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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石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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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石問路

“你跑什麽?你到底看見什麽了?”

方洲緊追著逐雨跑回棲霞殿的耳房,看著她趴在鳴珂床邊低聲的哭著,她哭的聲嘶力竭,平日總是挺起的脊背也脆弱地彎了下來,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仿佛要隱去自己在這世間的存在一般。

她哭了一陣,揉著眼睛將頭擡了起來,哽咽著說道:“這就是天罰嗎?他永遠也醒不過來了嗎?你回答我啊夜黎!你從前不是最愛拿天罰恐嚇我,讓我斷了跑出去的念想嗎?為什麽又在背後推波助瀾?”

那聲音並未再在她耳邊響起,她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捂著耳朵摒開周圍的一切雜聲,聲嘶力竭地喊道:“你回答我啊!為什麽要把他仍在羽幽島,為什麽始終躲在我們身邊不現身!”

方洲突然扣住她的肩膀,又掰開她的手,止住她無謂的哭喊:“你冷靜一點,到底發生什麽了?”

逐雨茫然地擡眼看著他,掙開他的手洩了氣似的坐在床邊,低垂著眼眸:“呵!我還以為你什麽都知道呢,你將滾滾鎖在密室不就是為了有一日讓我從它的眼中看到什麽嗎?”

方洲確實是有這個打算,但只是為了更好地向她說明情況,尋求她的協助而做的另一手準備,事到如今他才明白,他自以為盡在掌握,其實從遲炎的失控開始,一切就都毀了。

方洲看著她落寞的樣子,不禁放低了聲音:“我以為它會讓人看到未……”

逐雨卻在他話說到一半時突然轉頭看向了他,他覺得那眼神有種說不上來的意味,但仔細一看,才發現逐雨並不是盯著他,而是望向了他的身後。

他回過頭,看到那黑白相間的團子伸長了脖子從門邊挪了過來,“你怎麽也跟來了?”他轉過身欲將滾滾帶回,畢竟這能通曉過去預知未來有這麽紮眼的存在在這燃犀宮裏大搖大擺的走來走去實在是太危險。

逐雨卻快他一步起身走到滾滾身前,扯下一片衣袖蓋在它眼上,滾滾擡起手抓了抓,逐雨又擡掌在它眼前輕輕一揮,那片青紗就淡淡地融進了它的眼中。

滾滾好奇地對她眨著眼睛,又伸出爪子去夠她的臉頰,從前,見過它的人臉上或是驚恐或是擔憂或是悔恨,從未有人這麽平靜地看著它,分明眼中還泛著點點淚花,卻依然平靜地望著它。

逐雨握住滾滾的手,溫柔地溫柔摸了摸它的頭,綻出一個釋然的微笑:“這下你就自由了。”

她明白,就像方洲隨口說出的猜測那樣,滾滾的存在為的就是讓他們知道些什麽,好修正他們越走越偏的路,方洲知曉了未來,於是便謀劃了許多年,處處設計將他們引來,而她窺見了過去,恢覆了曾經的記憶。

當年夜黎替她受了天罰,讓她藏身在玉筍之中陷入沈睡,待到時機成熟便用鳴珂的血淚將她喚醒,他以為,這樣她就能重新開始,然而,從未有過結束,又何談開始。

所有人都只是這棋局中的棋子。

滾滾聽出了逐雨話中離別的意味,扭著一雙粗短的腿站起來,抵著她的手掌撓癢癢似的蹭著她,她萬般無奈地搖了搖頭,轉過身對方洲道:“把他送回去吧。”

方洲聞之,將視線投到滾滾身上,它那漆黑的眼珠中只剩下靈動的目光,再也看不到那些可怕的未來了。

他默默地應了一聲,才發覺她好像跟以往有些不同了,但那種不同又不知該如何形容,她的那句話如同命令一般,讓他只得應下。

他架起滾滾胖乎乎的雙臂,抱著它跨出門去,臨走之時又帶著滿腹疑雲回過身看了看再又坐回到床邊的逐雨,張了張口想問她些什麽,末了卻也只能搖了搖頭吞下那疑惑。

回來再問吧!他垂下眼簾,看著仍依依不舍的滾滾,在心中道:“將你鎖在密室中真是抱歉,分明我是最恨那暗無天日的地牢的,卻又做與那人一般無二的事來。”

