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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椅聲停,連帶著推陳定霽進入這國公府西苑正廳的晴方在內,都忽然陷入了沈默。

“二哥,”淳於冰娥還虛虛扶著莊令涵,率先出聲,卻直直跳過了起初陳定霽挑起的話頭,“已經好幾個月未見了,二哥今日覺得如何?”

“咳咳,”陳定霽先是捂住口鼻狠狠咳了兩聲,勉強扯了扯嘴角,才開口道:“多謝三妹關心,咳咳,我還是老樣子。”

“既然二哥久病不愈,今日又為何……”淳於冰娥不動聲色地掃過莊令涵的愁容滿面,道:“弟妹昨晚連夜向二哥透了風聲,卻不知……公主殿下也在。”

“咳咳,我昨夜服了藥便一直昏睡,咳咳,不久之前才醒來,”陳定霽只看著西苑正堂的地面,不讓面前的兩個女人發現他目光中的淩厲,“一聽晴方說起了咳咳,說起了弟妹昨晚的傳話,我便咳咳,趕過來了。”

“難為宋國公病入膏肓,卻還要為我弟弟之事操勞,實在是費心。”

莊令涵早已收起了眼淚,雖不知陳定霽到底如何打算,但她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懦弱、任人欺淩,必須要竭力將林林和雲綽從魔窟中救出。

“聽聞公主殿下是因為治好了陛下的怪病才獲得了陛下的青睞,”淳於冰娥也自然而然地坐了回去,“既然公主殿下杏林妙手,妾鬥膽請公主殿下,為妾的二哥瞧瞧病?”

“勇尚伯夫人無需多言,”莊令涵倒是拒絕得幹脆,毫不拖泥帶水,“我與宋國公再無瓜葛,宋國公之病我也同樣束手無策。剛剛夫人提到我的弟弟和斛律小姐,說希望我出面,可是何如?”

淳於冰娥看向陳定霽,並未搶先開口。

果然,陳定霽又咳了兩聲,才緩緩開口道:

“當初公主殿下央我為他們二人,咳咳,他們二人私奔包庇時……可有想過今日?咳咳,在這國公府,咳咳國公府之外,莊令鴻便從來沒有存在過,至於斛律雲綽——”

陳定霽終於擡起了眼簾,看向了面前這個“表妹”兼“弟妹”,頓了頓,深吸了口氣,才道:“便是面前的,咳咳,面前的勇尚伯夫人。又哪裏再有第二個?”

“二哥思慮周全,”淳於冰娥眉眼低垂,小心用巾帕沾了沾眼角不知何時流出的幾滴淚水,才小心翼翼問道,“可是,畢竟是兩個與妾年歲,差不多的人,就這樣要了他們的性命,妾實在是……於心不忍。”

“是誰,誰說要殺他們?”莊令涵聞言大驚。

她驚訝於淳於冰娥態度的急劇轉變,剛剛還在她面前訴說林林和雲綽慘狀、想開口求她將二人帶走的淳於冰娥,只不過聽了陳定霽簡單的幾句強詞奪理,馬上變轉口說要殺人。

“眼下的情勢,咳咳,唯有殺了他們二人滅口,咳咳,才能,”陳定霽裝的那一聲聲咳嗽惹得莊令涵無比心煩,奈何她又不能在淳於冰娥面前露出馬腳,只能強忍怒意,聽他砌詞狡辯,“咳咳,才能保證徹底斬草除根,公主殿下如此深明大義,咳咳,恐怕不比微臣,清楚明白吧?”

“宋國公曾掌一國軍政權柄,自然是思慮周全。”她雙目微紅,深吸了一口氣,“我只是個兒女情長的小女人罷了,讓我眼睜睜看著弟弟送死,絕無可能!宋國公若是眼裏沒有我這個異姓公主,大可以從我屍體上踏過去,踏過去了,再考慮要林林雲綽性命一事!”

