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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十種大大小小的餐盤擺滿了餐廳的長桌，從餐桌這一頭走到那一頭，竟然要一個成人足步走上二十秒。這所宮殿式博物館的正中，燈光之下如珠寶般耀眼奪目的各色菜式。與此同時，桌布泛黃的邊沿，燭臺上經久不拭的灰塵使所有可口的東西像廉價劇院裏打了蠟的模型。
“喝點葡萄酒嗎？想必你在倫敦喝了很多酒。”安格斯說。
他喉嚨裏那些沙沙作響的動靜聽起來仿佛一臺做工粗糙的蒸汽機，似乎把吊燈和落地燭臺都震得左右搖晃。他的笑臉像一塊尖銳的玻璃，註視著他讓威廉斯心裏格外難受。威廉斯對安格斯的感覺是很奇怪的，從他記事起，安格斯沒有哪一句話不充滿真誠的關切和柔情，隨著安格斯年歲增長，卻一天比一天令人厭煩。安格斯蒼老而變得時而沙啞時而尖細的嗓音，在他威廉斯來要麽是嘲諷要麽是噪音，否則這一聲音如此刺耳簡直毫無道理。
威廉斯忽然覺得現實與自己離得非常遙遠。他在對我講述這一經歷時承認我先前是對的，作為不用再在目的地上費勁的渾渾噩噩人生之代價，你必須接受在同一個地方打轉的命運。
然而當他擡起頭來觀察到那盞黃銅吊燈，這些懸掛著的水晶、扶著蠟燭的黑彩丘比特雕塑和黃銅上地圖般的銹跡都還是他最熟悉的模樣，他忽然產生一種堅定的信念，他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他自小在這裏長大，早已在此紮下深根，沒有什麽人能把他從這裏帶走。他屬於伊特納斯，伊特納斯是他的一個部分。就像人需要呼吸才能活著，就像童年的回憶因為有了夏季而永不雕零。安妮·阿蓋爾、利蒂西婭·勞倫斯和埃隆·布朗一定是他某個白日夢裏的人物。因為有一個漫長的夏天，他沈迷歌唱、作詩和漫步林間。
他眼瞧著神色疲憊的格雷厄姆替他倒酒，註意到這個素凈的高個子女人兩頰深深凹陷，幹瘦得像一具屍體，而這是他以前從來不曾註意到的。
威廉斯既沒有把酒杯推開，也不再對安格斯惡語相向，他平靜地旁觀安格斯享用這些神奇佳肴。起初安格斯興致勃勃地把大塊鹿肉塞進嘴巴，好像要趕著去做什麽事，完全失去了鄉紳貴族們頗引以為傲的那種做什麽事都慢吞吞的風度。可是他能吃下飯說明身體逐漸轉好，威廉斯由衷感到欣慰，健康的安格斯似乎遠不如死氣沈沈的安格斯來的聒噪。
他看著威廉斯，很快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吃一點吧。”他的眼神裏似乎帶著閃爍的懇求，“什麽也不吃，肚子得多難受啊。”
威廉斯仍然那麽盯著他，他把餐具放下，將餐盤推遠了。
“你看，這些全是你最喜歡的，鹿肉、兔腰、比目魚、鮭魚。”
威廉斯沒有答言。
“那這樣吧，親愛的威爾，為什麽我們不能像往常那樣坐下來說說你又在書中學了什麽又好又新穎的知識了呢？不止這些，格雷厄姆還準備了蜂蜜、牛奶和切達奶酪。”
威廉斯單單凝視著他。
“好，我們就來說說其他的，比如……威廉斯，我說你是最好的一個，我有沒有說假話？”
威廉斯眨了一下眼睛，過了很久，他回答說，“沒有。”他說這句話仿佛要調用全身的力氣，又好像一滴輕輕飄下來的雨。
“有一件事情我不曾與你說過，當然也無從談起是說謊，安妮·阿蓋爾幾天前拜訪我時，帶著她那本獨一無二的日記。這本日記顯然不會審時度勢，不過翌日便不知所蹤，但是我知道上面的內容，現在請聽我道來，或許你心裏早就明白，安妮·阿蓋爾不是你的親生母親。”
