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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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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靈

在現代科學體系確立以前,歷史上只有極少數哲學與科學家認為生命的起源無關乎神。也正因如此,他們幾乎無一例外的被打成社會的異端,除了希臘與羅馬那樣較為開明的時代,這樣思想卓越,甚而放在當下仍然走在時代前沿的啟蒙家,往往不得善終。

通向上層的樓梯,比先前更為逼仄,我們兩個彎著脊椎,小心翼翼地在樓道裏挪動。

阿蓋爾的聲音有些悶悶地從我頭頂上投下來:“你讀伊壁鳩魯嗎?”

“讀過一些,什麽靜態的快樂,倒也與你相稱。”

我看不大清他的動作,但他似乎搖了搖頭。

“我上大學以前,非常喜歡閱讀伊壁鳩魯的著作。一個在加爾文宗禱告詞中長大的孩子,會當然的對宗教以外的世界感到害怕和好奇。”

“那恐怕現在約翰·加爾文由不得你再喜歡了。”

“心靈的慰藉可以不用受時間與宗教左右,精神也總是能夠輕易地永恒。直至今日,那些直指上帝的利劍,那些聞所未聞的激論,仍像是一道拍在寧靜山腳下的巨浪。盧克萊修和琉善那些對真理的探求、對諸神的控訴,何其荒唐,何其偉大。我為此深深忌憚,卻又沈醉其中。我像是從一種崇拜走進了另外一種崇拜,一旦有空就跑到伯明翰的舅舅家裏鎮日價地閱讀。”

“你舅舅還能叫你看這些呢。”

“當時他一直以為我在讀《神學大全》,高興的不得了。在這方面,我相當感謝他藏有此等驚世駭俗的邪物。只因這所有的一切,就像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長夜裏,在很遠卻能夠看到的地方一點點升起了燈塔的光。”

我不知道他這番自述所為何事,而且他說這番話是非常奇怪的,因為在後來我了解到,他對宗教的狂熱和虔誠到不可思議地步,他在愛丁堡經營診所的時候,一度度過一段類似於苦行僧的生活,大齋日他停業祈禱,一整天不吃不喝。可我十分訝異的是一個面相呆滯、成天與苯酚和氨水打交道的“煉金術士”也能如此善於辭令。其實我的態度不應如此惡劣,煉金術在客觀上確實促進了現代化學的誕生。我姐姐的痊愈也是不爭的事實。

他好像能讀到我的所思所想,又對我說:“煉金術與唯物主義不一樣,它存在的前提必定要以上帝的全知全能為要素、而最終要以超我為終極。”

“我以為你們以哲學家自居是出於對這個身份的熱愛與自豪。”

他特別驚詫地笑了。“哲學家?如果真的是這樣純粹,那神秘學沙龍為什麽不接待流浪漢?”

“你認為哲學家很純粹嗎?”

“當然,因為任何嘗試窮盡宇宙一切真理的哲學家很愚蠢。煉金術士們喜歡用未知來解釋未知。哲學的難題並不是在等待一個答案,在思考與疑問裏才會誕生哲學。”

“你是這樣看待哲學的?”

他登上二樓,回頭看我一眼,“我怎樣看待哲學並不重要。”

“噢,為什麽?”

“重要的是,煉金術這門學科在誕生的最初就想要解決哲學無法解決的問題。”

必須承認,我性格中的有一個這樣的弱點。對於那些我沒有系統認知的學科,我便拾取一些批評家的牙慧借題發揮。根本不管這樣的說辭怎樣漏洞百出,荒謬不經。有趣之處在於,往往有一群做聽眾的文藝愛好者會對此深信不疑,甚而依靠以訛傳訛和自圓其謊,自成一派地發展出了新的學說,在不斷吸納信徒的過程中,又會鬧出一些觀點分歧和派別分離的笑話。可要是遇上真正的行家,這等不懷好意的陷阱馬上就原形畢露了。

