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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雲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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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雲谷

轎子一落,人們立刻圍了上來,簇擁轎上的小孩。

“四郎真是長大了啊,以前還怕高,哭著鬧著不肯上轎,現在都敢站起來揮手了。”

“面具沈不沈,要不要摘了透透氣?”

“阿叔做了你最喜歡的羊羹,千山界運來的紅豆栗子,快嘗嘗!”

四郎摘下面具,沒在轎首看到想見的人。他躲過鄉親們的摸頭,胡亂咬了幾口羊羹,匆匆下轎,還被桿兒絆了一下。

“別摔了哦,急著去幹嘛?”鄉親們擔憂問道。

四郎含著羊羹,咕噥道:“我去找六叔!”

六叔每次回到陷雲谷都會帶回很多人,摸著四郎的腦袋,親切地講述界域外面的事情。

前些日子,六叔孤身回來,似乎受了些傷,步伐搖搖晃晃。沒有摸他的腦袋,直接進了山洞。

直到今早游神,才出來。

四郎望見遠方熟悉的身影,心下一喜,加快腳步,懷裏的酒壺濺出幾滴,連忙站定。

他扶住酒壺,奔往六叔的方向。

密林深處響起數道說話聲,四郎放輕腳步。透過繁茂的枝葉,那兒除了六叔,還有三名修士打扮的人。

六叔從外面帶回來的同伴?

四郎心頭剛浮上這個想法,又很快打消。那三人都不悅地盯住六叔,態度更是惡劣。

“不回天極界當你的一界之主,跑來這窮鄉僻壤窩著,怎麽?賀拔家主打算退休了?情願當個山野村夫?”

為首的女人惡狠狠瞪住六叔,眼神如天極界的豹子一般,不過她的脖子沒戴鎖奴環,真是可惜。

六叔脾氣好,沒同她計較。

“也無不可,在下心願已了,就此平平淡淡了卻殘生也不錯。”

那女人的眼神愈加兇狠,每一句話如同奴隸主手上鑲滿倒刺的鞭子。

“賀拔家主的退休生活真是安逸,還有閑情逸致擔轎子。”

“你不也是,大老遠跑來看游神。坤輿界還是爛攤子,在下以為小師父忙得很,沒想到還有功夫跑來探望在下。”

那女人猙獰的臉上擠出狠笑,“不來,怎會知道賀拔家主已經跌落大乘。要知道,當初您離飛升只差半步。貧僧不是什麽好人,仇人落魄,自然要來狠狠嘲諷一番。”

六叔笑了笑,語氣十分平靜,“說到落魄,小師父豈不更慘?失去這麽多同伴,聽說最親的師叔就死在面前。”

那女人的笑容突地消失,好似打碎猙獰的笑面,露出藏在下面的深沈的悲慟。

猛烈的威壓沖天而起,直直撲向賀拔六野。

她扯了扯嘴角,沒能扯出一絲笑意,“所以啊,貧僧不遠萬裏過來,就是為了報仇雪恨。用你的命,祭奠坤輿界的冤魂。”

四郎暗中偷窺,那女人嘴裏說著正義凜然的漂亮話,臉上的表情好像話本的大反派般邪惡。

和光三人早知樹叢後頭躲了個孩子,不過凡人,沒有在意。沒想到那孩子沖了出來,擋在賀拔六野面前。

四郎張開雙手把賀拔六野護在身後,大聲喊道:“不許你們欺負六叔!”

烏束笑得捂臉,“怎麽搞得我們像十惡不赦的邪修。”

王負棘偏頭看向和光,眼神詢問怎麽辦。

賀拔六野低頭問道:“你跟過來幹嘛?”

四郎扭過腦袋,“來給六叔送酒,我親手釀的。”

四郎從懷裏取出酒壺,怕得哆哆嗦嗦的雙手一歪,白玉酒壺掉了下去,酒液流了一地。

精粹的靈氣四散,馥郁的香氣霎時彌漫開來。

和光三人面露震驚,這氣味是千年靈芝?千金難求、救死扶傷的靈藥,僅僅拿來勾兌香氣,用於一壺凡酒!

何等奢侈!連上位界域的世家大族都舍不得!

四郎懊惱道:“撒了。”

賀拔六野溫和地笑,“撿起來不就行了。”

四郎不解,“液體怎麽撿?都透進土地了。”

賀拔六野勾了勾手指,白玉碎片覆上薄冰,重新粘接酒壺。透過土地的酒液化作冰粒,一顆顆浮了上來,落入酒壺,嘩地一下又變回酒液。

仿佛變戲法般有趣,四郎笑得直拍手。

賀拔六野沒有嫌棄落在地上的酒液,面色自然地飲了一口。他撫摸四郎的腦袋,看向對面的和光。

“小師父會遷怒嗎?哪怕是無辜稚子,也會痛下殺手?”