威廉斯全然不知，安格斯高估了他的預言水平。
“她在用羽毛筆吐露心事時很愧疚，她認為她僅憑血脈定親疏的行為深深地傷害了你，因為……”安格斯說到這裏，劇烈地咳起來，格雷厄姆突然露出一副如臨大敵的表情，她既不上前采取措施，也不萬分驚恐從此地逃離。她只是矗立在原地，渾身輕輕顫抖，畏懼地凝視安格斯。風暴般迅猛的咳嗽聲很快消失在餐廳上空。
安格斯露出愧疚的神色，沒能一口氣把話說完仿佛是違背信仰那樣的重大罪過。“在你父親詹姆斯離開英國之前，安妮也懷上了兩個孩子，他們生下來時很健康，那時你一歲，經常趴在床上觀察這兩個更小更皺的嬰兒。盡管詹姆斯死了，但是安妮覺得這樣的生活能夠維持到她溘然長逝，也不失為一種人生的和諧。還能更完美嗎？垂垂老矣之際，三個年紀相仿的漂亮的孩子帶著滿堂兒孫在她膝下承歡，可是不到一年，那兩個孩子相繼離開人世。這時的她心灰意冷，再也不相信人間有任何真情。”
威廉斯一動不動地坐著。
“但是有很重要的一點你必須知道，安妮·布朗的祖母出嫁前名叫伊麗莎白·阿蓋爾，她當時是僅次於艾莉西亞·阿蓋爾之後的我最喜歡的一個孩子，我弟弟的孫女，她為什麽會嫁給那種人？你不知道艾莉西亞是誰嗎？她是你母親。”
威廉斯想說點什麽，他微微張嘴時話就消失在了喉嚨裏。
“前不久，至多一個半月以前，我給安妮寫了封信，信上說：伊特納斯山莊不日舉行一個重要的魔法儀式，如果你能帶威廉斯共同前來赴約，我會非常高興，如若不能，我將表示十分遺憾。”
威廉斯明白了，埃隆·布朗看到了這封信。
“威廉斯，格雷厄姆端來了你的寶物，要是我牙齒不疼，也想喝上滿滿一杯蜂蜜牛奶。格雷厄姆，你會端來一杯蜂蜜牛奶吧？”格雷厄姆含含糊糊點著頭，從身旁那扇比較近的門走出去。
“還有很多事情，當然不止安妮的親筆。但看在我年紀的份上，如果不經人提點一二，我感覺有些不知所措。從去年開始，安妮在記錄中筆鋒一轉，所有的事在她筆下都顯得格外悲哀。她似乎逐漸接受了人死不能覆生的事實，當她把視線轉向你，她驚訝地發現，她根本不認識你。但奇怪的是你依然記得她。當我可親可敬的亨利·弗拉德蓋特逝世，她從阿爾茅斯小鎮回家後，用顫抖的雙手寫下自己的心情。如果那本日記還在，你很容易看出那些單詞寫得七扭八歪。她害怕你這件事讓我感到很難過，這個世界上很少有母親害怕子女。盡管如此，你還是那麽喜歡她。為什麽艾莉西亞這麽早就離開了我們？”
威廉斯第一次看見安格斯流下眼淚。因為他的眼眶凹陷得太深，皮膚上遍布皺紋，眼淚停留在臉頰上，漸漸鋪散開來。不一會兒那層薄薄的淚水被室內的溫暖烘幹了，一切恢覆如常，安格斯看起來仍對他安和地微笑，一臉期望地等待威廉斯向他提出求助。
“我沒怎麽聽過艾莉西亞這個名字。”
“這是很自然的事，就像你從來不記得你有個父親。”
“如果沒有父親我也能好好生活，那現在知道他與否根本沒什麽意義。”
“但我還是必須對你坦誠交代，是我謀害了詹姆斯，我從沒見過這麽漂亮又聰慧過人的孩子，所以我迫切地對他說：我需要利維坦的一塊鱗片，如果不能拿它入藥，很快我就會進入墳墓。我跟他一起出發去了波羅的海。”
“你讓我感到惡心。”
“威爾，這是確實的事，我是個老人，又是你的血親，當你眼睛開始變得明亮，喊得出所有所見之物的名字時，你就會發現我長著蛇鱗狀的皮膚，牙齒又小又歪，時常佝僂著身體忍受病痛。我年輕時也認為我爺爺是天底下最惡心的活物，我到現在仍持這種觀點。我很高興你還能這麽想，看我這只像枯枝一樣隨時會折斷的手……”