他仰起下頭,踩著升騰而起的雲霧,帶著滾滾往那雲端去了。

……

“餵!要不要來跟我們一起放鞭炮玩啊?”幾個孩子握著手中的火柴和炮仗向鳴珂走來,他擡起頭望著這車水馬龍火樹銀花的街市,只有他盤踞的這一塊處,是黯淡無光的。

他在心裏數著日子,被困在這具身體裏慢慢長大的日子。

啊!今日是元宵節了,不知道……

稚嫩的童聲響起:“你是在叫我嗎?好啊!一起……”鳴珂看著眼中那一群壞笑著的孩子離他越來越近,不是他們向他靠近,而是這具身體在挪向他們。

方才對鳴珂喊話的孩子劃開火柴,隨意地點了一只炮仗就向他扔來,這日日受饑受寒的身子自然是反應不過來的,那炮仗直接在他臉上炸開,疼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捂著臉蹲在地上哀嚎。

鳴珂已經被困在遲炎的身體裏五年了,當初遲炎被扔在街頭,叫那賭坊裏的看門的男人撿了去,送回了那座破茅屋中。

他哄著懷中的孩子,輕輕敲響那一扇破舊的木門:“老李,你這孩子……”門內傳來煩躁的罵聲,那個男人揉著眼睛打開了門,門一開便是橫沖直撞的血腥氣,女人的屍身大概是被草草收斂了,可那床染了血的被褥他卻並未更換。

遲炎被放到那個男人面前時,透過遲炎的眼睛,鳴珂能看見那男人眼中的嫌惡,那種幾乎要將他刺穿的嫌惡。

門“啪”的一聲關上了,只留那看門大哥抱著遲炎望著緊閉的房門,無奈之下,他收養了他。

起先,鳴珂還以為遲炎遇上了一個好心人,可沒想到那男人卻並不將他當個人看待,遲炎被送去男人的父母那兒照看了三年,而後就又被男人接了回來,打斷一條腿扔在大街上當乞丐。

男人動手擰斷遲炎的腿後,折了一枝樹枝剔著牙道:“若是個手腳全乎的孩子,平白放在大街上,容易讓人牙子惦記,可若是個殘廢,就沒那些顧慮了,討起錢來還容易些。“

這時候鳴珂才知道,這男人手底下還養著不少像他這樣乞討的小孩,他收留他從來不是出於好心。

在男人父母那兒的三年也並不是過著安穩的日子,每一個挨餓的夜晚鳴珂都以為這具身體撐不下去了,但每一次,他都能看見天明時分升起的朝陽。

小孩兒們看著遲炎的抱頭慘叫的樣子哈哈大笑:“還想不想繼續玩啊!小乞丐!”說著又撿起地上的石塊往他身上砸,石頭裏混著的,還有更多的炮仗,劈劈啪啪都在他身上炸開,硫磺的味道鉆進他鼻腔裏,鉆進他眼睛裏,混著淚水滲入他身體中每一寸縫隙。

鳴珂的意識雖附在這具身體上,卻始終無法操縱他,他明知那些小孩兒來者不善,卻也只能看著遲炎受他們的欺負,這五年來他總有些恍惚,恍惚到覺得他就是遲炎,遲炎就是他,卻有這被欺辱時無法反抗的痛苦將他從這惡夢中喚醒,帶入更為可怖的惡夢。

