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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是無情也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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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是無情也動人

零零落落的琴聲隔著層層帷幕傳來,蘇蘊明躺在床上,慢慢地睜開了眼。

她先看到了帳頂的圖案,那是一幅水墨山水,意境高遠廊闊,大片的留白中勾勒了淺淺幾筆遠山,數棵老樹,一座草亭。

這幅畫她卻是認識的,出自倪雲林之手,後世她家客廳曾懸過的那幅長卷便是臨摹的贗品。

見著這幅畫,她不由地又想起魏王陳玚。

她在床上翻了個身,發出一點聲音,立刻有一名宮女輕輕挽起帳簾,細聲細氣地道:“蘇姑娘醒了,讓奴婢侍候蘇姑娘更衣,太後要召見您。”

太後?蘇蘊明手軟腳軟,只能放松了身體任由她擺弄,一邊在腦中搜刮著關於大聖朝這位太後的傳奇。

這位太後姓周,本是太宗皇帝的皇後,稟性寬厚仁慈,太宗皇帝雖獨寵貴妃,對她也存了三分敬意。貴妃早逝,太宗皇帝棄位為僧,世宗陳彧即位,宣稱“長嫂如母”,不顧禮部抗議,硬是將周後尊為太後。現今世宗崩逝,孝端皇後先他而去,陳旸當了皇帝,宮中仍然只有這一位太後。

陳旸……蘇蘊明想到這個名字,心中沒有半點動蕩,便如任意一個陌生人一般。那宮女幫她裝束齊整,扶著她向外而去。

蘇蘊明走了幾步,覺得精神倒比先前好些,雖然仍是無力,卻沒有那種昏昏噩噩之感,肚子也餓了,發出“咕咕”響聲。

那宮女也聽到她肚子的叫聲,抿嘴一笑,道:“姑娘昏迷了整整七天呢,端木醫官被逼得把壓箱子的本事掏出來,給您紮了三天針,又灌了老參湯,說您能熬過這道坎便沒事,否則,兇險得很呢。”

她說話的時候總喜歡帶一個糯糯的“呢”字音,襯著她粉團團的臉煞是可愛,蘇蘊明聽得微笑,待要問她的名字,驀地想起朱桃,張開的嘴巴又合上。

兩人沒走多遠,跨進一間略大的偏殿,此時是白天,明亮光線從敞開的窗戶投進來,隨之同來還有鳥語花香,琴聲琤琮,令人心曠神怡。

半透明的帷幕隱約有數道人影,那宮女蹲身行禮,道:“稟太後,蘇姑娘到了。”

蘇蘊明軟趴趴地跟著她跪下來,聽得琴聲一頓,一個柔和溫厚的女人聲音道:“別停,繼續。”

琴聲又覆接上,間雜著一陣悉悉簌簌的聲響,那女聲又道:“把蘇姑娘扶起來坐著,病剛好了點,別折騰她了。”

那宮女應了聲,幫著蘇蘊明站起來,又拉過一個繡墩,服侍她穩穩當當地坐下。

蘇蘊明也實在是站不穩,順水推舟地坐了,垂著頭小聲向那宮女道謝,再謝過太後。

琴聲若斷若續,饒是蘇蘊明不精此道,也聽出操琴的人修為有限,那女聲斥道:“心不在焉!本來就已經學藝不精,還不肯集中精神!罷了罷了,你不用再彈了。”

琴聲停住,蘇蘊明聽到衣物摩擦的細微聲響,一個玉石沙礫混合般的聲音笑道:“旸兒不善音律,讓太後失望了。”

是陳旸。

太後“哼”了一聲,琴聲覆起,這次卻是流暢自如,她在琴聲中道:“蘇姑娘不必拘禮,我最不愛講究這些,擡起頭來吧。”

蘇蘊明依言慢慢擡起頭,帷幕卻已拉起來,露出後方的琴案,一名額心有痣的中年美婦正端坐撫琴,陳旸含笑立在她身後。

蘇蘊明不敢多看,垂下眼皮,盯住她撫琴的手指,指甲長而半透明,便如蔥白一般。

太後道:“蘇姑娘可知此曲何名?”

蘇蘊明被她問的一怔,聽著琴聲如巖前滴水,脫口而出:“莫不是《流水》?”

“正是。”太後欣然道:“昔日伯牙子期以《高山流水》酬知音,今日我奏這一曲,想問姑娘,魏王可是姑娘的知音?”

這一問比前問更突兀,蘇蘊明尚未反應過來,陳旸先笑道:“太後想是記混了,蘇昭訓是先帝宮中女官,與二皇兄毫無關聯。”

“毫無關聯?”太後又“哼”了一聲,手上一停,琴聲嘎然而止,她冷冷地道:“真當我是死的?”

