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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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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

有時候目睹著伊特納斯湖,不知多少人會以為這是一片海。即使是站在矗立著伊特納斯城堡的懸崖上,連綿的湖面依舊廣袤無垠,與天空連成一面巨大的七彩玻璃。湖邊的石楠是對它稀疏的點綴,它不僅僅是天神顧影自憐的手鏡,也是一輪飽滿奪目的明月。

伊特納斯湖的悲哀源自它的形狀,這個毫無畸突的完美橢圓,只能與福斯河遙遙相望。它是一座極盡溫柔的監獄,一座阿蓋爾氏的囚籠。曾經有絡繹不絕的游客慕名前來瞻望它降落凡塵的美麗,但是南方人的皮膚不夠粗糙,他們抵禦不了這裏的淒風楚雨。如果長期生活在這裏,他們的身體會因為冬天的濕冷而日漸孱弱。蘇格蘭人自己也決不相信,最熱愛蘇格蘭的人願包容她的氣候。

然而安格斯·阿蓋爾的壽命驚人。他光禿的腦袋上皮膚密布著白色的網狀皴裂,除了細細的絨毛似的頭發,似乎不會再長出任何其他的東西。

因為升降梯發明得實在太晚,他有點生不逢時,會客時要從三樓走到一樓。對於一個已經看不出年紀的老人,這是段跨越生死的距離,何況他連走路都需要拄拐。

我試圖把威廉斯為我講述的事連貫起來,依照時間次序一一記述。我並非旁敲側擊他措辭粗俗,詞不達意。相反他口若懸河,針針見血,我生怕覆述不出那樣讓人拍案叫絕的訴說。但是威廉斯情緒激動時說話顛三倒四,語無倫次。我懷疑他獨自一人時也有這個習慣。他偶爾會露出困惑的神情,仿佛不能理解自己所說的話,控制這張嘴的也不是他這個人。然而這樣的遲疑僅僅只有幾秒,隨後他絕不顧及任何人的感受,對任何人高談闊論個不停。好像他一旦停止說話,就會像魚離開了水一樣死去。

安格斯·阿蓋爾受制於身體的局限,不常在家走動。管家亨利·弗拉德蓋特是他的貼身仆人,他十八歲開始工作,跟他父親斯蒂芬·弗拉德蓋特服侍安格斯。他伺候了安格斯近四十個年頭,雖然神采奕奕,但頭發全白,還禿了頂,與安格斯蒼老得不相上下。一個老頭為另一個老頭端茶倒水噓寒問暖的樣子,哪怕只存在於想象裏,都顯得如此荒誕不經。

但是亨利·弗拉德蓋特的身體非常硬朗,他每天上下城堡的樓梯,從不流汗喘氣,有人還見過他深更半夜把兩捆柴木從廚房扛到樓頂。威廉斯興許是在繈褓中時,被送至伊特納斯山莊。根據弗拉德蓋特的回憶,他接待了一輛在風雨中趕到城堡的馬車前。安格斯要他為自己更換正裝。

安格斯上年紀之後,身材逐年發生變化,許多衣服每逢半年就要重做一次,即使他只在臥室裏活動。這些全新的禮服和馬甲年初時被送來,到年底又原封不動地送走。弗拉德蓋特替安格斯穿上全身正裝的過程尤為艱難,那具縮水的僵硬身體就像夾縫裏的樹幹,因長期身穿柔軟寬松的睡衣,很難再把身體塞進漿洗得堅如磐石的硬領裏。

弗拉德蓋特幫安格斯套上燕尾禮服,安格斯已滿臉通紅,氣喘籲籲。他躺在沙發上半晌,突然對弗拉德蓋特說:“客人來了,你到樓下去吧。”

弗拉德蓋特站在原地,看著安格斯。安格斯對他擺擺手。弗拉德蓋特輕輕掩上門,來到一樓。他打開城堡的半扇大門,狂風咆哮著將石子般的雨雪送進前廳。弗拉德蓋特的雙耳裏灌滿了風聲,黑夜如濃霧襲來。他在那裏站了很久,那一團烏黑中冒出一個淡黃的光點,一輛馬車停在弗拉德蓋特面前。

馬車門先打開了一條縫,伊特納斯山莊的女管家珍妮·格雷厄姆從裏面探出頭來。

“快去拿一條毯子。”她沖弗拉德蓋特喊完,又把馬車門關上。車夫此時已經從車頂上跳下來。他在城墻上一直摸索,但是滾滾黑暗使他找不到邊門。馬兒冷得一直在打響嚏。

弗拉德蓋特很快把東西拿了過來,他把毯子放在懷裏,以防雨雪的侵襲。他叩響馬車的門,大喊格雷厄姆的名字。這回車門開得稍微大了一點,弗拉德蓋特迅如疾風地將毯子塞了進去,“砰”地一聲拍上車門。

過了一會兒,格雷厄姆抱著什麽從馬車上下來,兩個人手忙腳亂地關上城堡的大門。

格雷厄姆一眼看見安格斯站在蠟燭吊燈下,穿著一塵不染的黑色燕尾服,系著白色領結,幾乎嚇得跳起來。

安格斯伸出雙手,想把那個包裹似的的東西拿過來。格雷厄姆心驚膽戰地遞出去,擔憂他接不住。

毛毯裏的威廉斯也已兩歲有餘,會站會跑,也會說一些簡單的詞語。安格斯把他牢牢箍在臂膀裏,他從毛毯裏探出頭來,奇怪地看著安格斯。

“安妮在哪兒?”安格斯問。

“她到了愛丁堡就回去了,她說車馬勞頓讓她難以忍受。”格雷厄姆說。

“她懷孕了嗎?”

