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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既往篤定的語氣,說出這話的五條悟,仿佛從來就不曾對裏琉失去過自信。

不過在幾秒鐘的沈默之後,他還是忍不住向她拋出了一點點不自信的質問。

“一次都沒有恨過我嗎?”他把雙手攏進了衣袖裏,不自覺地把身子也歪向了裏琉,“真的連一次都沒有?”

看來他也並沒有那麽篤信嘛。

裏琉不自覺地摸了摸鼻尖,這個無奈的小動作倒是擋住了她嘴角抽出僵硬弧度,卻也讓無意識發出的一聲嘆息在掌心之中回蕩得更加響亮了。

要是你非要提出質疑的話,剛才就不要裝作大度的模樣應得那麽幹脆。

裏琉真的很想用這句話堵住他的嘴,但仔細想來,就算是這麽說了,他也一定會用其他方式搪塞過去。與其繼續分析他無聊的說辭,倒不如從一開始就別搭理他。

可不知怎麽的,五條悟卻是越湊越近了,歪著身子保持著岌岌可危的平衡,垂落的發絲幾乎快要搭在裏琉的耳朵上了。看起來,他是真的很想從她的嘴裏撬出點什麽來。

就算他什麽也不說,像這樣毫無距離感地湊近過來也叫人頗為不自在。裏琉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的腦門上,想要把五條悟推開,可他依舊很固執地保持著這麽個別扭的姿勢,一度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已經化身為石塑雕像了。

“真的真的真的一次都沒有?”

在堆疊了如此之多的不確信的問句之下,裏琉有點抵擋不住了。

“……非要較真的話,確實是有吧。”她松口了,下一秒還是想為自己挽回一點尊嚴,“但應該也不能說是憎恨。只是有那麽幾次,我對你非常生氣。”

指尖微微顫抖著,分明她沒有說出任何過於激動的話語,內心也依舊平靜著,至少她認為自己是平靜的。可來自指尖末端的顫抖卻還是頗具侵蝕性爬到了身體的其他角落,脊背也隨之緊繃。裏琉僵硬地擡起手,輕撫過後頸,短短的依舊粗糙的發梢刺著她的手背。

“我知道的,你並非沒有辦法找到我,而是和五條家的其他人一樣,沒有來找我。”

平靜地,她敘述著她的憤怒。

“當然,必須要告訴你的是,即使你真的在我離家的當天就追上了我,讓我和你一起回家,我也不會照做的。”

裏琉垂下手,交疊的指尖仍顫抖著,搭成寶塔狀的十指只維系了短暫的數秒鐘時間便無聲地坍塌。失去依憑,手掌也空落落的,如同此刻心緒。

話語依舊平靜地吐露著。有無數個剎那,裏琉覺得好像並不是自己在說著這些話,她似也成為了聽眾。

“對於現在的人生,我沒有後悔。我知道,無論你怎麽選,無論你怎麽做,都不會改變我的結局,我不會為此感到遺憾。但事實依然是,你沒有來找我。唯獨這一點,是最讓我無法接受的。我以為……”

她闔起雙眼,意識下沈著,下沈著。她已不想再說什麽了,話語卻如吐息。

“……我以為,至少有你會來找我。”

許是風吹走了她的言語,亦或者連話語也是她的臆想,所剩的回應只有沈默而已。

緩緩睜開眼眸,無力垂落著的雙手之中空空如也。想要收緊拳頭,至少抓住半絲空氣,可卻連這麽做的氣力也消失無蹤了。

說出這些話的自己多麽愚蠢啊。

她想著,在心中發出冷笑。

“其實我也很生氣。”

好像是過了許久許久,也有可能僅僅只是幾次短暫的呼吸而已,她聽到五條悟這麽說著。

這真是由他說出的回答嗎?或者是風聲扭曲成了話語?

裏琉疲憊地擡起眼眸,望著五條悟此刻的神情。她分明是在註視著,也看清了他的模樣,卻怎麽都讀不懂這抿起的嘴角意味著什麽。

很想笑一聲,可她連抽動嘴角的力氣也不覆存在了,只能說出幹巴巴的一句:“你有什麽好氣的?”

