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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到這裏，一點實在的感覺都沒有，好像他在講一個完全虛構的故事。事實上如果我叫他證明，除了這座什麽都沒有的焦黑建築外，他根本拿不出任何證據。說不定他根本就不姓阿蓋爾。
我們靜坐了一會兒，風輕輕吹到我們臉上，使人沈醉。天既不很藍也不很灰，卻跟伊特納斯湖有一條清晰的分界線，使眼前之景不如我期望的那麽美了。我感覺他沒什麽要講的，就主動問他，“然後你一把火把這裏燒了，就這麽結束了嗎？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結束了，就這麽簡單。”
我們兩個又抽了一會兒煙，夜幕漸漸降臨，風變得越來越大，快要到回去的時候了。
“安格斯在筆記中這樣寫道：不死藥的制作材料包含了十七個相近的靈魂，必須要十七個……隨後安妮走上了祭壇，是第十五個……”他喃喃道，低沈的聲音像在給人哀悼。
“只有魔鬼和天使才能收割靈魂。”我說道。
“人們相信這樣一種哲理，背負苦難、甘受折磨的人，更容易抵達幸福的彼岸。安格斯活了一百多歲，他憑什麽活那麽久？”
“或許是因為那塊利維坦的鱗片。”
“鱗片？你居然覺得是鱗片？”威廉斯的語氣沒有什麽太大的起伏，我卻聽出了大失所望的味道。到了這個時候，我對安格斯怎樣實現長壽提不起太大興趣，我已經不想再糾結細枝末節上的問題。但我依然在思考如何才算得上是一名不算太糟糕的聽眾。
“折磨是毫無道理的，”我說，“約伯在渾身生滿毒瘡、詛咒自己的誕生日前，他也是個富於名望且幸福的人，對於這樣一個人，一萬四千只羊和七千只羊並沒有太大區別。這世界上沒有多少人在看清南海公司的真實面目之後還願意傾囊購買股票。*”
“他的楚痛是必須的，這是一個面見上帝的過程，一條真正的贖罪之路。他得允於上帝的垂憐，作為人類的象征，參與這個世間最惡毒的考驗。必須如此，面見上帝是一種特權，為了讓信仰的律法更顯公平，對見不到的上帝的普羅大眾，它同時也是一種罪孽，他們的虔誠並不比約伯更少。”
我清楚輪軌蒸汽汽車背後齒輪的個數和運作原理，但我仍然不會去嘗試理解一臺日夜不休的機器有多麽辛勞，正如我面對耶穌的信仰者一樣。也有可能我還在一個極端自私的年紀，甘願為信仰而死的人不在我的交友範疇內。尤其是他們總是喜歡將自己忠誠的程度與死後的命運聯系在一起，我甚至不解是為上帝而信仰還是為自己而信仰。
但教徒們純粹美好的願景不應該被抹去，沒有任何人能批判一位母親為病子祈禱的行為是一種愚昧無知的迷信體現，或給她扣上服從繁衍本能的帽子，怒斥她喪失作為人的基本存在意義，即獨自思考能力。我認為對一切蒙昧的批判不能脫離應有的良知，哪怕這種良知只存在於精神層面上。它對現實也一定有著意義。我想我們即使在現在批判宗教對人美好一面的異化，對人心的荼毒，對思維的麻痹，但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仍然需要宗教或是別的什麽等量之物。即使一個人不信上帝，他也必須要有所信仰，或者說人就是這樣一種生物，因為思想和智慧使我們變得脆弱不堪。直到人類的世界歸於沈寂前，這種信仰都將永遠以世代的方式傳遞不息。
“讓全世界人來做幸福還是痛苦的選擇題，我想沒有人會選錯。”我說。
我知道他並沒有與我討論矛盾對立統一關系的心情。他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說，“興許值得高興的是，我們還有選擇的權利。那些主動選擇痛苦的人，看起來也比被迫承受不論是幸福還是痛苦的人，都要幸福得多。”
