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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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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

淩晨五點半的公交像夜霜凝成的新露,在街燈的註視下順著寬敞的車道滑進城市的深處。

“星星。”空蕩蕩的車廂內,小奈指著車玻璃上飄忽不定的光小小聲地說。

才一下,玻璃上的光就移換了位置,調皮地掠過小奈黑色而盈亮的瞳孔的,春遲眼皮垂了垂:“嗯。”

她實在是太困了。

小奈已經可以適應外出吃飯,散步,被陌生人搭話也能保持克制,雖然還是會緊張得直捏拳頭。

能取得這樣的成果用林醫生的話來說,那已經是不可思議的進步。

坐公車相對小奈來說是個新的挑戰。

淩晨的公車上人相對要少得多,一開始時,她們都是坐夜班車,通常車上都只有兩三個工人,趕上冷清的時候一個人都沒有。

小奈對於夜裏的城市有著異常的執迷。

她的兩只手緊緊地貼著窗玻璃,感受著街燈和掠影在風中飛快消逝的場景。而當春遲把時間推到早晨時,小奈的局促感便一下子顯現了出來。

公車上有七八個人,各自窩坐在靠前的位置,春遲領著小奈坐在下車口,以防止小奈突然就因為缺氧而背過氣去。

人少時還好,從多起來後,小奈就連呼吸也不大敢了,逼不得已時才動一動鼻子吸入少量的空氣,然後又立馬正襟而坐,憋緊了氣。

好似這樣就不會有人知道她的存在般。

城郊的冬日別有一番風味,路邊鋪滿了沒有及時清掃的銀杏葉,往前看去,像一條從腳下淌過的金色小溪。小奈幾乎沒有離開過城市。

和悅的風和藏滿寧靜的花圃,不急不忙慢慢飄落的葉子都一一跌進她在黑暗中沈默太久的腦瓜。

小奈踩著落葉往前小心翼翼地走了幾步,一種不真實的感覺籠罩過來,她有些驚慌地往回跑到春遲身邊才敢再回去看向小路的前方。

真的什麽也沒有,除了美麗的風景。

小奈重新邁開步子向前跑去,微微泛黃的頭發在粉色的太陽帽下,飄飄乎乎,它們看起來也很享受與銀杏共同飄飛的時光。

林醫生就住在小路盡頭,往右數三棟的房子裏。

房子有特意刷過墻漆,黃色,藍色加大量的白色,像童話世界般的存在。

小奈伸手摁響了門鈴,聽見漂亮房子裏傳來林醫生的聲音時,頓時喜出忘外,扭過頭沖春遲嚙了下牙齒。這是一個難看的微笑臉。

不過對於一直保持著冷漠臉的小奈,能做出這個表示開心的表情已足夠令人感到愉快。

林醫生很快出現在了的院子裏對小奈和春遲表示歡迎,她身上還穿著圍裙,顯然是從廚房出來的。

“小奈今天好棒,微笑了嗎?”

小奈嚙著牙把剛才對春遲做的事情重覆了一遍。

盡管像只兇巴巴的小狗表情,卻絲毫沒有影響林醫生的溫柔:“我們小奈真漂亮。”

此時還不到早上七點半,林醫生剛把早餐從鍋裏端出來,幾片熱乎的吐司加上鮮白的牛奶在桌子上散發著歲月靜好的味道。

小奈吃飯照舊很慢。

林醫生說,這算不得壞習慣,後期等可以正常溝通後再慢慢多和她說說,幫助調節就可以。

趁著小奈吃早餐的空當,林醫生喊過春遲繼續上次的談話。

林醫生是個很好的人,不過她也是個醫生,也是個普通的需要賺錢謀生的好人,她該做的事情都做得很好,該收的錢也都如數從春遲這裏收取。

去年冬到今年春,當前夏天已經悄悄逼近,也就是兩個季度,每周兩次咨詢,前後的治療時間加起來花去的數目決不是一個沒有收入的孩子可以承擔的。

林醫生了解春遲的家庭情況,也對她的經濟狀況有所感知,所以在小奈的事情上一直很盡心,采取的多是更直接的問療方式。

但收過錢以後,心裏多少有些不過意。

“趙醫生在一家新開的整形醫院上班,需要一些機會來拓展個人的名氣。”林醫生盡量把雙方的利弊點明:“想把你當作宣傳點,相當於直播給你整容。”

直播春遲知道,換了紀淺給的手機後,她偶爾也會刷一些好玩的視頻。

大多數人都是因為長得好看出來直播賺熱度,求打賞。她不太明白林醫生說的直播是什麽意思,能有什麽用,叫她直播?

“具體細節,趙醫生會詳細和你談。”林醫生大致看出春遲的疑惑,笑了笑:“先說說你目前的打算吧,想帶小奈去哪裏呢?”

