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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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阿斯塔西亞的降臨，就像聖方濟各禁食四十日後，在拉維納山遇見六翼天使那樣，在阿斯塔西亞拿出哲學蛋*的那個時刻，威廉斯也得到了某種來自她的聖痕。他平靜地接受了成為一名煉金術士的命運，正如接受命運平靜地走上祭壇的安妮·阿蓋爾。
他們在倫敦完婚，共同決定采納阿斯塔西亞的建議，很快來到愛丁堡定居，這裏的環境更適合威廉斯真正的工作。他以前是名醫生，見證的死亡和分離並不比牧師更少，這給了他喘息周旋的機會。
威廉斯的夢境因此開始發生變化，更加奇怪的是他居然還能生動描繪出這些夢的細節和一些片段。在他第一個奇怪的夢裏，他的身體又酸又沈，被一片詭異溫暖的海洋包裹，這裏分不清哪裏是天空，哪裏是大地，只有無盡的海水。他甚至不能確定這是不是海水，還僅僅是一種奇妙的液體。他被禁錮在這團液體中，感到並非很強烈的窒息和溫存，就好像水漫過脖子，使人呼吸困難又頓感奇妙。
一雙無形的大手正像一位溫柔的女傭一縷一縷整理女主人的長發，將他的骨頭與血肉輕輕分開。他變成了一只沒有骨骼的水母，海水將他托起，原本很重的水越來越輕柔，呼吸變得輕松且快活。很快，這具肉體凡胎也隨之融化。威廉斯的意識像一塊從貝殼裏被挖出的牡蠣，被剝離原身，又像一縷輕煙升上半空。
他看見自己消失的那片海，金色的泡沫在白霧中翻滾，向前飛奔，消失不見，又自海水中產生。刺眼的黃昏籠罩著灰綠的懸崖、藍色的森林和黑色的大海。
他醒了過來，發現自己站在一片純白之地，這裏空無一物，不分上下和左右。他徒步很久，在迷茫中跌倒。然後他發現自己變成一個嬰兒，懷抱他的雙手仿佛富有涼意的絲綢。隨後他發現自己升到半空，一柄長刃貫穿了他柔軟的身體。
他變成了一只鹿，奔跑在山毛櫸的森林，他癡迷地仰望粉色的天空，然後墜下山崖。
他變成了一條魚，游曳在明媚的淺海，陽光穿透海面，投下絢麗的光彩，在追逐太陽的旅程裏，他被一個打旋的浪潮送上灘塗，在烈日的暴曬下逐漸不再掙紮。
他變成了一只螞蟻，流連於芳香翠綠生著絨線菊的草叢，他爬上一棵大樹，回顧日夜辛勤勞作的這片惹人喜愛的土地，天上飛來一只大鳥，堅硬的鳥喙剖開他的腹部，將他體內流出的蟻酸塗抹在油光鋥亮的羽毛。
如此循環往覆，讓他瘋狂，讓他焦躁不安。他記不太清是不是同一個夢，他又變回活生生的自我，他能看見完好白皙的手臂與雙腳，但又仿佛能通過第二雙眼睛註視自己。
他感覺自己的臉龐陌生無比，又好像不是他本人。他看到自己一絲-不-掛，神色茫然地站在一個洞穴之前。山洞裏有一個從來沒聽見過的聲音喊他進去，他充耳未聞，擡起頭端詳天空。然後那個聲音又一次傳來，讓他感到恐懼，他本能地不敢違背這個聲音的主人，又有一種一旦進入山洞就會喪失作為人所應有的一切。
最終他還是邁開雙腿，走入了那片陰霾，於是他的肉身開始腐壞，每前進一步，就從身上掉下一樣器官，最終他的雙腳停在了某個地方，他已不覆存在，他身體所有的零件鋪成一條通往洞穴深處的小路。一切又回到起點。
有時候威廉斯在夢裏是一個懺悔者，他的胸膛飽含慈悲，向聖三一慟哭不止。他的罪業太重，奉獻太淺，他的罪孽無望被寬恕，似乎沒有懺悔的必要。但他不認可的他的罪，他只是渴望懲罰，渴望腐敗，渴望毀滅。
他希望聖彼得手中的金鑰匙融化，淋在他的臉龐，好讓他的雙目通明，找到他的路。
他意識到這點，自盎司羅廣場三十七號豪華公寓的絲綢大床上醒來，但他知道循環還沒有停止。
威廉斯必須要去一個地方，就像國王和老人素來要確認自己的墳墓所在，他回到了伊特納斯山莊。
不死藥的研制因阿斯塔西亞的降臨出現啟示。我從剛才得知，自威廉斯來到倫敦之後，所有的進展都停止了，靈魂的來源成了最大的問題，他徹底陷入瓶頸。
他帶領我走進這座城堡，帶有金屬門閥的木制大門已經被烈火焚毀，就連灰燼也早已同塵埃消散在風中。但她的石砌高墻仍然保存得相當完整，滿墻常春藤顯然生長於那場大火之後，但我卻在這種青綠茂盛的攀爬植物身上察覺出這棟建築的滄海桑田，它還分擔著這個時代已不必要的軍事要塞職能，從正門的角度向上望去能看到兩座直沖雲霄的瞭望塔和高聳入雲的城墻。
我們進入內庭，我看到巨大的穹頂上的壁畫一半陷在烏黑裏，三盞吊燈還牢牢地釘在大理石頂上，有一盞落在離我們不遠的腳邊，掛在上面的水晶流蘇或許叫烏鴉叼走了，或許流落在了哪個角落，只剩下一個空落落的金屬架子。
我們繼續往前走，穿過漆黑陰森的走廊，所有東西好像被潑上熱油，形成一種焦黑融化狀。他帶我來到一間大廳，比先前的內庭更加宏偉。我能看出這裏曾經的穹頂用金子鑲嵌成金碧輝煌的樣子，因為它們尚且還在月色下閃閃發光。能工巧匠們像無數個米開朗基羅，在穹頂上陳列了自《創世紀》始聖經所有的故事。我觀察到墻上還有一面面完好的鑲嵌銀框的鏡子折射出無盡的光華和房間四周的仿古壁柱。在這寬闊的空間還設置了三個巨大的壁爐，所有的家具都已經被燒毀了，一個角落裏還放著一架外形完整的鋼琴。
