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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樂此不疲地追尋過去,其實還能找到更多細節的事實。阿蓋爾夫人算不上滿舌生花,她的敘述可以說盡是一些目不識丁的人擅用的粗俗詞匯集錦,可我偏偏很樂意一言不發地聆聽。我不知道這個謎自於她沈穩的聲音還是故事本身,連我這樣的人也開始為此浮想聯翩。

我能感知,喬曾經有段時間與他的母親住在一起。而他母親是個溫文雅靜的女人,她在喬的印象中勾勒出完美女性的藍圖。以至於喬在第一次見到埃米麗時並沒有意識到她是個多麽驚艷的美人。他看到的是她古怪的行為,粗鄙的口音,與她的社會地位極不相稱的著裝打扮。他經常註視著她早晨穿睡衣出門,一直到紅色的夕陽像一根點燃煙鬥的火星,影影綽綽地浮現在山腰,她照舊提著那身白色睡衣的裙裾,神色匆匆地溜進城堡。

有好幾次喬在半夜聽到有人在他房間外面光著腳走來走去,起初他很害怕,經過時間的沖刷,終於只剩下好奇。他那天在樓梯口設伏,看到穿著睡衣的埃米麗躡手躡腳地爬下樓梯。他尾隨在她身後,目睹她從二樓的窗戶爬了出去。

喬吃了一驚,但是不敢叫住她。他來到窗子前,往下望去,埃米麗白色的衣衫在墨色的草地的映襯下仿佛一只風中顫抖的蝴蝶。忽然她回頭對他看了一眼,意味不明地一笑,然後她舉起一根指頭,放在嘴唇邊。那張象牙白的臉蛋在月光的浸染下熠熠生輝。

他可能此生都很難忘記這個畫面,可很長一段時間裏都不明白她在做什麽。喬初來乍到時,不知是生性靦腆還是對埃米麗頗有微詞,他幾乎從不主動和她說話。埃米麗跟他說話的時間也不多,多數情況下,他們安靜地各自幹自己的事。時間如果是白天,埃米麗全天都不見蹤影。

直到有一天,埃米麗牽著喬的手把他帶到馬廄,一匹黑色的馬駒見到他們興奮得搖頭晃腦。

“還有半個月它就一歲半了。”埃米麗拍了拍它的腦袋,它高興得吐了吐舌頭。

喬顯然不明白她什麽意思。他見她把柵欄打開,那四只蹄子在泥土上躁動不安,不由得後退了好幾步。小黑馬圍繞著埃米麗團團轉,埃米麗打了一下它的脖子,它局促地停下了腳步。

喬一時間感覺非常奇怪,埃米麗馴馬的動作充滿了無限的嫵媚與柔情,就好像一個情人玩笑似的打了一下她的心上人。

“你看,她總是這樣調皮,”她回過頭來,對喬露齒一笑,“只要對她假裝發點火,她又會乖乖的。你走到這裏來,我扶著你上去。”

喬沒有挪動腳步,他一動不動地盯著埃米麗的臉。“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個晚上你在做什麽?”

“什麽?”她向喬走了一步,垂下腦袋,她的頭發蹭得喬臉頰發癢。她身上沒有什麽味道,頭發裏卻有一股難以描述的芬芳。這個想法出現在喬腦海裏的時候使他震動,他感到可恥和焦躁,與性相關的一切,哪怕只涉及美學,在教徒之間都是無法啟齒的秘辛。一個自命不凡的苦行僧會為自己抱有此等想法而痛苦萬分。

他可能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楞楞地僵在原地。埃米麗抱住他的腰,他漲紅了臉。他想自己爬上馬背,身體已經被托起來。馬背上還沒有加鞍配繩,喬害怕得整個人貼在漆黑油亮的毛皮上,緊緊摟著馬駒的脖子。

喬沒有看見埃米麗打了一巴掌馬屁股,他不知道為什麽這匹看起來不解人性突然跑起來。他很害怕,卻也不敢呼救。然後有一匹高頭大馬將他們截住,埃米麗從那匹大棕馬上對他發號施令。

“你自己下來吧!”

