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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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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弟弟

一陣劇烈地推搡,蘇蘊明被驚醒過來,有人揪著她的衣襟,直接把她從床上拖下地。

右腿在床邊重重地磕了下,蘇蘊明痛得□□出聲,抓住她的人動作頓了頓,擡高手,輕輕松松地將她提起來。

蘇蘊明還處於夢境與現實之間的半清醒狀態,沒料到會看到一張兇悍的黑面,卻是從信陽到端桓途中,與她和夏慕生同車那位巨靈神般的黑大漢。

黑大漢明顯沒認出女裝的蘇蘊明,他粗略地掃了一眼,沒發現她外表有嚴重的傷痕,便拎小雞一般拎著她大踏步走出房間。

房外的小院裏擠擠挨挨滿是人,蘇蘊明艱難地看過去,外圍是一圈手持火把的侍衛,腰刀的穗子還是為先皇服喪的黑色,卻已換上了鮮亮的紅色官服。被侍衛包圍的全是寧壽宮的宮人,連臉色蒼白的成妃都被一群宮女簇擁著站在角落。

黑大漢拎著蘇蘊明筆直朝成妃走去,笨拙地行了個單膝跪地的軍禮,甕聲甕氣地道:“娘娘,這女人我帶走了。”

說完也不等成妃答話,“噌”地立起身,揮了揮空著那只手,叫道:“走啦走啦,都傻站著看什麽看?這都是皇上的女人,是你們能隨便看的?”

幾句粗鄙無禮的話氣得成妃渾身發抖,一名宮女連忙安撫她道:“娘娘莫氣,童九爺是真壯士,聽說三……皇上喜他憨直,他在皇上面前也是這樣……”

原來他叫童九……蘇蘊明昏昏然記住了這個名字。

說不清過了多久,蘇蘊明慢慢地再次恢覆意識。她先聽到聲音,是哭聲,數十名女子同時淒淒慘慘地放聲痛哭。蘇蘊明恍忽間以為自己又回了猗蘭殿,驀地有個熟悉的聲音怒道:“別吵了!就知道哭,哭有什麽用!”

是朱桃!蘇蘊明心中一喜,想要張開眼睛,眼皮卻像被牢牢地粘住,無論如何睜不開,渾身上下也不聽使喚,連一根小指頭都動不了。

朱桃叫這一聲把哭聲壓了下去,她喘著氣,又道:“大家不要慌,太宗曾經下旨廢過活人殉葬,今上剛即位,滿朝文武都看著呢,斷沒有這時候推翻祖宗成法的,定是有人矯詔!”

她此言一出,等於給了絕望中的眾女一絲希望,本來還隱約持續的哭聲嘎然而止,只剩下朱桃一個人的聲音,堅定地道:“所以我們不能慌,要相信,只要我們不想死,沒人能強迫我們!”

又靜了一刻,眾女開始嚶嚶嗡嗡地小聲議論,聲音中總算添了兩分活氣,對未來的預測也盡量樂觀。

幹得好!蘇蘊明佩服地想,朱桃這番話語氣堅毅鎮定,分析得有理有節,她竟不知道這位朋友是極具煽動力的人才,如若生在現代,必定是一位精明強幹的職業女性。

鼻端嗅到淡淡的香粉味兒,蘇蘊明被扶了起來,靠在一個軟綿綿的胸脯上,她微有點尷尬,註意力旋即被灌進嘴裏的清涼液體吸引,大口大口地吞咽。

剛喝完一杯水,由遠及近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太監獨有的尖利難聽的聲音唱道:“皇上駕到——”

蘇蘊明一個激靈,陡然睜開了眼。

她們身處在一間昏暗的偏殿裏,只有西邊墻上開了扇窗戶,暗紅色的夕照透了進來,一團團灰塵在光線中翻滾。

洞開的殿門前站了一個人,背著光,蘇蘊明看不清他是誰。有些像陳玚,又有些像陳旸。

她希望他不是陳玚,更不是陳旸。

一名太監躬身從那人背後穿出來,小跑到殿內唯一一張椅子前,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抹拭得一塵不染,這才將腰彎得更低,諂媚地道:“皇上請坐。”

那人動了動,夕照映在他的臉上,深而透亮的紅,像血一般。

蘇蘊明又感覺到心臟往下沈落,她的胸腔裏像是不知什麽時候有一個洞,這洞沒有底,於是心臟能一直一直一直跌落下去……直至她再也感覺不到任何東西,除了空蕩蕩的洞。

來人是陳旸。

——小陽。

陳旸坐在偏殿中央,穿著一襲暗青色的龍袍,領口微微敞開,漆黑的頭發高高綰起,露在外面的一段頸項白如凝脂。他腰間紮著一條白綾,這是為先皇服喪,除此之外,陳旸看起來神采奕奕,俊美的臉上一雙眼顧盼神飛,怎麽瞧都不像是剛剛喪父的十七歲男孩兒,只是一位意氣風發的少年天子。

最是無情帝王家。一句話從蘇蘊明腦中閃過,她看著陳旸,這是她第三次清清楚楚地見到他的臉,卻越來越分辨不清——他真的是她親愛的弟弟聶陽,或是,長了同一張臉的陌生人?

