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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島若利(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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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島若利(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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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後我沒理宏紀問我有沒有吃飯的問題,悶頭回房間,扔下筆記本把腦袋紮進枕頭下面睡覺。

不想洗漱,不想吃飯,也不想思考。

宏紀敲過一次門,見我一直沒有回應,直接開門進來了:“又是方案出什麽問題了嗎?也不是第一次被斃方案了,像以前那樣再改就好。”

我一動不動地趴著,不理他。

他沈默了一會兒,繼續勸導:“就算方案不過,也還是要吃飯。都這麽大了,別耍小孩子脾氣。”

我還是不動,裝作已經睡著,不想聽他說話。

宏紀最後嘆氣:“那我放到冰箱裏,餓的時候記得吃。”說完帶上房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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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裏死一般寂靜,我只能聽見悶在枕頭與被褥之間自己不暢的呼吸聲。從一開始斷斷續續,到後來難以遏制地急促起來。

缺氧的感覺讓大腦變得模糊起來,鼻涕糊住了鼻腔,空氣一次次被堵在外面無法輸送到胸肺,我卻像鴕鳥一樣不願意放棄逃避現實的沙坑,直到口水被嗆進氣管裏,才狼狽地岣嶁著身體坐起來劇烈咳嗽。

喉嚨又癢又疼,我咳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停下來,木木地看著昏暗的室內,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又倒下了。

發尾落在臉上是涼的,細碎地滑落覆蓋我整個視野,沾染上溫熱的液體後變得一綹一綹的。我呆呆地側倒在床上,什麽都沒想,只是眼淚順著面頰自在地流淌,劃過鼻梁,落進貼著被褥的鬢發裏。

……牛島說我不需要他。

明明是他在拒絕我,卻說我不需要他。

那他究竟想要我怎麽樣?我說不在意他不能在我身邊,他要以我不需要他為由拒絕;而如果我說我在意、我希望總是能見到他,他是否又會認為宏紀說得對,兩個人在一起只會讓我難過?

他只是想拒絕我而已,並不是什麽,我不需要他這樣的原由。

……可是每次想到他那樣笑著說出“你不需要我”時的表情,胸口就揪緊了一陣一陣地酸痛:“嗚……”我縮起身體按住發疼的位置,忍耐著不去想那些事,最後還是無法克制地、一抽一抽地哭出了聲音。

哭到後面沒了力氣,躺著默默流淚。

想到門沒鎖宏紀隨時可能推門進來,又拖著沈重的身體起來去鎖了門。

被他看到的話,多半要被教育“生死之外沒有大事”“有什麽困難都會過去的”“哭又解決不了問題”。可我就是忍不住眼淚,忍不住從胸口蔓延幾乎要從喉嚨滿溢而出的酸痛,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回想牛島當時微笑的神情。

我理應知曉牛島拒絕我的原因,可實際上卻連他最後說出“你不需要我”時連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

不是那樣的,我需要的。

我不知道在什麽方面、什麽時刻、什麽樣的心情下需要,可我就是想要。

可我就是……

什麽都做不到地,沒有價值地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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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對宏紀來說意味著“軟弱”“怯懦”,他自己身上自然從來都沒有這樣的特質,而我也許繼承了原本屬於他的那一份,所以才格外地無能。

我從未見過宏紀掉眼淚。他從8歲學截拳道起受過大大小小的傷,最嚴重的一次是小腿骨折,一次都沒有哭過——尚且年幼的我經常淚汪汪地看著媽媽給他換藥——包括後來媽媽走的那天。

我一遍又一遍地把她行李箱裏疊放好的衣服扯出來,媽媽沒有阻止我,反而是宏紀把我抓起來關到房間裏。他堵著門,我大哭、尖叫、在地上打滾或是攻擊他,完全不能讓他挪動分毫。

媽媽如願以償,頭也不回地走了。

但宏紀要留下來面對不願意去學校、在家裏動不動就大哭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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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給媽媽打電話,媽媽一開始會接,後來不接了,再後來註銷了那個手機號。後來我異想天開想要去找媽媽,在宏紀面前說漏嘴之後被看管得更嚴。

宏紀新學期開學應該很忙,但他總能在接電話的閑餘發現我的小動作,把我去找媽媽的計劃扼殺在搖籃裏。

不知道第幾次爬窗戶被宏紀揪下來關到儲物間之後,我想到媽媽離我越來越遠,歇斯底裏地拍門大聲喊:“放我出去,我不要宏紀!我討厭宏紀!我要媽媽!!”

