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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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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鄉

我沒想過這是我在倫敦最後一次見威廉斯。他熱衷於上流社會的交集,頻頻惹出流言蜚語。人們稱他為“獨領風-騷的神學醫生”,有的同行大罵他寡廉鮮恥,沒有醫德,以醫學的方式解釋神秘學簡直是妖言惑眾。

這一切讓我心煩意亂,思緒低迷。我埋頭創作我的小說,還要忙於畢業。這期間我出版了一本又一本作品,可反響平平無奇。而倫納德比我好不到哪兒去。聽說他的《最好的祝福》僅僅印了七百冊便沒了下文。

我們都喜歡讀小說、聽戲劇,當然知道這些故事的藍本源自事實。可這些悲喜劇是過於極端的代表,是生活百態的核心,是巍峨的高山與驚濤駭浪。大部分人的生活即使不盡如人意,也僅僅是一種平淡的苦澀,在日覆一日的輪回裏消磨生命。

我認為我們很難在文學作品裏找尋到共鳴,只有高聳入雲的片刻的痛苦,才能叫我們打開封閉已久的心門,灑下幾滴同情與自憐的淚。這個時代的人們喜歡俗套的喜劇與政治譏諷,乏味的生活只需要歡聲笑語足矣。自從我發現文學作品的功效有限,我開始消極地看待一切。生活的趣味大不如從前,我眼中的世界處處充滿了灰色。

一年後的某一天,阿蓋爾一家在倫敦乍然消失。我恰巧那天看了報紙,才知道他們在一夜之間人去樓空。可時我心情郁結,顧不上他人,對此事沒有掛記在心。等我從那種失望與傷心交織的悲觀情緒中走出來,我突然意識到事情的緊迫性。

報紙上提到了一個毫不相幹的地址,我沒有加以理會,而是叫人驅車前往西印度碼頭附近的那棟熟悉的大樓。可這裏連同左右店鋪不知何時改建成了一處分間出租的寄宿公寓,專供碼頭工人居住。我傻裏傻氣地在公寓裏溜達了一大圈,用威廉斯的大名詢問了每一位工人妻子,結果一無所獲。

我這會兒想起來我當時看到的那張報紙,趕緊策馬回家和管家一起把它翻出來。我按報紙上的地址來到了盎司羅廣場37號。這裏是南漢普頓的高級住宅,每一個門面都配備了一名盡職盡責的看門人。

我向37號的那位詢問威廉斯·阿蓋爾的名字,他告訴我除了阿蓋爾一家在三個月前搬走外,他什麽也不知道。我望著這棟公寓氣派的多立克式柱與亞當兄弟式*的優美窗戶,心裏泛起的是一陣替代酸楚的茫然。我從守門人的口中得知,威廉斯早在一年前就偕同太太搬進此處。他們雇傭了近十個用人,出輿入輦,齒甘乘肥,與皇親國戚無異。

我盡管空手而歸,卻想起伊莎貝拉·斯特裏特,便緊鑼密鼓地趕到史密斯子爵宅邸。我不抱希望地逢人就問斯特裏特的下落。其中一名與她略有交集的用人給我一個她用來寄信的地址。我又回到坎農街附近,發現她竟然就住在隔壁的寄宿公寓。

所幸我從她口中得知威廉斯有可能回了蘇格蘭。我輾轉多處,終於得到了伊特納斯山莊的具體地址。我必須在家裏過完聖誕方能啟程前往蘇格蘭,出發的當日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霧天。我不得不等濃霧退盡,再上車趕路。此時的東風早已不像十二月那樣淩冽。草原與樹林初見返青的跡象。

歷時二十天左右的顛簸,馬丁將我安置在愛丁堡。一路上我們沿途摸索尋找伊特納斯山莊,在斯特靈平原上漂泊了十天之久,終於在一個長滿枯草的荒原望見了那座城堡。我在心中想象過無數它宏偉的圖景,即使所有的這些不切實際的想象都為我萎靡不振的精神轉變成了空白,我仍然無法相信這片灰色山坡上的殘垣斷壁就是伊特納斯城堡。

我看見塌了一半屋頂的大門前有一個聳動的人影,便決定往陡峭的山壁上走。這裏本該有一條通往城堡的石子路,因為無人修繕而荒廢。漫山遍野的雜草經風吹拂就像水草一樣地流動,蓋過了我的皮鞋,也掩埋了原本的路。偶有幾棵枯瘦的樅樹,歪斜地插在山坡的兩側。

等我爬到坡頂,早已氣喘籲籲。我扶著那堆廢墟中僅有的幾塊完好的墻壁,感覺嗓子冒火般的難受。我的眼前出現了一雙陌生的黑色皮鞋,我擡起頭來,見到了我那位熟悉的老朋友。

我以為他會跟這片灰塵的墳墓一樣落魄,他卻一襲高帽西服,帶著從容不迫的神情,眼神不喜不悲。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記憶為他粉飾了一層美麗的色彩,他還是像一年前我在史密斯子爵府邸上見到的那樣光彩照人。

威廉斯仿佛在散步時遇到朋友,不與我打那些他不習慣的招呼,只是從口袋裏拿出紙煙盒,向我遞來一根煙。我接過了煙,他不聲不響地替我點上。

我對他說,“你好。”

威廉斯用他那雙一年前的眼睛看著我,“這裏像個捏造的地方,是不是?”

我向山崖下望去,波平如鏡的銀色湖面闖入我的眼簾。它一動不動,像一塊巨大的水銀,湖水兩旁的青色樹林像梳妝臺上的小小裝飾品。

我說,“它看上去像一塊金屬板。”

“很多人都這麽說。”

“我們可以在哪兒坐坐嗎?”