“一起長大的妹妹一聲不響地離家出走了,沒有說過半句為什麽,也從未透露過任何離開的想法,甚至都不清楚這究竟是出於一時的沖動還是深思熟慮,只知道當我回頭時,身後已經誰也沒有了。”

藏在衣袖下的雙手不自然地動了動,深黑色的布料浮現出凹凸不平的模樣。五條悟沒有看著裏琉,他好像也開始觀察起了墓碑腳下的這株小小的綠色萌芽了。

“要是說,我沒有看到你在五條家是被怎麽對待的,這話未免太虛偽了,況且我也確實看到了你的不快樂。”

他坦誠的話語更像是殘忍的自白,裏琉情願他別將這話說出口,情願他是個虛偽的家夥。

可他依舊說著,自顧自的。

“無論是做我的替身,還是成為你自己,你都沒有露出過快樂的模樣,但還是乖乖走在我的影子裏,那些五條家的人從來都看不見你。我原本想著,等我當上了家主,絕對會把你拉到我的身邊,和我並排一起走。

“到時候,他們都能看見你。他們會知道,你是五條家的憐,而不是五條家的‘satoru’。就算他們不知道,我也要大聲告訴他們……我當時就是這麽想的。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以為你也知道我的想法。”

直到在難以置信的驚愕中猛然回首,才發現所能窺見到的僅有空空蕩蕩而已。在許久的暗自氣惱過後,少年才想到,說不定他也不曾正視過自己的影子。

“說真的,我好不容易拉下面子來找你,結果你完全不打算搭理我,自顧自就跟著那個穿白大褂的家夥走了,我可是傷心了好久呢。”

五條悟攤著手,很無奈似的這麽,語氣卻一如既往的輕快,好像已然變回了一如既往的他。

他的野望、他的想法,在如此的輕快之下,顯得也像是一時的惡劣玩笑了。

如果是五條悟的話,說出這種討人厭的惡戲玩笑也不足為奇。但裏琉知道,他沒有在撒謊。

可她反而更希望他是在撒謊,如此一來,便可不必面對溢出的歉意了。

話語依舊幹澀。裏琉知道自己應該說點什麽,她也希望能夠說些什麽,半句話也好,可倏然收緊的喉嚨讓氣息也變得艱難。

“要是覺得很感動的話,哭出聲來也沒關系哦。”五條悟說著,笑嘻嘻的,“在哥哥面前掉眼淚是完全正常的喲。”

“……誰會哭啊。”

裏琉生硬地說著,話語也透著不自在。

思索片刻,她依然猶猶豫豫的,並非羞於啟齒,只是覺得承認自己的遲鈍和愚蠢太過不自在而已。

“原來你在繼承了五條家之後,還有這種打算嗎?頭一回聽說,這可真是……不知道該說你是個野心家,還是徹頭徹尾的笨蛋。”

“野心家吧。這個詞聽起來更像是在誇我。”五條悟無奈地聳了聳肩,“唉,還以為你一直都清楚我的想法呢。不管怎樣,只要我當上家主了,你的日子肯定會變得和以前不一樣的。”

“我怎麽可能有辦法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

“說的也是。只要不說出口,誰也沒辦法弄懂對方的想法,況且我們又不是心意相通的雙胞胎。”他又一次提起了這個話題,“不過,要我說,就算是真正的雙生子,肯定也沒有辦法完全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麽——又不是在照鏡子。”

況且鏡面也只能反映出表象而已。藏在皮囊之下的那些或綺麗或幹涸的思緒,除了思緒的擁有者本人以外,他人是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知曉的。

裏琉對此心知肚明。她更清楚地明白,自己從來就不是一個擅長理解他人的家夥。所以,對於五條悟曾有過的偉大的計劃,她從一開始便就沒有覺得多麽震撼,也並未因此而感動。

當然了,她也沒有打算為此掉下可憐巴巴的眼淚——這麽做反而會讓她更顯得像是一條狗,她正在努力擺脫在五條悟面前的狗的印象。

失去了對於感動或是震撼的感觸,一切其他感情的鮮明色彩似乎被隨之剝奪她。裏琉推測,會變成這樣的原因一定是他的心思隔了十年之後才遲遲地傳到自己的耳中,其中本該蘊含的希冀與期盼早已伴隨著時間沖刷殆盡了。