威廉斯告訴我瑪麗一世和埃塞克斯伯爵都曾經在這裏跳過舞，我對此深信不疑。
威廉斯最後在這裏見到了阿斯塔西亞。陽光從兩邊的窗戶滲進屋裏，流淌在阿斯塔西亞的身上。她的脖子和打了耳洞的耳朵上空蕩蕩的，這麽多年威廉斯沒給她買過什麽值錢的首飾。之後買的幾串叫她沒那麽心儀的珠寶也不知扔到了哪裏。
她穿著那件可笑的在婚禮上被她撐裂的白裙，經過縫補之後，腰際處又開了線。考慮到這麽多年，盡管大多人折服於她的美麗，她的身材也仍會走樣。但是我仿佛看到一個美若天仙的女子，站在昔日富麗堂皇的舞廳，這裏的極盡奢華的布置並未喧賓奪主，而是將她的奪目托上雲霄。
威廉斯朝她走近，她露出欣慰和無力的微笑。她低低地喊了一聲“威爾”，就像山洞裏那個發號施令的可怕聲音，一條由自己的肉身鋪設而成的路自黑暗中浮現，主以無上的仁慈回應威廉斯的祈求。
像是知道她要說出什麽駭人的話語，威廉斯停住了步伐，或許在提前得知命運以後，他不再具備無知的勇氣。
“我就是安格斯·阿蓋爾。”她說。
威廉斯松了一口氣，忽然他爆發出一陣高亢的笑聲，出自前所未有的真心。他身上經年之久的千斤重擔被卸下，西西弗斯終於將他的巨石推上了山頂。
阿斯塔西亞一掃先前的陰郁，她跟著威廉斯一起開懷大笑，前俯後仰，歡愉的淚水沁出眼眶。這些笑聲好像蘊含著一種激烈確定的感情，能喚回所有只存在於過去的美好記憶，似乎他們只為了這些瞬間而活。
兩個人笑得連連喘氣，墻壁上的無數面鏡子映射出無數個人影上無數個笑的臉龐。不知不過了多久，他們的呼吸恢覆平靜。
“我早就知道了。”
“是嗎，從哪個時候？你平時看上去很死板，就像你剛從德國回來那會兒他們都不相信你上過大學，你知道的，你小時候就看起來顯得不太聰明。”她說這話時，將信將疑中仍帶著一些俏皮。好像他們是兩個多年不見的密友，有許多存疑的事跡囤積於心間，許多快樂過往亟待分享，有太多不確定的因素，大家擁有了各自的生活，無法再像年輕時那樣隨性相約於小鎮上的水井旁，一起出去騎馬或釣魚。日後會不會相見成了一樁尚不明朗的難題，最後說出口的只有帶著熟悉語氣的寒暄和問候。
“因為哪裏都找不到你的靈魂。”
“是啊，哪裏都找不到。你開始四處尋歡作樂後，我還以為你已經放棄了制藥。其實我自己知道這件事的時間也並不長。”
“那時僅僅只有一步之遙，對嗎？現在也是。”
“當然，現在也是。”阿斯塔西亞很高興。
“一切還有可能，你為不死藥做了如此之多的貢獻，尤其在收集十六個靈魂上耗盡畢生心血，就此結束未免太過可惜。”
“如果一個煉金術士煉出的黃金跟他所消耗的黃金同樣多。甚至消耗得更多，煉金就顯得毫無意義。”
“但是十七條卑賤的生命換來一位智者與天齊壽的永生，難道不是一樁最劃算的生意？亞當也只活了九百三十歲。”
“顯得像有基督照拂似的。”
“我說的沒錯吧？”
“是相當劃算。偶爾我也在想，你不該那麽聽我的話。你想過嗎？”
威廉斯細細想來，確實難得幾回對安格斯的吩咐不聞不問，即使最後，他也按照安格斯的遺願將所有東西拋入湖底。他後知後覺地發現，不顧一切地論對錯顯得愚蠢非常，此時已經錯過了指責她虛偽的時機，他因此沈默不語。
“我本想親手殺了你。比如找一個可恥的借口，或者埋伏在路上，這很容易辦到，這裏盡是些懸崖峭壁。”
“就像你在克裏斯蒂安斯塔德殺害詹姆斯那樣。”
“我還以為你不清楚那件事呢。”
“細節上我並不非常清楚。”
“其實我並沒有做什麽特別或出格的舉動，我只是準備了一條船，告訴他乘上去，他不知道船身有一道不起眼的裂痕。”
“還有一件有趣的事，我們因為你瞞著我私自收集埃隆·布朗靈魂大吵一架後，我回到這裏來調查了你，附近的村民把我認成了詹姆斯。”
“把你？詹姆斯？”她又“咯咯咯”地大笑不止。
“也就是說，我的爺爺喬治跟我長的並不相像。”
“噢，是的，當然，他高大魁梧得多，不像你們兩個雞仔那麽幹癟瘦弱。”
“你要說我小時候幹癟瘦弱那是顯而易見的，可現在呢？”
“別說這個了。”
“我們跳支舞吧。”
“好啊。”
他們互相行禮問好，他挽住她那條開線的裙子，使她的肌膚不再暴露於空氣中。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頭，另一只手則交到他的手中。他們跳了兩曲緩慢的瓜德利爾舞，好像他們都能聽到那並不存在的鋼琴伴奏，他們跳了一曲接一曲。
威廉斯從來沒見過阿斯塔西亞跳舞的樣子，她的舞姿異常曼妙，就像一只翩翩飛翔的天鵝。他對她上哪兒學會這門技藝完全摸不著頭腦。
天色漸晚，夜幕降臨，他們漸入佳境。似乎那支幻夢中的鋼琴不停下，他們的舞步也不會停下。他們將要從地獄跳到煉獄，從煉獄跳到天堂。舞曲停了，威廉斯陷入了一個新的夢境。