喬感到一陣生氣,他企圖擡起一條腿翻身而下,發現自己手腳發軟。

埃米麗在一旁咯咯直笑。他一點兒也不會覺得她的笑聲討厭,反而覺得那是認為他可愛。他最後還是自馬背上安全著陸,埃米麗也從大馬上一躍而下。

晚間的春風吹拂起兩個人的頭發,埃米麗往草很深的地方走去。這裏的黃草還未重新變綠,埃米麗金色的頭發與反射著陽光的黃金草叢消融在一起。一股暖意融融的生機環繞在喬的四周。

“你把騎馬學會吧!”

埃米麗興致高昂得大喊,風兒快活地吹起了她的長發。

她教會了喬許多在後者看來無關緊要的東西,直至喬十七歲生日——在莊園度過的第三個年頭,他仍然不清楚三年前的那幾個夜晚埃米麗都出去做了什麽,但他再也沒有發出過疑問。那好像是一個完美無瑕的美夢,在未竟之際,他不忍心驚醒夢中人。

埃米麗沈迷過那時非常流行的哥特小說。

“書上說,有血緣關系的人之間會產生一種反應。他們能感知對方的情感,對方愛上了什麽人,還能感知到對方的危險。”

“是誰成天在寫這些無聊的東西。”

她高深莫測地湊到他耳畔。

“世界上存在著這麽一個地方,你到了那兒會想起所有的事。”

然而十七歲並不是一個開心的日子,城堡收到了自倫敦而來的急信,喬的母親不幸因病殞命。

喬喝了幾口湯就回到臥室。他一時還沒接受事實,既不感到痛苦也不感到悲傷。他只是覺得怪異,他從從前看過的書裏讀到過無數的死亡,也和埃米麗騎馬到林間見過腐爛了大半的鳥獸屍體。可說實在,他還沒能真正地理解死亡意味著什麽。

他在床上坐了很久,打算熄燈上床睡覺,可也沒辦法完全睡著。有人轉開了他房門的門把,埃米麗走進了他臥室。

喬先是很平和地註視著她坐到自己身邊,然後把他的腦袋按進她那個滿是頭發香味的懷裏,他感受到她胸膛熾熱的溫度。他不知道什麽回事,一下子流出了眼淚。

“哦,我的喬。”埃米麗發出一聲輕輕地嘆息,擦拭他的臉頰,她自己也掉了很多眼淚。她摟住喬的脖子,兩個人臉頰貼著臉頰,淚水卻越淌越多,把他們的衣襟都打濕了。

她親吻著他的臉蛋,可兩個人的嘴唇不知什麽時候貼到了一起。喬率先從她懷裏抽開身體,他的呼吸很激烈。其實那還算不上是一個吻,她兩片柔軟豐潤的嘴唇在他的嘴上停留了一會兒。她的嘴唇有些冰冷,想來是淚水沾濕了她的臉龐。

很長一段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他傻傻地站在原地,腦海裏想的是埃米麗還是母親,他一點兒也沒有頭緒。這幾年他觀察到埃米麗頭發的顏色變淡了許多,在夜間勝似一頭流瀉的月光。此時此刻他感覺母親的五官有一些模糊,他只不過兩年沒有見過母親,竟然有點想不起她是什麽樣子。有時候他又覺得,母親的臉和埃米麗重合到了一起。

埃米麗站了起來,她的個子還是那麽高挑。盡管這些年他努力趕超,總還是跟她差了那麽一星半點。他覺得最快就是明年,他就能長成比她更高的男人。她把他摟在懷裏,用力抱了一下,離開了房間。房間裏只剩下一種聲音,有一顆頑強有力的心臟每一下搏動,就發出一聲巨響。他劇烈的心臟不知正為誰跳動。

自喬從莊園消失不見後,生活又恢覆往日的寧靜。一開始整座城堡一度被籠罩在憂郁的氛圍裏。可人們不能以為過去是全部,長此以往不能生活。

突然有一天,管家在報紙上看見了喬的名字。

“參軍!”老勳爵咬牙切齒地喊道,“他竟然在葡萄牙的國土上抗擊法國人?這個徹頭徹尾的蠢驢!”

