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沈淪

關燈
沈淪

我印象中的愛丁堡的寒風,永遠是那麽的淩冽。連綿的山谷和冰凍的海,跨越整個冬季的很慢的雪。這個河谷與高山遍布的地方,總是繚繞著夢境似的傳說。

古堡、大炮、浴火重生的聖吉爾斯大教堂與蘇格蘭的深雲,讓我沒由來地想起勃朗特的一首詩:“青春的夢想首先幻滅,想象的彩虹隨之消亡……更痛惜只信任自己的心,卻發現那兒同樣腐敗。*”

我只去過一次愛丁堡,認定那裏的氣候和哥特建築並不適合我。冬風刮在臉上好像挨刀子那樣的疼,街道上所剩無幾的行人落葉似的被吹著到處跑。然後毫無征兆地開始下瓢潑大雨,不知車夫受過怎樣鋼鐵般的訓練,不僅沒有棄車逃跑,反而穩穩當當將其停在愛丁堡大學的門口,我們都為之傾佩不已。

我當時與一位考古學上的同仁塞巴斯蒂安·沃特來此處參加一個皇家學會的座談會。我們徒步走進校園,滾滾烏雲黑壓壓地襲向地面,狂風的呼嘯把我從同伴身邊推遠了,我能看出守門人與沃特聲嘶力竭對我喊了什麽,可除了風聲,什麽也聽不見。

待我們進屋後,溫暖的氛圍緊緊裹挾著我們,旺盛的篝火讓我幾乎透不過氣來。我們在又悶又潮的客廳呆了將近五個小時。在下午大約四點鐘的時候,窗外的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拍擊玻璃窗的狂風和大學的鐘聲三番兩次打斷查爾斯·萊伊爾爵士的演講,一場精心籌備的論文發表會因而支離破碎不倫不類。我見到最靠近爐火周圍那一圈沙發上的紳士時不時地正用手絹擦拭他們光溜溜的腦門。而查爾斯爵士那張本來跟死魚肚一樣白的臉,不知是因為火光的緣故還是室內溫度太高,此時已經漲成了牛下腰一樣的紅色,讓我不禁為此提心吊膽,好像他隨時隨地都會舌頭一吐倒在地毯上閉過氣去。

本來我只是沾了門面的光,學會才對我網開一面讓我旁聽這次發布會。我這樣的年紀縱使在那裏格格不入,學會結束以後我還是很快結識了一些南方的同仁,我們互相照應,行色匆匆地當天夜晚逃離了愛丁堡。

以至於現如今我仍然狹隘地認為,蘇格蘭人的堅毅與剛硬與他們的氣候不無關系。

然而實際上,只要往內陸走上幾英裏,避開河谷與高山,就會看到非常典型的蘇格蘭農村,肥沃的平原綠草如茵,林間的河流送來蓬勃的朝氣,茂盛的榆樹下遍布灌木樹籬,肥美的鮭魚躍然於溪間。

在上個世紀末,蘇格蘭迪河北面的一座四面環山的城堡裏,誕生了一個名為埃米麗的女孩。她活潑、機敏、好動,有著最純真的天性,是蘇格蘭的東風把她塑造成這副模樣,她是自然的女兒。她生得美麗動人,帶有一頭蘇格蘭式的卷曲金發,聰明伶俐,擁有罕見的過目不忘的天賦,隨冬去春來,她必然會成長為一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博學女人。到那時,每個男人對她覬覦又害怕,因為她知性的目光中不乏天性中的純真,而男人往往忌憚於比自己聰明的女人。