他看見黑雲帶著壓城之勢滾滾而來，所有的居民都跑到街上奔走疾呼，就好像埃及受災和蛾摩拉被毀滅的那一日。天空把這個世界變成了黑白兩色，地上的人們如同大難當前地迎接審判。雲層中降下一個巨大的卵狀物體，並非天庭的使者和上帝本人。
威廉斯瞪著茫然的雙眼，發覺天空中懸掛的卵狀物正一下又一下地跳動，那根連接著上天的繩索似乎是一根臍帶，這是一個被胎膜和胎水包裹其中的巨大胎兒，他在空中呈綣縮的姿態安然入眠。他偶爾晃動手腳，似乎在表達對這個世界的不解。
人群聚集過來，他們不約而同地朝天上仰視，每一個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名胎兒身上。威廉斯透過那層粉白的薄膜，盡管艱難卻仍想要分辨出裏面那個東西。他突然意識到一只灰塵大小的白色小蟲正往他身上攀爬，然後是兩只，三只，四只……無數小蟲布滿他的全身，它們被他那打開的灼熱毛孔所吸引，無比熱切地想要湧入他的身體。他覺得渾身奇癢難忍，他必須找出這群蟲子的位置所在，確保它們每一只都被自己消滅，可他不管怎麽努力他都發現不了它們在哪兒。他身上變得越來越癢，他開始感到惡心，他想用火焰灼燒身體。
他看到那個胎兒的臉正是他自己。
威廉斯從夢中驚醒，他躺在舞廳的地板中央，四周是濃稠的黑色，黑暗一望無際。他擦亮一根火柴，金色的光點照亮他的手指，隨即開始搖曳，變得孱弱，最終在黑霧中消失不見。
“阿斯塔西亞！”沒有回答。他又擦亮一根火柴，依靠它摸著墻壁走到城堡外面。他想到他對這座建築的構造其實了如指掌，並不需要如此小心，更無需借助火柴。
他望見遙遠的天邊泛起青白，飽滿的白光在潮濕的霧氣裏衍射到整片深空。威廉斯好像變成了一塊被釘在地上的木板，他的雙目久久地註視著這番景象。城堡深處傳來一聲並不明顯的響動。他應該掉頭回去，可是他無論如何都挪不開步子，太陽逐漸升上地平線。那處又傳來微弱的咆哮，像牛羊這些家畜臨死前的悲鳴。
威廉斯步入了城堡。
這裏有好幾個花園連接幾座主體建築，最大的一座正處於舞廳和內庭之外，這裏原本種植著鮮花和綠樹，由三個園丁打理，現在長滿了半人高的青草。我和威廉斯艱費力地越過這些草叢，來到花園中間的教堂，因為屋頂和地板是木結構的，這裏受到的焚毀最為嚴重，掛在墻壁上的耶穌受難像和十字都不知所蹤。屋內也早已沒有了長凳存在的跡象，我們兩個坐在草叢裏，他將教堂外一個顯而易見的洞口指給我看，告訴我那裏是通往地下室的通道。伊特納斯的城堡地下室原本是關押敵軍與叛徒的監獄，第八代阿蓋爾勳爵將它改建成儲藏煉金材料的地窖，後續的幾任又把藏書和實驗器材搬進裏面。
古怪的咆哮自地下室傳出，威廉斯來到地下室的入口。天已經亮了大半，地下室的甬道送來一陣陣虛弱的呻-吟。他想推開那扇免遭火災的大門，卻發現門從裏面上了閥。他感到一陣憤怒，又焦頭爛額地回到內庭，取下墻壁上尚且完整的手斧。
他破門而入的那一刻，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沖他撲面而來。他環顧四周，空氣中彌漫著化學品和黴臭交織的氣味，一具穿著白裙的身體橫亙在潮濕發綠的地板上，苔蘚將裙擺染黑。威廉斯湊上前來，看到上面的點點血跡。
他蹲下來，將她擁抱在懷。阿斯塔西亞的臉頰上還有幾滴沒有滾落下來的銀色圓珠，她大口喘著氣，鮮艷的嘴唇裏不斷送出粉紅色的泡沫，一些黑色的血液已經在她白色的皮膚上凝結，她嘴角兩邊也有黑色的斑點。
威廉斯順著她拖在地板上的金發望去，黑色的木板和夾縫裏到處遍布銀色圓珠，還有幾處的銀色液體聚攏成很大一團，已經形成了湖泊。不遠處倒著兩三個一誇脫容量的玻璃瓶，一個瓶底裏還留著一些水銀。
他不知道她到底喝了多少。又一股夾雜著粉色泡沫和異味的血液從她嘴裏湧出，她雙手打顫，身體跟兩條腿不受控制地扭來扭去，水銀已經開始作用於她的神經系統，她的雙眼疲憊卻很努力地望著他。
威廉斯把她抱起來，掃開一張書桌上的雜物，阿斯塔西亞的呼吸已經非常微弱，發熱癥狀已經過去，有可能根本沒發生，她的手腳變得異常冰涼。
碳酸氫鈉，需要碳酸氫鈉。威廉斯飛奔到櫃子前，在一個個貼著看不清字的標簽的廣口瓶中翻找。他雙手顫抖地把一些粉末放在天秤的燒杯裏，書桌上又傳來一聲嗚咽。已經來不及了，哪裏也找不到水。
他突然有一個想法，他回到櫃子前，又跑到另一個櫃子，找出葡萄糖溶液的安瓿瓶。他試圖徒手掰開安瓿瓶的長頸，可手指怎麽也不聽使喚。他把安瓿瓶塞進嘴裏，用牙齒固定長頸，用力往下一掰。他嘗到了葡萄糖淡淡的甜味和他血液的鹹味，他慌亂地把葡萄糖導入稱好的粉末裏，徒手捏出一個白色的丸子。
他又撲回書桌，顫抖著把藥丸餵進阿斯塔西亞的嘴裏。那個白色的小球在唾液和血液的稀釋下漸漸變形，卻不斷在舌苔上跳躍、舞蹈……阿斯塔西亞已經無法完成吞咽的動作，她的雙目垂下，戰栗的幅度也在變小。一切都在飛快地隨時間逝去。
