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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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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景和十五年季秋白露後, 北契舉旗生亂,南下攻靈州城。

戰事一起,北境之內,皆人心惶惶, 尤其與靈州接壤的幽州百姓, 更是格外憂患不安, 唯恐戰事擴大,禍及自家。

而幽州城內棣華書院的學子們,近日口中所議論著的,除去與北契的戰事之外,便就是他們的至之先生和師娘之間似是起了爭端了。

書院內最大的孩童,也不過十歲多, 本就是愛玩鬧愛碎嘴的年紀,再加上賀臻和鐘知微的身份特殊, 他們的一舉一動更是逃不過學子們的眼睛。

棣華書院內現下都知道,師娘一連幾日都宿在了書院之中, 先生幾番求見, 她都避而不見, 而一連求了三日無果的先生,這幾天裏,也不再出現在書院之內了。

於學子先生們而言,他們夫婦二人的感情穩定直接影響著書院的穩定安寧, 因而在鐘知微不知情的角落裏,他們凝視著她的眼光,總是格外憂慮悵然。

他們自以為他們做得瞞天過海, 但鐘知微又不是木人,落在她自己身上的重重視線, 她怎麽可能會完全無知無覺?

自那日二人不歡而散,已經過去了整整十日。

她最初避著賀臻,誠然是熱血裹心氣惱無言,但現在更多的,是經歷過知情不能言的忡忡折磨,她至今沒有想好該要如何面對賀臻,正如她至今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戰事一般。

今日城內落了雨,雨聲瀝瀝,呼出的氣好似都濕乎乎的,北地之內是不是都在下雨呢?若靈州也落雨,那戰局中的將士百姓,該是很難受的。

鐘知微撐一把油紙小傘,她腦中神思發散想得飄渺,身子卻緩步而行落於實際出了棣華書院。

她走得沒有目標亦沒有頭緒,直至入了清水巷,望見了熟悉的羊湯鋪子,她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行到了此處。

賀臻該就在院內,離她不過半條巷子之遙,還要往前走嗎?見了說什麽呢?她原諒他了這類的話嗎?可她並未真正責怪過他……

身未動寸步,心已過千山。

鐘知微在巷口站了許久,亦靜默了許久,直至雨勢驟大,濺起的水花打濕她的裙擺。

衣衫臟汙了,回去換件衫子,總該是合情合理的,這般說服了自己後,鐘知微這才擡步走進了巷中。

剛一靠近小院,她就楞了一下,因為院門敞開著半扇,正被風雨吹得吱呀作響,即便這院子裏的貴重物件都是搬不走的,可賀臻這樣也屬實是粗心大意了。

鐘知微心裏嘆了聲,繼而邁步入了院中,她入院時的動靜不算大,但還是驚起了廊下躲雨的數只鳥雀,鳥雀們迎著雨水振翅而飛。

鐘知微循聲擡頭,由遠至近,她的視線也順勢回落在了院內的梨樹樹梢上。

原只是不經意的一瞥,卻叫她一瞬間僵住了身子。

秋風送爽,瓜果盡熟。不過十日未歸,院內的香梨已經全都變了顏色了,澄黃色的果皮向陽那面暈了絲絲縷縷的紅。

這果熟了沒什麽駭人的,駭人的是,樹上大半的果子都被鳥雀所啄食了,露出了雪白幹凈的梨肉來。

這樹剛結果的時候,賀臻說過,他會看好這棵樹,一顆果子都不能叫旁人得去了,當時她曾打趣他,萬一聖人在果熟前就把他調回上京了呢?

他當時是怎麽回的了?是了,他說,那就加個限定詞,除非他不在幽州了,那就另當別論。

鐘知微拋了手中的油紙傘,忽然擡步奔了起來。

不過幾步遠的路程,卻好似被風雨拉長了許多,鐘知微推開正房房門,迎接她的,是一室寂寥。

北地風沙多,幾日沒人住的屋子,自門縫窗隙處便會堆出薄薄的一層灰來,桌案鎮紙下壓了一張字條,上面的墨跡已幹了許久了。

“往援靈州,勿念。”字條上,只寫這六個字。

這六個字稱不上是信,字跡全然潦草,只能知曉賀臻書寫得匆忙,其餘的,什麽也看不出來。

鐘知微忽然回憶起了,七日前,他去書院尋她那日。

她那天沒給他開門,他們之間一句話都沒說,也沒相見。

不,準確來說,是他沒見到她,但她見著他了。她站在樓上窗邊,其實窺見了他自院中而去的身影,但在他扭身回首前,她又扭身躲到了那扇窗欞之後罷了。

喉間幹幹澀澀的,跟吃了澀柿子似的,滿口生澀發苦。

如果她知道,他那日要往靈州去……但,千金難買早知道。

院外雨勢驟大,豆大的雨珠打得人心亂,靈州不比幽州,鐘知微不會也不能往那兒去,不是她貪生怕死,而是戰時不比其他時候,無論賀臻是因著軍機亦或是什麽其他理由去的,毫無疑問,他都是去助戰的。

鐘知微有自知之明,她會的都是文墨功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郎,往戰場上跑,還嫌戰事不夠亂、將士不夠累嗎?