本就沒有意義,如今更加不存在任何的意義。

即便這麽想著,她還是感到了一點點渺小得仿佛難以窺見的寬慰。

“謝謝你。”她喃喃說著,微弱的聲線仿佛自言自語,這話也讓她感到羞於啟齒,“雖然你不為人知的願望完全沒有實現。”

“是啦——”

被他慢吞吞拖長的尾音似乎還帶著些微的不甘心,可惜再怎麽懊惱也是全然無用。

現實是,他們只能在這一年的這一天,並排站在陌生人的墓碑前,直到此刻才能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事到如今,我們也都已經失去了所有選擇的餘地。”他拂過下巴,笑得無奈卻也罷休,“我必須要再補充一下,今年第一次和你見面的時候,你居然直接把刀往我的臉上丟,真是嚇死我了。”

他很配合地裝出了害怕得發抖的模樣,演技當然還是一貫的誇張且做作。裏琉暗自慶幸這家夥最終選擇了教育作為他的終生事業。

如果他的理想是成為演員或者是偶像,那麽絕對會是個除了臉其他什麽都不太行的笨蛋明星吧。

想到整個娛樂業都能免於遭難,裏琉居然忍不住松了一口氣,感到前所未有的如釋重負,實在很想嘲笑他:“五條先生您也會被嚇到嗎?”

“當然啦。知道嗎,我看恐怖片可是全影院叫得最響的人。”

如果沒有聽錯的話,五條悟說出這話的口吻居然帶著一點得意。裏琉想不明白,什麽時候“看恐怖電影叫嚷得很大聲”也成為一種值得誇讚的美德了。

再者說了,她也完全不相信五條悟的這種誇張說辭,只嫌棄地歪過腦袋。

“我最好是會信你說的這句話。”她漫不經心地說著。

“幹嘛不信?”五條悟也很不服氣的模樣,“那下次我們去看貞子?”

“不要。”

想也不想的,裏琉果斷拒絕,嫌棄的語調依舊。

“你是那種看電影的時候會自顧自地把爆米花吃完的家夥,我可不打算和這麽自我中心的人一起度過漫長的一百二十分鐘。”

“咦,居然連我愛吃爆米花這種事都知道,你是不是跟蹤我走進電影院了啊?”

五條悟無奈地搖了搖頭,裝出一幅痛心疾首的模樣,實際上連翹起的嘴角都沒能壓下去。

“果然啊果然啊,你對我在乎得不得了!”

——這便是他得出的最終結論了。

他的語氣也透著幾分得意感,好像已經證明了些什麽似的。裏琉實在懶得和他爭論了,嘆氣的力氣也消失無蹤。

“……你非要這麽覺得的話也行,我改變不了你的想法。”

“那我們就一起去看貞子吧!或者看咒怨也可以,如果你更喜歡鬼小孩的話。”

“不。”

依舊是果斷且無情的拒絕,徹底斬斷了五條悟拋來的橄欖枝。

看起來是徹底沒有機會同她一起走進電影院了,仔細想想他們好像也沒有一同看過幾次電影。不知五條悟是否意識到了這頗為遺憾的一點,但他的嘆息聲實在沈重。如果不是在為了再也沒有可能實現電影夢想而感到難過的話,裏琉也猜不到還能有什麽讓他擺出這幅可憐巴巴的表情了。

不想承認自己動了惻隱之心,不過裏琉確實快要記不起上一次去看電影時身旁的座位坐著相識之人時怎樣的場景了。

總之沒有和甚爾一起看過電影,這一點裏琉是很能肯定的。

在這種場合想起甚爾,未免也太掃興——也沒有必要在這時候想到他,她這麽告訴自己。

她無意識地拂過耳廓,試圖用摩挲聲掩蓋住雜亂的心思。

“如果有好看的電影。“很忽然的,裏琉對他說,”你可以告訴我,不過我還是不會和你一起去看的。”

“……啊?那告訴你也沒意思呀,反正你也不樂意陪我。”五條悟滿不樂意地撇下了嘴角,“說起來,你現在的工作讓我想起了一部電影來著。”

盡管說得迷迷糊糊的,裏琉還是大概猜出了他說的是什麽:“講述入殮師的那部嗎?”