他把我領到山坡最高處的一處較為平坦的地方,一棵樅樹下立著一塊圓形扁平的石頭。我們在那塊石頭上坐下。

我不知道該從何問起,於是我們兩個人坐著,背對城堡面朝大湖,好一會兒沒有說話。盡管從那片白色的天空裏看不出太陽的走向,可我感覺時間漫長得近乎一種折磨。於是我先開口寒暄道,“前些日子你去了哪裏?”

“搬了家。”

“盎司羅廣場37號?”

他點點頭。

“我聽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你寫的那本《精神病生理因素探究》,大街小巷都在閱讀。”

“是嗎?”

“你之前拒絕了萊娜·卡文迪許的寫書邀請。”

“它給我帶來不少收入。”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人活在世上就得花錢。”

“你以前向來衣不求華,食不厭蔬。你覺得你沒能給予阿斯塔西亞應有的生活,所以心有愧意嗎?”

“她死了。”

我一時沒能理解他說的話,卻本能地惶恐不安地看著他。我的煙不知不覺掉到了草叢,點著了一小塊草堆。他替我把火踩滅了。

“她真的死了嗎?”

“有什麽必要又問一遍?”

“因為我在你臉上看不到一點難過。”

“我的臉上看不出難過嗎?”

“是的。如果你恨她,應該表現得更高興點。可是你現在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

“你是不是覺得我跟以前不一樣了。”

“現在跟以前沒什麽兩樣,中間有段時間你像換了個人似的。”

“所以你疏遠我了,因為我和你想象的樣子不同。”

“可以這麽說。我生性脆弱。脆弱的人總是敏感纖細,難以伺候。”

“你把我當成你的伽拉忒亞了嗎?”

“我不像皮格馬利翁那樣才高八鬥,眾醉獨醒。我所擁有的一切,就是我的想象……”

“和以前相比,你變了很多。”他說。

我想不出什麽話能答覆他,就維持著沈默。我們兩個陷入了一場無聲的拉鋸戰,雙方僵持不下,誰也不肯主動請降。我知道我忍不了太久,只好問他,“阿斯塔西亞是怎麽死的?”

“正因為你是個敏感脆弱的人,”威廉斯望著我,“知道一切會讓你痛苦不堪,即使如此,你也不在乎嗎?”

“我並不是個富有同情心的人。”

“你多久沒有被噩夢困擾過了?”

我仔細地思索了一番,想從腦海裏尋覓出一些蛛絲馬跡。

“我沒做過噩夢。”

威廉斯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把目光投向湖上。我跟著他一道向那面湖泊望去。可它表現如常,與剛才沒有一絲一毫的分別。

“我以前從未跟你提起過,我兒時的性格非常活潑。”威廉斯說。

“依照你對我的講述,我以為你從小到大都是個靦腆內向的人,可是生活這朵玫瑰的刺太尖太密,你流過的血都變成了憤世嫉俗的原因。”

“我欺騙了你,就是為了把自己塑造成高深莫測的模樣,我不想被人看不起。”

“我從來沒有瞧不起你。”

“與此同時,我膽小又怕黑,自卑且懦弱,我需要有人愛我,依靠他們對我的讚美才能活下去。”

“我現在有點分辨不清你這會兒和那回哪次說的是真話。”

“要是你足夠善良,就會覺得我每一句話都像撒謊。”

“威廉斯,如果一個人願意相信另一個人,那他不會要求對方做任何承諾。反之另一個人也相信對方對他信任,就不會逼迫他說任何話來證明自己的誠實。我想表達的是一種感覺,而不是要求你起誓。但是現在,你讓我後悔說出剛才的話。”

“如果你對我深信不疑,只會讓我心緒不寧。如你所見,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你好事做盡也不見得叫我滿意。我那時也是如此,甚至變本加厲。上一秒開懷大笑,下一秒就對人暴跳如雷。所有人都拿我沒轍,見到我就直呼頭疼。但是出於奴仆對主人的天然使命,還是不得不一面叫著我‘威爾少爺’,一面邁著逗人的碎步把地板踏得‘砰砰’直響地圍著我轉。因為我被溺愛,因為衣食無憂,好像沒有什麽事能讓我真正開心。我對新奇的東西僅僅保持著禮貌的三分鐘熱度。

“但是當我得不到我一眼相中的東西,我就會做盡諸如撒潑打滾,大吼大叫一類的極端之事……我看不起伊特納斯這樣的小地方,去過一次愛丁堡之後一打回家就開始大哭大鬧。我渴望漫步在平整開闊的石磚街道上,而不是一下雨就變成沼澤的鄉下土路。我渴望住在設備先進的現代公寓的頂層代替陰森可怖的古堡,渴望在新城區皆是俊男美女的晚會上如魚得水,而非在都是農民與腳夫的村落裏跳俗不可耐的裏爾舞。我渴望看見火車與人來人往,我渴望新潮與時尚,我渴望尋歡作樂,渴望紙醉金迷。但是我無比明白,一旦由著我住進愛丁堡裏,眼前所有的這一切都會變得索然無味。那時我會急不可耐地物色起下一個獵物,如此周而覆始地行進下去……”

我說,“對不起,威廉斯,我還太過年輕,不知道一個人的改變能有多大。”

“是的,你什麽都不知道,簡直傻得可憐。高超的騙子欺騙你這樣一個單純的人不會獲得任何成就。所以他們見到你這張蠢臉就認命地放棄。你把他們當好人噓寒問暖,讓他們對你求而不得,叫苦不疊。”

我感覺他聲音逐漸變得有些顫抖,但是他僵硬的神情仍就沒有一星半點的松動。如果威廉斯真的很難過,我希望他能流下至少一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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