然而有一點可以確信,她在萬千寵愛中長大,老勳爵視她為掌上明珠。他不會輕易將最珍視最傑出的孩子嫁給這些上流社會的酒囊飯袋。

刺骨的冬日無法熄滅心靈的熱情之火。埃米麗喜歡在麥田散步,她熱愛迪河的奔流,六月的熱風,蘇格蘭喜怒無常的暴雨。

她有個年紀很小的弟弟名叫喬,但喬並非埃米麗的母親所出。埃米麗的心地非常善良,她喜歡她的弟弟,她教他騎馬、駕駛兩輪馬車,在即將拐彎的地方怎樣微妙地轉動韁繩。她教認識狗牙玫瑰那種神奇的又帶尖刺又平滑的萼片,教他分辨芳香天竺葵和山核桃樹,看起來毫不起眼的雜草叢裏生長著用來做苦艾酒的艾草。她教他怎樣從鳴叫聲中識別陸地百靈和草地鷚,尤其是雨燕,她對這種不願落地的鳥兒情有獨鐘。

她帶他下迪河捉魚。第一次他真是害怕極了,他簡直是怒氣沖沖地埃米麗大喊:

“您可是一位淑女!”

埃米麗平時是個做事溫吞,說話也慢慢悠悠的性格,唯獨這個時候,她對喬放聲大笑。她的語速和動作都快得不可思議,她一面鄙夷喬的裝模做樣與毫無緣由的古板,一面打起潑向喬的浪花。

“你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傻蛋。”她說。

喬可能窮盡一生也想不明白,這樣一位比他年長的大家閨秀為什麽會比他更不理解墨守成規的重要。她粗放得像個農民的妻子,身材也較一般的貴族女孩更加豐滿。陽光經常將她的臉蛋曬成健康的酡紅。

他們站在河床的鵝卵石上,雙手在冰涼的河水裏摸來摸去。光滑的魚身無數次從喬的手裏溜走。埃米麗竟已收獲四五條近二十磅重的大魚。

“你應該抓魚鰓或者魚嘴的位置。”她還建議他用上魚叉,喬對這種過於原始捕魚方式敬謝不敏。

“如果你認為徒手抓魚是可以接受的,魚叉在哪方面比徒手更加可恥呢?”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語速飛快,喬完全傻了眼。

埃米麗有一個喬無法忍受的習慣,她說話操一口蘇格蘭方言,總是發出單個元音或是省略單詞結尾的輔音。這一度讓喬非常厭惡也非常害怕——縱使他是個不明不白的私生子,他父親仍然出於責任讓他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他為進入大學做準備的時候就已經掌握了一口熟練的牛津英語。

他有許多次想到家長面前揭發此事。可一旦回到城堡,埃米麗不動聲色地變成那種落落大方的標準淑女。她非常美麗,也十分狡猾,從來沒有一次出過差錯。

她經常在客廳裏彈奏班卓琴,唱一些蘇格蘭的古謠。喬那時候應該會想,倫敦最勢利的高級仆人也不會拒絕為她做添柴燒火的低等差事。城堡裏每一個的用人都深愛他們這位小姐。他們的管家叫斯蒂芬,非常樂意點上壁爐,有時是她的貼身女仆撿柴,他們最終都聚到她的身邊,用其他的樂器伴奏,要麽跟她合唱。

有一個擁有經典形象的胖乎乎的廚娘,她中氣十足,有一副渾然天成的女中音,毫不遜色於考文特花園劇場裏的那些女星。

恬靜舒適的午後,不出十步就有農舍和磨坊,空氣中永遠縈繞著啤酒花和面粉的醉人清香。他們快活地騎馬兜兜轉轉,初夏的風好似情人手掌的溫柔。一塵不染的天空仿佛一塊藍色油畫顏料那樣觸手可及。

埃米麗不為世俗所束縛的天性,仿佛河流終將入海那樣自然。它會使你格外愜意,你不會為此大驚失色,羞愧難當。若她不是這樣,我感覺不少人會為之惋惜。

她騎馬也采用一種格外隨心所欲的姿勢。快樂閑適的活動對喬而言逐漸變得有些遭罪。喬的年紀還不足以使他領悟這份純粹,他有些似懂非懂。然而世俗的教育讓他偏安在一個既定的世界,一個只有一扇窗戶的房間,他還沒有考慮過往窗外眺望。他是那種擁有階級使命的古板少年,任何草芥大小的破戒出格都會讓他整日整夜地心神不寧。

