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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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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

時光荏苒,過了幾年,我又拜訪過幾次伊特納斯山莊。前兩回,那裏還依然是一片廢墟,荒草長得茂盛,但是附近村落的居民卻逐漸增多。我有時候會在村裏的酒吧喝一點啤酒,他們大多數人已經不太知道威廉斯·阿蓋爾這個名字。到第三次,大概是間隔十年的時間左右,原來的伊特納斯城堡被清理成一塊空地,在上面建了一座有著哥特尖頂的大理石私人教堂。

伊特納斯湖前巨大的空地,則升起一棟雅致精巧的新式別墅,別墅前有一座美妙的帶著維納斯雕像的噴泉池。最外面一圈修了花園迷宮,灌木被修剪成方方正正的模樣,地上還植種了許多玫瑰和郁金香,是開設舞會的絕佳場所。

莊園的主人飼養了兩只喜樂蒂犬,在陽光充沛的愜意午後,它們經常趴在花園的草坪上打盹,偶爾能看見一兩只貓在噴泉池邊散步。

這時我已經成家立業,我那個遠愁近慮的父親替我謀了一份皇家學會的工作,要是我願意離開家去牛津教書,他也甚表欣慰。我還在寫我那些一無是處的小說,給倫敦各大招搖過市的出版商投稿,盡管難於啟齒,然而因為我父親的緣故,它們總能暢通無阻地出版發售。賣的最好的一部,由九百冊加印五千冊,便再無人提及。

但我還是沒有衰退對小說的熱情,年過而立還依然在為收集素材東奔西走,最遠我曾去過意大利的都靈,碰巧在那裏的一座郊野城堡中遇上一起因搶奪繼承財產而發生的命案。由於整件事情都太過粗鄙,我最終沒有將其寫進書中。我的妻子是個善良又溫和的人,她認為不論是小說還是科普讀物都是我的事業,她向來對此鼎力支持。阿蓋爾家族故事的稿件由她校對檢驗,她對威廉斯及其一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和她一同踏上了第三次拜訪伊特納斯山莊的旅途。

伊特納斯也因新主人泰勒勳爵更名改姓為泰勒莊園。泰勒勳爵是約克郡人,但他對這個風景如畫的地方非常滿意,他已至中年,很快就要到頤養天年的年紀,等藏品與家具全部布置妥當,他打算在這裏長住下去。他聽說我與妻子前來,熱情似火地接待了我們。

我們走上一條新打磨過的石板路,一股水泥和膠合劑的味道鉆進我們的鼻孔。小路的兩旁有許多並排成對的山毛櫸,顯得幽靜而神秘。我們沿著這條路走到有噴泉水池的廣場,泰勒勳爵在敞開的刷了紅漆的紅木大門前滿臉堆笑地把我們迎進門。

迎客廳是一個很寬敞的大空間,建築前後的兩面落地窗幾乎把墻撐滿了。屋內是舒適的大沙發和軟椅,布面都采用了反光的法國紅絲絨。乳白色的墻紙上掛著幾幅莊園主人的肖像和水彩風景,看上去都是最近繪制的。在一張奶油色的長方形木桌上,擺著一對盛著百花香的浮雕水晶圓碗。落地窗旁是一架黑色的三角鋼琴,四五盞落地臺燈的布置使這個空曠的房間尤其顯得溫馨。

我從客廳的落地窗望出去,看到連綿的山脈和錯落有致的翠綠丘陵,近在咫尺的那片伊特納斯湖,還是我記憶中熟悉的形狀,有著水銀一樣的湖面,可我又覺得那好像已經不再是伊特納斯湖。我們和男主人一起坐在沙發上喝茶吃糕點,我妻子稱讚這個地方是一個普通人竭盡所能想到的最宜人美麗的田園居所的模樣。