“我雖久居病中,咳咳,權勢遠不如當初,”陳定霽聲音雖若,但話中的不容置疑並不比過去減少幾分,“處死兩個,咳咳,處死兩個該死之人,還是輕而易舉的。”

——“誰要處死?誰又該死?”

陳定霽與莊令涵正膠著,正堂外陳定霖聲如洪鐘,隔著幾丈,便傳了進來,一同傳來的,還有他身上未脫的寶鎧與戰靴,摩擦地面的巨大動靜。

明目張膽的炫耀,暗流湧動的告誡。

莊令涵在心裏冷哼一聲,面上依舊不動聲色。

走到正堂,陳定霖的目光快速掃過堂上幾人,不顧淳於冰娥迅速上前的服侍,只用手拍在陳定霽塌削的肩膀上,用力一按,道:“我好像剛剛聽你們講了,誰要我的美人之命?”

“夫君,這是玉羅長公主,長公主殿下。”淳於冰娥虛虛站在陳定霖身後,小聲出言提醒。

“回來的時候聽說了,沒什麽大不了的,”陳定霖只乜了莊令涵一眼,用輕漫的語氣說道,“當日她離奇身亡,二哥為了她一病不起,卻不想這個吃裏扒外的小賤人竟然轉頭就投奔了陛下這棵大樹,可憐我這二哥為了她形容枯槁,床都下不了了,連自己的權都要讓出了一大半……”

陳定霽適時地重重咳了幾聲,並未躲避陳定霖的手,也並未多說一個字。

“當日,我大婚那日,我興高采烈地想要將雲綽娶過門,你們還記得嗎?就在這西苑裏——”

國公府西苑如今已是陳定霖的主場,也終於輪到他揚眉吐氣意氣風發志得意滿,腰桿都比當日挺直了不少:

“雲綽年幼,心智不夠純熟,所以才受了你們的蠱惑,被你們掉包跑了。事情發生之後,你們又一個個的大義凜然來告訴我,讓我接受雲綽心裏沒有我這回事,接受掉了包的夫人,那些事,我還歷歷在目呢。”

“這才過了多久啊,半年,十個月?”

陳定霖的聲音帶著歡快又輕蔑的笑意,回蕩在這原本就空曠的正堂裏,猶如尖利的冰錐,紮在了莊令涵本就為了林林和雲綽擔憂得痛苦不堪的心上,刺骨之悲。

“那些讓我咽下這奪妻之仇的人,五郎和玫玫早已經泥牛入海,二哥你呢,怕是朝不保夕。只有玉羅,哦,玉羅長公主是吧?也只有你,你這個做親姐姐的,才能在我如日中天的勇尚伯面前,如此不自量力吧?”

今日的陳定霖,又確實不可與當日的同日而語。

“三郎,殺掉他們二人,對你對阿瑩,咳咳,”陳定霽虛咳了兩聲,似乎在強忍著不適,“對整個宋國公府,咳咳,還有你們,你們勇尚伯爵府,咳咳,都沒有任何壞處。”

強行拉回的話題,像是一捧乍暖還寒的春日裏冰雪消融後的溪水,澆得莊令涵手腳冰涼。

陳定霖顯然也被陳定霽這話唬得楞住了,仔細看著自家二哥那因為長年累月悶在房中而終於褪出了原本白皙膚色的耳後,盯了很久,才道:“二哥,你以為你現在是誰,你以為,以今時今日的你,還有資格在我西苑下這樣的命令嗎?”