廚娘和管家都有些記不清喬到底有沒有回來。可埃米麗的印象尤其深刻,在一個星月明亮的夜晚,他順著城堡的石墻爬上了二樓的窗戶,埃米麗和他緊緊擁抱在一起。

埃米麗在老勳爵的意思下和一位年輕的勳爵訂了婚,就發現了自己有懷孕的跡象。

起初她無需在著裝上太下功夫,因為肚子不夠明顯。可不久之後勳爵時常來訪,襯裙、胸衣和束腰都讓她極為難受。

她找了很多的花言巧語,足以讓勳爵相信這個待產嬰兒的父親就是勳爵本人。毫不知情的勳爵給兒子取名叫本傑明。

結婚的頭幾年,他們的生活不能說是不幸福。勳爵對她百依百順,盡管他動作笨拙,常常出騎馬跌跤一類的洋相。可就像每個真心實意愛埃米麗的男人一樣,他表現出對這些活動饒有興致的樣子。

他還經常與她一起打板球和馬球。她喜歡閱讀歷史和文學,他也為此讀了許多。他盡己所能想和她找共同話題。她對他想來親切和睦,他還是能感到她並不愛他。每當夜幕降臨,總是他在餐桌前喋喋不休,而埃米麗一言不發地吃著晚飯。

又不知過了幾個春秋,有一位長相和喬十分酷似的年輕人,來到了這個與世無爭的山莊。他有著一頭狐貍皮毛般的火紅頭發,北海一樣深沈的雙眼。他說他來這兒看望親戚。

埃米麗見到他的第一眼,幾乎立即陷入了愛河。他們手挽著手走進比人還高的草叢裏,他俯下身去吻她,四片嘴唇接觸的那一刻,就像一片樹葉緩緩落在了水上。

她告訴這個名叫詹姆斯的年輕人,她曾經有一段時間喜歡獨自夜游。距離迪河兩英裏處有一個湖泊,那裏有一個淺灘可以讓你躺在水中。因為星星倒映在水中,你會覺得你也徜徉在宇宙。

詹姆斯想不到她怎麽會有這樣的奇思妙想,問她:“那樣你不會得熱病嗎?”

“你實在是個不解風情的傻蛋。”

她有一次讓他進了自己的房間,很快承接著第二次和第三次。

有一回天還沒亮,詹姆斯並不急著匆匆忙忙地離開。他告訴埃米麗喬是他的父親,可埃米麗沒有什麽顯著的反應。

“你好像一點都不驚訝。”詹姆斯湊到她身邊,無緣無故地感覺有一些惱火。

“詹姆斯,我讓你感到快樂嗎?”

“當然,我這輩子沒有幾個時候能像現在這麽快樂。”

她笑容裏充滿了柔情蜜意,她長長的胳膊摟住他的脖子,他們身體緊貼著身體,心緊貼著心。

“那不就足夠了,你還有什麽好埋怨的?”

“我只想給你看樣東西,這是我父親的日記,但是已經被戰火燒得所剩無幾了。”

她小心翼翼地翻開那些焦黑的殘片,大多記述了一些異國戰場上的所見所聞,晦澀的葡萄牙語、成片枯萎的灌木樹籬、啞火的毛瑟槍、巴爾幹半島滿是屍首的草原。日記本的最後只剩下半首詩。

“……我不知道有多少種樹的名字。”

我不知道世間有多少人願意見證一朵白玫瑰的盛開。

我不知道阿爾科瓦的黃昏是否和阿伯丁一樣奇異絢爛。

我不知道星光有多遠。

我不知道誰可以像你一樣平靜地等待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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