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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她一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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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她一馬

但這樣離不開她的玉臨淵,卻在昨天她們一行人歇在破廟時,於夜半無人時,悄無聲息地從睡熟的元淺月身邊離開,獨自走進了黑暗中。

“你不跟著去看看嗎?”在發覺玉臨淵離開後,守在篝火旁的青長時立刻搓著手,唯恐天下不亂,一臉揶揄地攛掇她道,“不看看你心愛的好徒弟,背地裏到底是在搗什麽鬼?”

元淺月被他叫醒,再聽他這一番話,不由得啞然失笑,瞪了他一眼:“你可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啊!”

破廟之中,傾倒的半截神像本是滿身泥土,面貌殘缺,被朝霞織給擦凈了,重新立在了佛壇上。

火光照在垂眸悲憫望蒼生的神像上,歷經千年風霜而碎裂的石像邊緣泛著柔軟的光。牤夙在神像下的座臺下攏著翅膀睡覺,朝霞織懷裏抱著彩鳳和凰女,都縮在牤夙的羽翼下。

素來高傲自視不凡的彩鳳,在這些天的相處裏,也漸漸地接受了朝霞織,願意自降身份,讓她一個小小的半妖為自己梳毛了。

被青長時叫起來後,元淺月想也不想便否定了他的提議。

她撩了衣擺,坐在篝火邊青長時的身側,側過臉,無聲地看了朝霞織她們一會兒。

篝火躍動,滿室馨香,在這遮風避雨,殘破無人的破廟中,只有一片勻凈綿長,安和平穩的呼吸聲。

她們離九嶺還有一射之地的距離,於篝火的溫暖中,她感到難言的平靜和舒緩。

但她知道,天很快就會亮。

她將再度踏上不為仙門所認可的征途。

“清水音已經傳訊回了九嶺,仙門不會再為難江暮辭,選擇了默認了朝霞織的身份,以後就各自井水不犯河水,”青長時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朝霞織,也是不由自主地感嘆道,“不過,真沒想到啊,曾經的仙門第一人蒼淩霄,與妖魔相戀也就罷了,竟然還會生下一個半妖。”

人妖相戀的事情在凡間偶有發生,但仙門從未聽說過誰能生下半妖。

可惜繪妖卷已經被毀了,不然他一定要開始搖晃自己的扇子以抒發此刻的感慨萬千。

他朝那邊的朝霞織看了一眼:“還是個這麽乖巧伶俐,惹人喜歡的小姑娘。”

元淺月收回目光,輕嗯了一聲:“霞織是個善良的孩子,繼承了我師尊與師娘所有的優點。”

說到這裏,她又有些悵然,倘若師兄他們都還在,恐怕見到了朝霞織,都會將她視作掌上明珠來疼愛呵護吧?

青長時神色恍惚了一瞬,他有一瞬間,想到了舒寧影那個從未出生的孩子。場中一瞬沈默下來,只有篝火幹柴燃燒時的劈啪聲接連不斷。

“接下來打算怎麽做?”眼見火勢漸小,青長時頗為隨意地往裏面投了一塊柴火,他拍了拍手,拍幹凈了手裏的灰,將手垂在膝蓋上,“清水音跟我提過,她希望我們能隨她一起去凝香宗避避風頭。”

元淺月帶著身為魔神命定之人的玉臨淵,在黑金蟒妖的幫助下從誅魔陣下逃走,這其中任何一條罪狀加起來都夠她在水牢裏關個幾十上百年。

為了平息眾怒,也為了給蒼生一個交代,他們勢必會追捕她們到底。

凝香宗是清水音出身的父母宗,曾經也是風頭無兩的第一大宗,只是後起之秀如過江之鯽,凝香宗勁頭大不如前,現在只能算是個家底豐厚的入世大宗。

元淺月擡起眼,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當真?”

如果這世上要說有誰最惹清水音記恨,那她元淺月和青長時要是排第二,可就沒人敢排第一了。

凝香宗對於清水音來說,那可就是祖宅一樣不容旁人玷汙踩踏的莊嚴肅穆之地。她怎麽會主動邀請這兩個自己昔日最討厭的人去自己的故鄉。

青長時一臉無辜:“真真的,不騙你。清水音主動和我通訊的時候,我都以為是我聽錯了吶!”