我渴望新時代的來臨，一個上上下下由法律構築的井然有序也更為平等的社會。我還不至於幼稚到以為烏托邦會成為人道精神的一種可能。天平微微傾斜的世界有可能對我們來說會更加友好。我聽了他的話後陷入了長久的無言。
“她自愛丁堡不知所蹤的那個禮拜，我沒有想太多，我以為她終於對我的乏味厭煩了，下定決心去找別個男人。可是我微弱的預知一直催促我，事實並非如此。於是我來到倫敦，看到的是這樣一番超乎我畢生想象功力的場景。再也沒有人會使用禁忌的咒術把自己藏在白教堂區的地下室房間，我反應過來，一下子大夢初醒，因為埃隆·布朗的孤魂尚且游蕩在那個地方。她正在急不可耐地搜尋……她對我說，她必須這樣做，如若不然，她就會……”
“就會怎樣？”
“在倫敦共同生活的最後一段日子，她又一次從我身邊逃走。我把我能想到的，她本該在伊特納斯享受到的生活都給了她，我們雇傭最訓練有素的仆人，買最好的房子，最大的馬車，最富名氣的瓷具，可就這樣，她不置一詞，不發一問，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誰能想到我跟她剛剛相識那時候，她像影子一樣成天跟著我，甚至會直至天涯海角，我完全相信她有可能這麽做，她是個不符合常理的人，否則不會不放過我工作的地方。我當時還在註冊前實習醫師培訓，一個來自外國大學卻非萊頓大學*的畢業生，最不允許卻不得不成了最招搖過市的一個。”
“她跟你去了聖托馬斯醫院？在工作日的白天也去？”
“那麽我只能說，她是同事中不怎麽拋頭露面的一個，我三番五次地警告她別到這裏來，她根本不把我當回事。後來我真正的同事說這個素未謀面的同事現在倒經常出面了。”他說得很輕快，這讓我感到，即使他不喜歡她，那也是段很愉快的時光，以至於我能從他的語氣裏捕捉到一線不易令人察覺的留戀。
“我先前就想問，你為什麽不去萊頓大學*念書？”
“我原先最想研究的方向是精神病學，我慕名來到巴黎*，兜兜轉轉卻一無所獲，我心灰意冷地前往德國，在那裏落定塵埃。其實當我真正接觸這門學科，我想象中五光十色的泡沫全都破了，一下子消散在天上，不留一點痕跡，就好像從不存在。你能想象到所有負面的詞語對它加以形容都不為過，一部更無厘頭也更面面俱到的動植物和化學的綜合學科，這便是我將來的一生都要甘之如飴侍奉的東西。我又難過又高興，一切都那麽自然，如此水到渠成，安格斯教會我的東西，總有一天要派上用場。”
我在他臉上觀察了很久，可那上面沒有露出我期待的變化。
“在殺害安格斯之後，我很害怕，待這種害怕持續很長一段時間，以至於我深覺疲憊時，它就會停下。隨之而來的是一種致命和可恨的空虛。我開始對一切充滿憤怒，忽然又感覺所有事都無所謂，真相遲早都會敗露。我意識到我毀壞了他的夢想，打破了所有人的希望，這一點讓我如釋重負。我升入了愛丁堡大學的醫學院，把那裏當成理想的歸宿。
“愛丁堡大學以嚴謹的治學與學風聞名，可你知道，一個愛丁堡大學的外科學生未必比哈羅公學的學生高尚。因為那裏本來就是其中之一要接收他們的地方。即使這僅僅只是很少一部分人，因為大多數學生正在為規劃未來而苦惱，對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年輕人來說也足夠了，我遭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很快從愛丁堡大學退學，我以為我從此會一蹶不振，成為一個終日無所事事，游手好閑的人。你知不知道我十分痛苦，我很想要知道，很想要理解，但是我什麽都做不到。”
他說到這裏有些語無倫次，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說明安格斯的死還是對大學生活的不適。過了一會兒，他恢覆了平靜，我能聽到他有規律的呼吸，知道他又回到那種麻木的狀態。
煙已經抽完了，我們只好坐著觀賞紅色的落日。