威廉斯想說，沒有人在乎你的手掌。但如果真不在乎，似乎也沒有說這句話的必要。話在嘴裏卡住了，威廉斯頓了頓，“你現在告訴我，她是不是死了？”
“威廉斯，你為什麽會這麽想？是因為埃隆·布朗嗎？沒有人喜歡他，除了安妮·布朗。但請不要因此誤會，安妮跟他不是一路人。我多麽慶幸安妮是你母親而非埃隆是你父親。要知道殺害父親比殺害舅舅要承受得更多，也困難得多。總之，結局是好的，我很高興，我真的非常高興，從來沒有這麽快樂的日子……”
威廉斯冷冷地看著安格斯，後者忙亂好一陣，這才重新換上一副表情。
“很難籠統地說，安妮的狀態是死還是活，嚴格意義上來說，她也是一名不純正的阿蓋爾，所以在魔法儀式中，她正忙於脫胎換骨，她先要毀滅自己，才能在等待中迎來新生和永生。威廉斯，你還記得佐西莫斯的夢嗎？那個十五級臺階上的碗形祭壇*，一切都必須效仿得非常相近，我知道你一定記得。威廉斯，我太想念你了。在我親眼看見你之前，我不敢相信一年的時間可以把一個人塑造成這副模樣。你現在高大英俊，睿智善談，我太高興了。真好，太好了。威廉斯我想懇求你，留在我身邊好嗎？
“十五年來，你從來沒有跟我提過有什麽魔法儀式，從來沒有。”威廉斯站起來，聲音激動。這時，走進來的格雷厄姆不慎把端來的牛奶灑了出來。她畏畏縮縮地放下銀餐盤，俯下身開始擦地。
“你覺得我惡心，哪怕侮辱我也沒關系，我想讓你學會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煉金術。不死藥的研究還在……”
“那是一個古往今來多少煉金術士終其一生合力制造的騙局，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不死藥，也同樣沒有哲人石。”
安格斯還是帶著讓人捉摸不透的溫和的微笑，“是詩歌和文學改變了你嗎？我並非意指它們不好，可畢竟你上了這麽久的學，無需我多言也清楚它們終究是一些虛無縹緲的，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它們註定無法和我們的家族傳統相比較，其實你學習煉金術的時間更長，為什麽你會認為外面的世界更加可信，只要你願意，我隨時都可以帶你去祭壇，你不是對那裏魂牽夢縈著嗎？”
安格斯的話逐漸消失在風裏，威廉斯已經轉身離開了餐廳。他在曾經的臥室睡了一會兒覺，又醒來好幾回，到了半夜他感覺渾身疲憊，他應該聽從安格斯的建議吃點東西，但他並非無計可施。但或許招魂是一種禁忌，威廉斯並未對此作過多描述，我是這樣想的，這個過程就好像突然有一副無比清晰的景象呈現在他眼前：波平如鏡的伊特納斯湖上燃起熊熊烈火，安妮被綁在一艘窄小木船的長柱上，火焰已經蓋住了她並不高大的身軀，很快就連慘叫聲也消失在木頭爆裂的聲音中。靛藍色的天際之下又恢覆寧靜。
那時他已成一具行屍走肉，他在黑暗裏默默不語地走下樓梯，從廚房裏拿出一把砍肉刀，摸進進安格斯的房間。等回過神來，床上、地上、桌上，到處都是安格尼斯的殘肢斷臂。安格斯的頭顱還留在枕頭上，白色被單上的鮮血還來不及滲進床裏，成了一條漆黑的小河，他渾濁的藍色眼珠盯著威廉斯，一張一合的嘴好像還在說些什麽。