可令他沒想到的是,一向逆來順受的遲炎這次竟咬了咬牙,緊緊攥著手邊的一堆砂礫,忍著劇痛爬了起來,大吼著丟向那個帶頭欺負他的小孩。

那小孩正看著他的慘狀張著嘴大笑著,這突如其來的一把砂礫有大半都落進了他的嘴裏。

遲炎撐著墻壁緩緩站起,捂著臉看著那個小孩不停吐著舌頭的滑稽樣子,也學著他方才的樣子哈哈大笑起來,可他才牽動著臉上的傷口笑了沒一會,就有無數的拳頭落在他身上,狠狠碾著他身上那些帶著灼傷的皮膚,將那些已結痂的枝條抽打出的傷疤撕裂。

等他回過神時,身邊已沒有了人,燈火闌珊,街上的行人也紛紛往家裏趕,但這對他來說沒什麽不同,他根本就沒有家。

遲炎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觸著身上的每一處傷口,這些痛在遲炎身上,卻也同樣會被鳴珂感受到。

他就是這樣,看著遲炎悲慘的五年,與他一起承受著無盡的黑暗與苦痛。

鳴珂看著遲炎伸出手,撿回那個被踩碎了的破碗,妖王遲炎的那嘶啞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響了起來:“怎麽辦啊!又是什麽東西都沒討到,回去免不了又是一頓毒打,你還能撐過去嗎?”

鳴珂冷笑一聲,在心中默默道:“你還真是可憐啊!每天都過著這樣的日子。”

“你可憐我!你竟然可憐我!你跟我有什麽區別!你憑什麽可憐我!總有一天,我會讓這些人付出代價,可你呢?你選擇做他們眼裏的乖孩子,只想一味地討好他們,你憑什麽麽可憐我!”

遲炎嘶吼的叫囂仍回蕩在耳邊,鳴珂也不服輸,咬著牙擠出一聲大笑:“你真的好可憐啊!都到了這個時候還在嘴硬!哈哈哈哈哈!”

……

又是一夜未眠,逐雨苦思冥想了許久,夜黎若真是借了鳴珂的手帶她離開天福山,又擔心自己撐不過天罰,所以才將鳴珂托付給羽君,那他們當時說的那一番話究竟是何意,天命是什麽,約定又是什麽,難道羽君一直對她的信箋不理不睬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難道一直照拂著他們的師尊也不可信了?

她揉著肩頸走出房門,卻見幾個有些面熟的妖侍提著掃帚水盆在庭中打掃,她們見了逐雨,連忙放下手中的東西,小跑著到她面前向她行禮:“陛下。”

逐雨的視線隨意的掃過她們,最終落在那個叫鐵牛的妖侍身上,昨日方洲重傷在棲霞殿修養時帶了他們幾個來服侍,鐵牛還曾幫她修過毀壞的門板。

“你們不是方洲府上的侍女嗎?怎麽沒隨他一起回去。”

鐵牛似乎是他們之中的領頭,她上前一步解釋道:“丞相大人說您這兒不能沒人伺候,所以……就命我們留下了,若是惹了您不快,我們馬上走!”

深夜他們半夢半醒間聽著那院中的響動,幾乎都要嚇傻了,生怕聽了什麽不該聽的,知道了什麽不該知道的,但畢竟有丞相大人的吩咐,他們也不敢擅離職守,如今這陛下既已開口問了,他們也好趁此機會被掃地出門,不然也不會大早上的一群人在這庭院裏幹活。

幾名妖侍心裏都暗喜著,面上卻都不敢表露,只驚恐地顫了顫眼瞳,屏聲斂氣不敢擡頭去看逐雨。

逐雨看著這三四個面露驚懼的妖侍,輕聲道:“既然他要你們留下,那就留下吧,把人趕來趕去也不好。”

這話一出,倒讓他們幾個心中的期盼落了空,可聽著這陛下的語氣,也並不想殘忍暴戾之人,在妖界廣為流傳的故事裏,他們的這位陛下可是會因為一句話一個動作惹了她的眼,就將人打殺了的。

鐵牛幾不可聞地嘆了聲氣,領著其他妖侍向她磕頭拜謝:“多謝陛下!多謝陛下!那我們就去清掃庭院了。”說罷便起身離開。

逐雨微微頷首,估摸著方洲去送回滾滾,也該是時候回來了,正準備去尋他將事情問個清楚,轉身之際她卻又頓了頓,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麽,回身對鐵牛道:“等等……你是叫……鐵牛吧?”

