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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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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鐘知微問完那句話後, 緊接著就擡起了頭,她的視線在人群中梭巡,在一張又一張或麻木或倦怠的面孔上劃過,她一面找一面出聲問:“賀臻呢?他在哪兒?他沒跟你在一起嗎?他怎麽樣了?”

鐘靈珊舔了舔幹澀的嘴唇, 在鐘知微灼灼的眸光下, 她漸漸止住了啜泣:“大人把我和另外一個還活著的堂弟送出城後, 他就又回去了,大人讓我來找娘子,他現在怎麽樣,我也不知道。”

此言一出,鐘知微原本眼中生出的那一點點光亮,如風過燈熄般剎時緩緩褪去了。

她靜默地看著鐘靈珊, 一個字也不再開口了。

遽然間,鐘知微所想的, 是命運弄人這幾個字,若她那日沒有遇見唱歌謠的孩童, 若她沒有救下鐘靈珊, 沒有發現這種種牽連, 賀臻是不是就不會去靈州了?

甚至再進一步,若鐘靈珊仍舊在周家為奴仆,她也就不必面臨生死一線,更不必目睹親人死在自己身前了。

鐘知微忽然又想起了那夜小院中, 賀臻那個無謂涼薄的笑,還有他那句“不是怕,是沒意義”……

“娘子, 大人吉人天相……”鐘靈珊扯住她的手,欲要行安慰。

“松手。”鐘知微冷淡出聲, 她對她自己的怨惱,對為人於世的困惑痛楚,全不由自主化在了這一句裏,原本平淡的兩個字,硬生生顯出了百倍的冷酷憤懣。

鐘靈珊歷經曲折成長至今,對人的感知最是敏感,她自然不會不懂察言觀色,因而她原本面上的怯懦委屈,未能出口的訴苦哭泣,這一句過後全都被她自個咽回去了,她怯怯收回手,垂下頭沈默了下來。

鐘靈珊垂著頭哭得無聲無息,纖瘦的身子像根折了的翠竹,她的眼淚滴到鐘知微手上,濕乎乎的,像雨水。

人在不可抗拒的大雨之下總是極其渺小的,會因為自顧不暇而變得狹隘偏執,會逐漸不再在乎遠方的苦難和陌生人的哭聲。

鐘知微總以為她是不會這樣的,她是從早該隕滅的過去中走來的人,她現在所得到的,無論是喜悅是痛苦,都是早已長眠在地下的人再也得不到的。

她不信滿天神佛,但她信因果,所以她要活下去,要懷著悲憫之心盡她所能盡的所有,為她自己活著的同時,也為他人活著,這是她自大庸醒來重獲新生的那日起,就下定的決心,可今天這是怎麽了?

她一個活了兩輩子幾十年的人,竟然和一個不過十多歲年紀,現在還正值滿心恐慌悲痛的小姑娘,控制不住情緒發起了脾氣。

當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鐘知微緊緊咬唇,以輕微的痛感告誡提醒自己以維持清醒,她緩緩上前半蹲下來,牽過鐘靈珊的手,又遞給了她一方巾帕。

鐘知微朝她揚唇笑了笑,小娘子怔怔止住淚水,片刻後,她好似想起來什麽正事一般,自懷中掏出了一本古書徑直遞給了鐘知微:“娘子,這是我們家的家譜,族長……現在沒那麽多規矩了,我記著要帶給你的。”

在烽火連天的當下而言,過去誠然對鐘知微沒有那麽重要了,但她沒有潑鐘靈珊涼水的意圖,她盡力維持上揚的唇角,自鐘靈珊手中,接過了那本古書。

還未翻開,入目就是碩大的六個字——南陽鐘氏宗譜。

分代表制的家譜,稱得起是一目了然。

鐘知微一眼望去,便就頓住了翻頁的手,因著這一眼往後,沒有什麽再往下看的必要了。

第四世,鐘仲昌,字茂宗。

第五世,鐘知章,字懷珍。

仲昌是她父皇的名字,而懷珍,是她阿兄的字。

闊別百年,尋覓十年,於此情此景下,再度相逢,卻並沒帶來絲毫歡欣。

眼前的小娘子,是阿兄的後人,可阿兄的後人,過得並不如意,被人賣做為奴為婢卻不敢聲張,甚至現在,他的其他後人,絕大多數都隨著戰亂的雨水,一道被沖進時代的縫隙裏去了,這有什麽好歡欣雀躍的呢?

她匆匆看了幾眼,就要合上作罷,站在一旁的鐘靈珊沒看出她的異樣來,小娘子帶著淡淡興奮,越過她將書頁翻到了開頭處的譜序:“娘子你看!”