威廉斯聽到那句話是：把我埋葬在湖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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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十種大大小小的餐盤擺滿了餐廳的長桌，從餐桌這一頭走到那一頭，竟然要一個成人足步走上二十秒。這所宮殿式博物館的正中，燈光之下如珠寶般耀眼奪目的各色菜式。與此同時，桌布泛黃的邊沿，燭臺上經久不拭的灰塵使所有可口的東西像廉價劇院裏打了蠟的模型。
“喝點葡萄酒嗎？想必你在倫敦喝了很多酒。”安格斯說。
他喉嚨裏那些沙沙作響的動靜聽起來仿佛一臺做工粗糙的蒸汽機，似乎把吊燈和落地燭臺都震得左右搖晃。他的笑臉像一塊尖銳的玻璃，註視著他讓威廉斯心裏格外難受。威廉斯對安格斯的感覺是很奇怪的，從他記事起，安格斯沒有哪一句話不充滿真誠的關切和柔情，隨著安格斯年歲增長，卻一天比一天令人厭煩。安格斯蒼老而變得時而沙啞時而尖細的嗓音，在他威廉斯來要麽是嘲諷要麽是噪音，否則這一聲音如此刺耳簡直毫無道理。
威廉斯忽然覺得現實與自己離得非常遙遠。他在對我講述這一經歷時承認我先前是對的，作為不用再在目的地上費勁的渾渾噩噩人生之代價，你必須接受在同一個地方打轉的命運。
然而當他擡起頭來觀察到那盞黃銅吊燈，這些懸掛著的水晶、扶著蠟燭的黑彩丘比特雕塑和黃銅上地圖般的銹跡都還是他最熟悉的模樣，他忽然產生一種堅定的信念，他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他自小在這裏長大，早已在此紮下深根，沒有什麽人能把他從這裏帶走。他屬於伊特納斯，伊特納斯是他的一個部分。就像人需要呼吸才能活著，就像童年的回憶因為有了夏季而永不雕零。安妮·阿蓋爾、利蒂西婭·勞倫斯和埃隆·布朗一定是他某個白日夢裏的人物。因為有一個漫長的夏天，他沈迷歌唱、作詩和漫步林間。
他眼瞧著神色疲憊的格雷厄姆替他倒酒，註意到這個素凈的高個子女人兩頰深深凹陷，幹瘦得像一具屍體，而這是他以前從來不曾註意到的。
威廉斯既沒有把酒杯推開，也不再對安格斯惡語相向，他平靜地旁觀安格斯享用這些神奇佳肴。起初安格斯興致勃勃地把大塊鹿肉塞進嘴巴，好像要趕著去做什麽事，完全失去了鄉紳貴族們頗引以為傲的那種做什麽事都慢吞吞的風度。可是他能吃下飯說明身體逐漸轉好，威廉斯由衷感到欣慰，健康的安格斯似乎遠不如死氣沈沈的安格斯來的聒噪。
他看著威廉斯，很快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吃一點吧。”他的眼神裏似乎帶著閃爍的懇求，“什麽也不吃，肚子得多難受啊。”
威廉斯仍然那麽盯著他，他把餐具放下，將餐盤推遠了。
“你看，這些全是你最喜歡的，鹿肉、兔腰、比目魚、鮭魚。”
威廉斯沒有答言。
“那這樣吧，親愛的威爾，為什麽我們不能像往常那樣坐下來說說你又在書中學了什麽又好又新穎的知識了呢？不止這些，格雷厄姆還準備了蜂蜜、牛奶和切達奶酪。”
威廉斯單單凝視著他。
“好，我們就來說說其他的，比如……威廉斯，我說你是最好的一個，我有沒有說假話？”
威廉斯眨了一下眼睛，過了很久，他回答說，“沒有。”他說這句話仿佛要調用全身的力氣，又好像一滴輕輕飄下來的雨。
“有一件事情我不曾與你說過，當然也無從談起是說謊，安妮·阿蓋爾幾天前拜訪我時，帶著她那本獨一無二的日記。這本日記顯然不會審時度勢，不過翌日便不知所蹤，但是我知道上面的內容，現在請聽我道來，或許你心裏早就明白，安妮·阿蓋爾不是你的親生母親。”