殿內一遍靜寂,陳旸撩起衣衫,默不作聲地帶頭跪下,滿殿宮女太監嘩啦啦跪了一地,蘇蘊明也跟著跪下來,心裏急速轉念,猜不透太後的用意。

“自打孝端皇後過世,先帝再也未曾踏足後宮,這新封的昭訓是哪兒來的?真聰明啊,把兒子戀上的女人塞給老子,臟唐臭漢,咱們大聖朝也不遑多讓,眼瞧著便穢亂宮闈了!”

太後震怒,所有人把頭低得不能再低,蘇蘊明是當事人,臉漲得通紅,伏在那裏大聲也不敢透,聽得她歇了口氣,又道:“皇帝你也是,太宗才過世多久,世宗屍骨未寒,你就推翻祖宗成法,搞什麽活人殉葬!為什麽不問我?”

陳旸頓了頓,低聲道:“旸兒怕父皇泉下寂寞……”

“胡說八道!”太後毫不客氣地打斷他,道:“你母後那脾氣,你父皇要敢帶整個後宮去見她,她能再氣死一次!”

陳旸不再辯解,太後似乎餘怒未消,接著道:“若不是魏王硬闖進宮裏來求我,我還不知道你做的好事!”

她怒得“呼呼”喘氣,殿內無人敢出聲,連窗外的鳥兒似乎都遠遠躲開,闃靜得只聽到她一個人的喘氣聲。不知過了多久,太後再開口,聲音已平靜下來:“事情已經做下,皇帝你自己記得收尾,別人也還罷了,蘇姑娘還是處子,無論如何不能算在你父皇後宮裏。”

仿如耳邊轟隆一聲響雷,蘇蘊明驚愕地擡頭,一時間什麽都顧不得了,只想著,她是怎麽知道的!?

太後似乎從她的表情猜出她想問什麽,忽地一笑,充滿成熟豐韻的臉上因這一笑竟帶出幾分少女的狡黠,道:“等你到我這般年紀便知道,世上沒有不漏風的墻。”

蘇蘊明無話可說,本就紅透的臉隱隱發紫,實在不願當眾討論這種過於隱私的話題。

太後也看出她臉皮薄,放她一馬,改換話題道:“魏王在後殿等你,你先去見他吧。”

蘇蘊明巴不得逃離尷尬的現場,也不知打哪兒生出幾分氣力,獨自爬起身便往後走,將將邁過門檻,聽得身後太後又道:“死了的朱桃,皇帝你要好好撫恤她家裏……”

她身形一晃,扶住門框,深深吸氣,呼出。

朱桃。朱桃。

她回首看了陳旸一眼,他的側面很安靜,微微閉著眼,睫毛在眼窩投下淺淺的陰影,他對著太後叩了個頭,額頭與地面接觸,發出一聲悶響。

蘇蘊明是個情感上有潔癖的人,她交往過的唯一男友“聶陽”,卻是一個身體上有潔癖的人。

也或者因為兩人青梅竹馬,提早到達“左手摸右手”的階段,相處起來更像老夫老妻,缺乏那種一觸即發的激情。

分手以後,蘇蘊明也不是沒想過放縱取樂,以身體的快樂來麻痹自己,但一來她過不了自己那關,二來她既要工作又要考試,竟抽不出時間來。

二十六歲的老處女,蘇蘊明自己並不介意,但也不覺得是值得滿街嚷嚷的榮譽,穿越過後,看著那些十幾歲的已婚少婦,她更是不得不偽裝。

還是太天真啊,根本瞞不過有心人的眼睛,蘇蘊明仔細想來,應該是魏王府被逼侍寢那夜便暴露了,那些洗涮她的仆婦哪個不是“閱人無數”?也就從那時起,所有人都硬要管她叫“蘇姑娘”。

那麽,那一夜聽她講著“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的魏王,已知道她說的是謊言。

蘇蘊明手扶門框,望著門內陳玚負手而立的背影。

他當時……又是怎樣的心情?

陳玚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蘇蘊明一怔,他的面容又變回毫無特色的平凡。

兩人相對而視,陳玚的目光仍如月色清溪一般平靜清澈,蘇蘊明看得出神,不防他走過來,毫無預警地一把抱起她,快步走回殿內,將她放到一張鋪著軟墊的椅中。

他動作太快,蘇蘊明窩在他懷中只短短一瞬,嗅到一陣若有似無的衣香,便如經年累月的水墨畫卷的氣味。

她坐穩了,擡頭看他,陳玚卻已背對著她,似在細細欣賞墻上懸的一幅畫。

那是一幅工筆牡丹圖,繪著一本盛放的魏紫,陽光投在畫上,花瓣舒張,旁邊有蝶繞蜂縈,便如活物一般。

蘇蘊明幾次欲言又止,細想來,她和陳玚相處的時候並不多,以前她怕他,後來她不怕他了,卻要離開他。

他們之間,除了若有似無的機鋒,似乎並未認真的談話過。

她思索著從何說起,肚子又“咕”一聲,見旁邊的案上擺著幾碟點心,不知不覺伸手拿了,慢慢地咀嚼起來。

陽光從側窗緩慢地滲進來,大約是午後,室內靜謐無聲,斑斑光影從陳玚瞧的畫上移到他的肩上,從蘇蘊明的發上移到她捏著點心的手指上,角落裏不知誰點了一爐香,淡白的香煙筆直而上,分辨不出的香氣。