元淺月半信半疑,青長時朝著那邊沈睡著的朝霞織努了努嘴:“她還說,我們倆去不去不要緊,但是一定要把這話傳遞到小狐貍耳朵裏去。”

元淺月撥弄了一下篝火,聽到這話,她放下心來,苦中作樂地說道:“那我就放心了,敢情我們是托了霞織的光,她要真是只邀請你跟我去,我反倒心裏沒底。”

青長時一聽這個假設,腦海裏立刻回想起清水音那張時刻拒人千裏之外的霜雪容顏,無論何時,只要她看到自己和元淺月,幾乎都是要拿那一雙寫滿了厭恨的瀲灩鳳眸狠狠地瞪著自己。

美則美矣,但清水音這剛強的性子,還真不是普通人能鎮得住的。

浮生塔內。

騷亂就像是投入水面的石子,漩渦一般漸漸擴散開來。

起初是一聲震響,而後是一聲慘叫,再後來是腳步紛雜的騷動。在塔頂的閣樓裏,日光從塔尖開鑿的一小道洞口往下投射,照在血池中央。

這一層塔頂四周堆滿了新新舊舊的醫書,沿著一丈方圓的圓形血池,周邊覆蓋著無數敞開的珍貴奇數,孤本,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黑字,從這些越見瘋狂的字跡中,不難想象,寫下字跡的那個人,精神該是如何一步步崩壞,如今又該是陷入了何等的癲狂。

舒寧影就站在血池旁邊。

不知何年起,這本該不為外人所涉的禁地中,就擺上了這樣的一把木椅。她安靜地坐在這血池旁邊,頭上戴著一小朵白花,像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旁觀者,又或者是在等待父母給出下一步指令的無知孩童。

血池正中間,浸泡著一個年輕蒼白的軀體。他自半身沒入血池內,裸露在外的胸膛上畫滿了奇怪的符文,披頭散發,身上無數破碎的傷口全都用漆黑的玄線縫補攏合。

他的生前,一定遭受了莫大的折磨。

靈參背對著她,站在血池的另一側。她紫裙拂過地上的書籍,走到哪裏,腳下便會開出茂森濃密的繁花來。

在過去的百年裏,舒寧影從沒有放棄過覆活程松的念頭。她瞞天過海,偷偷地將程松滿目瘡痍,支離破碎的屍體從墳墓中盜了出來,交給了靈參。

“我知道這世上有一種方法,名叫攝魂術,可以操縱轉移人的魂魄。用攝魂術讓他回來,哪怕他已經投胎轉世。只要他的身體還在,他的靈魂一定會受到牽引,回到他的身體裏。”

這是一項幾乎不可能的任務。

但面對舒寧影哀求的目光,靈參說不出拒絕的話。

在過去的一百多年裏,她的試驗幾乎是全無進展。而如今,在照夜姬所提供的幫助下,短短數月,她的攝魂術突飛猛進,竟然已經到了至關重要的地方。

這個忽如天降,出現在她世界中,為她簡單指點了幾處迷津的照夜姬,恰到好處地撥開了她眼前籠罩的煙雲,使得她窺見了希望的微光。

今天的嘗試至關重要,所以靈參拒絕了其他同族的代勞,決定親自動手。

“你放心,寧影,”靈參按著她的肩膀,替她仔細別好了頭頂的白花,目光停留在她醫師帽斑白的兩鬢上,而後強迫自己挪開了目光,不去看她日漸衰微的臉龐,“我們很快就可以成功了。”

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朝氣蓬勃,熱情開朗的小師妹。

當所想即所願,那個時候,她能從仇恨中得到解脫嗎?一切還能再恢覆如初嗎?

應當會吧?

對於靈參的保證和安慰,舒寧影置若未聞。她的目光自始至終都只停留在這個蒼白的青年身體上。

靈參走到血池旁,她釋放了早已研究好的法陣,雙手結印,謹慎而認真地維持著自己周身漸漸亮起的靈光。

與她的手中法印遙遙呼應的,底下黏膩濕熱的鮮血下,浮現了一圈紅光。

原本安靜的浮生塔外,忽然就吵嚷了起來。

靈參聚精會神地操縱著法陣,奈何聲音過於喧鬧,讓她無法刻意忽視它的存在。她一心二用,維持著池底的攝魂法陣,一邊分出心神,去側耳傾聽外頭的動靜。

“師尊,你應當只看著我。”

在這吵嚷紛雜的腳步聲中,她聽到了一聲聲若銀鈴清脆悅耳的輕笑。

刀劍和血肉成為了外面沈悶上演的主旋律,她聽見腳步聲踏在樓梯上時微微地停滯,那個踏上了浮生塔的人,鏟除了面前所有阻攔她的蠍妖,卻刻意在樓梯上停下腳步,像是在明知故問地發問:“師尊,你看,我這劍法學得好麽?”

“還要再練練。”一個清亮含蓄的女聲十分矜持地答道。

“那師尊,你可要多教教我!”她的聲音中透著喜悅,笑吟吟地朝她眨眼,“最好是沒日沒夜地教我,畢竟嚴師出高徒嘛!”

“除妖還閉不上你的嘴了是吧?”那個清亮的女聲忍無可忍地說道。

旁邊一個青年噗嗤一聲笑,打趣道:“好一個嚴師出高徒,淺月,你這可真是慈師出逆徒。”

淺月?元淺月?