泰勒勳爵非常高興,認為邀請我們前來做客是他本年度最為明智的決定。我們在屋內欣賞窗外的波光粼粼的湖泊裏游過一群又一群潔白的天鵝。

泰勒勳爵說他非常喜歡天鵝,但很難有一塊合適的領地飼養如此大群的天鵝。因為一些地方要麽缺乏水源,要麽河流湍急,天鵝不願在其中棲息。

我問他知不知道阿蓋爾家族,他認為我在故意逗他開心,因為這一塊廣袤的平原原本是阿蓋爾家族的領土。我隨後又問他了不了解阿蓋爾這個家族,他只是依稀記得最後一任伯爵的名字叫安格斯·阿蓋爾,二十多年前,不知發生了怎樣的變故,他們家族世代居住的城堡燃起一場通天大火,火災持續了近一個星期,還燒毀了附近的一片森林。當時城堡裏許多用人因此喪命,然而住在一樓的低等仆人因及時發現火情,都幸運地逃出險境。

我們在泰勒勳爵的莊園接受了幾日招待,趕在聖誕前回到倫敦。泰勒勳爵希望明年我能協同我父親一起在他家共度聖誕。我一時不知他是確實在邀請還是開我玩笑,盛情難卻,我當時難以給他明確答覆,在回倫敦的路上,我一直在思慮怎樣婉言拒絕。

我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哈裏·倫納德這個人,那個曾經在萊娜地晚宴上跟我有過一面之緣的無名作家。他當時那本僅僅印了七百冊的《最好的祝福》,在十年後的某一個晚上,忽然賣出整整七千冊。只消一霎那,大街小巷的居民,不論年齡與相貌,不論性別與階級,手上都拿著倫納德的小說。

絡繹不絕的出版商上門拜訪,對他殷切地點頭哈腰,噓寒問暖,只為拿到他新書的出版版權和加印的授權。《人生的沈浮》在時隔十年之後,再版五萬本,一月之內搶購一空。

然而就在一年前,萊娜再也沒有多餘的精力和金錢消耗在一個只有投入沒有回報的作家身上,她萬般無奈地將他請出家門,俱樂部的大門對他永遠地閉上。可一夜之間,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成了所有文學俱樂部的崇拜者,新聞頭版的演員和撰稿人。他風頭正盛,不消一個星期就用大筆的進賬創辦了自己的雜志刊物。他購置了布裏斯托爾一塊地皮,連同上面的房產,搖身一變成了新晉鄉紳。

明天是他最受歡迎的小說《最好的祝福》在格羅夫納廣場上公開朗誦的日子,哈裏·倫納德將親自擔任朗誦者為瘋狂的朝拜者聲情並茂閱讀最為精彩的片段。

在這個史無前例重要的日子的前一晚,我正坐在車上等待去哈裏·倫納德的家中,我不是很明白為什麽這個英國當下最舉足輕重的作家為什麽偏偏邀請我這樣的無名小卒上他家去參加晚宴。要知道他早已今非昔比,他已經在今年春天得到了三個爵士的授銜,如果他願意,他甚至可以和女王共進晚餐。

這時我想到威廉斯·阿蓋爾的預言,在二十年前我還把它當成一句敷衍的客套話。如今威廉斯這個人就像任何沒有繼承上爵位的不成器的次子,業已從英國蒸發。我本來應該買一本他當年那本《日常用品的妙用》或者《精神疾病的生理因素探究》。當我想要再找到這兩本書時,竟然沒有人聽過它們的名字。奇怪的是我與他交往多年,竟然沒能留下一件與他相關的物品,仿佛他這個人從來不曾存在。

我跟倫納德乃至倫納德夫人說不上幾句話,我曾經對他們毫不了解,現在也依舊如此。我除了埋頭吃飯,提供幾句必要的應答外,什麽話也沒能說上來。

飯後的一段閑聊時間,他邀請我從餐桌上離開,同他一道坐到爐火前的沙發上。我註意到他盡管還穿著那種寬松老舊的條紋大衣,一副樸素辛勞的派頭,但陰霾的情緒已從他臉上消失。他留起老爺們時興的胡子,把頭發抹得鋥亮反光,還做出一個個波浪的造型,就算蒼蠅停在他的頭發上也會大跌一跤。