他手忙腳亂地找出註射器，重新打開一只安瓿瓶，從中吸了一點葡萄糖，他握住她的手腕，和冰一樣冷，皮膚變成近乎透明的白色，他找不到血管的位置。
“阿斯塔西亞！”他發現他的聲音顫抖得跟雙手一樣劇烈，根本算不上是一句完整的話。他想讓自己的語氣充滿憤怒，卻更近似一聲古怪的悲鳴。她的一頭金發已經變成了深沈的棕色，混合著大量的冷汗，雜亂地粘在她痛苦的臉龐。她不再吐出粉色的泡沫，雙唇輕輕合起。忽然她的嘴角抽動幾下，睜開藍色的雙眼，威廉斯緊緊攥著她的手腕，他還在徒勞地尋找靜脈。
她收緊手指，捏了威廉斯一下。她似乎想對他說什麽，可她嘴裏湧出的只有微弱、猙獰的咆哮，她竭盡全力，撞了一下威廉斯的手臂，註射器從他手中滑落，掉在書桌上，又滾到地上。
威廉斯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的眼睛，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渾身上下仿佛被兩匹馬撕裂那樣疼痛。他在巨大的折磨下，放下手中的一切，按住她反弓的身體。接連幾次都差點兒被她掙脫，他頭一次意識到死亡的力量如此之大。
直至所有的神情從她臉上消失不見，他伸手撫摸她頸部的動脈，俯下身聆聽她的胸膛，回應他的只有寂靜。
我不知道出於什麽目的，對他說，“你不能把一個哲學上的難題簡化成愛情故事。”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幹幹坐在那兒，好像在夢囈，他目光呆滯，似乎控制他身體的並不是他本人的靈魂。我聽見零星冰冷的詞語一個個飄進我的耳朵裏：“我祈求寬恕，仁慈的主請赦免我的罪，你曾經為我降臨人間，不要在我需要你的那日為尋求你而疲憊不堪。我請求你用煉獄的烈火焚燒我的心臟，只為我神思清醒，我請求你用荊棘纏繞的鞭子笞撻我的脊背，只為我耳畔清凈，我請求你用沸騰的瀝青灼燒我貪婪的靈魂，並叫冰湖的惡魔撕咬我的靈肉。我祈求這一切，因我不曾具備自我懲罰的勇氣。我將承受一切，直至我所有的罪孽洗凈的那日，再一次鑄造我的罪。”
我看到他眼裏木訥的狂熱，突然想到我父親以前的一個同事，當然他也是一位上院的議員，同時是個積極的民族主義者，一位優秀的階級捍衛者。他從不讀法國小說，不和美國人往來，即使是在囊中羞澀時遇見那些美國百萬富翁貌美如花的女兒，他討厭共和制度及其有關的一切。他認為法國人的血液裏都流著反抗與叛亂的因子，他們是世界上最邪惡的一群人。
他周而覆始地進行他那瘋狂接近自毀的祈禱，我把手掌放在他的攥著念珠的拳頭上。
“威廉斯，這沒有意義。”但他充耳不聞。
我喊了他好幾遍，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聲音漸微，我發覺他看著我的眼睛，他的眼睛正在黑暗中閃爍。我認識到一個錯誤，他的眼裏充滿了淚水，但是很難淌下臉龐。他的淚水很少，而眼眶又凹陷得太深。
“事實上沒有人會得到救贖，但這樣會讓你的心靈相對平靜，”他說，“我必須篤信基督，我不想我這輩子做不到一件對事。”
我們相對無言，他的夢囈終於停止，他的神色恢覆冷漠。
他一言不發地從地上起來，我跟在他的身後，我們從教堂出來，又繞回先前那條漆黑的走廊，回到城堡外面。樅樹下那塊圓形的扁石竟讓我生出懷念之感，仿佛它是我上一輩子中一個重要的意象，我所有重要的經歷無法離開它的身影而獨立存在。
我們一路走下懸崖，來到伊特納斯湖旁。湖水被月光染上的金色碎片更加清晰地躍然於我眼前。他握住我的雙手，我被嚇了一跳，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在確認不死藥是否還牢牢地握在我手上。
“你是一個很好的人。”他正對我說。
“在你之前，我從來不知道這事。”
“不，這是真的，是真的，”他握著我的手越收越緊，“這是你應得的。”
我一個激靈，後退一步，手卻還被他用力攥著，就像他那日緊緊攥著阿斯塔西亞冰冷的雙手一般。
“送給你，這是給你的禮物。”他從牙齒之間裏擠出這句話，我不知道這句話的分量有多少，但我雙腳立刻發軟，差一點跪到地上。
“你不想要永生嗎？連你也不想嗎？為什麽？擁有無盡的壽命，可以做太多事情，你根本無法想象。”
“威廉斯，我這輩子只想去愛一個人。”我的聲音比他更加激動。
“你不能把一個哲學上的難題簡化成愛情故事……”他沖我喃喃道，手上的力道漸漸變小。我把那個圓形的瓶子放進他掌心，他怔仲地凝視自己的手掌，好像根本不認得這個瓶子。