劍尊怎麽會來到了此地?

靈參瞳孔重重地震顫一瞬,她收回了在底下觀察的神識,只是遲疑了片刻,便毫不猶豫地收回了手中的法陣,她急匆匆地走到了舒寧影的身側,去拉她的手:“寧影,快走!這裏不安全了!”

舒寧影擡起頭來看著她,她眼睛生硬地轉向了血池中的那個青年身體,語氣冷硬地像是一塊鐵石,一字一頓地說道:“她來了又怎樣?”

“她難道能殺了我嗎?”

靈參被她的話一噎,去拉著她的手立刻落了空。她站在原地,心中總有難言的恐懼和不安:“可是寧影,元淺月她們來了,她發現了這裏,我們就不能再這裏進行實驗了。”

“為什麽不能?”舒寧影皺著眉頭問道,“我們是在將她最敬愛的大師兄帶回塵世間,她沒有任何理由去阻止這件事。”

靈參面帶焦急,語氣惶惶然地說道:“可是我們用了這麽多人的血和命——”

“那又怎樣?!”

舒寧影想也不想打斷了她,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血池正中間,平靜地說道:“你放心,元淺月不會殺死我的。照夜姬說過,機會只有一次,一旦開始,就不能停下。靈參,繼續。”

靈參沒有動作。

舒寧影沒有得到她的回答,這才後知後覺地擡起頭來看她。

靈參看著她,失望地輕聲道:“寧影,你有恃無恐,篤定元淺月不敢要你的命。可你忘了嗎,我是個妖,這裏是靈界,我為了這場試驗,奪去了這麽多人的性命,她不會放過我的吶。”

現在浮生塔下的元淺月尚且還不知道這塔頂上頭到底是進行著怎樣駭人聽聞的試驗,更不知道她們這兩個幕後黑手到底是何身份。

她甚至以為這只不過是一場簡單的除妖,她只是在拔除一個危害頗深,藏匿甚好的妖魔據點。

舒寧影笑了笑,眼神裏沒有摻雜任何情緒,只剩下一片空茫的荒涼:“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怕死,是嗎?”

靈參沒有說話,舒寧影慢慢地站起身來,她疲倦地說道:“那你走吧。”

她輕輕地摘下自己鬢發間那多小白花,像是丟棄一個無用的垃圾隨手擲在地上,冷漠而平靜地說道:“趁她們還沒上來,還沒發現你,你走吧,我會把這些行徑全都承擔下來,不會再牽連你半分。”

靈參像一截木頭樁子一樣幹杵著,舒寧影越過她的身邊,徑直走到了她剛剛施法結印的位置,接替了她的存在。

“不管用了多少代價,只要他能醒來,那都是值得的。”舒寧影背對著血池,向著自己催眠一般反覆說道。

這具身體太過衰老,以至於她的手一直顫抖著,連結印都如此不暢。

在她的印象中,她的身體和靈魂已經不契合到了這種地步了嗎?”

一只手忽然握住了她正在顫抖著卻始終無法結印的手。

舒寧影轉過頭去看,靈參站在她的身側,她不知何時將那朵被她隨手摘下丟棄的小白花給撿了起來,重新輕柔而慎重地別在了舒寧影的鬢間。

“從你喪夫之後我們第一次重逢的時候,我就親手為你別上了這朵白花,寧影,這一百來年裏,你從沒有摘下過它,以後,也不要摘下它。”

她將舒寧影拉開,靈參走到了自己剛剛結印的位置,繼續了剛剛還未完成的法陣。

看著下方血池中亮起和她響應的攝魂紅光,靈參垂下頭,用認命般無可奈何的語氣,側臉看向她:“寧影,你有什麽要求,我沒有滿足呢?但凡你要的,赴湯蹈火,我也會為你去做。”

舒寧影退後了幾步,她啞笑了一聲,語氣尖銳而冷漠說道:“靈參,別將話說的那樣好聽。其實我對你,明明只提過一個要求。”

在遭受喪夫打擊的重逢之後,她只對靈參提過一個祈求。

她要靈參的人參花去救程松。

可靈參沒有答應,她只親手為她鬢發間別上了那朵象征未亡人的白花,再告訴她,去恨元朝夕,以仇恨為動力,活下去。

她是她最契合的知己,她明明應該對她伸出援手,而不是將當時迷茫無助的她推向更絕望的深淵。

靈參的眼睫顫了顫,她擡眼,想說什麽,可一觸及舒寧影那斑白的兩鬢,她像是被刺傷了似的,又逃避似的轉回了目光。

哐當一聲巨響,塔門終於被破開了。

玉臨淵面無表情地嘆了口氣,她提著長劍,劍尖指地,淌下一長串猩紅黏膩的鮮血。

她略帶遺憾地,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語氣,輕聲說道:“有心放你們一馬,如今卻還是這樣教我失望。”

已經是在收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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