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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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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像

晚宴的規模不大,一桌坐了不到十個客人。他們在五光十色的燭光裏觥籌交錯,清脆動聽的玻璃碰撞聲裏是一張張言笑晏晏的臉。歡樂的時光正在悄無聲息地溜走,利蒂西婭把他們一個個送上馬車。

威廉斯喝下第一杯白葡萄酒時,他就看見頭頂上的吊燈在轉,耳畔好像還響起了聖歌隊嘹亮的歌聲。他感覺到自己一旦開口說話就會發生意想不到的事,整場宴席他的臉上都帶著醉醺醺的笑意,對待客人有問有答。

這使得希瑟·勞倫斯對他產生一個奇怪的誤解。雖然眼前這個年輕人在覆興古人的精神上不求上進,也可能是力不從心,但他教養良好,舉止得體,既不過問他人的隱私,也不對別人愛理不理。

當倒數第二個客人走到玄關處,威廉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感覺自己站在地上,而勞倫斯先生和利蒂希婭則站在天花板上。他們腳邊的吊燈轉得飛快,彩虹色的光帶在他臉上飄來飄去。最後那個來不及離開的客人驚訝地看著這盞發出五彩斑斕燈光的吊燈。

“大家晚安,祝你們一夜好夢。”威廉斯以為握住了勞倫斯先生的雙手,其實是勞倫斯先生一把扶住他。

“我們還有很多空房間,”勞倫斯先生說,“你今晚睡這兒吧。”

“不打擾你們,下回見。”威廉斯想脫帽致意,但是半天沒摸到自己的帽子,“對不住,帽子不見了。”

“阿蓋爾先生,你的帽子掛在置物架這。”利蒂希婭說道。

威廉斯放開勞倫斯先生的雙手,轉身往門口走,不知怎麽回事撞到了墻。

“很好,特蕾莎,你把阿蓋爾先生領到二樓的客房去,註意上樓的時候看著他。”勞倫斯喊來一個站在墻根的女傭。

“十分抱歉,不勝酒力,”威廉斯話音未落,打了一個驚天動地的響嗝,“事發突然,我要給我媽媽寫信。”

“什麽?給誰寫信?”勞倫斯先生問。

“我從來不在其他人家裏留宿,我必須給母親寫個紙條。”

“巴勒街離肯辛頓街又有多遠?依我看這真是小題大做。”

“勞倫斯先生你真是個好人。”

“你快上樓吧,我替你寫。”

“在教堂街12號。”威廉斯猶疑一會兒喊。

“教堂街12號。”勞倫斯先生重覆一遍。

“沒錯,多謝,晚安,諸君晚安。”

威廉斯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與勞倫斯先生坐同一輛馬車來學校上課。因為宿醉他頭痛欲裂,但是第一節課就要應付希瑟·勞倫斯。因此他挺直脊背,目光誠懇地望著講臺邊滔滔不絕的勞倫斯。

利蒂希婭發現了件十分有意思的事,威廉斯看起來並不像他外表這般誠實,他坐在窗口的位置,在希瑟·勞倫斯的課上,他確實經常支起書本任由自己發呆,他的神情裏甚至沒有一星半點對渴求知識的最後掙紮。有時他看起來十分勤懇地在書上塗塗畫畫,只要觀察仔細,就會發現他把另外一本書疊在課本上。

利蒂希婭趁威廉斯低頭沈思著走出教室,一把抓住他的手。威廉斯一個激靈後退半步。

“你說你都在課堂上做些什麽?”利蒂希婭對他低語。

“沒什麽,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要觀察我,但除了我發呆的樣子你什麽也看不到。”

“我看有時候你也寫點東西。”

“你說這個嗎?”威廉斯扔給她一本紅色牛皮封面的本子,利蒂西婭一連翻了幾頁,只看到神態各異的勞倫斯先生。

“噢!”她發出一聲感嘆,“你調皮搗蛋,可這些畫的真不錯。我很好奇你為什麽不聽希瑟的課?”

“要是他不對著《歷史》照本宣科,我一定不會無聊到畫他撲克一樣的臉。”

“其實他私下人很好,對不對?”

威廉斯頓了頓說,“他脫掉‘老師’這件外套的任何時候都是個好人。”

“你的拉丁語真的如他所說的那麽不堪入目嗎,上個學期你沒有來參加考試,他擔心你畢不了業。”

“你答應我不告訴他,我就坦白說。”

“你這話說的真可愛,你覺得我是個老實人?”

“任何一個人用真誠口吻說出來的話我都會相信。”

“真的?”

威廉斯點點頭。利蒂西婭簡直想在他的臉蛋上親一口。

“我已經猜到了一些,你前幾天在海德公園對我說的那些話就讓我覺得你不是一般人。”

“做好學生要耗費大量精力,成為一個萬眾矚目的焦點。”

“對大部分人來說成為焦點是好事。”

“對我來說不是。”

“你不會因此獲得成就感嗎?”