月亮升上高空，霧氣漸濃，威廉斯面對湖水矗立了很久，我一直站在他身後。最終，他揚起捏著不死藥的手，像敬禮那樣，把瓶子甩上半空。那個圓圓胖胖的瓶子，像一道劃破夜空的流星，一眨眼便隕落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威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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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阿斯塔西亞的降臨，就像聖方濟各禁食四十日後，在拉維納山遇見六翼天使那樣，在阿斯塔西亞拿出哲學蛋*的那個時刻，威廉斯也得到了某種來自她的聖痕。他平靜地接受了成為一名煉金術士的命運，正如接受命運平靜地走上祭壇的安妮·阿蓋爾。
他們在倫敦完婚，共同決定采納阿斯塔西亞的建議，很快來到愛丁堡定居，這裏的環境更適合威廉斯真正的工作。他以前是名醫生，見證的死亡和分離並不比牧師更少，這給了他喘息周旋的機會。
威廉斯的夢境因此開始發生變化，更加奇怪的是他居然還能生動描繪出這些夢的細節和一些片段。在他第一個奇怪的夢裏，他的身體又酸又沈，被一片詭異溫暖的海洋包裹，這裏分不清哪裏是天空，哪裏是大地，只有無盡的海水。他甚至不能確定這是不是海水，還僅僅是一種奇妙的液體。他被禁錮在這團液體中，感到並非很強烈的窒息和溫存，就好像水漫過脖子，使人呼吸困難又頓感奇妙。
一雙無形的大手正像一位溫柔的女傭一縷一縷整理女主人的長發，將他的骨頭與血肉輕輕分開。他變成了一只沒有骨骼的水母，海水將他托起，原本很重的水越來越輕柔，呼吸變得輕松且快活。很快，這具肉體凡胎也隨之融化。威廉斯的意識像一塊從貝殼裏被挖出的牡蠣，被剝離原身，又像一縷輕煙升上半空。
他看見自己消失的那片海，金色的泡沫在白霧中翻滾，向前飛奔，消失不見，又自海水中產生。刺眼的黃昏籠罩著灰綠的懸崖、藍色的森林和黑色的大海。
他醒了過來，發現自己站在一片純白之地，這裏空無一物，不分上下和左右。他徒步很久，在迷茫中跌倒。然後他發現自己變成一個嬰兒，懷抱他的雙手仿佛富有涼意的絲綢。隨後他發現自己升到半空，一柄長刃貫穿了他柔軟的身體。
他變成了一只鹿，奔跑在山毛櫸的森林，他癡迷地仰望粉色的天空，然後墜下山崖。
他變成了一條魚，游曳在明媚的淺海，陽光穿透海面，投下絢麗的光彩，在追逐太陽的旅程裏，他被一個打旋的浪潮送上灘塗，在烈日的暴曬下逐漸不再掙紮。
他變成了一只螞蟻，流連於芳香翠綠生著絨線菊的草叢，他爬上一棵大樹，回顧日夜辛勤勞作的這片惹人喜愛的土地，天上飛來一只大鳥，堅硬的鳥喙剖開他的腹部，將他體內流出的蟻酸塗抹在油光鋥亮的羽毛。
如此循環往覆，讓他瘋狂，讓他焦躁不安。他記不太清是不是同一個夢，他又變回活生生的自我，他能看見完好白皙的手臂與雙腳，但又仿佛能通過第二雙眼睛註視自己。
他感覺自己的臉龐陌生無比，又好像不是他本人。他看到自己一絲-不-掛，神色茫然地站在一個洞穴之前。山洞裏有一個從來沒聽見過的聲音喊他進去，他充耳未聞，擡起頭端詳天空。然後那個聲音又一次傳來，讓他感到恐懼，他本能地不敢違背這個聲音的主人，又有一種一旦進入山洞就會喪失作為人所應有的一切。
最終他還是邁開雙腿，走入了那片陰霾，於是他的肉身開始腐壞，每前進一步，就從身上掉下一樣器官，最終他的雙腳停在了某個地方，他已不覆存在，他身體所有的零件鋪成一條通往洞穴深處的小路。一切又回到起點。
有時候威廉斯在夢裏是一個懺悔者，他的胸膛飽含慈悲，向聖三一慟哭不止。他的罪業太重，奉獻太淺，他的罪孽無望被寬恕，似乎沒有懺悔的必要。但他不認可的他的罪，他只是渴望懲罰，渴望腐敗，渴望毀滅。
他希望聖彼得手中的金鑰匙融化，淋在他的臉龐，好讓他的雙目通明，找到他的路。
他意識到這點，自盎司羅廣場三十七號豪華公寓的絲綢大床上醒來，但他知道循環還沒有停止。
威廉斯必須要去一個地方，就像國王和老人素來要確認自己的墳墓所在，他回到了伊特納斯山莊。
不死藥的研制因阿斯塔西亞的降臨出現啟示。我從剛才得知，自威廉斯來到倫敦之後，所有的進展都停止了，靈魂的來源成了最大的問題，他徹底陷入瓶頸。
他帶領我走進這座城堡，帶有金屬門閥的木制大門已經被烈火焚毀，就連灰燼也早已同塵埃消散在風中。但她的石砌高墻仍然保存得相當完整，滿墻常春藤顯然生長於那場大火之後，但我卻在這種青綠茂盛的攀爬植物身上察覺出這棟建築的滄海桑田，它還分擔著這個時代已不必要的軍事要塞職能，從正門的角度向上望去能看到兩座直沖雲霄的瞭望塔和高聳入雲的城墻。
我們進入內庭，我看到巨大的穹頂上的壁畫一半陷在烏黑裏，三盞吊燈還牢牢地釘在大理石頂上，有一盞落在離我們不遠的腳邊，掛在上面的水晶流蘇或許叫烏鴉叼走了，或許流落在了哪個角落，只剩下一個空落落的金屬架子。
我們繼續往前走，穿過漆黑陰森的走廊，所有東西好像被潑上熱油，形成一種焦黑融化狀。他帶我來到一間大廳，比先前的內庭更加宏偉。我能看出這裏曾經的穹頂用金子鑲嵌成金碧輝煌的樣子，因為它們尚且還在月色下閃閃發光。能工巧匠們像無數個米開朗基羅，在穹頂上陳列了自《創世紀》始聖經所有的故事。我觀察到墻上還有一面面完好的鑲嵌銀框的鏡子折射出無盡的光華和房間四周的仿古壁柱。在這寬闊的空間還設置了三個巨大的壁爐，所有的家具都已經被燒毀了，一個角落裏還放著一架外形完整的鋼琴。