好像知道我在乎什麽似的，他很快接著說，“我把安格斯的殘肢斷臂收集起來，放入了伊特納斯湖裏，他的血在湖面上像一尾紅色的蛇，暈染來開，越游越遠。再往後，這條紅蛇把阿斯塔西亞送到了我身邊。我見到她的第一眼就產生一種強烈的感覺，警鈴在我心裏大作不停，她就是伊特納斯湖為我編織的夢。十六歲時它小心翼翼地讓我瞥見一角，在疑心我不夠虔誠時又對我略施懲罰。它後來成了一位對人類太過放心的上帝，輕信我不會為任何人與事動搖的美好品質，也許我想錯了，它僅僅是把我當作度量人性的工具，懷揣惡意等待觀察我最後的了局。”
遍閱索福克勒斯的最忠實的宿命論信徒也會訝異，威廉斯早在兒時就透過伊特納斯湖窺見了自己未來的命運。我也同樣驚訝，我一開始將那一幕認定是一種夢魘或一只真正的怪物。但是伊特納斯湖裏什麽也沒有，從不結冰，也沒有魚兒躍出水面，它存在的唯一作用就是為阿蓋爾家族一代又一代人提供祭祀的場所。
“我發現她殺了人，同樣感到非常害怕。或許你認為這是不可理喻的，畢竟我本身就是個罪大惡極之人。可我當時確實抱著如此的感覺，我認為她不該殺害一個無辜之人，那個倒黴蛋原本只是個三號房間的住客。我一進門就開始跟她吵架，應該說是我朝她發脾氣時，心裏或多或少有些不安。
“她也稱得上是名占蔔師，擁有隨時揭我老底的權力。可是她最後什麽也沒有說，只是問了我兩遍我相信不相信她，我說當然不，表現出對她極端的憎惡。她徹底不作聲後，我的憤怒催使我用一種最殘忍的方式叫她的靈魂回到原本的肉身。我拿起桌上切面包的小刀，一下子紮進那個倒黴男人的心臟，他激烈的痛苦頃刻間釋放了我所有的困頓與怨憤，我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輕松。”
阿斯塔西亞說的沒錯，他是一個壞蛋，一個非常的惡棍，永遠只叫自己快活地生活，如若不然，那誰都別想好過。但是我沒有辦法討厭他。
“我被一種情緒蒙住雙眼，就像一個不會游泳的人掉進池塘，在發覺可以在塘底立住腳跟前，他都會用盡全力掙紮呼救。我將她囚禁在閣樓，心中惴惴不安，我對她的叛變懷著莫大恐懼。其實我的經歷不乏背叛，可我唯獨無法容忍阿斯塔西亞的叛變，只有她不行。”
“因為你把她當成一件物品。”我說。
威廉斯很溫和地笑了笑，“在這一點上她並沒有吃太大虧，她唯一想要的就是不死藥。”
“那麽她的願望實現了嗎？”
威廉斯掏了掏口袋，把一個東西放在我手心上，那是個胖乎乎的球形小香水瓶，在鑲著紅邊的金黃色餘暉中，閃爍出無限的光澤。我久久地看著那個瓶子，但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心裏也沒有我無數次的預想中那麽激動。這只其貌不揚的玻璃小瓶裏，裝著這個宇宙所有的秘密。
“在安頓好了斯特裏特和阿斯塔西亞，為解開我心中的謎題，我回到近十年未歸的伊特納斯山莊。除了兩年前我即將離開愛丁堡準備向倫敦啟程的那一次——臨行前我向這棟烏黑古板的廢墟遠遠地望了一眼，像是看見一只垂死的烏鴉半躺在山頂。
“你朝伊特納斯湖右邊那塊樹林看，我當時就在那個地方，來回打轉，在瓢潑大雨中走了近三個小時的山林小路。譏諷極了，我竟然徹底忘記了這個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我曾用小刀在每一棵書上刻過它們的林奈式雙名。在樹樁上我還會刻下我估算得出的樹齡。什麽都沒了，被雨水沖刷了個幹凈。當我狼狽地從森林裏鉆出來，我透濕的衣服裏裏外外都是泥濘。因為濕衣我冷得瑟瑟發抖，但是我沒什麽可抱怨的，也沒有能去取暖的地方。我已經是個成人了。
“我耗盡體力爬到伊特納斯城堡門前，推開那扇不存在的橡木大門，與堆積如山的灰塵作徹夜鬥爭，什麽也沒有，全部成了粉末，回歸到了土壤裏，這些松動的石墻只有一天會被推倒，這裏會升起新的大樓。
“我又渴又餓又冷，灰溜溜地走下山坡，朝伊特納斯湖反方向的原野裏走。連綿不斷的雨水把草原變成了無數個池塘。我在沼澤地裏幾乎寸步難行，知道有個好心的農民把我帶回他家，他的妻子為我端來一壺煮好的咖啡。