“我不喜歡呆在人群裏。”

“你這個小不點,你的筆記本在我這裏。”利蒂西婭說,“你不如畫一張我。”

他們來到一家咖啡店,威廉斯對著不到十桌的座位精挑細選,最後在排排空座中,與利蒂西婭坐在中間。

利蒂西婭用下巴努力靠近支撐在桌面的上臂,側臉面對威廉斯。她最後因為這個姿勢脖子酸痛,也因此拿到一張半身素描像。

“要是有一張彩色的就更好了。”

不出一個月,威廉斯送來一張箍在木頭畫框上純棉亞麻畫布底的油畫。畫中的利蒂西婭顯得像一張彩色照片。

她為此感到欣喜若狂。夜晚時分,利蒂西婭坐著一輛馬車把威廉斯帶到德魯裏巷皇家劇院。他們學著最時髦的年輕人,一邊喝香檳吃肉餅一邊看戲。

他們還去公主劇院看了覆興的莎士比亞戲劇,然後到切爾西的山羊與靴子酒吧打桌球喝啤酒。午夜十二點他們走出酒吧大門,威廉斯扶著一棵梧桐大吐特吐。利蒂西婭給了他一塊帶著芬芳的絲綢手帕。威廉斯接過手帕,面朝馬路發呆。

利蒂西婭把手帕拿回來,捧著威廉斯的臉龐,替他仔細地擦拭嘴唇。

“你還有更窩囊的時候嗎?”利蒂西婭問。

威廉斯遲疑地眨了眨眼睛,“我好像對酒精過於敏感……”

“你根本不是中洛錫安郡人,他們把金酒當成農忙時解渴的飲料。”

“我是中洛錫安郡人,只是有一部分人會對特定的物質有過度反應,你知道不知道什麽叫過度反應?”

“你現在說話大著舌頭,我什麽也聽不懂。”

“我現在頭腦清醒得很,我只是站不穩,我看到你在我面前轉圈圈……”

利蒂西婭摟住威廉斯的脖子,對著他的嘴唇親吻起來。她那兩片飽滿,溫熱的嘴唇讓威廉斯的大腦一片空白,剛才眼睛裏的轉圈圈的女人不見了,眼前只剩下一片如午時的太陽一般刺目的白光。威廉斯感到一陣絕望,他一把推開利蒂西婭,這回她又出現在威廉斯視線的正中央,但馬上又一會兒跳到左邊,一會兒晃到右邊。她頭上那頂紫色的插著野雞尾羽的寬帽像一只正在跳舞的孔雀。

他感到自己被乘虛而入,頗有一些憤憤不平。他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將利蒂西婭推開,可能是因為他嘴裏的酸味。

“你的頭腦不是很清醒嗎?”利蒂西婭把手絹丟到威廉斯身上。威廉斯看了她一會兒說,“我叫威廉斯·阿蓋爾,再會。”

不過沒兩個星期,他們又一起坐馬車出去看戲。威廉斯每個星期有十五先令的零花,他付每場戲劇的票錢,利蒂西婭請他吃晚飯。

他們出去不再喝酒,利蒂西婭說威廉斯是只一碰酒精就一命嗚呼的可憐老鼠。但說實在,威廉斯也不懂這些戲劇能被看出什麽名堂。他有一場的劇名字也叫不出,一進劇院就雙臂環胸,閉目養神。好在閉幕之前,他能及時清醒過來。

利蒂西婭也不是每晚都來見他,有那麽一兩個星期,她拜訪威廉斯學校的次數屈指可數。等她來找威廉斯出門游玩時,威廉斯拿出一幅半身高的畫布,從畫室扛上馬車。其上畫著斜靠在樹樁上的利蒂西婭,她身上穿著那天去山羊與靴子酒吧的那套紫色的絲質長裙。她長長的白色脖頸微微彎曲,凝視畫布一角的傾斜側臉像一輪掛在夏季午夜的月亮那樣寧靜。

“這些全是靠你的記憶畫出來的嗎?”利蒂西婭傻傻地問他。

“難不成你這幾天每個晚上都會來我的夢裏嗎?”威廉斯沒好氣地反問,他態度語氣都極其惡劣,油畫顏料刺鼻的氣味讓他的脾氣有些暴躁。威廉斯在心裏對自己說,在這幅以後,他絕不再碰畫筆一下。但是利蒂西婭顯得高興極了。

“我就知道。”她說,“你這樣的人就算想把拉丁語學得很差也很難辦。”

“這管拉丁語什麽事?”

“你聽我說,你難道不是一個紳士嗎?”利蒂西婭還想再說些什麽,就被威廉斯打斷,“我不是。”

“可我是一位淑女,我想親近你,卻被你一把推開。”

威廉斯想了一會兒,眼看利蒂西婭越靠越近,她淺淺的呼吸聽起來就像他自己的呼吸。他能感到她的臉燒得厲害,一股熱流撲在他臉上。

威廉斯沒能把遲疑的反駁說出口,利蒂西婭倒伏在他身上,像一塊沒有骨骼的海綿。威廉斯的脊椎僵硬了不過一會兒,就軟軟地貼在車廂座位的法蘭絨背靠。他的四肢放松下來,最後把那塊海綿環抱在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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