“夫君,”淳於冰娥的動作凝住,“有話,有話好好說。”

“咳咳,”陳定霽艱難地向上轉頭,迎著目光,同樣看向了自己的弟弟,“不管我,不管我是誰,我都是你二哥。”

“當初你要是也想著這句話,就不會三番五次,把我和琤琤逼到現在這個地步了。”陳定霖嗤笑一聲,又重重地拍了拍陳定霽的肩膀,見著陳定霽為此咳了好幾下,滿意地朝前走到了莊令涵身前,直剌剌地往她身邊一坐,還故意提高了嗓門:

“雲綽已經是我的女人了,在我這裏她會過得很好,我也不會把她交給任何人。”

“陳定——”莊令涵正要出言反駁,這次卻是被陳定霖搶白:

“至於莊令鴻,他的命我會留著,他不過是失了聽覺,我可是被他奪了妻。公主殿下你想見他,見他們,恕微臣無能,”

陳定霖刻意頓了頓,“不能滿足公主殿下的心願了。”

莊令涵站了起來,手上的巾帕早就被攥得失去了本來的根骨,她捏著它,卻還是做不出在眾人面前指著別人鼻子罵人這樣過於潑辣過於出格的動作,只能咬著牙,恨恨道:

“我這就進宮去見太後娘娘,你囚禁她侄女,她不會袖手旁觀的。”

“但雲綽當初是被你自己送走的,也不知道,太後娘娘知曉此事後,會如何看你?”陳定霖十足十篤定的口吻,“別以為你有個所謂的公主頭銜便真當自己是皇家的金枝玉葉了,在絕對的軍功面前,恩蔭算個屁。”

莊令涵忘了自己是怎麽離開國公府,又是怎麽回到如意園中的。

她只知道,回到如意園後良久,看著在乳母懷裏抱著的、安安靜靜欣賞落日餘暉與彩蝶嬉戲的小茱,心裏有無數說不出的苦澀和煩悶。

今日的陳定霖已經今非昔比,林林和雲綽都落在了他手上,他要是真被逼急了,隨手一捏,林林隨時都可能會殞命,她輸不起。

陳定霖和陳定霽是不一樣的。

當初林林被陳定霽軟禁在宋國公府內時,雖然不得自由,可她知道陳定霽為了她不會真的要林林性命,只是借他挾制她,好強留她在他身邊。

但陳定霖不同,在陳定霖的眼裏,他們姐弟二人,俱是讓他不能如願娶到雲綽的罪魁禍首。

幸而她如今的身份已不再是只能躲在陳定霽身後、等待陳定霽施舍憐憫的小小醫女,否則,恐怕陳定霖一回到長安,發現她如今的現狀可欺,便會毫不猶豫地報他那“奪妻之仇”。

怎麽辦,她似乎連見林林和雲綽一面都十分困難。

她知道陳定霖話中的分量,若她真的貿然入宮去求斛律太後,便會暴露了先前自己一手安排他們私奔一事,不一定能真的將雲綽救出來不說,林林的命一定不報,弄巧成拙。

即使與斛律雲綽已經有大半年未見,可她依舊知曉,這不是雲綽想要看到的結局。

至於陳定霽,她仍然還在猶豫——

回到自己的臥房,為了心平氣和地理清思緒,莊令涵又開始練習書道。

她的字已經越來越有自己獨特的神韻,每每潛心練習時,她總能在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裏,突然抓到一些意外之喜。

而今日,這個“意外之喜”,則是又一次夜闖私宅的陳定霽。

“我錯了。”第一句話,他便定下了今夜談話的調子。

莊令涵手中的狼毫只頓了一瞬,宣紙上便落下了一個永遠不可磨滅的汙點。

“公主殿下,我錯了,”他的聲音來自並不遙遠的身後方寸,她不知他今天又是從哪裏登堂入室來的,“今日在國公府,陳定霖和淳於冰娥那裏,我不該說那樣的話。”

“他們是你的親弟弟和弟妹,”下筆墨痕已定,再救也收不回手,她業已習慣,“在你的眼裏,當然還是他們更重要。至於林林和雲綽,死了便死了。”