“沒錯沒錯。”

“那電影很無聊的。”她輕哼了一聲,實在提不起興趣,“太做作了。”

“啊——?哪有!”

五條悟毫不猶豫立刻反駁,許是太激動了些,他那翹起的白色發絲幾乎像是要炸開來了。

“明明很感動啊,我看的時候都掉眼淚了!”

這下想要發出長長一聲“啊——?”的人變成了裏琉。

她悄悄托住下巴。倘若垂下手,她的下巴絕對是驚訝地砸向地面的。她忍不住打量著五條悟說出這話時的神情,但不管從哪個角度看,裏琉都不覺得五條悟會是他自己所描述的那副模樣。

考慮到人總是會習慣性地美化自己,對於五條悟不假思索吐露而出的謊言,裏琉完全理解,但也不可能就這這麽坦然地安心接受。

“比起‘看恐怖電影會嚇得尖叫’,‘看溫情電影會落下眼淚’的設定更加不適合你。”她果斷地戳穿了他的自我裝飾,“要我說,你這家夥肯定連淚腺也沒有長吧?你的身體構造裏,絕對不包含淚腺這一部分。”

五條悟下意識地想要反駁。他甚至都已經迫不及待地張開了嘴,可話到了嘴邊,又不知道該怎麽傾訴出來才好了。只好悻悻地收起反駁的念頭,姑且罷休了。

“……行吧行吧,你非要這麽曲解我的話,那我也沒辦法。”

無聊的電影話題伴隨著他們踏出墓園小徑,這時候的日光也才堪堪碰觸到地平線的邊界,卻比任何時候都更晃眼。黃昏時刻的夕陽總是分外灼熱,比正午時分還要更加惱人。

裏琉想,即使是行走在太陽之上,也不會看到比這更刺眼的光了。

沿這條迎著落日的人行道,大約要走一公裏多才能看到停車場。她後悔將車停得那麽遠了,這段路絕對是最可怕的試煉沒錯。

距離夜幕徹底降臨,大約還需要等上至少二十分鐘。踟躕的陽光比盛夏熱意更加綿長。這是最無奈的事實,相比之下裏琉更討厭空等,只好繼續向前走著。

“誒,我說。”慢吞吞停在原地的五條悟忽然叫住她,“我能搭你的便車嗎?”

裏琉轉過身,但沒有停下腳步,只是放慢了速度,反問道:“你覺得可以嗎?”

五條悟只思索了半秒鐘就給出了果斷的回答:“我覺得可以。”

“當然不可以。”

差點丟給他希望了,好險好險。

“畢竟都是成年人了,你就應該自己想辦法回去。”裏琉好心地給出了眼下最合理的建議,“從這裏走到東京,以你的步速,我相信明天正午的時候你就能看到東京塔的塔尖了。加油吧。”

“我啊?我可不需要用到這麽原始的交通工具。只要利用術式,‘咻’一下我就能回去了。”

“……哦。”

一如既往得意的腔調,光是聽著都叫人覺得討厭。裏琉心想,自己可真是真是多餘問他。

對此,五條悟當然毫無自覺。他隨即以同樣做作的姿態從懷裏掏出那副圓滾滾難看的墨鏡。還沒有來得及戴上,居然被快步走來的裏琉強行搶走了。

“歸我了。”

她丟下這般氣勢洶洶的宣言,自顧自戴上了他的墨鏡。

空落落的手在空中停滯了好一會兒,五條悟這才意識到,正有一場過分的犯罪降臨在他的身上。他急忙拽住迎著夕陽準備回家的裏琉,把空空如也的右手攤在她的面前。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就是想要要回他的所屬物。

“拉我幹什麽?”

裏琉抿緊了唇角,略有幾分慍怒的模樣,這幅裝傻的態度也是和五條悟如出一轍的做作。

短短幾秒鐘便悟到了悟式演技的精髓,她真應當被稱為天才。如果不是在眼下這個場合,五條悟肯定會為她鼓掌喝彩的。

“你這是在對我當街打劫嗎?”