和光直言道:“以前不會,現在的話,貧僧也說不好。”

“是麽?不如我親自動手。”

輕柔的大手從四郎的腦袋緩緩下移到後頸,手背青筋暴起,每寸骨節都在用力。

四郎疑惑擡頭,“六叔?”

賀拔六野笑得很溫柔,“很快,不會痛的。”

指尖刺出冰錐,捅入後頸貫穿喉嚨,從前面伸了出來。

四郎疑惑的表情還停在臉上,眼神的光已經暗了,小小的身體無力倒地。

賀拔六野飲盡最後一口,把酒壺輕輕擱在遺體。

遺體和酒壺覆蓋冰塊,哢嚓碎了。

賀拔六野望向和光,道:“開始吧。”

王負棘偏頭看向和光,見她點頭,抽出梧桐木。

賀拔六野用疑惑的口吻道:“不想親自動手?”

他放松地攤開雙臂,就像盛京的那日一樣。

和光懷疑道:“你打得什麽算盤?”

賀拔六野笑道:“手刃仇敵的痛快,與其讓給他人,不如由自己獨享。小師父,今日給你這個機會。”

王負棘道:“恐怕有詐,就等你過去。”

賀拔六野解開防護罩,散開靈氣和魔氣,如同一介凡人般毫不設防。這般狀態,一根指頭就能戳穿。

“不來嗎?”

和光凝視他許久,發現他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手刃仇人,算個屁的報仇。毀掉仇人最珍視的事物,在他眼前一點點扳開攪碎,看他反抗,看他掙紮,把他所謂的拼盡全力變成無能為力,才叫報仇。”

就像賀拔六野對坤輿界做的那樣。

賀拔六野微微蹙眉,露出苦惱的神色,“這就麻煩了,畢竟我沒什麽在意的了。”

他轉而諷笑,“最珍視的事物,五千年前就被坤輿界毀了。至於這條命,死也可,不死也可。”

“開什麽玩笑!”

和光疾步上前,一掌劈了過去。賀拔六野沒有撐開防身罩,直接挨了這一下,腹部抽搐,退了一步。

她運轉影骨舍利,豁出全身佛力攻擊。

他沒有反手,沒有抵抗,正如他所說的那般,死也可,不死也可,今日給她手刃仇敵的機會。

恨意發洩不出來,怒意越積越重。

百枚影骨舍利都壓上,一掌、兩掌、五掌、五十掌、一百零八掌,一套掌法盡數打了過去。

什麽殺死仇人的快感?

她心裏只有一重疊一重的屈辱,連手刃的機會都是仇人的施舍!

和光忍不住大吼出聲,“出手啊!”

賀拔六野平靜的視線斜過來,“這樣嘛?”

冰天雪窖的威壓立時壓了過來,她甚至沒看到靈氣的殘影,回身之際,她的右手就被冰柱凍在地上,絲毫動彈不得。

王負棘匆忙上前,揮手用鳳火逼退賀拔六野,接著融化冰柱,拉起和光。

賀拔六野嘆了口氣,“你不會想要的。”再次卸掉靈氣。

明明是她在攻擊,卻有種被按在地上碾壓的受辱感。

和光再也按耐不住,大罵出聲,如同走火入魔的瘋子般沖上前去,一掌接一掌。

賀拔六野似乎被她的模樣逗趣了,笑出聲來。

罵聲和笑語,吼叫和嘻籲。

交織纏繞,回蕩在林木間,隨著戰場的推移,寂靜的樹海頓時熱鬧了。

王負棘和烏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跟著她們走。

持續不斷的高強度攻擊,使得和光的佛力有些透支。

汗水如瀑,浸透衣裳。熱意一陣陣沖擊腦海,讓她有些頭昏眼暈。

賀拔六野笑道:“不如我自盡?這樣還來得快些。”

和光拍向他的下巴。他腦袋微偏,唇角洩出一點血跡。全力一掌,甚至傷不到的骨頭。

哪怕不設防,元嬰期修士也難以傷到大乘期。

和光又狠狠擊出數掌,佛力透支的後果,便是身體承受不住的發燙。

與此同時,腳下傳來一陣又一陣熱氣。

兩方夾擊之下,腦海昏昏沈沈,令她有些難以集中精神,神志不清。

“要不要幫小師父一把?”