威廉斯告訴我瑪麗一世和埃塞克斯伯爵都曾經在這裏跳過舞，我對此深信不疑。
威廉斯最後在這裏見到了阿斯塔西亞。陽光從兩邊的窗戶滲進屋裏，流淌在阿斯塔西亞的身上。她的脖子和打了耳洞的耳朵上空蕩蕩的，這麽多年威廉斯沒給她買過什麽值錢的首飾。之後買的幾串叫她沒那麽心儀的珠寶也不知扔到了哪裏。
她穿著那件可笑的在婚禮上被她撐裂的白裙，經過縫補之後，腰際處又開了線。考慮到這麽多年，盡管大多人折服於她的美麗，她的身材也仍會走樣。但是我仿佛看到一個美若天仙的女子，站在昔日富麗堂皇的舞廳，這裏的極盡奢華的布置並未喧賓奪主，而是將她的奪目托上雲霄。
威廉斯朝她走近，她露出欣慰和無力的微笑。她低低地喊了一聲“威爾”，就像山洞裏那個發號施令的可怕聲音，一條由自己的肉身鋪設而成的路自黑暗中浮現，主以無上的仁慈回應威廉斯的祈求。
像是知道她要說出什麽駭人的話語，威廉斯停住了步伐，或許在提前得知命運以後，他不再具備無知的勇氣。
“我就是安格斯·阿蓋爾。”她說。
威廉斯松了一口氣，忽然他爆發出一陣高亢的笑聲，出自前所未有的真心。他身上經年之久的千斤重擔被卸下，西西弗斯終於將他的巨石推上了山頂。
阿斯塔西亞一掃先前的陰郁，她跟著威廉斯一起開懷大笑，前俯後仰，歡愉的淚水沁出眼眶。這些笑聲好像蘊含著一種激烈確定的感情，能喚回所有只存在於過去的美好記憶，似乎他們只為了這些瞬間而活。
兩個人笑得連連喘氣，墻壁上的無數面鏡子映射出無數個人影上無數個笑的臉龐。不知不過了多久，他們的呼吸恢覆平靜。
“我早就知道了。”
“是嗎，從哪個時候？你平時看上去很死板，就像你剛從德國回來那會兒他們都不相信你上過大學，你知道的，你小時候就看起來顯得不太聰明。”她說這話時，將信將疑中仍帶著一些俏皮。好像他們是兩個多年不見的密友，有許多存疑的事跡囤積於心間，許多快樂過往亟待分享，有太多不確定的因素，大家擁有了各自的生活，無法再像年輕時那樣隨性相約於小鎮上的水井旁，一起出去騎馬或釣魚。日後會不會相見成了一樁尚不明朗的難題，最後說出口的只有帶著熟悉語氣的寒暄和問候。
“因為哪裏都找不到你的靈魂。”
“是啊，哪裏都找不到。你開始四處尋歡作樂後，我還以為你已經放棄了制藥。其實我自己知道這件事的時間也並不長。”
“那時僅僅只有一步之遙，對嗎？現在也是。”
“當然，現在也是。”阿斯塔西亞很高興。
“一切還有可能，你為不死藥做了如此之多的貢獻，尤其在收集十六個靈魂上耗盡畢生心血，就此結束未免太過可惜。”
“如果一個煉金術士煉出的黃金跟他所消耗的黃金同樣多。甚至消耗得更多，煉金就顯得毫無意義。”
“但是十七條卑賤的生命換來一位智者與天齊壽的永生，難道不是一樁最劃算的生意？亞當也只活了九百三十歲。”
“顯得像有基督照拂似的。”
“我說的沒錯吧？”
“是相當劃算。偶爾我也在想，你不該那麽聽我的話。你想過嗎？”
威廉斯細細想來，確實難得幾回對安格斯的吩咐不聞不問，即使最後，他也按照安格斯的遺願將所有東西拋入湖底。他後知後覺地發現，不顧一切地論對錯顯得愚蠢非常，此時已經錯過了指責她虛偽的時機，他因此沈默不語。
“我本想親手殺了你。比如找一個可恥的借口，或者埋伏在路上，這很容易辦到，這裏盡是些懸崖峭壁。”
“就像你在克裏斯蒂安斯塔德殺害詹姆斯那樣。”
“我還以為你不清楚那件事呢。”
“細節上我並不非常清楚。”
“其實我並沒有做什麽特別或出格的舉動，我只是準備了一條船，告訴他乘上去，他不知道船身有一道不起眼的裂痕。”
“還有一件有趣的事，我們因為你瞞著我私自收集埃隆·布朗靈魂大吵一架後，我回到這裏來調查了你，附近的村民把我認成了詹姆斯。”
“把你？詹姆斯？”她又“咯咯咯”地大笑不止。
“也就是說，我的爺爺喬治跟我長的並不相像。”
“噢，是的，當然，他高大魁梧得多，不像你們兩個雞仔那麽幹癟瘦弱。”
“你要說我小時候幹癟瘦弱那是顯而易見的，可現在呢？”
“別說這個了。”
“我們跳支舞吧。”
“好啊。”
他們互相行禮問好，他挽住她那條開線的裙子，使她的肌膚不再暴露於空氣中。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頭，另一只手則交到他的手中。他們跳了兩曲緩慢的瓜德利爾舞，好像他們都能聽到那並不存在的鋼琴伴奏，他們跳了一曲接一曲。
威廉斯從來沒見過阿斯塔西亞跳舞的樣子，她的舞姿異常曼妙，就像一只翩翩飛翔的天鵝。他對她上哪兒學會這門技藝完全摸不著頭腦。
天色漸晚，夜幕降臨，他們漸入佳境。似乎那支幻夢中的鋼琴不停下，他們的舞步也不會停下。他們將要從地獄跳到煉獄，從煉獄跳到天堂。舞曲停了，威廉斯陷入了一個新的夢境。