“回濱州裏嗎?”林醫生問。

春遲進門的時候便摘了眼罩,曝露在光線裏的一雙眼睛明顯的左右不對稱,左邊從眉毛到透著淺粉色的眼皮,再到眼睫都完整如一,就連微小的毫毛都在宣示著主人的精巧與美麗。然而右邊的從一裂成二三叉的疤痕卻似一道閃電,將雨秀的芬芳盡數分裂。

濱州裏三個字將春遲的眼睫壓下去半分:“不回。”

從收拾包袱離開的那刻起,春遲便沒有回濱州裏的打算。

她在濱州裏那條老街上倒下過,無數次接近死亡,無數秒期待有個人抱抱自己。可是沒有,她就靜靜地倒在無邊無際的紅色液體裏,靜靜地感受著身上的溫度慢慢流逝。

睜開眼以後,她總是習慣性地用那只沒有受過傷的眼睛,盯著病房的門口,一看就是一天,那段時間,白天總是走得很快,黑夜似乎沒完沒了。

一個又一個空洞的夜晚過去,它們在悄悄地在惡夢裏帶走了媽媽這個詞。

楊麗花出現的時候,春遲想的是,離開。

她摸到了楊麗花這根繩子後,第一反應也只有離開,唯一的奢願就是像普通的小孩子一樣享受安心讀書,不用努力就可以長大的日子。

楊麗花和劉文東的爭吵漸漸地越過了厚實的房門,春遲不得不承認,普通人的生活,不是假裝就可以擁有的。

“我是個有罪的人。”或許是林醫生的專業所致,春遲心底的命門忽地便裂開了一道縫,裏邊的苦水自行往外溢出:“我在那裏犯過罪。”

她薄弱的身子顫了顫:“我乖乖挨打就什麽事情也不會發生了。”

她挨了那麽多次打都沒有事,唯獨那一次的反抗就成了惡夢。周邊的人都說她是故意的,不然那麽大一個男人怎麽說摔就摔,摔也就摔了,腦袋怎麽就剛好磕在沒有遮擋的窗棱上。

在給小奈做治療計劃的時候,林醫生有專門去了解過那個男人死亡的一些信息。

有些媒體為了博眼球,斷章取義,甚至誇大細節說春遲明明有時間報警卻什麽也沒有做,導致她爸爸錯過了最佳治療的時間。

小奈是被惡夢嚇壞了的孩子,而春遲,活成了一個惡夢。

甚至還有人說現場當時有另外一個小女孩在,被嚇得不輕甚至看到春遲也驚懼不已,她肯定知道真相,是被春遲威脅嚇住了才失常的。

說得多了,春遲也就真的開始信了,她是個罪人,所以命懸一線時,連母親也不敢回來看她,任由她自己蒙著滿臉的紗布坐在冰冷的冰房裏給自己餵清淡寡然的白粥。

清清白白的粥穿腸過肚,最終仍舊變得臭不可聞,令人作嘔。

她是個罪人,還把小奈給嚇壞了。小奈不僅不會叫姐姐,給我點吃的,甚至看到她就尖叫不止,叫得最終因為肚子餓而暈過去。

小奈在福利院呆了一段時間,那段時間裏,春遲已經在計劃著用現有的錢跑到很遠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

就在春遲要上路的前一天,小奈在黑漆漆的夜晚站在了她的門口,細軟的頭發絞和著灰塵。

於是她們就合好了,合好的代價就是春遲沒有理由肆意逃跑。負罪感讓她留了下來,每一天都在努力放低自己,想方設法對小奈好一些,以此來彌補她的罪過。

如果小奈那天,沒有出現在床底,沒有看到逆流的紅色,也沒有驚慌到暈厥,所有的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春遲有時候總在想,那樣,她是不是早就離開那條整天被黑色陰影深埋和遍布著血腥味的老街。

很多悲劇沒有如果,很多離開也沒有原點。春遲接過了林醫生手裏給的名片,翻到正面,看見方正黑體印的兩個字:趙宴。

“你沒有罪。”林醫生握住春遲的手,她的雙眼滿是誠懇:“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相信你以後也會做得更好,成為一個更鮮艷的你。”

小奈吃完了屬於她的那份早餐,走到洗手臺將手沖了又沖,回過身來繞著屋子走了一圈才到春遲身邊坐下。她微微歪下頭來看著春遲。

她伸出幹凈的手摸了摸春遲並不透亮的臉:“不哭。”

春遲吸了吸鼻子,才發現自己已然淚流滿面,甚至不知道是說到哪裏的時候哭出來的,她把名片收起來,起身拉著小奈和林醫生告別。

小奈的咨詢到這裏差不多就結束了,林醫生說可以時常到這邊來玩,很歡迎。不過關於的咨詢上的事情,一碼歸一碼。

春遲精打細算了一番,確實沒有辦法繼續治療,更何況林醫生都說了,小奈現在已經好了很多,只是需要更多的時候來適應當前的社會環境而已。

要知道,她現在的認知程面在有些方面還比不過普通的五歲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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