陰雲壓天,她能做的,很有限,身在雨中的人,似乎只能等著雨停,廊下又無聲無息地聚集起了數只避雨的鳥雀,它們羽毛盡濕飛不動了。

即便熟透了的果實於風雨中轟然墜地了好幾顆,使得它們幾度受驚,它們卻也還是都沒能飛起來,而立在一室昏暗之中的女郎,她一貫挺拔如鶴的傲然身姿,遠遠看著竟有了三分佝僂頹唐。

靈州失守的消息傳入幽州,是在四日後,鐘知微彼時正在書院內整理藏書。

雨水已褪,時至黃昏,窗欞外的暮色蒼茫,映在女郎的衣裙之上,鐘知微就站在雲紋書梯上,她因著放書擡起的手還未擱下,便就聽見了書院內外的喧擾人聲。

“節度使戰敗了!靈州城失守,大軍退守到伏羌了!再往後退兩個縣,就要到我們幽州了!”

“據說北契入城之後燒殺搶掠,殺了半城的人,把靈州城裏的河都給染紅了!現在靈州的人都逃到我們幽州來了!”

……

“阿耶阿娘,我今日還沒有下學呢!你們怎麽來了?”

“都什麽時候來,還上什麽學啊?!我和你阿耶已經把你的行李收拾好了,我們往南走,先去你冀州姨母家,避避風頭再說。”

“阿娘,可是……還沒得跟夫子師母告假呢……”

男女老少的聲音匯集在一起,嘈嘈如驟雨狂風,吵得鐘知微於怔然間,忽覺頭痛額熱。

她之所以沒有去刻意打探戰事,恰恰是因為有時候,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暮色滿房,鐘知微緩緩放下手,看向了灑進房內的溶溶霞光。

她自覺自己的神智還是清楚的,只是她一時間似乎感知不到自己的肢體,她好似被分割成了兩個人,一個她宛如游魂,站在原地一動不能動,而另一個她,則默默從書梯上走了下來。

那個她不但走下了書梯,還走下了樓閣,走入了書院人群中,她聽見那個她張口說:“書院即日起休課,覆課時間不定,待戰事結束再議。”

她看見那個她走出了棣華書院,走出了開陽坊,走到了幽州城門口。

城門口是可想而知的人潮洶湧,靈州的數萬流民逃向幽州,幽州亦有驚惶的百姓向中原逃竄。

人來人往,摩肩擦踵,伴著人潮湧入耳內的聲音繁雜,小聲的啜泣,憤怒的嘶吼,失神的呢喃,麻木的重覆,一句一調凝成的眾生相,是不用眼睛看,用心聽就足以讓人心碎的。

但是,她其實也看見了。

她看見了擦肩而過的女童,窩在母親懷中哭啼不止:“阿娘我疼,你不是說到了幽州就不疼了嗎?可是我還是好疼啊。還有阿姐,阿姐在哪裏?她睡了這麽久還沒醒嗎,為什麽不叫醒她帶著她一起?”

她看見了路邊的老翁捶打著城墻,與他的妻子爭執不休:“你當初為什麽要讓獾兒去靈州當兵?!都怪你!他年紀還那麽小!媳婦都沒娶上!”

她看見了出城的車駕內,一個口中振振有詞的女郎,止不住地在往外掙紮,又被按了回去:“他說了他回來之後會娶我的,他已經下過聘了,阿耶他不會騙我的,他從來沒騙過我,他只是去做生意,他怎麽會死了呢?”

她看見了一個錦衣華服的郎君,蓬頭垢面坐在地上笑得瘋癲:“完了,都完了,我這麽多年的身家性命,全都付之一炬了,完了,都完了。”

太多了,她只有一雙眼一對耳,看不過來,也聽不過來。

往日經歷過的圖景,又再度在她面前重現了,朝生暮死,人若蜉蝣,鐘知微就這樣恍恍惚惚地行在人群中。

“娘子!娘子!知微娘子!”小娘子的聲音擠在沸騰的人聲之中,自身後傳來的時候,鐘知微並沒有察覺。

她只是自顧自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直至身後的那聲音越來越近,拉扯住她的衣擺。

鐘知微楞楞回頭,映入她眼底的,是鐘靈珊的面容。

小娘子風塵仆仆似是剛剛入城沒多久,面上沈積著的臟汙都還未洗凈,見鐘知微回過頭來,她原本故作鎮定的面容倏忽崩裂開來,露出了無措驚惶的內裏:“娘子,我們家散了,我躲在櫃子裏,我阿耶阿娘跟其他的叔伯長輩,都死了,大人他,他救了我。”

鐘靈珊泫然若泣,話說得顛三倒四,但鐘知微卻從中尋到了她唯一所能抓住的那一點點關鍵,她顧不得安慰面前的小娘子,脫口而出的是最淺薄最自私的發問:“賀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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