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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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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長

衛姝瑤徹底醒來時,身上的傷勢已經愈合了大半。

這幾日她一直昏昏沈沈,中途也曾醒來幾次,但卻只見寶枝和長順在榻前照顧她,賀祈年每日也會過來。

謝明翊不在。

寶枝說:“倒也是不湊巧,姑娘每回醒來時,恰逢殿下正好出去。”

衛姝瑤心裏其實還有點緩了口氣。她還沒做好準備該如何面對自己的那點兒異樣。

“東宮人手又換了一批,殿下動了真怒。昨日徐家已經離京,殿下去巡視新任命的六部,涪州那邊又在鬧水災,這幾日約莫是忙得很。”長順解釋,謝明翊政事纏身,每日都是深夜才會回來。

“雖是忙得很,但每次回來,必定是先來探望姑娘的。”長順笑笑。

衛姝瑤眨眨眼,勉強笑了敷衍過去。她沒作深想,想盡快擺脫那種奇怪的心緒,是故盡量不去想謝明翊有關的任何事物。

待傷勢大好,身上有點力氣了,這夜衛姝瑤才央求著寶枝帶她去沐浴。

等她到盥洗房才知道,她這段時日竟是一直住在謝明翊的寢殿裏。

那、那他睡哪兒?

衛姝瑤渾身僵硬,低眉去看自己雪白的足尖。

寶枝拿了帕子,一邊沾水給她擦拭身子,一邊悄聲道:“這幾日姑娘夜裏總是夢魘,殿下一直守在榻前,也甚少困眠。”

衛姝瑤倏地擡起眼,難掩驚訝,“你是說,他根本沒睡?”

寶枝歪著頭,想了想,說:“殿下偶有小憩,也不超過半個時辰。”

衛姝瑤咬了咬唇,眼睫低垂下去,沒有再問。

外面下起了大雨。

盥洗房水溫漸涼,春夜寒氣伴隨雨聲鉆進來,惹得衛姝瑤低低咳了兩聲。

寶枝急忙給衛姝瑤穿戴好衣裳,正要扶著她回去,卻見她擺了擺手。

“回藏書閣吧。”她嗓音還有點沙啞,聽著總像含著委屈似的。

寶枝猶豫了半天,才點了點頭,領著衛姝瑤出了盥洗房。

剛入了寢殿,忽覺有熱意撲面而來,登時驅散了染身的春寒。

衛姝瑤怔住,擡眼就見殿內一隅竟然搬來了個等人高的鎏金銅爐,熱意正從裏面燃著的銀炭裏源源不斷送出。

衛姝瑤徹底楞住。

她還記得,初來寢殿那夜,冰窖般的寒意凍得她渾身發抖。長順告訴她,謝明翊身有舊疾,不喜燥熱。

現下,那冰凍的冷意消散不見,充斥著綿長的暖熱。

如春意盎然,和煦溫柔。

衛姝瑤站在原地,手指緩緩蜷縮進掌心裏,半晌才挪開步子。

她路過榻前,望見謝明翊合衣躺在榻上。

她遲了一會兒,沒有立即走近,只是站在燭臺下,遠遠看著層層紗幔間若隱若現的頎長身影。

謝明翊身著單薄衣衫,長發未簪,濃密烏發鋪陳在枕席間,昏黃燭光透過紗灑落下來,柔和了他刀刻斧鑿般的面容。那張驚為天人的面容斂去了漆眸的涼意後,確是皎若玉樹溫其如玉。

好像……還是第一次見他安靜睡著的模樣。

衛姝瑤望著他許久。

最後,她不自覺將目光落在謝明翊的唇瓣上,想起那幾次他的氣息鋪天蓋地侵襲過來……

不知是因殿內暖意漸濃,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她面頰也騰起了微熱,幾欲染透耳根。

謝明翊眼簾輕闔著,實則並未睡沈,只是見那杵在燈臺下的身影既不走遠,也不靠近,他終是按奈不住,緩緩睜開了眼。

“沐浴過了?”他問。

衛姝瑤嚇了一跳,險些撞倒了燈臺,連忙扶了扶銅柱,才垂下眼睛,小聲開口。

“這兩日叨擾殿下,我、我先回藏書閣了。”

“再說一遍?”他分明聽清了,卻半撐著身子坐起來,擡眸又睨了她一眼。

“我必定會把身子養得好好的,不會耽擱殿下南下的日子。”衛姝瑤聲調微提,道:“所以,我且先退下了。”

謝明翊這才從榻上站起來,瞥了一眼立在燭臺下的衛姝瑤,又拉低了視線,落在她局促不安的腳尖上。

“賀太醫說,你養傷期間不得受涼,藏書閣不便燃炭。再過兩日孤就要啟程南下,你若想同行,自行掂量。”他嗓音低沈,音色卻一貫地平淡,聽不出太多情緒。

“啊?”衛姝瑤不敢置信,臉上那點熱意更強烈了。

她明知他是故意尋借口,卻又找不出更好的托辭婉拒。她轉念一想,又想起春蒐時也不是第一次和他同居一室……可那時候她住在暖閣裏,又沒旁人知曉,再說彼時她還沒細想過心底這些奇怪的情愫……