威廉斯全然不知，安格斯高估了他的預言水平。
“她在用羽毛筆吐露心事時很愧疚，她認為她僅憑血脈定親疏的行為深深地傷害了你，因為……”安格斯說到這裏，劇烈地咳起來，格雷厄姆突然露出一副如臨大敵的表情，她既不上前采取措施，也不萬分驚恐從此地逃離。她只是矗立在原地，渾身輕輕顫抖，畏懼地凝視安格斯。風暴般迅猛的咳嗽聲很快消失在餐廳上空。
安格斯露出愧疚的神色，沒能一口氣把話說完仿佛是違背信仰那樣的重大罪過。“在你父親詹姆斯離開英國之前，安妮也懷上了兩個孩子，他們生下來時很健康，那時你一歲，經常趴在床上觀察這兩個更小更皺的嬰兒。盡管詹姆斯死了，但是安妮覺得這樣的生活能夠維持到她溘然長逝，也不失為一種人生的和諧。還能更完美嗎？垂垂老矣之際，三個年紀相仿的漂亮的孩子帶著滿堂兒孫在她膝下承歡，可是不到一年，那兩個孩子相繼離開人世。這時的她心灰意冷，再也不相信人間有任何真情。”
威廉斯一動不動地坐著。
“但是有很重要的一點你必須知道，安妮·布朗的祖母出嫁前名叫伊麗莎白·阿蓋爾，她當時是僅次於艾莉西亞·阿蓋爾之後的我最喜歡的一個孩子，我弟弟的孫女，她為什麽會嫁給那種人？你不知道艾莉西亞是誰嗎？她是你母親。”
威廉斯想說點什麽，他微微張嘴時話就消失在了喉嚨裏。
“前不久，至多一個半月以前，我給安妮寫了封信，信上說：伊特納斯山莊不日舉行一個重要的魔法儀式，如果你能帶威廉斯共同前來赴約，我會非常高興，如若不能，我將表示十分遺憾。”
威廉斯明白了，埃隆·布朗看到了這封信。
“威廉斯，格雷厄姆端來了你的寶物，要是我牙齒不疼，也想喝上滿滿一杯蜂蜜牛奶。格雷厄姆，你會端來一杯蜂蜜牛奶吧？”格雷厄姆含含糊糊點著頭，從身旁那扇比較近的門走出去。
“還有很多事情，當然不止安妮的親筆。但看在我年紀的份上，如果不經人提點一二，我感覺有些不知所措。從去年開始，安妮在記錄中筆鋒一轉，所有的事在她筆下都顯得格外悲哀。她似乎逐漸接受了人死不能覆生的事實，當她把視線轉向你，她驚訝地發現，她根本不認識你。但奇怪的是你依然記得她。當我可親可敬的亨利·弗拉德蓋特逝世，她從阿爾茅斯小鎮回家後，用顫抖的雙手寫下自己的心情。如果那本日記還在，你很容易看出那些單詞寫得七扭八歪。她害怕你這件事讓我感到很難過，這個世界上很少有母親害怕子女。盡管如此，你還是那麽喜歡她。為什麽艾莉西亞這麽早就離開了我們？”
威廉斯第一次看見安格斯流下眼淚。因為他的眼眶凹陷得太深，皮膚上遍布皺紋，眼淚停留在臉頰上，漸漸鋪散開來。不一會兒那層薄薄的淚水被室內的溫暖烘幹了，一切恢覆如常，安格斯看起來仍對他安和地微笑，一臉期望地等待威廉斯向他提出求助。
“我沒怎麽聽過艾莉西亞這個名字。”
“這是很自然的事，就像你從來不記得你有個父親。”
“如果沒有父親我也能好好生活，那現在知道他與否根本沒什麽意義。”
“但我還是必須對你坦誠交代，是我謀害了詹姆斯，我從沒見過這麽漂亮又聰慧過人的孩子，所以我迫切地對他說：我需要利維坦的一塊鱗片，如果不能拿它入藥，很快我就會進入墳墓。我跟他一起出發去了波羅的海。”
“你讓我感到惡心。”
“威爾，這是確實的事，我是個老人，又是你的血親，當你眼睛開始變得明亮，喊得出所有所見之物的名字時，你就會發現我長著蛇鱗狀的皮膚，牙齒又小又歪，時常佝僂著身體忍受病痛。我年輕時也認為我爺爺是天底下最惡心的活物，我到現在仍持這種觀點。我很高興你還能這麽想，看我這只像枯枝一樣隨時會折斷的手……”