“農民把他自己的衣服借我穿，我得以脫下濕衣，叫他們烤幹。屋內升起暖洋洋的爐火，我拿出幾個銀幣，想付柴火錢，你知道我往往不到萬不得已不想虧欠於人。他們臉色難堪地圍著我看，盡管如此，還是把錢收下。農民的妻子說我很眼熟，然後那個農民突然問我是不是詹姆斯·阿蓋爾。我整個人都僵在原地。很快我反應過來，把阿斯塔西亞的畫像拿給他們看，農民說，沒錯，她就是艾莉西亞，他很奇怪我為什麽要問他這種事。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辦法思考，好像有兩只馬蜂鉆進我左右各一邊的耳朵，我感覺到刺痛和惱人的噪音。我站起身來，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只好又坐回去。然後我對他們說，我不是詹姆斯·阿蓋爾。農民訕笑說，我確實跟他印象中的不太一樣，年齡也不能吻合。
“他隨後問我是不是詹姆斯的兒子，我這時已經不大想說話了。我一心只想回到倫敦，伊特納斯的世界正在我身後崩塌，一切都由殘忍的伊特納斯湖伊始。我感覺到我即將沈淪在無聲的夢裏，卻猛然警覺我是一只永遠自由的雨燕。我跳了起來，沖出農民的家門，他在我身後大喊大叫，我充耳未聞。我心裏有個低低的聲音一直催促著：必須要完成，必須要完成……”
“必須要完成。”我重覆了一遍。
“必須。”
我很想說些煞風景的話，譬如永生本身就是一個悖論，如果它真實存在，要將人類之愛置於何地？造物主在創世七日之際，不至於犯下如此荒謬的錯誤。
這個時候，太陽慢慢地沈到湖底，天邊的月亮漸漸浮現出它銀色的身影，就像格裏姆肖*的油畫一樣，金銀交織的月盤光輝將它附近的天空和雲層都點亮了。濃密的月色在曠野中展現出奇異之美，墨綠色的黑夜像河水那樣寂靜地流淌。到夜半時分，夜色將會像河水合流愈來愈稠。
我看到的是一幅更加震撼人心的光景，月光像火一樣把伊特納斯湖點著，那塊水銀一般的鏡面上反射出無數微小的光的粒子，仿佛無數個在水裏浮沈的小精靈。湖與月的交相輝映，讓慢慢沈寂下去的夜越來越亮，不久就近乎白晝。
我意識到，故事還遠遠沒能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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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麽結束了，就這麽簡單。”
我們兩個又抽了一會兒煙，夜幕漸漸降臨，風變得越來越大，快要到回去的時候了。
“安格斯在筆記中這樣寫道：不死藥的制作材料包含了十七個相近的靈魂，必須要十七個……隨後安妮走上了祭壇，是第十五個……”他喃喃道，低沈的聲音像在給人哀悼。
“只有魔鬼和天使才能收割靈魂。”我說道。
“人們相信這樣一種哲理，背負苦難、甘受折磨的人，更容易抵達幸福的彼岸。安格斯活了一百多歲，他憑什麽活那麽久？”
“或許是因為那塊利維坦的鱗片。”
“鱗片？你居然覺得是鱗片？”威廉斯的語氣沒有什麽太大的起伏，我卻聽出了大失所望的味道。到了這個時候，我對安格斯怎樣實現長壽提不起太大興趣，我已經不想再糾結細枝末節上的問題。但我依然在思考如何才算得上是一名不算太糟糕的聽眾。
“折磨是毫無道理的，”我說，“約伯在渾身生滿毒瘡、詛咒自己的誕生日前，他也是個富於名望且幸福的人，對於這樣一個人，一萬四千只羊和七千只羊並沒有太大區別。這世界上沒有多少人在看清南海公司的真實面目之後還願意傾囊購買股票。*”
“他的楚痛是必須的，這是一個面見上帝的過程，一條真正的贖罪之路。他得允於上帝的垂憐，作為人類的象征，參與這個世間最惡毒的考驗。必須如此，面見上帝是一種特權，為了讓信仰的律法更顯公平，對見不到的上帝的普羅大眾，它同時也是一種罪孽，他們的虔誠並不比約伯更少。”