以往宏紀都會等到我自己冷靜下來才開門,那天卻反常地打開門,自己站在了門口。他18歲的時候身高已經到180公分,常年運動體格也很好,只往那裏一站就堵住了我的出路。他背著光低頭看我,表情埋沒在黑暗之中。

我第一次從宏紀身上感受到了令人恐懼的壓迫感,沒有直楞楞沖上去,訥訥地站在原地掉眼淚。

“為什麽非要去找媽媽?”宏紀問了我一個根本不需要問的問題。

有什麽為什麽,當然是因為:“我喜歡媽媽,我要和媽媽在一起,我最喜歡媽媽!”

“好,那我問你,”宏紀一字一頓地問,“你的喜歡有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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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給她什麽?你能給她她想要的生活,還是讓她依靠?你能在她覺得人生太累的時候給她希望嗎,你能給她爸爸給不了的愛嗎?她寂寞無助的時候,你能做到什麽?”他的語速越來越快,一句句詰問著我。

“你除了會哭還會什麽?你什麽都做不到,什麽都給不了她。你的喜歡只會讓她繼續痛苦地把所有的自由耗在這個家裏,耗在你和我身上。

“安井詩夏,我問你。

“那樣廉價的喜歡有什麽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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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地吸氣睜開眼,捂著不住心悸的胸口坐起來。

從窗戶看外面的天色已經漆黑,不知是什麽時候了……是什麽時候也無所謂。我抱著膝蓋又側躺下,閉上眼時感覺眼眶熱得有些燙意。像是淚水一遍遍沖刷而過時,將全部的熱意統統拋棄在這裏。

我大約比睡著之前要清醒一些了,已經開始逐漸理解之後事情的發展。

牛島以後不需要特地花1個小時乘坐地鐵來回只為了陪我吃一頓飯;也不需要繼續再用我買的、並不適合他的入浴劑;放在他鞋櫃裏的那雙格格不入的小花拖鞋也可以清理掉;還有,他可以換一把更符合他氣質的傘,不用再為了我在太陽下舉起會被路人投以異樣目光的寶可夢聯名陽傘。

我已經知道許多有關於牛島若利的事。

……但也僅此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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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醒來時腦子裏糊成一團,合衣睡了一晚上感覺全身都黏糊糊的,我瞇著睜不開的眼睛吃力地從床上爬起來,從衣櫃裏找出換洗的衣物,拖著步子去浴室洗漱。

走出房門時聽見玄關的響動,宏紀晨練回來了。他看見我之後楞了楞:“眼睛怎麽腫成這樣?”

我不答話,走進浴室關門。

不一會兒門被敲了敲,宏紀在外面說:“昨天晚上牛島若利來過。”

“……”

“說是給你發簡訊不回,打電話不接,很擔心你是不是回家途中出了意外。我和他說你已經到家之後他就走了。”他頓了頓,“牛島若利確實人挺不錯的。”

“……”

“詩夏,你以後會遇到更合適……”

“唰唰”,我打開淋浴噴頭,把聲音全都阻隔在雨簾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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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家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天。飯點的時候宏紀都會打電話過來叫我吃飯,我接了電話不應聲他也不管,只是認真地叮囑冰箱裏有吃的、記得吃飯、出門記得帶鑰匙等小事。

臨近晚上時宏紀打來電話說紀子姐姐在玄關發現了從房門縫隙塞進去的騷擾信,他要過去看看遲點再回家。

我放空大腦在自己房間躺著,看著從窗戶映照進來光從灰蒙蒙的白到漂亮的金橘色,隨著黑夜蔓延進來,窗口又有了銀白的月光。

手機不時震動,多是牛島的訊息,我也想努力回覆他“沒關系”“不要緊”這樣的話,長長的、騙人騙己的寬慰話語輸入後又被刪除,怎麽都無法按下發送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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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紀深夜才回來,說紀子姐姐那邊問題不大,阿秋陪著她。他給我買了可麗餅,但是耽誤了太久的時間,現在已經不怎麽好吃了。

他問我明天想吃什麽。

我想不起來我們以前吵架之後是怎樣和好的了。大約因為這間空蕩蕩的房子只有我們相依為命,不結束爭吵與怨恨,我們便只能互相折磨,於是所有的爭端都能很快在對峙中沈默,然後銷聲匿跡。

我說我想吃三彩團子。

他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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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宏紀去上班後不久阿秋來了。

阿秋沒有進屋子裏,只是站在玄關。他看上去很疲憊,但笑容一如我熟悉的那樣溫和:“我不是來找宏紀的,詩夏,我想和你聊聊……不進去了,希望你能幫幫紀子。”

紀子姐姐怎麽了?

