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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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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難

風風火火、毫無保留地加入陳國的大楚起./義軍,原本不是莊令鴻認為的,最穩妥的辦法。

在江州平穩的日子過了兩個多月,端午之前,江州這個他原本以為踏實可靠的世外桃源,也漸漸開始經歷許多他讀過的史書上面的,喪亂與波動。

先是他從正月裏便開始任西席的鄰居一家,突然來告訴他說,不用他再去上課了。

那兩個孩子特別喜歡聽他筵經講學,原本枯燥的經史子集在他的口中變成了無數個生動的詞句,時間不知不覺地流淌,他們也不知不覺地,把那些都聽到了心裏去。

當然,斛律雲綽也很喜歡這位每晚對她一對一授課的先生,但她不像鄰居家兩個孩子一樣,只是單純地崇拜和仰望。

她時常提出一些令他忍俊不禁又匪夷所思的問題,她知道他難以完滿作答,便如同抓住他的把柄一般,趁機在他身上“作亂”

——不過也只是蜻蜓點水,她知道他不願做“趁人之危”的事情,她便每每逗他,看他為她心慌意亂,又努力克制平靜。

他說了,他必須要等到他有所建樹,能足夠向她提供她所應當享有的一切後,他才會放心她嫁給他。

但鄰居一家的突然停課,才只是一切的開始。

莊令鴻追問原因,那家人原本不想多言,但看著自家兩個因為失了西席而眼淚汪汪的孩子,還是說出了生活的不易:

少年陳帝劉殊寶荒淫無道,除了不停納美人入後宮外根本無心朝政;整個陳室上行下效,皇親、宗室、外戚等等不斷如蠶食根基的蠹蟲一般奢靡成風;朝廷內憂外患,上下官員卻只知橫征暴斂魚肉百姓,地方小吏鄉紳更是變本加厲欺上瞞下。

今年一場波及東西的春旱之後,浮屍千裏,餓殍遍地,無數再也活不下去的流民揭竿而起,光是清明前後的起./義軍便有十餘支之眾,有些很快被當地團練撲滅,有些則成燎原之勢,奪下陳境本就所剩無多的國土下的許多重大的城池。

逼近江州的大楚起./義軍,便是其中最為生猛最為引人註目的一支。

江州地處陳周邊境,水道阡陌縱橫往來交通發達,雄踞東西南北的貫通之地,自然也是這波大楚起./義軍顯而易見的下一個攻取之地。

鄰居一家平日裏已經受盡了官府的盤剝和欺淩,如今戰事紛亂,勉強維持的生意自然更是雪上加霜,他們這次不僅要全面節衣縮食,為了躲避戰亂,還必須將江州好不容易站穩的腳跟,再次舍棄。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鄰居一家將宅子掛牌出售的第二日,莊令鴻與斛律雲綽租住的小院那許久並未露面的房東,也突然說要收回這個小院。

一時之間,兩人平靜的生活再一次生了變故。

既然年光不好,時時朝不保夕,繼續留在江州恐怕也是兇多吉少,二人將所有的細軟收拾妥當,便又上了那輛載著他們逃亡的馬車,再次踏上了奔波之路。

這一次,兩人已經不似當初那般客氣的疏離,既然外面世道紛亂,斛律雲綽也做了男兒打扮,兩人對外以兄弟相稱。

呂林和呂卓,樸素到扔進人堆裏,都再也不找出來的名字。

當然,以他們二人的相貌,用“鶴立雞群”來形容,也並不為過。

兩人向西走了幾日,便在路上偶遇了許多拖家帶口也要趕路投奔大楚起./義軍的流民,斛律雲綽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自然好奇地與他們攀談了起來。

說起在陳地生不如死的日子,流民們各個恨當權者恨得咬牙切齒;

說起聽說的大楚起./義軍的諸多義舉,流民們又個個心馳神往,恨不得立刻抄起身邊簡陋又並不趁手的武器,回頭將那些欺侮過他們的大官小吏鄉紳豪強們碎屍萬段;

說起是否考慮過越過邊境去到周地、齊地去重新開始,這些流民們反而楞住,只說人生路不熟的,聽大家的意見,還是人多好辦事。

人離鄉賤,這是斛律雲綽第一次聽到這個詞,莊令鴻看她的眼神裏,有多了幾分覆雜的情緒。

當晚,在小鎮上找了個小客棧裏落腳的兩人,又一次談起了未來。

自然還是想之前那樣,斛律雲綽睡床,莊令鴻自覺睡地板,恪守應盡的本分,絕不越雷池半步。

“陳地烽煙四起,百姓們民不聊生流離失所,已不再是適合我們的久居之地。若是為將來計,我想回到鄴城……”莊令鴻盤腿坐在已經在地板上鋪好的被褥上,極為認真地說道,“只是不知,雲綽你願不願意?”