殿內其他的女人沒有她如此覆雜的心事,她們現在唯一的渴求是生存下去,皇帝親自出現,是來救她們,還是推她們進那深寒墓穴?若不是延禧和另一名侍衛手按刀柄立在陳旸背後,她們恐怕早就沖了上去。

一雙溫軟的手掌按住蘇蘊明肩頭,將她扶靠到墻壁上,朱桃從她身後站出來,昂首挺胸,細腰款擺,搖曳生姿地向陳旸走過去。

所有人都望著她,按理宮人還在服喪期,她卻已提前換回了桃紅色的宮裝,行動間衣袂飄動,露出袖子上一枝嬌艷欲滴的桃花。

朱桃走到近處,不待侍衛喝止便停住,擡手撫了一下鬢角,規規矩矩地對陳旸蹲身行禮,柔聲道:“先朝昭訓朱桃拜見新皇陛下。”

“昭訓請起。”陳旸瞥了她一眼,這一眼目光也不如何淩厲,卻像染上了夕照的血色,令朱桃不由自主渾身一戰。

她咬了咬牙,鼓足勇氣問道:“臣妾接到聖旨,旨意要恢覆太宗朝便廢止的活人殉葬制,臣妾鬥膽請問皇上,這是真的嗎?”

陳旸只看了她一眼便低下頭,細細地把玩著左手拇指上一個翠玉扳指。半晌,他道:“朕自幼失恃,未能陪伴母後左右。現在父皇又走了,留下朕守著這祖宗基業,沒法子隨他而去。午夜夢回,朕總怕父皇尋不到母後,獨個兒品味碧落茫茫,黃泉寂寞。為人子的能做的很少,幸好朕思來想去,還有諸位父皇親近之人,能代朕進這一點孝心。”

陳旸聲音不好聽,語調卻甚是溫和,仿佛誠誠懇懇地與你促膝談心,朱桃卻越聽越是心涼,不假思索地亢聲道:“皇上只考慮到自己的孝心,若我們不願意呢?”

她豁出去了,這句話出口便是大不敬,舉殿嘩然,蘇蘊明急叫:“朱桃,回來!”

她病得元氣大傷,這一聲叫得細弱無力,完全被湮沒在眾人發出的各式各樣的聲音中,遠處的陳旸卻手一抖,翠玉扳指墜到地面,碎裂開來。

眼瞧著那枚碧汪汪的翠玉扳指碎成兩半,延禧可惜地吸溜了一口氣,他知道這扳指是孝端皇後的遺物,先帝賜予陳旸後,他一直隨身佩戴,形影不離。

皇上要發雷霆之怒了……他同情地環視殿內的鶯鶯燕燕,又可惜地吸溜了一口氣。

陳旸卻沒有如他所想的勃然大怒。

他只是低頭看著那枚扳指,怔怔地似乎在出神,夕陽從他身後的西方沈了下去,早有人點起了粗如兒臂的蠟燭,燭火的光在他漆黑的發、玉白的臉上跳躍,美得像一個凡人不敢企及的夢境。

他出神得久了,眾侍從不由地面面相覷,那名替他擦椅子的貼身太監乍起膽子拾了扳指,捧在手心中奉上,輕聲道:“陛下?”

陳旸仿佛猛然醒過神,他擡起頭,唇邊還有一絲未斂的笑意,眼瞳晶亮,像是剛剛從最深的美夢中醒來。

貼身太監又道:“陛下,該下旨了。”

陳旸沒有看他,他轉頭望向殿內的女人,卻又在下一瞬硬生生轉回來,離得近的眾人幾乎聽到那一聲頸骨的脆響。

他回過頭,從太監手裏撿起扳指的碎片,牢牢握在掌中,良久,微不可覺地頷首。

貼身太監即刻回身,拍了拍手,殿外頓時湧進一列身強力壯的粗使太監,每個人手裏都端著一個托盤,盤中是一把酒壺、一條白綾。

殿內的嘈雜聲響全都靜了下來,女人們恐懼地望著這兩樣兇器,連呼吸都屏住,似乎怕它們隨著呼吸的熱量追蹤而來。

朱桃仍然站在前方,離陳旸最近,離這兩樣兇器也最近,蘇蘊明拼命想爬起身,雙腿卻根本立不起來,只能靠手臂的力量一點一點挪近她。

貼身太監的目光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舔了舔嘴角,道:“諸位娘娘莫驚,這酒不是毒,是皇上仁慈,著太醫院新出的方子,娘娘們只要飲一口,便能舒舒服服地睡過去,白綾加身的時候丁點兒感覺沒有。等娘娘們酒醒,便能歡歡喜喜地見著先帝了。”