“紀子喜歡宏紀很多年了,你也知道現在社會對女性是十分苛刻的。她馬上就要33歲了,再不戀愛結婚,來自家庭甚至鄰裏關系的壓力會越來越大……每次我都想為他們創造感情升溫的機會,但是這幾次宏紀都說你一個人在家不放心,一定要回家。”

紀子姐姐喜歡宏紀嗎?可是……

“之前聽宏紀說你戀愛了,這樣的話,可以把宏紀讓給紀子嗎?”

為什麽是“讓”?

“你父母的事我也知道,但宏紀大學的時候已經為了你放棄截拳道、放棄出國深造的機會了,你如今也已經長大了,宏紀不能把一生都綁在你身上,你是明白的吧?”

……出國深造,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我腦子裏一片混亂,但看著阿秋有些焦急的神情,不由自主地點頭: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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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整理了一個背包的衣服,將身份證明、手機、鑰匙、銀行卡等物品囫圇塞進隨身的斜挎包裏,大致清點一遍後背上離開了家。

離開熟悉的街區之後我也不知該往哪裏去,恍惚地攔了一輛出租車,在司機的催促中下意識地說了公司的地址。

路上我一直在思考阿秋的話,努力將我知道的和我不知道的事理成順暢的緣由。

其實,其實也不難去分解。

只不過是我不敢相信因為自己幼時幼稚的自以為是,需要宏紀付出放棄屬於自己人生這樣巨大的代價。明明他比賽的榮譽放滿了家裏的每個架子,最重要的全國大賽獎杯從獲得那天起就放在我的書架上。

我卻從來沒有思考過他喜歡什麽,他的熱愛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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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公司附近找了一家旅店,惶然地坐了一個上午,餓的時候吃一點餅幹。後來累了便躺著,有時候清醒,有時候會睡過去。

我把宏紀的手機拉黑了,想想又把阿秋和紀子姐姐也拉黑了。他找不到我的話必定會和他們說的,而我現在還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他。

阿秋說的其實是對的。宏紀已經為我付出太多了,有我知道的,也有我不知道的。就連阿秋和紀子姐姐,他們對我好也因為我是“宏紀的妹妹”。

他帶著一個我這樣的拖油瓶妹妹,還要保持那樣樂觀的性格,想必也很不容易吧。

大腦鈍鈍的,時間也過得飛快,我被手機的震動驚醒時外面的天色已經黑了。手機屏幕上顯示是牛島若利來電。

我盯著那四個字迷糊了好一會兒,大腦空空地接起電話:“餵……”

“安井詩夏你現在在哪裏?!馬上給我回家聽見了沒!”宏紀氣急敗壞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把我從黑名單裏放出來,告訴我你現在在哪裏!”

“我不回家……”

話剛說了一半,那頭的音量馬上提高了:“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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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回家難道不好嗎?”

“你……”

我深吸一口氣:“反正我什麽都做不到,我一直都在拖你的後腿,如果沒有我你可以選擇任何你想要做的事,你總是對的,全都是因為我太無能你才只能被困在家裏,要放棄截拳道,要放棄紀子姐姐,要放棄那麽多那麽多東西……

“所以……沒有我難道不是最好的嗎!”最後一句話說完,我馬上掛了電話。

顯示牛島來電的電話又打進來幾個,我全都吸著鼻子掛斷了。

等手機終於平靜下來,我縮在床邊聽著自己“砰砰”的心跳,把臉埋進膝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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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再次震動。我不去理它,它便在自動掛斷後鍥而不舍地再次亮起,直到我破釜沈舟地做好再次挨罵的準備接起。

對面的牛島說:“詩夏,是我。”

“……”我張了張嘴,不知道如何應答。

“你現在在哪裏?我很擔心你。”

“……”

“安井先生剛才和一位叫‘阿秋’的先生通話後先離開了,他不在這裏。”

“……”

“不想回家可以來我這裏,我來接你。”

“……”

“詩夏。”他認認真真地叫我的名字,“我只是想確認你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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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

我哽咽著說了旅店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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