我清楚輪軌蒸汽汽車背後齒輪的個數和運作原理，但我仍然不會去嘗試理解一臺日夜不休的機器有多麽辛勞，正如我面對耶穌的信仰者一樣。也有可能我還在一個極端自私的年紀，甘願為信仰而死的人不在我的交友範疇內。尤其是他們總是喜歡將自己忠誠的程度與死後的命運聯系在一起，我甚至不解是為上帝而信仰還是為自己而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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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全世界人來做幸福還是痛苦的選擇題，我想沒有人會選錯。”我說。
我知道他並沒有與我討論矛盾對立統一關系的心情。他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說，“興許值得高興的是，我們還有選擇的權利。那些主動選擇痛苦的人，看起來也比被迫承受不論是幸福還是痛苦的人，都要幸福得多。”
我渴望新時代的來臨，一個上上下下由法律構築的井然有序也更為平等的社會。我還不至於幼稚到以為烏托邦會成為人道精神的一種可能。天平微微傾斜的世界有可能對我們來說會更加友好。我聽了他的話後陷入了長久的無言。
“她自愛丁堡不知所蹤的那個禮拜，我沒有想太多，我以為她終於對我的乏味厭煩了，下定決心去找別個男人。可是我微弱的預知一直催促我，事實並非如此。於是我來到倫敦，看到的是這樣一番超乎我畢生想象功力的場景。再也沒有人會使用禁忌的咒術把自己藏在白教堂區的地下室房間，我反應過來，一下子大夢初醒，因為埃隆·布朗的孤魂尚且游蕩在那個地方。她正在急不可耐地搜尋……她對我說，她必須這樣做，如若不然，她就會……”
“就會怎樣？”
“在倫敦共同生活的最後一段日子，她又一次從我身邊逃走。我把我能想到的，她本該在伊特納斯享受到的生活都給了她，我們雇傭最訓練有素的仆人，買最好的房子，最大的馬車，最富名氣的瓷具，可就這樣，她不置一詞，不發一問，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誰能想到我跟她剛剛相識那時候，她像影子一樣成天跟著我，甚至會直至天涯海角，我完全相信她有可能這麽做，她是個不符合常理的人，否則不會不放過我工作的地方。我當時還在註冊前實習醫師培訓，一個來自外國大學卻非萊頓大學*的畢業生，最不允許卻不得不成了最招搖過市的一個。”
“她跟你去了聖托馬斯醫院？在工作日的白天也去？”
“那麽我只能說，她是同事中不怎麽拋頭露面的一個，我三番五次地警告她別到這裏來，她根本不把我當回事。後來我真正的同事說這個素未謀面的同事現在倒經常出面了。”他說得很輕快，這讓我感到，即使他不喜歡她，那也是段很愉快的時光，以至於我能從他的語氣裏捕捉到一線不易令人察覺的留戀。
“我先前就想問，你為什麽不去萊頓大學*念書？”
“我原先最想研究的方向是精神病學，我慕名來到巴黎*，兜兜轉轉卻一無所獲，我心灰意冷地前往德國，在那裏落定塵埃。其實當我真正接觸這門學科，我想象中五光十色的泡沫全都破了，一下子消散在天上，不留一點痕跡，就好像從不存在。你能想象到所有負面的詞語對它加以形容都不為過，一部更無厘頭也更面面俱到的動植物和化學的綜合學科，這便是我將來的一生都要甘之如飴侍奉的東西。我又難過又高興，一切都那麽自然，如此水到渠成，安格斯教會我的東西，總有一天要派上用場。”
我在他臉上觀察了很久，可那上面沒有露出我期待的變化。
“在殺害安格斯之後，我很害怕，待這種害怕持續很長一段時間，以至於我深覺疲憊時，它就會停下。隨之而來的是一種致命和可恨的空虛。我開始對一切充滿憤怒，忽然又感覺所有事都無所謂，真相遲早都會敗露。我意識到我毀壞了他的夢想，打破了所有人的希望，這一點讓我如釋重負。我升入了愛丁堡大學的醫學院，把那裏當成理想的歸宿。