兩個人便這樣一站一坐地沈默著,先是不知怎麽說,後來等著對方出聲,再後來,竟默契地享受起這無言的氛圍。

不知過了多久,陳玚仍然背對著她,淡淡地道:“父皇有三個皇子,除了我,皆是皇後所出。”

蘇蘊明“嗯”了一聲以示聽到他的話,側首看著愈漸稀薄的香煙,心裏隱約失望,卻又分不清為什麽失望。

陳玚續道:“大皇子在八歲那年夭折,皇後悲痛病倒,禦醫診斷,她今生怕是再難誕下子嗣。皇室不能無後,饒是父皇再不願意,也只得擴充後宮,太後怕他不喜歡,特意在皇後族中挑了名長得像她的少女入宮……便是我的母妃。”

蘇蘊明又輕輕地“嗯”了一聲,成妃在大行皇帝梓宮前那番歇斯底裏的發作,她已猜到三分。

“父皇果然寵幸了那名少女,她很快產下一子,父皇非常歡喜,因為這個兒子不但長得像他,也像皇後,讓他可以騙自己,這是他和深愛的女人生的兒子。”陳玚的毒舌又克制不住地發作,蘇蘊明發現,每當他的語調比平時更輕更淡,發作起來便愈厲害。

“當這個兒子長到十歲,那一年風調雨順,不斷有各地官員上報天降祥瑞,父皇本來嗤之以鼻,直到年末,皇後居然懷孕了!”陳玚輕輕地笑了一聲,道:“九個月後,皇後產下了父皇的第三個兒子,不,應該說,在父皇心中,他從此是他唯一的兒子。”

他靜了一會兒,回過身來,面上卻是平靜無波,道:“你現在該明白,為什麽我不願看到這張臉。”

蘇蘊明擡頭看他,清晰地道:“我想告訴你,我也不願看到那張臉。”

兩人對視許時,同時笑了一笑,卻都沒在對方眼底看到笑意。

陳玚又背轉身,蘇蘊明道:“太後說你闖宮求她救我,謝謝。”

陳玚道:“真要謝我,就跟我走。”

蘇蘊明不答,他又道:“我明天便啟程返回封地,那是個有山有水的地方,我不會拘你在府裏,隨便你去哪裏,只要你記得回來的路,王府永遠為你敞開大門。”

真是……了解她啊……蘇蘊明想起太後的問題,原來陳玚果然是她《高山流水》的知音。她承認,這一刻,她為他的提議心動。

在這個等級森嚴的社會裏,有魏王這個靠山,有魏王府這個安全的休憩之地,她大可天南地北任邀游,做她想做的任何事,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可是,蘇蘊明緩慢地搖頭,可是不行。

“抱歉,”她低低地道:“你可以認為我不知好歹,我也覺得我的堅持很可笑,但是堅持了這麽久,總覺得,如果連這一點都放棄,蘇蘊明這個人,便真的完全沒有存在意義了。”

“不要想當然地臆測我的想法,”陳玚仍然是淡然的語調,聽不出情緒起伏,道:“我只想知道為什麽。”

“抱歉。”她是真的覺得很抱歉,輕輕吐出一口氣,道:“因為我對你沒有男女之情。”

是的,她對陳玚有好感,他們喜好接近,某些時候甚至心意相通,她享受那種成年男女之間暖昧的默契的情調——但這不是愛。

或者說,“還”不是。

她再不懂愛,也明白這點。

“那又如何?”陳玚忽道,他伸指彈了一下那幅牡丹圖,漠然道:“現在沒有,不代表以後沒有。你不願跟我走也罷,端桓,我總會回來。”

他說完便走,沒有再看她一眼,窗外吹進一陣風,蘇蘊明看著他衣袂隨風輕揚,在門邊一晃便看不見了。

“何必呢……”她慢慢地站起身,喃喃道:“明明便傷了心……”

風把那幅牡丹圖吹得輕輕作響,蘇蘊明一眼望去,那本魏紫旁邊題著一句詩,墨漬未幹,卻是陳玚的筆跡,想是他在等她的時候信筆添上。

“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亦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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