死那麽難,又那麽容易。

她聽見了地板被砸落的聲音。

這一張字是徹底廢了,她將細毫輕置於筆架上,用雙掌與手腕的連接處同時上推,這張在大案上平平整整、曾被她視若珍寶的宣紙,便陡然皺如泥,變得潰不成軍起來。

她喜歡在大紙上寫小字,代價就是,每每需要廢掉它們的時候,便會比在小紙傷,多花些功夫和空間。

大紙亂成麻地揉在手裏,她只當他是對她的質問無言以對。

轉身,卻看見他的眼睛。

“枝枝,有時候看問題,不能只看——”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不是因為他說不下去,而是因為她把那團廢紙,直接塞進了他還在意圖為自己狡辯的口中,滿滿當當的,就像她的難耐她的郁結,也在她的心裏,滿滿當當的。

她並不解氣。

今日在宋國公府,她當然又是委屈的。

這種委屈,與曾經的許多次,有相似之處,也有許多的不同。

眼下他跪在她面前向她“負荊請罪”,他以為白日裏傷了她,晚上在兩人獨處的時候做出這伏低做小的樣子,她便會原諒他了嗎?

她從來沒有想過原諒他。

陳定霽不動,他的目光他的眸色,依舊落在她的身上。那團廢紙像另一把她深入他身的短刀,暫時困住他,她才擁有了短暫的、發洩的快感。

與她從前受的難相比,強吃一點東西算得了什麽。

但明明,他從前也吃過她的許多東西。

他的喉結動了動,卻沒有任何要吞下去的意思。

“是太幹了嗎,”

幾案另一頭,還擺著磐引為她端上的茶,最近秋高氣爽她卻莫名心火旺盛,作為醫者,她自然知曉該如何調理,茶盞還保留著磐引貼心的溫度,她一手端起來,一手扶住了陳定霽光滑的頜骨,手指觸到他冰涼的、銀白與膚白交錯的鬢角,

“喝點水,便能咽下去了。”

幹燥的宣紙被茶水浸濕,有“噗”的聲音。

她在高處,他伸手抱住了她的腰。

莊令涵沒有躲開。

她甚至學他的模樣,輕輕捏起了他形狀好看的下巴,看著他因為那入口的茶水並不熨帖而再次滾動的喉頭。

他曾無數次這樣居高臨下地掌握她,如今,真的能調轉過來。

是這樣的感受嗎?

盡管隨時都可能被傾覆。

他環抱著她腰的手臂還是那樣寬闊有力,此刻,卻也因為她的對待微微顫抖起來。

她將茶盞放下,這才重新拾回了剛剛的話題:

“陳定霽,你是不是想說,我看問題只看表面?可是你連讓我表面都看不真切,我怎麽信你的內裏。”

他的吞咽帶動著面上緊繃的肌肉,他一直看著她,等她吐了最後一個字,才覆又支起了喉嚨,緩緩發言:

“我需要演戲,公主殿下驟然回來,又驟然換了身份。對外你與我決裂,我必須要那麽說。”

“勇尚伯夫人倒是很聽你的話。”她想起淳於冰娥前後態度的巨大反差。

“枝枝,你以為她是……”他這才垂下了眼簾,仔細想了想,“因為,因為她喜歡我,所以才突然改口說要殺了林林和斛律雲綽?”

“陳定霽,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她的手放開了她,轉過了身子,要重新為自己在大案上鋪好宣紙。

動作幹凈利落,絕不拖泥帶水。

“林林與雲綽之事乃是死生大事,你怎麽能拿這種事來做你的玩笑?”硯上的墨幹了大半,她只好先舀了清水,重新研磨。

手背卻暖了,是他已不知不覺欺身上來,用她的手研她的墨。

“阿瑩向來唯唯諾諾,這種事,她做不得主的。”他磨墨的力道與她的不同,均勻和緩,又不失鋒利,“阿瑩身邊的采蘭今日晚間偷偷向晴方說過,說林林暫時沒事,陳定霖也並未日日折辱斛律雲綽。”

“所以,你就敢這樣任由他們處置林林和雲綽了?”心上的火並未熄滅,反而越燒越旺,她偏頭想要質問,卻發現這樣兩人的臉靠得極近。

他總是想著各種法子來與她親近,而她,在這事上又總是不能拒絕得幹脆徹底。

她到底是怎麽了。

“陳定霖好色,這次向亭州出征也不妨礙他帶了兩個綺香樓的姑娘,”陳定霽是二人之中,享受這樣親近的那個,“若枝枝你實在不放心,我可以安排孝沖以討好的名義給他再送兩個美人,陳定霖有了新歡,自然不會再去想著斛律雲綽了。”

“陳定霽,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莊令涵終於忍無可忍,一把推開了他。

陳定霽只楞了一瞬,繼而斂了眉笑道,“公主殿下,微臣是做錯了什麽嗎?”