“我?”斛律雲綽看著他平靜的面頰,腦海中一直縈繞著那些流民們與她說的話,此時還根本不在狀態。

“我的父母和我的妹妹,都在鄴城,我從小也和我姐姐一樣,在鄴城長大。”他從頭說起,“姐夫在去長安出使之前,曾單獨找我談過。我是他舅子,他若此行順利,回到鄴城應該能再有升遷的機會,只是沒想到……”

她不說話,他棱角分明的俊臉是白皙和幹凈的,和今日他們在路上碰見的那些黝黑瘦弱的流民們相比,完完全全不同。

她生來就是貴族,即使在姑母進入齊宮、成為齊宣帝的寵妃之前,斛律一族雖然沒落,但在關外的草原上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林林是太醫之子,雖家世遠不及已是齊室外戚之一的她,但她聽他將起過許多次他從小的生活,富足安逸,所以他們父子和姐弟,才會熱衷於外出施診,幫助更多的窮人和病人。

他們兩人,與今日見到的流民,都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並沒有什麽本質的不同。

如今陳境民不聊生烽煙四起,她一路看著無數人流離失所,便實在不能狠下心。

苦難,傷痛,不是遠離了不入眼了,便可當其不存在。

林林教過她一個漢人的成語,叫“掩耳盜鈴”。

“不,我不會跟你回鄴城。”她打斷了他,再一次目光堅定地看著,看著他眼裏蒙上的那層憂郁和猶疑。

“嗯,好,”他的話語卻是出乎意料的果斷,“你若是想回關外草原,或者回到銀州,我先送你回去。”

“不,”她的呼吸莫名地慢了半拍,“我也要加入大楚起./義軍,我要和他們一起並肩作戰,莊令鴻——

她難得這樣一本正經地喚他的大名,

“我知道,你也想和他們一起,對不對?”

他的喉結滾動,眼神卻是躲閃,她看見他修長的雙手背上那凸起的一點點青筋,在他極力忍耐時,他便會這樣。

“太危險了,”他不看她,每一字又都在為她考慮,“這事實在是危險,我不能,不能讓你這樣。”

“可是你今日聽到了我們的對話,以你通曉古今的胸懷,你會對這些流民們的遭遇視若無睹嗎?”她的追問並不急切。

莊令鴻緊閉著雙唇,斛律雲綽卻看清了他牙關緊咬,他不敢擡頭看她,是為心虛。

“在我的心裏,你才是擺在第一位置的。”良久,他擡眸,眼神裏的澄澈,如在江州浩蕩交錯的水系中最幹凈的一支清泉,“我是有理想有追求,但若與保護你的初衷相悖,我寧肯犧牲自己。”

“我不要你的保護,”斛律雲綽搖了搖頭,“若你為了保護我而犧牲自己的志向,我會不愛你的。”

“雲綽……”他知道她在說氣話,“別拿這種事開玩笑,好嗎?”

“我沒有開玩笑,”她脫了細布的鞋子,躺到了床榻上,直勾勾地盯著頭頂的床帷,也不知他還有沒有在看她,“我愛的莊令鴻是個有理想有追求,出淤泥而不染,無論身處何地都堅持自我的人,不是膽小如鼠的偽君子。”

“這不是膽小如鼠,”他皺著眉,輕聲反駁她的濫用詞語,“我這是思慮周全。”

“那你就是偽君子。”她抓了他的痛腳,直接翻身,用背對著他。

他見她油鹽不進,只好輕嘆一聲,從地鋪上站了起來,走到她的床榻跟前,俯身對著她因為高束發髻而露出的一段麥色的細長脖頸,沈聲說道:

“雲綽,你從小在草原長大,身邊出沒的壞人少,那些流民和大楚起./義軍來自五湖四海,你不懂中原漢地的許多規矩,貿然前去,我實在是……擔心你的安全。”

“可是你也教過我,貴族與平民沒什麽不同,大家都吃一樣的飯,我又為何不能和他們一並?”側躺的斛律雲綽並未轉身,聲音有些甕聲甕氣。

“加入大楚起./義軍,便是公開和陳廷作對,這是一條不歸路,雲綽,你可有想清楚?”