威廉斯想說，沒有人在乎你的手掌。但如果真不在乎，似乎也沒有說這句話的必要。話在嘴裏卡住了，威廉斯頓了頓，“你現在告訴我，她是不是死了？”
“威廉斯，你為什麽會這麽想？是因為埃隆·布朗嗎？沒有人喜歡他，除了安妮·布朗。但請不要因此誤會，安妮跟他不是一路人。我多麽慶幸安妮是你母親而非埃隆是你父親。要知道殺害父親比殺害舅舅要承受得更多，也困難得多。總之，結局是好的，我很高興，我真的非常高興，從來沒有這麽快樂的日子……”
威廉斯冷冷地看著安格斯，後者忙亂好一陣，這才重新換上一副表情。
“很難籠統地說，安妮的狀態是死還是活，嚴格意義上來說，她也是一名不純正的阿蓋爾，所以在魔法儀式中，她正忙於脫胎換骨，她先要毀滅自己，才能在等待中迎來新生和永生。威廉斯，你還記得佐西莫斯的夢嗎？那個十五級臺階上的碗形祭壇*，一切都必須效仿得非常相近，我知道你一定記得。威廉斯，我太想念你了。在我親眼看見你之前，我不敢相信一年的時間可以把一個人塑造成這副模樣。你現在高大英俊，睿智善談，我太高興了。真好，太好了。威廉斯我想懇求你，留在我身邊好嗎？
“十五年來，你從來沒有跟我提過有什麽魔法儀式，從來沒有。”威廉斯站起來，聲音激動。這時，走進來的格雷厄姆不慎把端來的牛奶灑了出來。她畏畏縮縮地放下銀餐盤，俯下身開始擦地。
“你覺得我惡心，哪怕侮辱我也沒關系，我想讓你學會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煉金術。不死藥的研究還在……”
“那是一個古往今來多少煉金術士終其一生合力制造的騙局，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不死藥，也同樣沒有哲人石。”
安格斯還是帶著讓人捉摸不透的溫和的微笑，“是詩歌和文學改變了你嗎？我並非意指它們不好，可畢竟你上了這麽久的學，無需我多言也清楚它們終究是一些虛無縹緲的，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它們註定無法和我們的家族傳統相比較，其實你學習煉金術的時間更長，為什麽你會認為外面的世界更加可信，只要你願意，我隨時都可以帶你去祭壇，你不是對那裏魂牽夢縈著嗎？”
安格斯的話逐漸消失在風裏，威廉斯已經轉身離開了餐廳。他在曾經的臥室睡了一會兒覺，又醒來好幾回，到了半夜他感覺渾身疲憊，他應該聽從安格斯的建議吃點東西，但他並非無計可施。但或許招魂是一種禁忌，威廉斯並未對此作過多描述，我是這樣想的，這個過程就好像突然有一副無比清晰的景象呈現在他眼前：波平如鏡的伊特納斯湖上燃起熊熊烈火，安妮被綁在一艘窄小木船的長柱上，火焰已經蓋住了她並不高大的身軀，很快就連慘叫聲也消失在木頭爆裂的聲音中。靛藍色的天際之下又恢覆寧靜。
那時他已成一具行屍走肉，他在黑暗裏默默不語地走下樓梯，從廚房裏拿出一把砍肉刀，摸進進安格斯的房間。等回過神來，床上、地上、桌上，到處都是安格尼斯的殘肢斷臂。安格斯的頭顱還留在枕頭上，白色被單上的鮮血還來不及滲進床裏，成了一條漆黑的小河，他渾濁的藍色眼珠盯著威廉斯，一張一合的嘴好像還在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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