初識埃米麗那段時間,他非常敏感,而且脆弱,拜埃米麗所賜,每天必定有幾個小時在擔驚受怕中度過,晚上的噩夢也僅限“打破家規落得懲罰”這一種題材。

他一路擔心埃米麗的裙底走光,更憂慮有人看到她這副模樣。這時他不會再老調重彈地論證淑女的標準,他想把她帶往荒無人煙的河谷,還會煞有介事地建議她說“那裏風景動人”。

可是所有的話都消散在風中,埃米麗徑直往人口密集的村落出發。喬提心吊膽地跑在她前面,他不是那些馬術超群的浪蕩子弟,總是很快被埃米麗一騎絕塵地甩在腦後。他甚至在馬背上懇求起主的原諒,她已經下了馬,從遠處沖他招手,笑著罵他是個傻蛋。

這是一間叫“水手與錨”的鄉間酒吧,她和這裏的人一起喝啤酒,彈廉價立式鋼琴。農閑時節,狂歡幾乎要持續到半夜,仿佛每個夜晚都像是“彭斯之夜”那樣熱鬧。紅男綠女們開始在田野間跳凱利舞和高地舞。

喬頭一次參與這樣的聚會,還不甚踩了他人兩腳。他不太懂得享樂,是個不合格的蘇格蘭人。

埃米麗記得有一次跟喬一塊兒去捉魚,她帶上了魚竿,告訴喬要把面包或者牛肉捏成團子,先撒進水裏。然後要在魚鉤上掛上牛肉團,最好是蚯蚓。他竟然害怕蚯蚓,一見到它們柔軟的身來回扭動就倒退連連。

他很細心,釣魚、縫紉和裝幀書本做起來都得心應手,他當時就釣起來一條三十磅的大魚。可不知什麽原因,他很快放棄了這一娛樂,寧願和埃米麗一塊兒下河。他游泳游得很好,卻很少游泳,也不怎麽參與聚會合奏,大部分時間都選擇在一旁聆聽。

鮭魚洄游之際,羊羔也紛紛落地。天朗氣清的日子,白色的綿羊在林間蹦蹦跳跳,喬難得有樣學樣地跟著埃米麗去逗弄羊羔,卻被一頭半人高的大羊頂到了天上。埃米麗又為此肆意地大笑,她幾乎躺倒在草地上,她素日裏常穿的白裙沾滿了草屑。

可是喬在莊園外長大,他從沒料想過他在莊園裏還有一位姐姐。她純真又狂放,他對她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他感到一股徹頭徹尾的恐懼,可他卻沒有辦法輕易向這恐懼妥協。

喬十八歲那年,整個莊園像往常那樣為他舉辦了生日宴席。宴會雖然沒有高朋滿座,卻簡單溫馨。這是一群他最愛也最質樸的人。埃米麗親自為他切開最大的一道松露烤野雞,祝賀她敬愛的弟弟即將踏入大學的學堂。與此同時,還有坎布裏亞郡的奶油牡蠣,雞湯歐芹三文魚,烤牛腰,櫻桃餡餅和冰淇淋。胖廚娘對這頓晚宴極具熱情,大有國宴之風,她有種仿佛是自己的兒子即將獨立的感慨,這以後的許多年,他也至多一年歸家兩趟,取走她縫制半年的新衣,留下滿是思念的舊衣。

老勳爵情緒高漲,紅光滿面。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烈酒,第二天卻發生了一件改變莊園命運的大事。

管家、馬夫、仆從和廚娘統統出動,到後來,越來越多的農夫和他們的妻兒也加入到這場煎熬的尋人賽事中,方圓百裏的農田與森林被掀了個底朝天,喬依然不見蹤影。

埃米麗安慰老勳爵,喬可能連夜坐車前往了牛津,他性格要強,不情願被上了年紀的管家安置好行李,與所有的親人挨個親吻臉頰後方才踏上成人式旅途。他在心裏迫切地想要長大成人,時常搓揉光潔的下巴以望有朝一日能長出胡須。

半個月之後,一封從牛津寄出的信件抵達阿伯丁,信上說,今年入學的新生中,喬並未如期前來報到。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