“我只做我認為對的事。”

斛律雲綽突然起身,伸手環住了他的脖子,他沒來得及躲閃,只能輕輕將雙手放在她窄窄的腰間,穩住了,又收回來。

“就像,就像當初決定要跟你遠走高飛,也是我認為對的事。”

她湊得極近,那雙會說話的鹿眼上,鴉羽長睫濕漉漉地眨著,像是被甘霖洗得清亮的深林,莊令鴻很久沒有和她如此親近了,只能躲了她的直視,還不知不覺紅了雙耳,“若,若你想清楚,那我,我自然與你一並。”

平時妙語連珠,此刻卻支支吾吾,她最愛他此刻的模樣,忍不住啄了啄他緊抿的薄唇,輕聲道:“這是我替你做的決定,也是替我們二人做的決定,林林,既然做了這個決定,我絕不會後悔。”

第二日一早,兩人便變賣了所有值錢的細軟,只帶了一匹馬和一輛車,跟著其他流民一並,加入了大楚起./義軍的隊伍。

而此時的大楚起./義軍,已經初具成形的規模,對內分工明確。

斛律雲綽因為久居草原,擅長騎馬打獵,便被編去了直接作戰的部隊。

起義軍算是流寇,雖然幾乎沒有正經的戰馬和裝備,她發揮不了那不輸任何草原男兒的騎術,但一般的弓弩和弓箭,對她來說都絲毫不在話下。自從她加入了作戰的隊伍,起./義軍好幾次都靠著她幾乎百發百中的射擊,在武器和輜重都極少的情況下,用最小的代價,便輕易取得了敵方首領的性命,從而獲得勝利。

很快,這個名叫“呂卓”的嬌小少年便在大楚起./義軍中,靠著一身絕技和出色的指揮手段,短短三個月便打出了很大的名頭。

當然,呂卓的哥哥呂林也毫不遜色,在最初的幾次獻言獻策統統被首領置之不理、但事後又一一應驗之後,首領開始對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清俊年輕人刮目相看,每每到了需要決策的時候,總會聽取他的意見。

而呂林自然也從未讓首領失望過——若說呂卓是在戰鬥執行層面的“以少勝多”,那麽呂林每每出其不意的建言,便是戰略部署層面的“以少勝多”。

很快,這對容貌出眾又謹言慎行的呂氏兄弟便在大楚起./義軍中名聲大震,引來了許多或真心或假意的擁躉。甚至他們看著兄弟二人皆未成親,便動了活泛的心思,想把自家跟著一並投奔的閨女或妹妹,趁著兩兄弟尚在微時,許配給他們。

呂林自然以大業為重推辭了數次。呂卓倒是來者不拒,不過他隱約提及了自己從小便患有隱疾,若是委屈了嫁給他的新婦,不能怪他沒有提前說明。

而這些一哄而上又一哄而散的起./義軍兄弟們又哪裏會知道,在夜深人靜無人見到的角落,這個名叫呂卓的弟弟,會偷偷親吻自己的“親哥哥”呂林呢。

大楚起./義軍原本就占著天道一路勢如破竹,有了許多像呂氏兄弟一樣的能人異士加入,更是如虎添翼。陳廷派來剿滅大楚起./義軍的廢物點心來了一波又一波,每每鎩羽而歸,起./義軍更是士氣大振。

但不出意外地,便出了意外。表面上的局勢一片大好,大楚起./義軍內部卻人心浮動。

自古以來,每一個能成霸業者,身邊自然不乏猛將高謀,如前朝高祖身邊的韓鑫和張梁,又如前朝那再造了漢家山河的世祖身邊的岑鵬和鄧宇。而如何對良才們人盡其用又使追隨者從上到下心服口服,卻不是人人都能完美作答的功課、

很可惜的是,大楚起./義軍首領並非高祖、世祖這樣的不世之材,雖有薄德淺識能在隨眾規模不大時快速聚起一班勢力,但隨著身邊的人越來越多,不分忠奸的他開始猜忌軍中曾立下大功之人,聽信小人讒言,暗中削弱那些能人的勢力。

其中,自然不乏呂氏兄弟。

莊令鴻是和斛律雲綽一並,被陳廷大將翟寧捕獲的。

彼時的莊令鴻已經被貶去負責運送糧草輜重,剛好與斛律雲綽同行,送糧的隊伍因為連日暴雨與先頭部隊拉開了一段很大的距離,尚未來得及追上,便被翟寧所截。

翟寧是個老將,做事沈穩周全,雖無十分過人的膽識和魄力,但好在穩妥,若不是陳廷為了撲滅境內遍地而生的各路起./義軍,恐怕這個早已賦閑在家多年的老將也不會被朝中的奸官佞臣推出來完成這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翟寧平白獲了許多的糧草輜重,原本低落的陳軍便一下士氣大振,乘勝追擊撲滅了大楚起./義軍的絕大部分有生力量,翟寧一時風頭無倆。

