依然保持著一如既往的傲氣模樣。

“我給自己戴上結婚戒指,這也太奇怪了吧。”她固執地說,所以肯定是要由你來做這件事的,知道嗎!”

“啊?好吧。你還真是喜歡瞎講究。”

“嫌棄我煩了?”

“有一點點吧。”

“好,那我不會對你說謝謝了。”

“隨便你,愛說不說。”

擺出不情不願面孔的甚爾,心甘情願地將戒指戴在她的無名指上。

想起來了,就在結婚後的不久,為她做了那枚簡陋的紙戒指時,他說過,一定會為她買真正的戒指。

盡管當日餘下的承諾,今日他才遲鈍地想起,而且這枚戒指也並非是花錢買下的,但殊途同歸。

終於讓她擁有屬於自己的戒指,這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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