“給自己的弟弟送女人?然後用新的女人去救雲綽?”手中的墨條生了許多涼意,她忍不住攥緊,“你有沒有想過那被你送給陳定霖的女人會是什麽下場?”

“好,此計不通。”他的語氣軟了下來,想要親吻她發紅的左耳,最終還是停住,“公主殿下莫要生氣,微臣再重新想個法子。”

“我不懂你的什麽苦衷,什麽大計,不想再看你在外人面前擺弄你那拙劣的演技,”墨汁磨好,她伸手夠到了細毫上,“我也不感興趣,我只想將林林和雲綽救出來,再放他們走。”

“外人?”他現在只虛虛攬著她,“誰又是公主殿下你的‘內人’?”

“你若是不能將林林和雲綽平安救出,再向我認錯道歉,都是無用的。”這一次,她下筆比起初要流暢順滑了許多。

“用藥殺人一事,還是公主殿下最為拿手擅長。”他的語氣也松快了下來,目光落在她的筆尖,看著她的一撇一捺。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不知是在說誰。

“毒殺,冤殺,我為何要借由你的手?”墨痕未幹,她心上的褶皺也未幹,“曾經的霍長晟早就證明了,國公府內,並不是鐵板一塊。”

“采蘭早就投誠,”他不緊不慢,“下毒一事經由她的手,最為穩妥。”

“有一件事我一直好奇,”她再次放下了筆,端正了自己面上的細微情緒,“晴方明明跟隨我許久,對我掏心掏肺又與我共謀死遁之事,為何她現在竟然,完全向你倒戈了?”

陳定霽的眼底掠過一絲陰影,正要開口作答,卻忽然聽見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女君,是我。”

磐引入內之前,陳定霽已經躲了起來。

莊令涵並不想讓磐引知曉她與陳定霽“夜會”之事。

“有一件事,倒也不算多麽要緊,”磐引進來,先是低頭看著散落一地的報廢的紙團,並沒有往深處去想,“下午女君回來之後,有兩個帖子遞到了門房,磐引知道女君一直記掛著公子和斛律小姐之事,便忘了向女君稟報。”

“什麽帖子?”莊令涵確實沒有心思顧念旁的。

“一個來自夏侯家,一個來自拓跋家,”磐引頓了頓,“都是請女君過府拜會的。”

“推了吧,”莊令涵揉了揉緊皺了許久的眉心,“得空我會入宮見陛下,長安城內的往來,能推則推了,”

“嗯,”磐引應諾,“女君,時候不早了,可要磐引伺候女君洗漱歇下?”

莊令涵搖了搖頭,想起房內還有一個人,心上像是堵了什麽似的,“把水擡進來,我自己來吧。”

磐引又哪裏想得到,自家女君口中的“自己來”,最後卻變成了她又怕又恨的齊相,為女君仔仔細細清洗。

只是一雙足,還好。

在宋國公府的那段日子裏,她幾乎算是他的半個奴婢。

他從來都很享受她的服侍。

莊令涵低頭看著在木盆裏漸漸舒張的雙足,看著他握住她腳踝,差點忘了磐引進來之前,他們在談論些什麽。

“夏侯家是母親淳於氏曾經為陳定霖早早定下的親家,後來夏侯家的小姐幾年前早早病逝,這門親事自然也未結成。現在看來,反倒也是幸事。”陳定霽不鹹不淡地說著,撩了一些熱水,“據我所知,他們家的大公子去年剛剛歿了原配夫人,到了今年,才區區領了個太中大夫的閑職,每日無所事事。”