可是,朝中小人又怎麽會眼睜睜看著不入流的老將再次重獲威望和信賴,一道聖旨,翟寧便帶著繳獲的起義軍糧草、戰馬和人手,投入了陳齊邊境上對齊將鄒威的戰鬥中。

翟寧的老成持重和數十年的經驗在小將鄒威的勢如破竹之下毫無還手之力,兩軍大戰不過三次,陳軍場場大敗,翟寧在齊軍的重重包圍下力戰而死,剩下的陳軍自然也潰如蟻穴。

鄒威是被陳定霽從親衛營中一手提拔上來,後來又放到陳家軍中歷練的,雖年輕氣盛,可有勇有謀最能沈得住氣。此番對翟寧大勝,他也依著從前齊人打了勝仗的傳統,順勢俘獲了陳軍剩下的人手和輜重。

其中,自然就有一直沒能逃脫的莊令鴻和斛律雲綽。

兩人被俘虜了兩次,第一次是在陳軍中,為了防止大楚起./義軍死灰覆燃,他們被看管得極為嚴格;第二次再被齊軍俘獲,齊軍相比陳軍軍紀更嚴看守更甚,他們便更是沒能找到機會逃脫。

原本,他們應該隨著其他被俘獲的陳軍及大楚起./義軍一並西遷,遠離陳境,在齊國腹地重新整備,可偏偏那從長安派來的、在最後一場決定性戰役前才匆匆就位,只在出發前象征性地吼了幾句豪言壯語的勇尚伯陳定霖對這批俘虜來的軍士突然起了淩辱之心,說要在大軍開拔凱旋之前,舉行一個簡單的受降儀式。

雖說是手下敗將,但畢竟雙方俱是出於拳拳忠君愛國之心,兩邊各事其主往來交手自有勝負,鄒威雖年輕氣盛,卻也沒想真正對這幫俘虜來的陳軍如何。

但勇尚伯背後的靠山是斛律太後及斛律氏一族,鄒威的伯樂、宋國公陳定霽今年又在政鬥中暫時落了下風,勇尚伯雖是陳定霽的親弟,但言語間絲毫沒有給鄒威這個實際掌軍之人多一分尊重。

考慮到大局,鄒威必須要忍下這陳定霖臨陣摘取他勝利果實的羞辱,還要對他提出的各種無理要求統統滿足。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鄒威雖是武將,卻也懂得融會貫通。

陳軍主將翟寧已經戰死,幾位副將也隨了主將的性子、在眼見無回天之力後,紛紛挺劍自刎殉國,只剩下平日裏因為才能缺缺又喜好偷奸耍滑的副將薛弼被生擒,受降儀式,自然由他出面,代陳軍向齊室輔國大將軍、勇尚伯陳定霖獻上降表。

高臺之上,已經越來越腦滿腸肥的陳定霖生平第一次如此意氣風發,雖時下正值炎炎夏日,烈日當空高照,但只需要看著臺下那一個個俯首帖耳的手下敗將,他的心中滿滿舒暢,身上的熱汗也不黏了,只覺得無比舒爽。

“大將軍,”正當陳定霖用視線一一掃過離他最近的一排低著頭瑟瑟發抖的戰俘時,身邊跟著他一起來了前線的小廝突然插了話,“也不知是不是小的眼拙,好像在這一批人裏,小的發現了兩個面熟的。”

那個小廝跟隨陳定霖多年,自然知曉也親眼見證了許多陳定霖之事,偏偏眼尖又喜歡多嘴。

於是,原本站在一起的莊令鴻與斛律雲綽,就這樣落到了陳定霖的手中。

前線靠近亭州,行軍途中條件艱苦,陳定霖裝模作樣地隨軍駐紮了兩日,又有了手握這兩人的“意外之喜”,便火速帶著自己的人馬先回了亭州城中。

莊令鴻與斛律雲綽剛被帶走就分開了,來單獨見莊令鴻的,卻是一個他意料之外的人。

一身碧綠色的祥雲暗紋衫子,一個簡單的回心髻傷斜插著鑲金碧玉壓鬢簪,來人面容十分清雅,入了房內,便立刻屏退了貼身的婢女。

婢女的容貌莊令鴻倒是認得,是曾經在斛律雲綽身邊侍候過的、名叫采蘭的,當日他們二人逃婚私奔,也是采蘭代替雲綽去行了整個大婚典儀。

如今采蘭卻平平安安地出現在了此處,那麽面前之人,又會是誰?