“才不是打劫,別隨便詆毀我。”她倒是固執且嘴硬,“這是交換。交換的東西是……呃……”

脫口而出的謊話才過去一秒鐘,就要想辦法圓上了。裏琉支吾了一小會兒,飛快地將自己身上的所有物全部盤算一遍,突然有點後悔說出“交換”這麽大方的詞了。

還不如承認自己的強盜罪行呢,至少不必想辦法圓謊了。

“嗯……就用這個和你交換吧。”

裏琉微微偏過腦袋,取下戴在右耳的耳飾,托在掌心之中,糾結了整整半分鐘,仍有點猶猶豫豫的,但還是將這小東西移交到了五條悟的手中。

“給你,收好了。”

這是她常戴的耳環,銀色的正圓形,樸素且簡約的設計,墜在薄薄的耳垂下,卻總是莫名透著幾分叛逆的意味。

像是搖滾樂歌手會喜歡的樣式。五條悟想。

來自裏琉的禮物,沒有記錯的話似乎這是第一次。五條悟很想為之欣喜,但果然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了。

“我又沒有耳洞。”

五條悟說著,輕拋起這小小的耳環,不忘小心翼翼接住。他重覆著這個如同馬戲團小醜的動作,耳環卻是一次也沒有從他的指縫間溜走。

對於他的抱怨,裏琉完全沒有放在心上,只漫不經心地說:“打一個耳洞就好了。”

“會痛嗎?”

“還好。”

“那我也不想打。”

在穿刺藝術的這個話題上,五條悟的拒絕倒是果斷。裏琉也懶得同他多說了。

既然他已經將自己的交換物緊緊攥在手中,這肯定就意味著他們的交易達成了。裏琉心安理得地戴著他的墨鏡——或者說,是自己的墨鏡——繼續走在夕陽刺眼的人行道上。

沒有再見,也不需要說出道別。他們的分別靜悄悄的,每一次都是這樣,似乎這也是一種不言而喻的默契。

只要繼續往前走,繼續往前走,他們的分別之線就將拉得更長,最終扯斷,或許還能在那個瞬間聽到繃緊的“嘭”一聲。

也許是已經聽到了這不存在的聲響,或是拉扯感已然強烈得難以忽視了,總是絕對不會是因為動蕩不安的思緒讓裏琉無法放下,在行道線的正中央,她停住了腳步。莫名的沖動促使她回頭。

明明在逃離那棟陰沈的充滿爛橘子氣味的大宅時,她已下定決心,往後不會回頭了。可這一刻,她卻違背了自己。

逆著日光,五條悟的身影略有幾分恍惚。他走在了另一條路上,是與裏琉截然不同的方向。但在她回頭的那一刻,他也轉過身來,沒有說什麽,只是向她擺了擺手。卻不像是同她道別,似是催促她快向前走。

餘光的一角,行道燈急促閃爍著。

她確實該加快腳步了。

踏著倒計時的最後一秒鐘,裏琉沖到了人行道上。她徑直走著,不再回頭。

沈沒的橘色夕陽被車輪碾壓在了柏油路面之下,裏琉戴著的墨鏡直到天黑也沒有響起要摘下。

被深色鏡片籠罩著的視線是黑漆漆的,疊加在逐漸昏沈的夜色表層,仿佛像是穿梭在黑暗之中,街燈也變成了渺小的閃爍的光點。

憑著一貫的直覺,以及一點點違反交通守則的壞習慣,裏琉順利將車駛到了自家樓下的車庫裏。

關緊車門,用力摁好幾下開關鍵。跳動的車燈光並未落在裏琉的眼中。她自顧自走向電梯,莫名覺得今天的路面分外柔軟,讓她的步伐也像是在跳躍了。

幾乎是蹦跳著,她註意到了走在前方不遠處的某位黑漆漆的家夥。

小跑幾步,繞到他的面前。果然沒有猜錯,的確是黑漆漆的伏黑先生沒錯。

“你居然也在這兒啊?”她的語氣一點也不像驚嘆,“真想不到會在這裏遇見你。”

在自家樓下遇到自己家的人,仔細想一想,這種事情好像也沒什麽不可思議的。甚爾大概也是這麽覺得的,所以連半句話都懶得說,只挑了挑眉,似乎是把表情語言也納入了回答之中。

“好難看的墨鏡。”他漫不經心地說,“你的耳環弄丟了?”