衛姝瑤抿緊了唇,不想再聽他多話,轉過身,擡步就要往外走去。

謝明翊忽然大步走過來,在她臨出門前,一手攬住了她的腰。

他力道不重,只是太過突然,以至於衛姝瑤身形微晃,手指下意識緊緊扣在殿門兩側。

她一只腳已經邁了出去,另一只仍在門內。

謝明翊將下巴輕擱進她頸窩裏,細嗅著她身上清甜的氣味。

“當初是誰說要每日陪我用膳,怎的言而無信,睡了這麽些日子?”他低緩的嗓音在耳畔拂過,噴薄的熱息撓得她面頰更紅了。

衛姝瑤咬了下唇,懊惱地反駁:“我那是睡了嗎,我分明是受傷昏迷!”

她越想越委屈,眼眸裏莫名就蘊起了淚水,又氣又惱。她不想被謝明翊看見,可他偏要將她的身子扳過來,捏著她的下巴,饒有趣味地盯著她看,看她雙眸盈盈,晶瑩淚珠將落未落的樣子。

謝明翊捏著她的下巴的力度微微放輕了點,粗糲指腹緩慢摩挲著雪腮。

“所以,為何要救我?連性命也不顧?”

他另一手攬著衛姝瑤的腰肢,將她往自己懷裏又送了些許,意味深長地凝視著她。

衛姝瑤全身僵住,呼吸一滯。半晌,她慌張地挪開眼,錯開他那雙含著笑意的漆眸。

“夜色已濃,你、你早點歇息。”她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聲音也變得僵硬,一頓一頓的,像是掩飾什麽。

未等言罷,一片陰影驟然侵襲過來。

衛姝瑤身後的殿門“砰”地一聲被關上了。

謝明翊一手穩住她的後腦勺,一手墊在她的腰後,用炙熱的掌心隔開了硌人的木門。

他背光而立,鼻梁高挺,下顎利落分明,雖沒有迎著光,可那雙清冷的眼眸中情緒宛若瘋狂生長的藤蔓,幾欲纏住她所有思緒,煞是灼人。

衛姝瑤心臟狂跳,感到微微的刺麻,心房酸脹得厲害,全身都在這莫名的悸動中墜入麻木。

在她過往的印象中,謝明翊一直是理智且漠然的,即便那幾次親吻她,也抽離得甚快。但此刻——

她第一次見謝明翊毫無保留地朝她表露情緒。

他的唇瓣,他的舌尖,他的十指全部在瘋狂地占有她,好似狩獵者對上了自投羅網的獵物,徹底喪失了一直刻意壓抑的冷靜淡漠。

她感到了他的失控。

那種失控帶著她一起墜落,他時而蠻橫時而溫柔,又酸又甜的漲麻感充斥著她的世界。

“嬋嬋,留在我的身邊。”

他低沈的聲線帶著點醇厚的微醺酒意似的,傳入她耳中時,令她骨子裏都顫栗起來。

衛姝瑤被他親得渾身發軟,根本無暇思考。

她不知,

一片陰影中,謝明翊睜著眼盯著她,冷清的眼眸逐漸變得發紅,臂上繃起了青筋。

他甚至想咬她。

想讓她從此只能屬於他。

心底對她的獨占欲如瘋長的野火,燎原殆盡。

半晌,謝明翊才松開衛姝瑤,直直盯著她因動情而微紅的眼尾,極力遏制著不去再貼近她。

他說:“這回讓你處於危險是我失責,南下之時必定不會再讓你再涉險。”

涪州涪水縣。

大雨欲停,青山麓谷之間的小路泥濘不堪。

一個身披蓑衣的年輕男子走在路上,頭上戴著遮雨的鬥笠,按在腰間的手忽然頓了頓。

他擡起頭,笠檐猶自滴落著雨珠。即便用灰麻布遮住了下半張臉,也能看出他俊朗不凡的面廓,尤其是那雙鷹隼似的眸子,望向前方時,沈穩中透著銳利的鋒芒。

他身量高挑,寬肩瘦腰,搭在腰間的手略有些粗糙,但只要懂行人細細一看,便會知道這是個練家子,緊繃著的小臂隨時能迸發出矯健力量。

這人正是南下的衛鳴。

自從在青漁鎮和謝鈞等人分別後,他馬不停蹄地朝南出發,只身趕往曲州,一路行來倒也算順利。

彼時他不顧父親勸說,執意南下,衛濛問:“南下不過是寧王給太子設的障眼法,咱們半道就會轉向,你何必再折騰一番?”