他和我一起坐下,我們兩個之間形成一個夾角,好讓我們不用轉過頭就能看到對方。

他問我在那之後有沒有讀過他那本書。我這才想起,多年以前,他確實送給我一本初版的《最好的祝福》。我確實沒有讀過,便對他實話實說,我不是完全沒看,只不過讀到第三頁就讀不下去了,而後又嘗試好幾次,但都沒能堅持超過一章。

他抽的是那種石楠根煙鬥,煙味很嗆人。他聽了之後略微笑了一笑,他那塌鼻子還是那麽醜陋,咧開嘴的樣子讓我想到某種怪物,比他面無表情的樣子還要可怕。倫納德讓他的太太也替我準備一根煙鬥,我拒絕了他的好意,倫納德太太貼心地為我遞上一盒紙煙。

他沒有追問為什麽我看不下去,似乎也不想解釋他書中所闡述的具體劇情,(也有可能他覺得保持沈默會讓我產生更大的好奇,他是對的,因為我當晚就回書房翻了個底朝天,甚至還回到我父親家裏把那本書找出來通讀了一遍)他僅僅只是跟我提到了威廉斯·阿蓋爾這個名字。

他帶著一種頗為懷念且探尋的口氣問我,阿蓋爾先生近來可好。

我回答他,阿蓋爾可能已經死了。

他沈默了一會兒,對我說,他當時是一個半唯心主義者,他對阿蓋爾的那句預言深信不疑。

我笑得有些勉強,我說,這並不必然和阿蓋爾有聯系,每一個字都是你自己親筆書寫的。

他對我的答覆不可置否,但還是詢問了我幾個有關於阿蓋爾家庭狀況和我近來情況的問題。我知道他對我壓根兒不感興趣,我只是阿蓋爾的一個附屬品。但我想他心裏應該清楚,他對阿蓋爾所持的一切僅限於好奇。在我不溫不火地解釋所有可以告知的來龍去脈之後,他這一丁點兒的好奇也消失殆盡。我知道在日後我再也不會跟眼前這個人有所交集。

我花了一個通宵的時間把那本《最好的祝福》從頭到尾讀了一邊,期間有好幾次有過想要把這本書扔出窗外的沖動。這可能也解釋了為什麽十年前乃至二十、三十年前,他一直處於一種不上不下的三流地位,給街邊雜志投稿顯得過於大材小用,要說是英國文學的領頭羊,似乎當之有愧。

我記得他的小說在某個時刻,一度被教會和保守人士激烈的抨擊,說這樣的書根本不應該被出版,這種yin.穢的有色刊物只會給英國的數萬家庭和婦女孩子帶來無窮無盡的危害,比天花更甚。

可是通篇小說我除了看見一個委身於地方教區神父的貴婦和一對正當青年的男女的一夜雲雨之外,再也看不見任何關乎性的描述。或許他們在教堂通.jian的行為徹底激怒了信徒,以至於這名社會公認的偉大作家一只被埋沒於十九世紀末才為人發覺。

故事中那個稱號叫我頭大的女主人公寡婦克勞迪婭盡管不恥地接受了神父的追求,生下兩人共同的孩子保羅,然而克勞迪婭卻是一個信仰狂烈的天主教徒。她對夫家坦白了一切,她的婆婆侯爵夫人把這個令她名譽掃地的女人趕出家門,最後致使她橫屍荒野。事情一經曝光,接踵而至的是更為激烈的流言蜚語,整個家族為此蒙上汙名的陰影。