“早已聽聞莊公子神姿高徹一表人才,今日一見,果然是人中龍鳳,”面前夫人模樣的女子先開了口,誇讚之語便不吝滔滔不絕,“難怪當日,斛律小姐為了莊公子能毅然決然拋下已經定好的親事和對她寄予重望的家族,在大婚當日,給妾夫君留下一個奇恥大辱的爛攤子。”

“夫君”?這個詞聽著刺耳,莊令鴻心中生了些線索,卻依舊抓不住其中的關竅。

見他澄澈的眼底掠過了一絲陰影,那夫人笑了笑,輕輕用手中並不算名貴的巾帕掩住了朱唇,才道:“瞧妾這大意的,竟然忘了與莊公子介紹。妾便是莊公子和斛律小姐私奔之後,出來替你們頂包、收拾殘局之人

——“妾現在的身份,亦是斛律氏與宋國公一系聯姻的紐帶,勇尚伯夫人,斛律雲綽。”

莊令鴻並未回答,臉上也並未露出一絲驚詫的之色,只定定地看著淳於冰娥,道:“雲綽現在在你們手裏?”

“聽說莊公子在陳境的大楚起./義軍中是位頗受上峰器重的謀士,如此簡單的結論,又何須向我這個從不過問夫君軍政大事的婦人,反覆求證呢?”淳於冰娥自然也不動聲色。

“既然如此,”莊令鴻頓了頓,“不知伯爵夫人單獨面見在下,是為何意?”

“妾算是看出來了,”淳於冰娥又笑了笑,“你們姐弟二人長相相似,性情也相似……都是外柔內剛之人。”

他太陽穴上的青筋跳了一跳,面前的女人看似柔弱,寥寥數語便拿捏了他最不能被冒犯的軟肋,以靜制動,恃強淩弱,他在她面前沒有任何籌碼。

“想不到令涵姐姐被二哥寵得那樣無法無天,她卻不知足,非要在二哥生辰這日在二哥眼前跳江自盡……”

生死大事,淳於冰娥卻說得極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在觀察莊令鴻的表情,反覆拿捏:

“二哥為了她一夜白頭又病來如山倒,若是沒有令涵姐姐,恐怕今日在此地的,也不是我夫婦二人。”

莊令鴻閉上了眼。

一直平置於雙股的長手驀地抓緊了粗布的褲腿,手背近幾個月來都受著風吹日曬,此時已不覆曾經的白皙,只是青筋暴起依舊觸目驚心。

姐姐死了,姐姐說過一切都由她來解決。

而她所謂的解決的辦法,便是一個“死”字嗎?

而他莊令鴻,一個自恃端方持重的君子,為了自己的安危,連哭都不能為她哭出來。

“至於斛律小姐,”淳於冰娥淺淺一笑,看著莊令鴻努力克制著的顫抖的雙肩,繼續氣定神閑地說道,“她原本就該是那個嫁給妾夫君、成為勇尚伯夫人的女人,如今再落到我夫君手上,莊公子你猜,我夫君會如何待她?”

“你要我如何?”他驀地睜開了眼,原本澄澈的眼神裏,已滿是鮮紅。

“久聞莊公子博聞強識,詩書雙絕,只是妾不知,莊公子棋藝如何?”淳於冰娥眉心的美人痣,多了幾分妖冶的笑意。

“馬馬虎虎,勉強出手。”莊令鴻緊抿著雙唇。

“不如妾與公子對弈一局,若公子能贏妾,妾便是拼了這張薄面,也要勸夫君放了斛律小姐。”

“若是我輸了呢?”

“你死,斛律小姐也將會成為勇尚伯,永遠的禁臠。”

斛律雲綽從暈厥中醒來時,發現自己雙手雙腳被縛,睡在一張普通的床榻上。

身上的粗布衣衫尚且完好,口中卻被強塞了一大團布,她掙紮了兩下,便已知曉自己恐怕是兇多吉少。

果然,不消片刻,急切到令她心煩的腳步聲近,繞過面前如白紙一般毫無多餘裝飾的屏風,陳定霖得意洋洋的嘴臉,已經湊到了她的面前。

“雲綽,你說咱們二人,怎麽會如此有緣?”陳定霖的手掌和他的臉一樣油膩,握住她下巴便令她幾欲作嘔,另一只手也不閑著,沿著她被反綁雙手而略微隆起的前胸,一路向下。

“你忘了?當日你第一次入長安城時,我便出手搭救,還送了你一條陳氏馬鞭,”他只需用一只手,便能輕易按住她,另一只手輕松愜意地胡亂解著她腰帶,“雖然你寧肯不要我那馬鞭也要跟著莊令鴻那個廢物私奔,沒關系的,今日再落到我的手裏,我這還有更刺激更頂用的,讓你欲仙欲死,讓你忘掉他……”