二樓的空間也較一樓更為狹小,我們兩個男人往廳室裏一站,連轉身的餘地都沒有。

在這層奇怪的閣樓裏,並排矗立著三扇門。他走進第一扇裏,見我一動不動地傻站著,就敲著門框招呼我過去。房間裏只有一張放在正中央的寫字桌和一扇只能看見白色天空的舊窗。桌子是喬治二世的風格,上面擺著一張字母表和一疊白紙,我和他分別在兩側的簡陋圓凳上坐下。

我知道一種基礎的通靈術,降神會等一系列迷信招魂的神秘學愛好者和唯靈論者會在一張木桌上放上水晶球或者蠟燭,實現與彼界之人的溝通。

“我一個人努力也是徒勞,你必須試著去想她。”

“試著去想她?”

“如果她都不肯過來,也就沒有辦法問那些只有她知道答案的問題。”

果然如此,可想而知神婆和巫師也不會再有什麽獨立於傳說之外的花招。

“但這並不一定能成功。”他若有所思的表情引起了我的興趣。

“不成功是什麽意思?”

“我必須事先聲明,怪異的地方在於,我天然就會這種事。整個家族裏似乎只有我會這樣。可在近幾年,我能看到的未來越來越少,游走在人世間的靈體,也不會再對我的呼喚有求必應。”

這有什麽可奇怪的,倫敦滿大街都是這種能人,一個先令就能叫他展示一次絕活兒。

“顯然你還不夠專業,你有試著加入英格蘭玫瑰十字會嗎?”

“這種能力要是不跟年齡掛鉤,那就是一種等價交換。”

“是嗎?”

“如果長生不死是一種懲罰,它必然要從這裏拿走一樣恩惠。我所做的關於不死藥的研究進行到了最後的階段。”

這句太過經常被掛在傳教士唇舌之上用以自欺欺人的信口胡說,偏偏在阿蓋爾醫生嘴裏,帶著一種無比堅定的真實。對於任何一個擁有信仰的成年人而言,這種攻擊非常致命。懷疑的毒-藥在我心裏生根,在那裏的某些堅不可摧的東西上浮現出密如蛛網的裂縫。我不知道別人有沒有過這樣的感受,有的人一旦擺出一本正經的模樣與鎮定冷靜的口吻,就能夠自然而然地勝任某種權威,由不得你不相信。

“噢,”阿蓋爾醫生的一聲嘆息,叫我寒毛乍起,“她就在這兒。”

“這次又是什麽把戲?”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傻瓜,這實在很奇怪,就算我相信科學,卻仍忌憚神秘學家的裝神弄鬼。

“好了,別急著激動,你有什麽想問的?”

他見我沈默不語,就擅自對著我身後的空氣發問:“那是一輛什麽樣的馬車,車夫的長相有什麽特點?”他不知從哪裏變出一支鋼筆,還不待我回神,就刺穿自己的手指。我被嚇了一跳,差點兒從座位摔到地上。

血液沒有直接滲進棉紙,而是呈圓球的形狀,在白紙上滾來滾去。阿蓋爾用筆尖抵著血珠,渾身上下一動不動。

我咽著口水,死死盯著筆尖,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什麽也沒有發生。

“她不會寫字,也不識字。”阿蓋爾愁容滿面。

我實在覺得好笑,畢竟到了這一步,就算演戲也得演完,因為摸不透他唱得是哪出,反倒由不得你不信了,他簡直是個心理學上的大師。

“這算什麽借口?”

“畫畫吧,畫給我看。”

話音未落,鋼筆竟真的抖了起來。可阿蓋爾正抓著那支筆呢!