裏琉眨了眨眼,多少有點驚訝。她明明沒有感覺到他的視線在自己的身上停留太久,居然也觀察到了她耳朵上的小小變化,這可實在是——

“沒有弄丟,只是送給別人了。”她難得坦白,順勢摘下了僅剩的另一只,“正好,就把左邊的耳環也送給你吧。”

“啊……”

盯著掌心之中小小的銀色圓環,甚爾的表情怎麽看都算不上是高興,冷漠的面孔大概已經很努力地在藏起他的瞧不起了。

這幅表情大約持續了十五步路左右,他沒忍住,把心聲說出口了:“怎麽送給我便宜貨?”

“便宜貨,剛好配得上你嘛。”

沒有思索太久,這是裏琉脫口而出的答案。相當不留情面,也意外的分外真誠。

而一本正經地如此說著的她,就連玩笑話也顯得情真意切了。於是甚爾的眉頭也擰得更緊了,看來在他的心中並無太多的容貌焦慮,也完全不害怕這誇張的表情會在他的臉上留下多麽難看且不可逆轉的皺紋。

死死盯著她的送來的這個廉價禮物,好一會兒他才勉強擠出一句:”……真是謝謝了啊。“

雖然是個不值錢且完全派不上用處的小玩意兒沒錯,但不管怎麽說只要是不花錢就能得到的,那便絕不算虧。

他盡力收起現在的這幅表情,磨磨蹭蹭戴上了裏琉的禮物。

其實他也是沒有耳洞的。在光潔圓潤的耳垂上,耳環的銀針當然找不到依憑之處。甚爾索性把它掛在了耳廓上,看著實在滑稽,不過倒也算是達成了微妙的平衡感。

目睹這一切的裏琉,笑得都快要走不動路了。

“你笑什麽?”

“你現在好像牛呀。”

“牛?”甚爾實在想象不出來。

裏琉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牛也會在耳朵上掛環。”

“非要這麽說的話,你也是牛。”

甚爾故意晃著腦袋。銀色的耳環也隨之微微蕩悠。

“別忘了,這玩意兒是你送給我的。”

裏琉沒有理會他這沒趣的應答,依舊自顧自笑著,也不知道這點小事有什麽值得高興的。甚爾只好無視她的這幅模樣,只重重嘆了一口氣,顯得突兀又奇怪。哪怕是沈浸在輕快步伐之中的裏琉,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你看起來有種別人欠了你幾百萬的既視感。”裏琉皺起臉,學著他的模樣擺出一副不高興的面孔,“不就是送了你不值錢的耳環並且嘲笑你是牛嘛,至於擺出這麽不高興的模樣嗎?”

對於自己犯下的“罪責”,裏琉小姐居然完全心知肚明。而甚爾依然嘆氣,沒想到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讓他在乎成這樣,她簡直無法想象這家夥的思維方式是由什麽構成的。

“不是因為耳環不高興。“

他在電梯前停下腳步,攥緊的拳頭敲打在控制板上,發出沈悶金屬般的“咚”一聲。

“我剛從禪院家回來。”他說。

“哦——”裏琉楞了楞才反應過來這個耳生的姓氏代表了什麽,“終於把債務清掉了?”

“沒錯。”

“那擺出這副面孔做什麽?別告訴我,其實你很喜歡背著債務的感覺?”她實在是沒有辦法理解,只好無奈搖頭,“怪胎。你這樣會讓我覺得給你的錢全都浪費了。”

也不知她說出的究竟是真心話還是純粹的取笑,不管是哪種可能性,甚爾都沒打算放在心上。

不管怎麽說,錢已經從裏琉的口袋流入了他的口袋,繼而又被他親手放進了禪院家深不見底的大袋子裏,已經徹底變為定局,他也懶得僅僅只是為了讓花錢的她感到高興而擺出一副虛偽的欣喜模樣。

“見了那群討厭的家夥,心情怎麽好得起來。”

如此說著的甚爾微微仰起頭,走廊的燈光伴著停不住的小動作搖晃出動蕩的陰影。好不容易找到了合適的抱怨時機,不知怎麽他卻感到了詞窮

他想,其實他也不必說太多。

因為她會知道他感覺到的一切。

所以,他只是嘆氣而已。

“真是太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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