說完,滿臉淫.笑的陳定霖已經將她外衣外褲全部脫去,她為了不暴露自己的女扮男裝而刻意死死裹住的前胸,也在他面前一覽無餘。

趁著陳定霖除自己衣衫的工夫,斛律雲綽扭身想跑,幾個月裏起./義軍中的歷練,讓她力氣大了不少,身手也靈活了不少,即使男女之力相差懸殊,她也不是完全沒有把握力克陳定霖的三腳貓功夫。

奈何她甫一動彈,陳定霖便已察覺了她的意圖,從自己已半褪的腰間一扯,便扯出兩條長繩,一左一右,竟將斛律雲綽的雙月退,分開綁在了床榻前後的立柱上。

她知道他要做什麽,兩人之間的恩怨也不是三言兩語便可消弭,何況她此刻還被封住了口,無論想要緩解陳定霖的怒意還是虛與委蛇,都沒了法子。

越掙紮,被侵犯的恥感便越濃烈,因為劇烈動作而出的汗液很快便打濕了她蓬亂的鬢發,“嗚嗚嗚”幾聲之後,迎接她的不是他的慈悲的放過,而是

——撕心裂肺的痛楚。

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鮮血也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為何會到了這樣的地步?

她想起了那段與林林在江州安穩平淡的生活,雖不富裕,卻是她時常懷念、也許未來也再不可追的往事;

她想起了幾個月前與林林在小客棧的那場對話,那時林林為了她的安危,無論如何都不同意她加入起./義軍,以身犯險;

她想起了這幾個月的戎馬倥傯,雖用著最簡陋的武器、同袍也皆是出身低微的鄉民流寇,但他們同吃同住共同進退,她迎接過許多次勝利的光輝,也親眼見過許多和他們嬉笑打鬧的同袍,轉眼便丟了性命

與他們相比,她已經足夠幸運。

不過是受些淩辱,她總能,總能找到辦法將自己和林林,平安帶出去。

斛律雲綽緩緩地閉上了眼。

“嘶——”

面前的陳定霖卻不自覺發出了一聲低哼,停下了動作,捏住她因劇烈的疼痛和恥感而不住顫抖,又極力強忍的玉頸,既得意又驚訝地說道:

“想不到你和莊令鴻私奔了這麽久,他居然忍得住沒有碰你。”

小人得志的嘴臉不過如此。

“做偽君子有什麽好?人不過圖個安逸圖個樂子,像他一樣裝得一副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樣,不還是要把你完璧的身子讓給我?”他的手摸著她的身子,比先前更加油膩,“嘖嘖嘖,不對不對,你本來也應該是我的,我身邊這個勇尚伯夫人的位子,也本來是你的……”

“夫人!夫人!”門外卻又響起了幾聲急促的腳步,未幾,門已被一腳踢開。

被陳定霖起先那番侮辱之言激得睜開了雙眼的斛律雲綽,此時卻恨不得鉆到地縫中去。

進來的人是林林,還有另一個面容清淡溫婉的婦人。

自己與陳定霖這極為羞恥的一幕,最終還是被林林看見了,她突然不敢再看他。

“我當是誰,”陳定霖倒是從容得很,一點沒有停下的意思,“夫人你不是在與莊公子對弈嗎,輸贏如何?”

淳於冰娥半轉著身,似乎是不願親眼目睹自己的丈夫在她面前如此明目張膽,淡淡說道:“莊公子心系斛律小姐,心思亂了——”

“陳定霖我要殺了你!”莊令鴻卻早已按捺不住,兩人說話的間隙,他已經沖到了陳定霖的身後。

先前還在大楚起./義軍中時,他即使是久坐於軍帳之中的謀士,身上也總隨身帶著武器,以備不時之需。

可惜連續被俘虜兩次,全身上下裏裏外外連個尖銳之物都沒有,比起身材和力氣,他又哪裏是陳定霖的對手?

但他心愛的姑娘正在被眼前這個無恥之徒侵犯,即使明知是飛蛾撲火,他也必須要用盡全力,放手一搏。

陳定霖被莊令鴻猛然抱住,只楞了一瞬。

早在莊令鴻和淳於冰娥闖入房內,他便已經知道莊令鴻可能會這樣撲上來。

只是他貪戀於身./下那他早已垂涎了許久的美色,只多頓了一下,卻還是輕而易舉地將抱住他的莊令鴻雙手拉開,不需要使出多大的力氣,便已將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淳於冰娥冷冷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光著下半身,將那個口鼻噴血、已經不省人事的男人五花大綁,還直接捆到了墻角處。