衛鳴垂著眼,沈吟了片刻才道:“我想治病,我總不能連母親都忘了。”

他雖然恢覆了不少記憶,可大多是零碎的片段,連母親的往事都記不大清楚了。衛鳴不想一輩子做個腦袋空空的人。

思及愛妻,衛濛面色也僵硬了,沈默了半晌才頷首,“你素來是個有主見的,去吧。”

衛濛再三叮囑,只等他治好了腦傷,務必急急趕回肅州,與寧王等人匯合。

衛鳴蹙眉,低聲問:“父親果真要跟隨寧王?”

他記得,父親一向不喜寧王,若說是因這次救命之恩投靠寧王,倒也是情有可原……

可緊接著,他卻聽見衛濛冷哼了一聲,“豎子不可與之相謀。為父只是想解開一個埋藏多年的謎團,此事與寧王息息相關,唯有他是突破口。”

衛鳴不解,衛濛卻也沒有多說,轉而問道:“三州輿圖,當真損毀了?”

衛鳴艱難點了點頭,朝天闕亂石崩裂時,他親眼看見那張圖脫身而飛,隨著碎石破成數片,被徹底埋葬進深泥裏了。

衛濛神色惆悵不少,重重嘆了口氣。衛鳴欲言又止,最後默默目送父親背影遠去。

自重逢以來,父子二人皆是心照不宣,無論何時談及何事,都不敢提起小妹。

衛鳴沒有告訴父親的是:既然寧王選擇南下做障眼法,他不如將計就計,引太子南下。

他要救小妹。

天色將晚,雨勢徹底停了。

衛鳴翻開懷中信箋,展開來又看了一遍。

“師父召我,我已踏上回程,你若想再治腦子,來曲州。”言辭簡潔,落款是娟秀的蠅頭小楷“芫華”。

這位名叫芫華的女子正是當時救治衛鳴的醫女,他也不知對方從何而來師從何人,只知道此女醫術高明,可起死回骸妙手回春。

當時他被人從朝天闕撿回來時,只吊著一口氣了,眾人都說他沒救,是芫華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信是他初到京城時收到的,想必芫華已經比他先一步到了曲州。

衛鳴疊起信放進懷中,眺望前方。

他看見山腳下飄起絲絲縷縷的青煙,裊娜而上漸融於山間霧嵐。

今夜落腳處應是有了。衛鳴思忖著,按了按腰側佩劍,大步朝前走去。

離村口尚有半裏路,衛鳴已經看到了村中零星燈火。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卻在這時,身後一列人馬疾馳從他旁邊行過,濺起的泥點子幾乎飛到了他面孔上。

衛鳴皺了皺眉,看見那群人在村頭古樹處下了馬。

他止住了步子,側身藏進一處斷墻處。

為首的兵頭一聲令下,所有人沖進了村子裏,四下響起此起彼伏的尖叫聲。

很快,村裏所有人悉數被驅趕出來。

所有男子無論青壯老叟,皆被捆縛了手腕,齊齊立在樹下,其中還有幾個半大的孩子,約莫十歲出頭。他們的家人圍圈站在外圍,抹著淚嘆氣。

“軍爺饒命啊……”最前面的老婆子跪在地上,不住地哭求:“我四個兒子,三個入伍死在了北境,幼子去年被征丁修堤,被山洪沖走屍骨無存。如今家中只剩下這麽個老頭子,他舊病纏身,確實沒有用處啊……”

兵頭怒喝道:“知府大人命我等征用兵丁防洪救堤,乃是造福民生,爾等休得托詞!”

身形佝僂的老頭子也忍不住落淚,哀泣道:“軍爺,我摔斷了雙手,您看看,端碗吃飯都成問題,如何修堤啊……況且我老婆子又是個瞎子,我若走了她可……”

其餘人等也紛紛求饒,哀嚎哭泣聲連成一片。

兵頭神色厭煩,徑直將長槍抵上了老頭後背,“雙手不便又如何,只要能走能喘氣,就得去!”

話落,槍尖又刺進半分,老頭後背鮮血直湧,痛得大呼。眾人更是面色驚駭,硬生生掐斷了喉嚨中的呼號聲。

衛鳴蹙緊眉頭,從兵頭和村民的對話中弄清了來龍去脈。

涪州每逢雨季,必發洪澇。原先每年都是朝廷撥款治水賑災,去年新知府走馬上任,決意大修河堤,可修了一半又遇上北狄戰事朝廷征兵,知府看勞力不夠,便命人強征兵丁修堤治水。

如今北狄大軍壓境,兵源本就匱乏,壯丁大多入伍北上,留在本地老叟幼童竟也成了修堤的勞力。

衛鳴握緊了拳頭。

他看見那和自己小妹差不多年紀的姑娘壓抑著哀泣,手指捏得咯吱作響。

他眼皮突然跳得厲害。

同一日,

遠在千裏之外的京城,衛姝瑤收拾好了行李,剛剛踏上了南下的馬車,朝著涪州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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