或許遺傳了母親身上那一部分脆弱的特質,保羅也是一名不會說謊的忠實信徒,他將全部的精力花費在祈禱與齋戒上,但神恩沒有如願降臨,他的願望是成為一名像父親那樣的牧師,以畢生之力侍奉上帝,但所有教堂的大門都對這個私生子緊緊關閉,保羅懷抱無望的夢想無疾而終。

家族第三代的獨子與他的祖父同名,與父輩所不同的地方在於他是個巧於辭令的信徒,盡管他與父親、祖母一樣虔誠,或許是為了彌補這個家族生理上的不足,尤其是舌頭這個器官。他羅織了自己貴族的血脈,從某種意義上他確實沒有說錯,得到一位公爵女兒的垂愛。他們私自在教堂完婚,得到了合法的夫妻身份。木已成舟,再做任何事都顯得回天乏術,公爵承認了他們的關系,但要求他必須找一份體面的工作。最後他靠一張虛假的文憑和廣闊的人際關系,成為了一名得到羅馬教廷承認的主教。

我不明白這樣的書到底出於什麽方面對國民有致命的吸引,我甚至說不出書中那種奇怪的氛圍到底是在對天主教譏諷還是讚揚。我讀出了一種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的無力,但我仍然不認為它是一本能夠立足於歷史上的偉大小說。如果它能搬上舞臺,作為飯後消遣的娛樂,說不定我十分樂於前去觀看。

這個故事令我印象最深的一幕在於,保羅得知母親死後,考慮到自己只是一名銀行的普通職員,沒有足夠的錢來埋葬母親,便選擇了貧窮者的無名公墓,請求那裏的神職人員收下母親未能及時保存而業已腐爛的遺骸。

然後他回到家中,徒步走進附近的教堂,打算替母親守靈一夜。這個時候,從路邊走進來一個打扮體面的陌生女人,保羅不認得她。她也不知道保羅。但是她有求於保羅,她是一個身患絕癥的ji.女,自她患病之後沒有人再來拜訪過她的出租房。很長一段時間裏她依靠積蓄治病,現在她已經得知自己必然死亡的命運,她將所有剩餘的積蓄用來購置了這套衣服,希望找一個良人與她共度春宵。

保羅一直沈默地聽她講述,到最後,他問她,你還剩多少時間?她回答說,天亮之前。盡管守靈還未結束,保羅仍然牽起她的手,帶她走進教堂後面的墓地,墓地外側有一片花園,他們在那裏度過了一夜。

我讀到這個段落,就想到一個如畫的場景,碧藍的天空下,詹姆斯挽著艾莉西亞纖長的白臂,風吹起她及地的白裙和長發,在她的身上開出一朵又一朵白色的浪花。寬廣偉大的天地之間,原野之上,他們像兩只孱弱的綿羊,逐漸叫無邊無際的翠綠吞噬不見。

第二天,我來到格羅夫納廣場,可惜遲到了一點,沒有聽到哈裏·倫納德朗誦那段叫人最讚不絕口的情節。我本來還期待有過激的教眾在朗誦會現場示威游行,可那裏盡是些“倫納德教”的私人信徒,他們把他圍得裏外三層,水洩不通,我只能遠遠地看到他在臨時搭建的木舞臺上興高采烈地沖他們揮手致意。

最後,他做出了驚人的一舉,他爬上他自己那輛馬車的車頂,忽然撒了一把雪白的稿紙下來,不知道誰最先喊了一聲:“這是《最好的祝福》的真跡!”於是在白色的紙雨下,蜂擁而至的市民推搡爭搶,熱烈的氛圍彌漫至天際。倫納德撒著他的手稿,因興奮不已,整張扁臉漲得通紅。

我想起了1861年泰晤士河上的那場大火。*所有人湧上街頭尖叫狂歡,氣喘籲籲的消防隊旁,小販兜售蛋糕與啤酒,歌聲飄揚在倫敦橋上,快樂時光永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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