他看見黑雲帶著壓城之勢滾滾而來，所有的居民都跑到街上奔走疾呼，就好像埃及受災和蛾摩拉被毀滅的那一日。天空把這個世界變成了黑白兩色，地上的人們如同大難當前地迎接審判。雲層中降下一個巨大的卵狀物體，並非天庭的使者和上帝本人。
威廉斯瞪著茫然的雙眼，發覺天空中懸掛的卵狀物正一下又一下地跳動，那根連接著上天的繩索似乎是一根臍帶，這是一個被胎膜和胎水包裹其中的巨大胎兒，他在空中呈綣縮的姿態安然入眠。他偶爾晃動手腳，似乎在表達對這個世界的不解。
人群聚集過來，他們不約而同地朝天上仰視，每一個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名胎兒身上。威廉斯透過那層粉白的薄膜，盡管艱難卻仍想要分辨出裏面那個東西。他突然意識到一只灰塵大小的白色小蟲正往他身上攀爬，然後是兩只，三只，四只……無數小蟲布滿他的全身，它們被他那打開的灼熱毛孔所吸引，無比熱切地想要湧入他的身體。他覺得渾身奇癢難忍，他必須找出這群蟲子的位置所在，確保它們每一只都被自己消滅，可他不管怎麽努力他都發現不了它們在哪兒。他身上變得越來越癢，他開始感到惡心，他想用火焰灼燒身體。
他看到那個胎兒的臉正是他自己。
威廉斯從夢中驚醒，他躺在舞廳的地板中央，四周是濃稠的黑色，黑暗一望無際。他擦亮一根火柴，金色的光點照亮他的手指，隨即開始搖曳，變得孱弱，最終在黑霧中消失不見。
“阿斯塔西亞！”沒有回答。他又擦亮一根火柴，依靠它摸著墻壁走到城堡外面。他想到他對這座建築的構造其實了如指掌，並不需要如此小心，更無需借助火柴。
他望見遙遠的天邊泛起青白，飽滿的白光在潮濕的霧氣裏衍射到整片深空。威廉斯好像變成了一塊被釘在地上的木板，他的雙目久久地註視著這番景象。城堡深處傳來一聲並不明顯的響動。他應該掉頭回去，可是他無論如何都挪不開步子，太陽逐漸升上地平線。那處又傳來微弱的咆哮，像牛羊這些家畜臨死前的悲鳴。
威廉斯步入了城堡。
這裏有好幾個花園連接幾座主體建築，最大的一座正處於舞廳和內庭之外，這裏原本種植著鮮花和綠樹，由三個園丁打理，現在長滿了半人高的青草。我和威廉斯艱費力地越過這些草叢，來到花園中間的教堂，因為屋頂和地板是木結構的，這裏受到的焚毀最為嚴重，掛在墻壁上的耶穌受難像和十字都不知所蹤。屋內也早已沒有了長凳存在的跡象，我們兩個坐在草叢裏，他將教堂外一個顯而易見的洞口指給我看，告訴我那裏是通往地下室的通道。伊特納斯的城堡地下室原本是關押敵軍與叛徒的監獄，第八代阿蓋爾勳爵將它改建成儲藏煉金材料的地窖，後續的幾任又把藏書和實驗器材搬進裏面。
古怪的咆哮自地下室傳出，威廉斯來到地下室的入口。天已經亮了大半，地下室的甬道送來一陣陣虛弱的呻-吟。他想推開那扇免遭火災的大門，卻發現門從裏面上了閥。他感到一陣憤怒，又焦頭爛額地回到內庭，取下墻壁上尚且完整的手斧。
他破門而入的那一刻，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沖他撲面而來。他環顧四周，空氣中彌漫著化學品和黴臭交織的氣味，一具穿著白裙的身體橫亙在潮濕發綠的地板上，苔蘚將裙擺染黑。威廉斯湊上前來，看到上面的點點血跡。
他蹲下來，將她擁抱在懷。阿斯塔西亞的臉頰上還有幾滴沒有滾落下來的銀色圓珠，她大口喘著氣，鮮艷的嘴唇裏不斷送出粉紅色的泡沫，一些黑色的血液已經在她白色的皮膚上凝結，她嘴角兩邊也有黑色的斑點。
威廉斯順著她拖在地板上的金發望去，黑色的木板和夾縫裏到處遍布銀色圓珠，還有幾處的銀色液體聚攏成很大一團，已經形成了湖泊。不遠處倒著兩三個一誇脫容量的玻璃瓶，一個瓶底裏還留著一些水銀。
他不知道她到底喝了多少。又一股夾雜著粉色泡沫和異味的血液從她嘴裏湧出，她雙手打顫，身體跟兩條腿不受控制地扭來扭去，水銀已經開始作用於她的神經系統，她的雙眼疲憊卻很努力地望著他。
威廉斯把她抱起來，掃開一張書桌上的雜物，阿斯塔西亞的呼吸已經非常微弱，發熱癥狀已經過去，有可能根本沒發生，她的手腳變得異常冰涼。
碳酸氫鈉，需要碳酸氫鈉。威廉斯飛奔到櫃子前，在一個個貼著看不清字的標簽的廣口瓶中翻找。他雙手顫抖地把一些粉末放在天秤的燒杯裏，書桌上又傳來一聲嗚咽。已經來不及了，哪裏也找不到水。
他突然有一個想法，他回到櫃子前，又跑到另一個櫃子，找出葡萄糖溶液的安瓿瓶。他試圖徒手掰開安瓿瓶的長頸，可手指怎麽也不聽使喚。他把安瓿瓶塞進嘴裏，用牙齒固定長頸，用力往下一掰。他嘗到了葡萄糖淡淡的甜味和他血液的鹹味，他慌亂地把葡萄糖導入稱好的粉末裏，徒手捏出一個白色的丸子。
他又撲回書桌，顫抖著把藥丸餵進阿斯塔西亞的嘴裏。那個白色的小球在唾液和血液的稀釋下漸漸變形，卻不斷在舌苔上跳躍、舞蹈……阿斯塔西亞已經無法完成吞咽的動作，她的雙目垂下，戰栗的幅度也在變小。一切都在飛快地隨時間逝去。
他手忙腳亂地找出註射器，重新打開一只安瓿瓶，從中吸了一點葡萄糖，他握住她的手腕，和冰一樣冷，皮膚變成近乎透明的白色，他找不到血管的位置。