阿蓋爾的手顫顫巍巍地移動著,白紙上出現了一個波形線構成的圓。接著是兩個棱形,一個歪歪斜斜的梯形。我看不明白這是在做什麽,饒是後印象派巨擘的傑作也不至於如此耐人尋味。

等到阿蓋爾的筆停住,我立馬湊上去看,要說是人臉,實在過於抽象,細長橢圓裏的兩片空心菱形圖案姑且算是眼睛,但我實在沒辦法把剩下的部分再和五官的其他部位做什麽聯系了。那紅彤彤的一團是胡須嗎?等等……

在“鼻子”的右下角,有一個紅點,起初我以為是作畫上的失誤,可整幅畫一筆呵成,只有這個突兀的紅點與臉龐形成一個割裂又一致的整體。

“這個點有什麽含義?”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桌上的鋼筆跳了跳,發出瘆人的“篤、篤”聲。阿蓋爾把鋼筆抓住,筆尖“嗖”得一下飛到紅點的位置,重重一戳,白紙破了,鋼筆從阿蓋爾的手裏脫落,在地板上滾來滾去。

我已經站起來了,心臟就像是敲窗人的竹竿,一下又一下頂著嗓子眼。我想說什麽,可上顎有千斤沈。

阿蓋爾如常地走到墻根,拾回鋼筆,又掏出一塊手帕,漫不經心擦著筆尖。他突然反問我:“你沒有什麽想說的嗎?”

我被他這麽一問,差點兒跳起來,“……什麽?”我的聲音變得很詭異,像寄生在我身體裏的魔鬼發出來的。

“這裏有一粒痣的馬夫,你認不認識?”他用手指點了點鼻子下面。

“馬夫?……什麽馬夫?”

阿蓋爾瞟了我一眼,竟出門而去。這一眼包含多少覆雜的情感,鄙夷、懷疑、憤怒、嘲笑……我不清楚是不是還有微乎其微的失望,亦或只是我的自作多情。這裏的空氣沈悶,木椅硌得我屁股生疼,令我更加坐立難安。我甚至相信會在這間一無所有的空房裏度過餘生,阿蓋爾醫生那張親切的臉龐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我的面前。

他端來了一杯紅棕透亮的百利酒。

“喝一點吧,肯定不是硫化汞。”

我尷尬地扯了個笑臉,拿起杯子抿了一口。

“好喝嗎?”

“算好喝吧。”

“再喝幾口。”

我按他的吩咐照做,他回到了我對面的位子上。

“你知道的,把她軋死的那輛馬車上坐著的馬夫。”

這幾個日夜我竭盡全力想要忘記的傷口,被一個精通魔法的惡棍撒上鹽鹵並拉出來公之於眾,我那無謂的抵抗多少顯得可笑。但是胃裏暖洋洋的,我有點想要睡覺。

“你說她就在我身邊。”稱“鬼魂”為她會不會很奇怪?

“沒錯。”

“她大概……什麽樣子?”

“我看不見。”

“我看你是在耍我。”

“這是一種感覺,我能感覺得到。而且靈魂會變質。”

“變質,會變成什麽樣?”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先回答我。”

“我告訴你,一個坐地起價的三流巫師也聲稱自己看得見鬼魂。”

“最終的正確答案是:他們有癔癥,鬼魂是不可見的。”

我的頭開始疼了,我不想就這種小事再和他爭論下去。

“好吧,我見過那個車夫。”

“你知道他是誰。”

我點點頭,隨即又感到一陣絕望的眩暈,把私人的秘密告訴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無異於坦露自己的裸體。我實在不是講述故事的最好人選,何況一回憶起那事,我感覺像墜入了十二月底的湖水裏。

“你還好嗎?”

不知什麽時候,我鼻子上全是冷汗,杯底見空,阿蓋爾醫生又為我倒上了滿滿一杯。

“再喝一口吧。”

“真奇怪,你不是會預言嗎?還有讀心呢?為什麽偏偏要我把這些難以啟齒之言一字一句地口述給你聽?”