他說完,女人們眼中的恐懼畏怖並沒有減少半分,有人已經開始向後縮,仿佛能晚一刻是一刻,再痛苦也好,總要在這世上掙紮著多活一會兒。

貼身太監無聲地嘆口氣,一揮手,粗使太監們面無表情地分散開來,逮住一個女人便往她嘴裏灌酒,待她軟倒又換下一個,殿內頃刻間厲呼慘號聲盈耳,恍如修羅地獄。

一名粗使太監發現凝立不動的朱桃,探手來抓她,朱桃不等他手動,先一個耳光過去,“啪”一聲脆響,竟將那太監扇地踉蹌後退數步。

旁邊另兩名太監又要沖上,陳旸突然擺了擺手,兩人剎住腳,他看向朱桃,和顏悅色地道:“昭訓是要抗旨?”

“不敢。”朱桃撫了撫鬢角,傲然地挺直腰,道:“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朱桃小小女子,擔不起這不忠的惡名。”她眼波流轉,嫵媚地笑道:“只是朱桃天性不耐煩多餘事,白綾拿來,酒,不必了。”

陳旸定定地看了她許時,像是倦極地合上眼,道:“便依昭訓心意。”

皇上發話,他的貼身太監連忙親自捧了白綾過去,朱桃看也不看地接了,道:“這屋裏氣悶得慌,死都死得不舒服,我出去另找個地兒。”

她說完便往外走,那太監偷瞧了陳旸一眼,見他沒有動,這便是默許的意思,當下示意殿口的侍衛放她出去,再找了個伶俐的太監跟上。

朱桃神色自如地走出兩步,第三步忽然邁不動,她低下頭,蘇蘊明氣喘籲籲地趴在地上,因為是直接從床上被拖下來,還穿著薄薄的單衣,滿頭烏發披散,遮住偶爾洩露的春光。她的手指緊緊地攥住她的裙角,因為用力過度,手背上青筋賁起。

“不要……”蘇蘊明拼盡全力抓住朱桃的裙角,她病得神智不清,只知道憑本能留下她的朋友,不要她死。

朱桃的嬌軀微微顫抖了下,蹲下身,柔聲道:“傻丫頭,我也是剛想明白,這事兒由不得咱們不要。你還記得我說過,這是皇宮,沒名沒份一天也待不下去的地方。現在,給咱們名份那男人死了,咱們也就待不下去了。”

她說著,慢慢地一個指頭一個指頭扳開蘇蘊明地抓握,微微一笑,眉梢眼角盡是風情,天生的風流人物。

“好妹妹,下輩子見。”

她立起身,撫了一下鬢角,裊裊婷婷地走出殿口,再也沒有回頭。

蘇蘊明趴在地上望著她的背影,只覺胸腔中那個洞更空了,仿佛能讓人從前胸一眼看到背後,看清她是一個沒有心臟的怪物。

奇的是,並不覺得痛。明明應該痛的,為什麽不痛?

她怔怔地看著前方,眼神茫然無焦距,直到一截暗青色的衣擺出現在前方,那人俯下身,一張曾在她夢中無數次出現又無數次消失的臉極近地對著她,仿佛伸手便能觸及。

“我有一個弟弟,他和您長得很像。”她忽然道,口齒清晰條理分明,就像她沒有接連昏迷數十天,病得不知還有沒有剩下半條命。

她說:“可惜您不是他。”

“我弟弟一年前死了,我不肯相信,像個傻瓜似的到處找他。死了的人又怎麽能找到呢?我以前不懂,現在懂了。”她笑了笑,平靜地道:“所以我也要死了,因為我答應過他,要和他永遠在一起。”

她微笑著閉上眼睛,真好,馬上便能見到小陽,能和他一起回落霞村,過無憂無慮的生活。

真是太好了。

殿內逐漸安靜下來,女人們被灌下藥酒,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皇帝一動不動地站在殿心,貼身太監只好又戰戰兢兢地湊過去,道:“陛下——”

聲音陡然止住,他驚恐地張大眼,盯著皇帝陛下的右手。

一滴滴鮮血正從陳旸握成拳的右手滴落,他的前方是再度陷入昏迷的蘇蘊明,唇角還帶著一絲笑意,他的血便滴到她的發上、臉上、身上。

殿門處忽然一陣騷動,須臾,傳來一聲高唱:“太後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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