幾名妖侍聞言紛紛頓住了腳步,在心裏暗暗為鐵牛捏了一把汗,鐵牛僵硬地轉過身,等待著厄運的降臨。

她還記得昨日幫陛下修門的事,難道是修得不和她心意?

逐雨對她招了招手,柔聲道:“你過來。”

鐵牛心道一聲完了,手中的掃帚差點飛出去,走向逐雨的時候,每進一步身子就矮一分,還沒到逐雨跟前,就先踉蹌了一下摔倒了。

完了完了完了,她大腦一片空白,連自己死後用什麽棺材都想好了,不過,被這位妖王陛下賜死還有棺材睡嗎?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逐雨已經走到她面前來攙她了,她的雙臂被逐雨托起時,頭也隨之擡起,目光對上逐雨的眸子,她整個人都傻了,這位妖王陛下不是殺妖不眨眼的暴君嗎?怎麽看起來一點也不像。

浸潤在這樣的目光下,鐵牛的慌亂早已一掃而光,她借著逐雨的力慢慢站了起來,拱手擺了擺,低聲道:“多謝陛下,是奴婢失禮了……”

誰知逐雨卻平靜地對她道:“我想借你的妖氣一用。”

先前她曾在景平鎮見識過那妖道玄虛抽取妖氣時使用的符紙,時間雖過去了許久,但那符紙的樣子她記得還是挺清楚的,或許可以一試,如此一來也就無需傷他們性命去取得妖氣了。

鐵牛恍惚間以為自己聽錯了,這樣溫柔的人怎麽會說出如此要命的話,她下意識地湊近了些,詢問道“陛下您說什麽?”

逐雨看著她眼中的茫然,淡淡道:“那法子我也還未曾試驗過,你可願幫我這個忙?”

一名巡邏的妖兵突然脫離隊伍向逐雨飛奔而來,撲通一聲便跪下了:“陛下,鐵牛她平時是大手大腳了點,笨了點蠢了點,但是也罪不至死啊!求陛下放過她吧!”

鐵牛看著那個為她求情的妖兵,又看到逐雨向他伸出的手,一時間萬千思緒湧上心頭。

與其牽連別人不如自己幹脆點!

逐雨半俯著身想扶起那個不停磕頭的妖兵,卻沒註意到鐵牛已然面如死灰,苦笑了一陣:“無需陛下親自動手了,我自己來!”說著,她猛地就往旁邊的廊柱上撞去。

她那一下撞得極重,這破爛的屋子都跟著震了震,掉下一地碎渣,妖氣自她頸後緩緩散去,尋找起新的宿主。

那求情的妖兵也顧不得什麽君臣之禮了,哀嚎一聲便撲到鐵牛身邊,抓著她的肩膀不停搖晃:“鐵牛!鐵牛!你別死啊!”

逐雨看著眼前昏死過去的鐵牛和那匯入她身體中的妖氣,有些錯愕,她話都還沒說完呢,怎麽就變成這樣了,“別搖了,到時候真被你搖死了。”

妖兵帶著哭腔說道:“陛下您為什麽這麽心狠手辣!要逼她去死,她…她不過是……”話說到一半,只見鐵牛被一束熒熒綠光所籠罩,妖兵循著光束的方向看去,只見逐雨正緩緩吸收著妖氣,同時擡掌聚起體內的真氣,往鐵牛心口送著。

在這源源不斷的真氣環繞下,鐵牛的睫毛輕輕抖動了幾下,那幾個方才還哭喪著臉的妖侍也圍了上來,又驚又喜地將視線在逐雨和鐵牛的身上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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