“愛丁堡大學以嚴謹的治學與學風聞名，可你知道，一個愛丁堡大學的外科學生未必比哈羅公學的學生高尚。因為那裏本來就是其中之一要接收他們的地方。即使這僅僅只是很少一部分人，因為大多數學生正在為規劃未來而苦惱，對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年輕人來說也足夠了，我遭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很快從愛丁堡大學退學，我以為我從此會一蹶不振，成為一個終日無所事事，游手好閑的人。你知不知道我十分痛苦，我很想要知道，很想要理解，但是我什麽都做不到。”
他說到這裏有些語無倫次，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說明安格斯的死還是對大學生活的不適。過了一會兒，他恢覆了平靜，我能聽到他有規律的呼吸，知道他又回到那種麻木的狀態。
煙已經抽完了，我們只好坐著觀賞紅色的落日。
好像知道我在乎什麽似的，他很快接著說，“我把安格斯的殘肢斷臂收集起來，放入了伊特納斯湖裏，他的血在湖面上像一尾紅色的蛇，暈染來開，越游越遠。再往後，這條紅蛇把阿斯塔西亞送到了我身邊。我見到她的第一眼就產生一種強烈的感覺，警鈴在我心裏大作不停，她就是伊特納斯湖為我編織的夢。十六歲時它小心翼翼地讓我瞥見一角，在疑心我不夠虔誠時又對我略施懲罰。它後來成了一位對人類太過放心的上帝，輕信我不會為任何人與事動搖的美好品質，也許我想錯了，它僅僅是把我當作度量人性的工具，懷揣惡意等待觀察我最後的了局。”
遍閱索福克勒斯的最忠實的宿命論信徒也會訝異，威廉斯早在兒時就透過伊特納斯湖窺見了自己未來的命運。我也同樣驚訝，我一開始將那一幕認定是一種夢魘或一只真正的怪物。但是伊特納斯湖裏什麽也沒有，從不結冰，也沒有魚兒躍出水面，它存在的唯一作用就是為阿蓋爾家族一代又一代人提供祭祀的場所。
“我發現她殺了人，同樣感到非常害怕。或許你認為這是不可理喻的，畢竟我本身就是個罪大惡極之人。可我當時確實抱著如此的感覺，我認為她不該殺害一個無辜之人，那個倒黴蛋原本只是個三號房間的住客。我一進門就開始跟她吵架，應該說是我朝她發脾氣時，心裏或多或少有些不安。
“她也稱得上是名占蔔師，擁有隨時揭我老底的權力。可是她最後什麽也沒有說，只是問了我兩遍我相信不相信她，我說當然不，表現出對她極端的憎惡。她徹底不作聲後，我的憤怒催使我用一種最殘忍的方式叫她的靈魂回到原本的肉身。我拿起桌上切面包的小刀，一下子紮進那個倒黴男人的心臟，他激烈的痛苦頃刻間釋放了我所有的困頓與怨憤，我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輕松。”
阿斯塔西亞說的沒錯，他是一個壞蛋，一個非常的惡棍，永遠只叫自己快活地生活，如若不然，那誰都別想好過。但是我沒有辦法討厭他。
“我被一種情緒蒙住雙眼，就像一個不會游泳的人掉進池塘，在發覺可以在塘底立住腳跟前，他都會用盡全力掙紮呼救。我將她囚禁在閣樓，心中惴惴不安，我對她的叛變懷著莫大恐懼。其實我的經歷不乏背叛，可我唯獨無法容忍阿斯塔西亞的叛變，只有她不行。”
“因為你把她當成一件物品。”我說。
威廉斯很溫和地笑了笑，“在這一點上她並沒有吃太大虧，她唯一想要的就是不死藥。”
“那麽她的願望實現了嗎？”