溫和的話語如同淬毒的針尖,刺入她的心臟。

和光不禁罵了一聲,繼續運轉佛力,劈去一掌。

就在這個時候,下方頓時噴來一股熱氣,她腦海暈眩片刻,意識反而逐漸清明。

不對勁,哪裏不對勁?

她收回佛力,退了一步。

低頭一看,地面的草幹得泛黃,周圍已無高木密林,溫度高了許多。

回望來時的路,一行慘不忍睹的焦土後方,赫然是郁郁蔥蔥的陷雲谷。

賀拔六野故意引她離開陷雲谷,不惜挨了她這麽多下!

和光心裏泛起陣陣喜意,擡手指向後方,“那些村民和你什麽關系?你在乎他們?”

賀拔六野依然是那副淡淡的神情,“殘害一人也就罷了,一村百姓,小師父也下得去手?”

和光道:“以前不會,現在的話,依你的話來定。”

烏束皺緊眉頭,插話道:“和尚,我只承諾帶你找賀拔六野,你別蹬鼻子上臉。”

這個村落古怪,也都是千壑界的生靈。怎麽處置,得由千壑界決定。

賀拔六野哂然一笑,“自詡正派的萬佛宗,也做得出屠戮平民的事兒。若是三光祖師爺還在,不知會作何感想。”

和光直直註視賀拔六野,企圖從他的微表情讀出真實想法,什麽也沒看出來,他仿佛真的在詆毀她。

數番交手,她深知他不是這樣的人。

賀拔六野才不會在乎百姓,他連賀拔家族的人都能放入魔窟當養料,會在乎這麽幾個凡人?

除非,他們對他很重要......

宛如一道靈光擊中和光的心神。

她倏地笑了,“說起來,你對那孩子下手,不是殺他,是送他走吧。”

王負棘猛地睜大眼睛。

烏束問道:“什麽意思?”

賀拔六野臉上的笑意消失了。

和光笑意愈深,“話裏話外都說殘害無辜,把矛頭聚焦在我身上,借機消除那孩子的重要性,不得不說賀拔家主打得一手好算盤。”

“那孩子到底怎麽了!”

烏束眺望陷雲谷,街道間行人歡笑,仙凡雜居,人獸同行。

諸天萬界從來沒有這般多樣性的聚居地,除非是人為放在一起。賀拔六野為何要選這些家夥?什麽殺?什麽送走?

忽然間,一個可怕的想法浮上烏束心頭,異界來魂?如此一來,便說得通了。

村落眾人的穿著不像千壑界,倒有點像天極界。該不會把天極界的異界來魂送到這兒來了吧?

異界的蛀蟲,搶奪千壑界的天運資源,還要侵占輪回名額!

烏束越想越心驚,擡首看向賀拔六野,恨不得生剮了這人。

畜生!

他急忙摸出玉牌,聯系執法堂趕來包圍陷雲谷,最重要的是帶上禁魂陣,絕不能放一匹異界來魂離開。

“貧僧帶了禁魂陣,足夠鎮壓整個陷雲谷。”