她只不過陪著陳定霖演了一場好戲,陳定霖好大喜功卻沒什麽本事,在得知莊令鴻與斛律雲綽雙雙落到了他手中之後,賊眼一轉,便拉著她要她配合。

與他從小相識,婚後的絕大多數日子裏,都與他同床共枕,淳於冰娥了解自己的這個表哥夫君,平時胸無大志才能平平,能想出這樣一個便宜占盡又能對莊令鴻極盡羞辱的法子,已經是他智力水平的頂峰了。

“夫人,辛苦了。”陳定霖在繼續自己的獸.行之前,回頭不痛不癢地對她說了這麽一句,淳於冰娥知道自己再留下也是無益,心中嗤笑一聲,便翩然離去。

“雲綽你看看,你看看你心心念念的男人,”陳定霖扯掉了斛律雲綽口中那團布,用力咬在了她即將開口咒罵的唇上,一瞬間,便同樣鮮血淋漓,“在我的面前,也還是那樣不堪一擊。”

“林林……林林……”先前的變故全都被斛律雲綽看在眼裏,她已顧不得身上的痛楚,只想知道他的安危。

“林林林林,我的名字叫陳定霖,定霖定霖,不是林林!”

那些她早已習慣、發自肺腑的呼喚,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嘲笑陳定霖的無用無知。她越是喊“林林”,陳定霖心中的火便越燒越旺,越要燒遍她口中的整個樹“林”。

“不,你不是林林……無論你怎樣對我,我都只愛林林一個……”斛律雲綽的嗓子早已哭啞,她也早已麻木

——就連那一聲巴掌落在臉上的清脆的“啪”,都沒有令她徹底清醒過來。

這邊的莊令涵,又一次陷入了極為覆雜的境地。

陳定霖夫婦帶著林林和雲綽凱旋的消息,是淳於冰娥遞給陳定霽的。

勇尚伯出征時日不短,縱使信使快馬加鞭,恐怕也並未完全知曉如今莊令涵已為玉羅長公主一事。

若她只聽了晴方的密報而坐不住直接去找陳定霖要人,則會暴露她和陳定霽向天下人說的謊

——明面上,他們二人已經決裂,也絕不會有任何交集。

這也是晴方到齊宮門前來找莊令涵,還需要小心翼翼,以防他人耳目的根本原因。

“女君,公子如今落在了那勇尚伯的手上,女君為何如此淡定?”上了回如意園的車,磐引才忍不住開口問詢。

“只要他們收到消息,便會知曉我‘死而覆生’又得了公主之封的事,我們若是按捺不住,必會露出馬腳。”想到林林和雲綽,她的眉頭深鎖,粉拳也握得死緊,“陳定霖因為我幫助雲綽逃婚一事深恨於我,既然一直留著林林的性命回到長安,必然是想借此威脅——”

她突然頓了頓。

“威脅誰?”磐引見她頓住了片刻,不解地問道。

“威脅陳定霽,”她垂下了眼簾,再一次陷入了思考,“因為林林是我的弟弟,陳定霽為了我才病到下不了床,對待我的弟弟,他應該不會完全置之不理。”

“按照女君的推斷,他們留著公子的性命是為了威脅齊相,那我們只需要藏在暗處,齊相出手,也能救下公子。”磐引道。

“萬一他見死不救呢?我當初費盡了心思才將他們二人送走,現在又怎麽可能,眼睜睜看著林林深陷性命之虞?”莊令涵深吸一口氣,“既然不確定陳定霽會不會搭救,我自然不可能,冒這個風險。”