他突然提起她絲毫沒有任何印象的“夏侯家”,她只是有些意外,卻並沒有搭話。

“至於拓跋家,祖上也曾經煊赫一時,出過好幾任中書令和尚書左右仆射。不過,這兩代人丁雕零,唯一的一個男丁,還是個病秧子,藥不離手,也幾乎是下不了床。”

“我問你晴方,你講他們,與我有什麽關系?”莊令涵終於忍不住了。

“還有中秋節齊宮宴會上的,借機想和你說話的斛律行之和宇文同修,”他的拇指按住她的足弓,那是明明白白的癢,此刻她卻不覺得好笑,“他們兩人,都是綺香樓裏的常客。”

到此時,莊令涵才突然明白了陳定霽的意思,不顧他還握著她的足,蹬腿便踢到了他的肋骨處。

陳定霽悶哼一聲,嘴角掛了一絲笑意,卻低頭不讓她看見。

“宋國公每日深居簡出,卻對長安城、朝堂內外發生的事情了如指掌,”她忍不住嘲諷,“恐怕我這小小的如意園裏,也有許多宋國公的耳目吧。”

“微臣惶恐,不敢對公主殿下不敬。”手上恣睢,嘴上倒是一如既往地恭謙。

“那你直白地告訴我,我剛剛問你的問題。晴方,她曾經在我面前賭咒發誓,從今往後只有我這一個女君,曾經她對我掏心掏肺又與我共謀死遁之事,我也把她當做了半個親人。這大半年裏,究竟發生了什麽,能讓她心軟向你透露了我的行蹤,甚至連回到我身邊……都不願意?”

“這又是一樁秘密,暫時還不能告訴公主殿下你,”

陳定霽順手拿起旁邊的巾子,為她仔仔細細擦去了足上的水,再捧起她雙足,一並放在了床榻上,拉過被子攏好,輕聲說道:

“枝枝,你曾經……流過產,天氣漸涼,雙足一定要護好了。”

他竟然能惦記起這個,就連她自己都快忘了這個謊言了。

她看著他的動作,又驟然想起了那日在馬車上,晴方四兩撥千斤的話,“晴方到底是何來歷?可是與你有關?”

“若是孝沖也像公主殿下這樣想便好了,”他握著她的雙肩,把她平平整整地放在了床榻上,“放心,我從來沒有,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公主殿下的事。”

“對不起她”四個字,含義頗為豐富。

若他指的是他心中有別的女人、或與別的女人有了肌膚之親,這樣的“對不起她”,她無所謂,也根本不在乎他究竟何為;

可若他指的是輕視她傷害她、一再地將她置於危險的境地,那麽從兩個人關系的一開始,他便反反覆覆做著這樣“對不起她”的事。

即使時至今日,她的身份已經今非昔比,他也仍然有許多事瞞著她,隨時都可能將她再次推向地獄深淵。

見她神色未明,陳定霽又俯下身,在她皺緊的眉心,輕輕落下一個吻:“從前有許多對不起你的地方,往後,我絕不負你。”

溫柔體貼,如果他在他們初初相遇時他便是這樣,或許……

她真的會愛上他,向雲綽愛上林林那樣、義無反顧地愛上他。

可天下的憾事,又往往離不開慨嘆“如果”這兩個字。

她只回他以輕蔑地笑,目光停留在她剛剛埋頭書寫的大案上,道:“你要給陳定霖下毒,我可還沒開方子。”

“無妨的,”他最後又吻了吻她落在衾外的手指,輕聲細語,“明晚,我還是公主殿下的入幕之賓。”

待他轉身快要離去,莊令涵腦中突然閃過一絲念頭,有一些大膽的狂妄的想法,不經細細琢磨,便沖口而出:

“陳定霽,你不會是要謀朝篡位吧?”

陳狗認錯的態度,各位滿意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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