威廉斯掏了掏口袋，把一個東西放在我手心上，那是個胖乎乎的球形小香水瓶，在鑲著紅邊的金黃色餘暉中，閃爍出無限的光澤。我久久地看著那個瓶子，但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心裏也沒有我無數次的預想中那麽激動。這只其貌不揚的玻璃小瓶裏，裝著這個宇宙所有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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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朝伊特納斯湖右邊那塊樹林看，我當時就在那個地方，來回打轉，在瓢潑大雨中走了近三個小時的山林小路。譏諷極了，我竟然徹底忘記了這個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我曾用小刀在每一棵書上刻過它們的林奈式雙名。在樹樁上我還會刻下我估算得出的樹齡。什麽都沒了，被雨水沖刷了個幹凈。當我狼狽地從森林裏鉆出來，我透濕的衣服裏裏外外都是泥濘。因為濕衣我冷得瑟瑟發抖，但是我沒什麽可抱怨的，也沒有能去取暖的地方。我已經是個成人了。
“我耗盡體力爬到伊特納斯城堡門前，推開那扇不存在的橡木大門，與堆積如山的灰塵作徹夜鬥爭，什麽也沒有，全部成了粉末，回歸到了土壤裏，這些松動的石墻只有一天會被推倒，這裏會升起新的大樓。
“我又渴又餓又冷，灰溜溜地走下山坡，朝伊特納斯湖反方向的原野裏走。連綿不斷的雨水把草原變成了無數個池塘。我在沼澤地裏幾乎寸步難行，知道有個好心的農民把我帶回他家，他的妻子為我端來一壺煮好的咖啡。
“農民把他自己的衣服借我穿，我得以脫下濕衣，叫他們烤幹。屋內升起暖洋洋的爐火，我拿出幾個銀幣，想付柴火錢，你知道我往往不到萬不得已不想虧欠於人。他們臉色難堪地圍著我看，盡管如此，還是把錢收下。農民的妻子說我很眼熟，然後那個農民突然問我是不是詹姆斯·阿蓋爾。我整個人都僵在原地。很快我反應過來，把阿斯塔西亞的畫像拿給他們看，農民說，沒錯，她就是艾莉西亞，他很奇怪我為什麽要問他這種事。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辦法思考，好像有兩只馬蜂鉆進我左右各一邊的耳朵，我感覺到刺痛和惱人的噪音。我站起身來，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只好又坐回去。然後我對他們說，我不是詹姆斯·阿蓋爾。農民訕笑說，我確實跟他印象中的不太一樣，年齡也不能吻合。
“他隨後問我是不是詹姆斯的兒子，我這時已經不大想說話了。我一心只想回到倫敦，伊特納斯的世界正在我身後崩塌，一切都由殘忍的伊特納斯湖伊始。我感覺到我即將沈淪在無聲的夢裏，卻猛然警覺我是一只永遠自由的雨燕。我跳了起來，沖出農民的家門，他在我身後大喊大叫，我充耳未聞。我心裏有個低低的聲音一直催促著：必須要完成，必須要完成……”
“必須要完成。”我重覆了一遍。
“必須。”
我很想說些煞風景的話，譬如永生本身就是一個悖論，如果它真實存在，要將人類之愛置於何地？造物主在創世七日之際，不至於犯下如此荒謬的錯誤。
這個時候，太陽慢慢地沈到湖底，天邊的月亮漸漸浮現出它銀色的身影，就像格裏姆肖*的油畫一樣，金銀交織的月盤光輝將它附近的天空和雲層都點亮了。濃密的月色在曠野中展現出奇異之美，墨綠色的黑夜像河水那樣寂靜地流淌。到夜半時分，夜色將會像河水合流愈來愈稠。
我看到的是一幅更加震撼人心的光景，月光像火一樣把伊特納斯湖點著，那塊水銀一般的鏡面上反射出無數微小的光的粒子，仿佛無數個在水裏浮沈的小精靈。湖與月的交相輝映，讓慢慢沈寂下去的夜越來越亮，不久就近乎白晝。
我意識到，故事還遠遠沒能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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