和光從儲物袋掏出陣盤,遞了過去。

賀拔六野重運靈氣,擡手便是一列冰柱,沿著地面依次前進,直直攻向和光烏束。

兩人反應過來的時候,冰柱僅剩咫尺之距。

王負棘踏步過來,梧桐木一揮,煌煌鳳火纏枝而出,沿著冰柱反向而行,把一列冰柱融化蒸發。

陣盤交到烏束手心。

賀拔六野疾步上前,卻被王負棘攔下。

一冰一火,交纏沖撞,周圍的空氣驟冷驟熱,悶得慌。

烏束展開陣盤,就要往裏註入靈氣。

這時,地面的黃草顫動搖晃,原就幹枯的莖脈間擠出滴滴水珠,瞬間化作兩枚冰釘。

一枚擊中陣盤側邊,使得烏束沒能拿穩,陣盤歪斜。一枚投向陣盤中央,打飛出去。

賀拔六野分神奪取陣盤的毫秒,王負棘趁機壓制住他。賀拔六野單膝跪下,背後扛著赫赫火焰。

賀拔六野擡起左手,抵抗火焰。再擡起一只手,便能推翻鳳火。

但他沒有這麽做。

另一只手朝向陷雲谷,冰霜的氣息彌漫,四周一下子冷了下來,一條條冰川噴湧而出。

經過枯草地,穿過密林樹海,壓住一座座鱗次櫛比的房屋,包裹街道間的行人。

村民嘻鬧間,無痛離開人世。

王負棘暗道不好,釋放梧桐木的所有鳳火。

一叢叢火焰攀上賀拔六野的身體,滾燙的熱氣燎過皮膚,燒開一片片焦痕。

賀拔六野連眉頭都沒動一下,把更多靈氣用於冰川,任鳳火侵噬吞食他。

烏束快步奔向陣盤,焦急想要開陣。若是那些異界來魂逃入輪回,再抓就麻煩了。

賀拔六野見狀,放下抵抗鳳火的左手,重拍地面。

一根冰柱拔地而起,凍住烏束的雙腳。烏束怎麽掙紮,也動不了絲毫。

赫赫炎炎的鳳火徹底裹住賀拔六野,他的眉峰擰了擰,徹底被壓了下去,雙腿跪下。

和光瞬身飛至陣盤,正要抓住。

賀拔六野再拍地面,又一根冰柱破土而出,凍住她的雙腿,正如烏束一樣。

冰川已經覆蓋半個村落,送走半數異界來魂。

王負棘怎麽下重手,鳳火如何折磨,賀拔六野依舊不肯放手。

眼看冰川即將覆蓋整座村落,和光眼裏閃過狠光,她右掌化刃,自斷雙腿,爬向陣盤,一拳錘了上去。

靈氣註入,陣盤開啟。

縱橫陣紋沖天而起,升至高空,頓時罩住陷雲谷。

冰川停下,賀拔六野收手。

禁魂陣已啟,再殺死村民,也無法送他們重入輪回。

賀拔六野忽地卸掉所有靈氣,任梧桐木捅入丹田,烈烈鳳火灌入身體每一寸血肉、每一條經脈。

大乘期的靈氣散逸身體,風刀霜劍的寒氣霎時罩了下來。

四季如春的陷雲谷,宛如墜入萬年不化的雪山之巔,凜冬的蕭森肅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鋪展開來。

烏束擺脫冰柱,快步走向和光,用薄冰覆蓋雙腿的斷口,即時止血。

他認真道了聲謝。

“我不是幫你。”

她點點斷口,“給我弄個假腿。”

烏束用掌心撫過斷口,寒氣森森,一雙冰雕假腿旋即延伸出來。

他攬過肩膀,帶她起身。

她踏了幾步,習慣假腿,便推開他的手臂。

賀拔六野擡首遙望村落的方向,臉龐的神情並無痛苦,僅眉眼間暗含輕微的遺憾。

哢嚓、哢嚓,冰渣摩擦的聲音逐漸走近。

他從村落收回視線,看她磕磕絆絆走來,不禁笑了。

“小師父真拼啊。”

和光停在跟前,居高臨下俯視他,“你沒什麽想說的?”

季子野死前的求饒痛苦,殷羨臨死的悔恨莫及......她極想從他臉上看到,端詳每一寸肌肉,想要瞧出難受的細微痕跡。

然而,什麽都沒有。

她都沒看到。

“小師父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猙獰而悲憤的面容倒映在賀拔六野眼裏,他深深凝視她,許久過後,似乎心軟了一般,嘆了口氣。

“我已說過,心願已了,小師父能得到的,只有一條爛命。”

和光擡手指向陷雲谷,“那些人呢!不是你的同胞嗎?你不在乎嗎?你不難受嗎!你把他們聚在這兒,不就是想為異界來魂創造安穩的生活環境?”

一聲接一聲刺耳,好像臨終悔恨的不是他,而是她。

“為同胞創造安穩的生活環境,在異界展開新的人生,是汝明山的心願,不是我的。這個願景,在五千年前就毀了。”

賀拔六野神色平淡,仿佛講述他人的事情。

“我不是汝明山,連一縷神念都不是,僅僅是他的一段記憶,一線執念。畢生所求,覆仇罷了。”

“陷雲谷,不過錦上添花。興,也可,滅,也無不可。汝明山或許會痛苦,賀拔六野不會。”

說完,他緩緩闔上眼皮,銜著滿足的笑容,吐出最後一口濁氣。

和光死死盯住他,最裏面的磨牙不自覺碰撞出噔噔聲,渾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都在顫抖。

敵人帶著滿意的笑容死去,於她而言,是最大的諷刺。

從他臨死的話語,烏束理清賀拔六野的一生,驚駭許久。

一縷執念,便把坤輿界攪得天翻地覆。短短五千年,背負天極界升至上位界域,又擲入萬劫不覆之地。

雖說賀拔六野給千壑界造成不小的麻煩,烏束還是忍不住道了一聲。

“是個人物。”

和光冷厲的眼刀旋即射過來,刺得烏束閉嘴。

她跌跌撞撞挪到賀拔六野身前,擡腿踢斷脖頸,頭顱高高拋起。

“死在他手下的,蛟六、賀拔勢、楊醉蹄......還有那些因他而死的,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鮮血淌下冰雕假腿,有賀拔六野的,也有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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