格雷厄姆猶疑地看著他,“她說她身體不好。”

“給她一些錢。”

“要給多少?”弗拉德蓋特緊張地跟上去,他做出托舉的動作,但是安格斯仍然抓著威廉斯不放。

“她住哪裏?”安格斯問。

“聽說是在利物浦。”格雷厄姆回答。

“先給她三千鎊,如果她生了孩子,就一千鎊一年。”安格斯對弗拉德蓋特說,他抱著威廉斯,轉身向樓上走。他步履蹣跚,在羊毛地毯上留下一深一淺的腳印。弗拉德蓋特到現在還不明白安格斯要接待的客人是誰。

弗拉德蓋特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格雷厄姆,湊在安格斯耳畔說,“安妮·阿蓋爾夫人的父親只是個漁民,她時常靠她哥哥埃隆·布朗的接濟。三千鎊對於一個獨居的女人而言……”

“亨利,窮人,人們需要窮人,窮人很重要,窮人是必不可少的一環。教會需要窮人彰顯職能,自圓其說。窮人是上帝對人們降下的善,對窮人施舍的恩都會作用在耶穌基督本人身上。”他說著,正邁上第一級臺階,懷裏的威廉斯毫無征兆地抓住了他的鼻子。

弗拉德蓋特低低地驚叫一聲,連忙把威廉斯抱住,嘴裏念叨著一些逗哄孩子的象聲詞。他瞪大的眼睛看看安格斯又看看威廉斯。他們好不容易把威廉斯的小手從安格斯的鼻子上拿下來,威廉斯又眼疾手快地捏住了安格斯的耳朵。

弗拉德蓋特看見剛才有一會兒安格斯疼得齜牙咧嘴,但是他現在臉上仍是一副笑吟吟的樣子,他的眼皮塌陷得太多,眼睛成了一道縫。

弗拉德蓋特說,“我來替您抱吧。”

“亨利,孩子都這樣。”他們倆又合起夥來解開了安格斯耳朵上的謎題。弗拉德蓋特則是說,“孩子們看起來顯得像玩具這麽小,但他們都重得跟石頭一樣。”

“我知道你擔心我,但我比你想的更有力氣。”他說著把威廉斯抱上樓。

其實弗拉德蓋特的擔心不無道理,安格斯對威廉斯的撫養工作心有餘而力不足。自那以後他幾乎還是足不出戶,照顧威廉斯日常起居的責任落到了珍妮·格雷厄姆的身上。這個家夥雖然並不吵鬧,也不會因為母親不在身畔而歇斯底裏,但他活脫脫是一頭馬駒。但凡視線自他身上移開三秒,就不要指望還能在房間裏找到他的身影。

格雷厄姆因看管他而精疲力竭。她有時一連半個小時找不到威廉斯,因為驚恐萬分,她神色慌張地跑來請弗拉德蓋特幫忙。兩個人發動整個莊園的仆人尋找這個還沒羊羔大的孩子。最後往往在客廳的立式擺鐘櫥櫃裏發現他一聲不吭地眨著眼睛。

但是弗拉德蓋特偶爾也無法顧上威廉斯,他已經掌握了一定的規律。這個孩子喜歡玩不施號發令的捉迷藏,弗拉德蓋特尚不確定他是不是沈迷愚弄他人,並躲在暗處觀察他們驚慌失措,如有天崩的樣子。

自威廉斯開始在伊特納斯生活,安格斯確實有一定的好轉跡象。他食欲逐漸旺盛,體重開始增加,臉色似乎有些紅潤,但也絕不再像死人那樣白裏泛青。可安格斯仍然走不動樓梯,他偶爾有幾次同威廉斯出門散步,等回到屋裏,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在床上躺了一天。

威廉斯從四五歲開始記事。安格斯自這個時候開始教他植物學與動物學知識。但是威廉斯對這些乏味的水彩畫圖鑒興致缺缺,在安格斯模糊的教導聲裏,他的思緒早早地飛到了窗外。他觀察天空上的這些雲,有時候像個湯勺,有時候像桿天秤。

安格斯把書合上,忽然站起身來。威廉斯心裏一激靈,楞楞地看著他。

“我們去外邊怎麽樣?”

“我覺得很好。”

“你去過外面嗎?那個湖邊。”

威廉斯還沒有準備好借口,所以說了實話。“沒有。”

“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最喜歡在那片森林裏玩。威爾,你為什麽不去外邊玩呢?”

“外面有什麽?”

“如果你對玩耍和書本都不感興趣,那你喜歡什麽?”

“我喜歡蜂蜜和牛奶。”

安格斯哈哈一笑,牽起威廉斯的手,他們一起走出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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