“你必須說。”他眼睛裏沒有絲毫的憐憫,還把酒杯餵到我嘴邊,“要麽,你就把藥喝下去。”

“喝下去會怎麽樣?”我在這裏已經有點神志不清了,我忘記了我之前就問過這個問題。

“會徹底忘記。你的失眠癥將不治而愈。從此每一個晚上都是安心的好覺。”

“不,我不能喝。”我錯誤地把百利酒當成那瓶重金屬溶液推開。

“那你就說,你必須說。”

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哭出來。可是原諒我吧,人一定有脆弱的時候。對於眼前這個人,我只是沒見過他的眼淚,並不代表那不存在。

“要我說什麽?”

“說那個女孩,她是怎樣死的。”

“被馬踏死的。她正在格林威治碼頭賣玫瑰,披著一塊棕色格子毛毯,光著腳,拿著一個比她身體都大的木筐。有個女傭想把花全部買走,她們正在講價。但是那個女傭的同伴說,這些花是偷來的。”

“她不肯付錢?”

“她還沒有這樣說。但是女孩很著急,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女孩被推倒到路上,這時馬車過來了。”

“那是誰的車子?”

“是牛津伯爵的,他的車夫是約翰·基洛特。”

“你很熟悉他。”

“見過幾回,我小時候經常去奧利弗在牛津的莊園熱鬧。然後我下了車,想要看看女孩的情況。我的車夫馬丁比我更快跑過去,他說她的脖子已經斷了。馬丁說出那句話後,兩個女傭嚇得跑走了一個,剩下的那個懇求我不要報警,她說她已經原諒女孩偷竊玫瑰的事了。這時候跑過來一個穿夾克衫的男人,他問我要二十個先令,說是會把女孩運到西諾伍德公墓埋葬。”

“這些都不是關鍵。”

“是的。”

“二十個先令,你付了嗎?”

“我當時並沒有帶那麽多錢,就先給他了五先令,我讓他晚上來格羅夫納廣場找我,我會付剩下的。他那晚沒來,我等不到他了,第二天一早我就要去諾裏季參加我姑媽的壽辰,馬車沿泰晤士河朝伊普斯威奇方向走,出倫敦不久,我就在路邊的樹林裏見到一塊棕色的格子毛毯,我不覺得這是巧合,就讓馬丁停下了車。我朝那個方向走的時候,馬丁先我一步到那兒後,他讓我別過去。”

“你看到了屍體。”

我實在說不出任何話了,一個不知人間冷暖的公子哥兒,因為見識了一次腐敗的屍體,就到了徹夜難眠的地步。我應該感謝阿蓋爾醫生,我想他一定看不起我膽小懦弱的性格,但在此時此刻,我完全找不出他鄙夷我的蛛絲馬跡。

可就算我不發一言,那張又青又紫又白的臉上的驚愕,那對灰色眼珠裏的無望,失去光澤的褐發和貝齒上的蠅虱像流水般往來,然後初春的寒風輕輕吹開蓋在她身上的毛毯,在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噩夢裏,只有一個孤女靜靜地躺在無邊無際的草地中央。像一幅無比清晰肖像油畫,由遠及近地投射在我的思想幕布之上。

“我回到了車上,遠遠看著馬丁和管家托馬斯在地上挖坑,最後他們兩個把她埋進土裏。”

“他們不害怕嗎?”

“害怕,但是……”

“你是個沒用的男人。”

我想矢口否認,卻想不出什麽像樣的理由。

“你有什麽話想要對她說?”

“我不知道。”

“你真是個沒用的男人。”

“如果她還有在世的親人,我可以作經濟補償。”

阿蓋爾搖搖頭,我不知道他否認的是“在世的親人”還是“經濟補償”。他一面搖頭一面說,“今天我們到此為止吧。”

“又怎麽了?”

“你對此無能為力。”

他這樣的口吻竟讓我深感如釋重負。如若是出於仇恨讓我去了結某個人的性命,那麽我的選擇只剩下一個。

阿蓋爾醫生帶我離開那扇房間,我們回到一樓原來的地方。他的棕色小瓶又被擺上了圓桌。

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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