第二日的清晨,剛起床沒多久,如意園中也很快便收到了勇尚伯帶著人馬從亭州凱旋的消息。

大軍班師回朝,只有主帥可以披甲入城,斛律太後、獨孤衍攜文武百官和王公大臣們出城相迎,大齊天威赫赫,君臣上下一心。

莊令涵雖是個公主,卻不好參與這與朝政有關之事,獨孤衍並未著人請她一並,她自然靜候在如意園中,雖心急如焚,卻也只能不動聲色。

剛剛過了午間,宋國公府卻傳來了消息,說是勇尚伯夫人送來了請帖,想請玉羅長公主到宋國公府西苑一敘。

陳定霽不為所動,淳於冰娥便先發制人。

再次踏足宋國公府,身份逆轉,莊令涵不再是陳定霽那不算外室的外室,而是靠著自己的醫術博得公主之名的醫者。

為了表示自己的正大光明,去西苑之前,她還特意到了北苑拜會了才從城門外的迎接隊伍中回到府上的白氏和淳於氏。

她還故意在無意中提及了夏守拙,那個淳於氏的“親孫”。

淳於氏裝作波瀾不驚的樣子,讓她看了,不免覺得可笑。

聽說陳定雯被淳於氏從端華侯府接回來之後,一直都在南苑中安靜養病,莊令涵想了想,瓜田李下,便也沒有動去探望的心思。

兩人曾經的糾葛,宋國公府內的許多人都知曉。

徑直去了西苑,淳於冰娥早已在正堂中等候。

今日的莊令涵盛裝打扮,對比之下,淳於冰娥一身鵝黃色暗花長衫則顯得簡單樸素了不少。

她卻無意間想起陳定霖大婚當日,還是“淳於冰娥”本人、不是頂了斛律雲綽身份的淳於冰娥,一襲淺紅色衣裙,同樣盛裝打扮地出現在不施粉黛的莊令涵面前。

這麽久了,莊令涵始終想不明白,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出於什麽樣的目的,才可以狠心拋下過往所有、義無反顧地用另一個別人的身份,只為名正言順地嫁到這宋國公府上來?

她依稀記得,陳定雯曾在陳定霽面前反覆提及她的“阿瑩妹妹”,聯想到陳定雯對陳定霽異乎尋常的占有欲,莫非,一切的幕後主使,都是面前這個看似弱不禁風、實則心思縝密又出手狠辣的女人?

“長公主殿下,”淳於冰娥畢恭畢敬地施禮,“妾今晨剛隨軍回到府中,若待公主殿下不周,望殿下諒解。”

說罷,便屏退了旁人,莊令涵見狀,也讓磐引退下了。

“我與伯爵夫人算是舊時,伯爵夫人相邀,我自然會來。”莊令涵調了調坐姿,笑得自然,“如今伯爵夫婦是朝中新貴,我雖空領了個公主名號,到底也是需要尋個靠山……”

“公主殿下此言,妾惶恐!”淳於冰娥又急急施禮,“不瞞殿下所說,妾如此焦急將公主殿下請來,是為公主殿下的親弟,和……和當日,夫君逃婚的斛律小姐而來。”

“何如?”莊令涵瞪大了一雙鳳眼,驚詫萬分,裝作第一次知曉此事。

“此次鄒將軍大敗陳軍,俘獲陳軍許多人手和輜重,卻沒想到,莊公子和斛律小姐也在其中。”淳於冰娥細眉緊鎖,滿眼都是憂慮,“從前莊公子與妾的夫君有些誤會和齟齬,加上逃婚一事,夫君他……他……”

“他怎麽了?”這一次,莊令涵不再裝模作樣。

“他強占了斛律小姐,”淳於冰娥用巾帕捂住了朱唇,又淺淺吸了口氣,“莊公子,也因此,失聰了。”

“失聰?”莊令涵如遭雷擊,渾身微顫,再也無法保持作為一名公主應有的端莊靜肅,起身疾步走到了淳於冰娥身前,握住她冰涼的雙手,道:“林林怎麽會失聰的?他們現在呢,現在又是如何?”

“妾的夫君一直愛慕斛律小姐,偶然抓到斛律小姐,自然是……不能自已……”汙穢不堪的詞是不會從伯爵夫人口中說出的,“不巧,妾的夫君行事時,剛好被莊公子看見,莊公子怒火攻心,昏厥醒來時,已經失了聽覺。”

想到林林和雲綽兩人一路走來的種種不易,兩行清淚早已掛了滿臉,莊令涵脫力,被淳於冰娥扶住,只聽到淳於冰娥的聲音在她眼前飄蕩:

“夫為妻綱,妾萬事都聽夫君的安排,只是想到莊公子是公主的弟弟,實在是狠不下心讓公主骨肉分離,妾將公主請來,也是為了讓公主出面……畢竟,誰都不希望,自己的夫君一心只想著別的女人,那女人還在時時刻刻在自己身邊,對不對?”

——“不需要金尊玉貴的長公主殿下出面了。”

莊令涵尚未徹底反應過來,身後卻傳來了輪椅滾動的聲音,她回頭,只見陳定霽神色黯淡,滿頭白發依舊,好像說出剛剛那句話,已經費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但他明顯語意未盡,只歇了一下,便又覆而開口:

“咳咳,斛律雲綽和莊令鴻活著,咳咳,活著,便是禍害,不如殺了了之。”

我先認個錯……

本來只想簡單講幾句莊令鴻和斛律雲綽遇到的變故的,寫著寫著就忍不住把他們遭遇完整的過程寫出來了,中間那段虐戲,嗯,我也盡力了……

這一章太長了,對這段故事不感興趣的親親可能會看得惱火

我帶著陳狗給大家跪下道歉,順便掉落15個hb,d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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