“阿斯塔西亞！”他發現他的聲音顫抖得跟雙手一樣劇烈，根本算不上是一句完整的話。他想讓自己的語氣充滿憤怒，卻更近似一聲古怪的悲鳴。她的一頭金發已經變成了深沈的棕色，混合著大量的冷汗，雜亂地粘在她痛苦的臉龐。她不再吐出粉色的泡沫，雙唇輕輕合起。忽然她的嘴角抽動幾下，睜開藍色的雙眼，威廉斯緊緊攥著她的手腕，他還在徒勞地尋找靜脈。
她收緊手指，捏了威廉斯一下。她似乎想對他說什麽，可她嘴裏湧出的只有微弱、猙獰的咆哮，她竭盡全力，撞了一下威廉斯的手臂，註射器從他手中滑落，掉在書桌上，又滾到地上。
威廉斯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的眼睛，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渾身上下仿佛被兩匹馬撕裂那樣疼痛。他在巨大的折磨下，放下手中的一切，按住她反弓的身體。接連幾次都差點兒被她掙脫，他頭一次意識到死亡的力量如此之大。
直至所有的神情從她臉上消失不見，他伸手撫摸她頸部的動脈，俯下身聆聽她的胸膛，回應他的只有寂靜。
我不知道出於什麽目的，對他說，“你不能把一個哲學上的難題簡化成愛情故事。”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幹幹坐在那兒，好像在夢囈，他目光呆滯，似乎控制他身體的並不是他本人的靈魂。我聽見零星冰冷的詞語一個個飄進我的耳朵裏：“我祈求寬恕，仁慈的主請赦免我的罪，你曾經為我降臨人間，不要在我需要你的那日為尋求你而疲憊不堪。我請求你用煉獄的烈火焚燒我的心臟，只為我神思清醒，我請求你用荊棘纏繞的鞭子笞撻我的脊背，只為我耳畔清凈，我請求你用沸騰的瀝青灼燒我貪婪的靈魂，並叫冰湖的惡魔撕咬我的靈肉。我祈求這一切，因我不曾具備自我懲罰的勇氣。我將承受一切，直至我所有的罪孽洗凈的那日，再一次鑄造我的罪。”
我看到他眼裏木訥的狂熱，突然想到我父親以前的一個同事，當然他也是一位上院的議員，同時是個積極的民族主義者，一位優秀的階級捍衛者。他從不讀法國小說，不和美國人往來，即使是在囊中羞澀時遇見那些美國百萬富翁貌美如花的女兒，他討厭共和制度及其有關的一切。他認為法國人的血液裏都流著反抗與叛亂的因子，他們是世界上最邪惡的一群人。
他周而覆始地進行他那瘋狂接近自毀的祈禱，我把手掌放在他的攥著念珠的拳頭上。
“威廉斯，這沒有意義。”但他充耳不聞。
我喊了他好幾遍，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聲音漸微，我發覺他看著我的眼睛，他的眼睛正在黑暗中閃爍。我認識到一個錯誤，他的眼裏充滿了淚水，但是很難淌下臉龐。他的淚水很少，而眼眶又凹陷得太深。
“事實上沒有人會得到救贖，但這樣會讓你的心靈相對平靜，”他說，“我必須篤信基督，我不想我這輩子做不到一件對事。”
我們相對無言，他的夢囈終於停止，他的神色恢覆冷漠。
他一言不發地從地上起來，我跟在他的身後，我們從教堂出來，又繞回先前那條漆黑的走廊，回到城堡外面。樅樹下那塊圓形的扁石竟讓我生出懷念之感，仿佛它是我上一輩子中一個重要的意象，我所有重要的經歷無法離開它的身影而獨立存在。
我們一路走下懸崖，來到伊特納斯湖旁。湖水被月光染上的金色碎片更加清晰地躍然於我眼前。他握住我的雙手，我被嚇了一跳，後知後覺地發現，他在確認不死藥是否還牢牢地握在我手上。
“你是一個很好的人。”他正對我說。
“在你之前，我從來不知道這事。”
“不，這是真的，是真的，”他握著我的手越收越緊，“這是你應得的。”
我一個激靈，後退一步，手卻還被他用力攥著，就像他那日緊緊攥著阿斯塔西亞冰冷的雙手一般。
“送給你，這是給你的禮物。”他從牙齒之間裏擠出這句話，我不知道這句話的分量有多少，但我雙腳立刻發軟，差一點跪到地上。
“你不想要永生嗎？連你也不想嗎？為什麽？擁有無盡的壽命，可以做太多事情，你根本無法想象。”
“威廉斯，我這輩子只想去愛一個人。”我的聲音比他更加激動。
“你不能把一個哲學上的難題簡化成愛情故事……”他沖我喃喃道，手上的力道漸漸變小。我把那個圓形的瓶子放進他掌心，他怔仲地凝視自己的手掌，好像根本不認得這個瓶子。
月亮升上高空，霧氣漸濃，威廉斯面對湖水矗立了很久，我一直站在他身後。最終，他揚起捏著不死藥的手，像敬禮那樣，把瓶子甩上半空。那個圓圓胖胖的瓶子，像一道劃破夜空的流星，一眨眼便隕落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威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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