“蓋聞木之有本,水之有源,可見宗族浩繁者,亦必有譜……”

鐘知微平靜望過去,修纂過程、修訂年月、家族淵源傳承,乃至遷徙情況,譜序內寫了個清楚分明。世代延續至今,可看的很多,但她的視線卻只停留在了最初未經修纂過的初序末尾上。

“鐘吾既亡矣,汝等勿責己,莫思覆國,承之則善。鐘氏尚有一人存,則血脈不斷,餘合該心滿意足。”

“河狹水激,人急計生。但行好事,莫問前程。鐘氏不肖子孫知章敬上。”

這是阿兄留下來的話,留給鐘吾後人,亦留給她。

恍然間,鐘知微仿佛看見了阿兄的身影,他立在她身側,揉了揉她的頭,同她這般說話。

他說,知微,承之則善,他說,知微,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鐘知微知曉,她只是個普通人。

幾年前年關在南內勤政樓,她曾遠遠望過一眼聖人的身影,現今她在幽州城內,她於近處見著了被戰亂所傷的人群。

未曾有幸面見過聖人,也無從扭轉乾坤改變這戰局,從這個層面而言,她毫無疑問是同其他人一樣,身在雨中的普通人。

但旁人可以喪失信心,灰心喪氣,無為無治,可她不行,因為,她是自過去走來的人。

她知道兄長殫精竭慮所恐慌不能延續的鐘家血脈延續下來了。

她知道過往是什麽樣子,她更知道灰燼盡頭有新芽,即便有暫時的苦痛災厄,但這些最終會過去,人人都會消亡,而延續留存下來的意志卻不滅。

夫家有譜、州有志、國有史,其義一也。

家譜亦可以是國史,而以史為鑒、以史為照,從過往中汲取力量,這便是歷史的意義。

而在這其中最為巧妙的是,除凝固的過往之外,現今當下的每一刻,都在源源不斷地向前流淌,成為新的歷史。

他們不能改變已成既定事實的過去的歷史,但他們卻可以,把握住當下的歷史。

鐘知微倏忽站直了身子,她望向周遭的人群,忽然生出一個想法來。

她想將現在所發生的一切都記錄下來。

倘若說賀臻此生的追逐是墨家之道,那麽她此生所不能割舍掉的,恰是這史學。

因為有過往存在,所以她能夠短暫超脫出個人的痛苦,願意無條件地去相信現在。

她相信賀臻會平安無事地回來,恰如相信一切最終都會向好一樣,而在這或短或長的等待之中,她亦可以以筆墨為刃,書寫記錄現今正上演著的歷史,留予後人去看去知道。

北地的戰事持續了數月,鐘知微的筆也寫了數月,比起自死物裏搜集查證過往的事宜,從人們口中身上記錄現今的點滴要容易多了。

鐘知微以前想過,為什麽有的史書那麽薄,為什麽莫大的災厄風雲,潮漲潮落,撰史者於其中只言時言人言事,堪堪幾行字講明了,便就絕不再多費筆墨。

她那時給出的答案是,為了歷史的公正,但現今,當自己真正握筆去寫了之後,她又覺得或許不僅僅是為了公正。

她無法未蔔先知,她不知道後人會如何定義這場戰爭,伏羌之戰?衛北之戰?又或是什麽別的其他的說法。她只知道,這寥寥幾個字,其間所承載的,於親歷者而言,是血淚混著塵土凝就而成的斷腸藥。

可寫的太多了,可寫的太重了,或許正是因為這樣,落筆之人才不得不放輕筆鋒。

她可以寫一千個字描述她晨起用的一碗羊湯,但是卻只能用三五個字記錄一個人的死訊。

這些不是執筆之人所能夠控制的,是壓在她脊背手肘的鴻毛泰山,一刻不停地驅著她不得多進也不得少退。

她就這樣寫,寫到了大庸勝,寫到了北契大軍被趕出靈州,寫到了大庸將士們人人論功受賞,無論活著的,還是死去的。

她一直寫到了有關這場戰爭的一切都徹底結束,寫到了,賀臻歸來。

北地的冬天,比其他地方來得都要早,不過兩場秋雨,天氣就冷得人不得不添衣點爐。

門扉乍一響,隨之湧進來了一陣冷風,鐘知微躬身握筆並未擡頭,她淡聲沖著來人開口道:“靈珊,把炭燒上吧。”

可過了好幾息,門扉前那人卻久久未動,鐘知微活動了一下凍僵的手指,詫異擡眼間,對上了賀臻稍顯苦惱的眸子,他問:“鐘娘子,炭在哪兒?”

她腦海空白一瞬,怔楞擱下筆,語塞半晌,只能說出幹巴巴的回話來:“你左邊的方櫃,下面第二格。”

賀臻應聲而動,炭火點燃,屋內霎時間暖了起來。

西涼的瑞炭,無焰有光,賀臻緩緩擡步走近她身側,鐘知微置於案上的手,不自覺五指合攏攥成了拳,她喉間幹澀,只怕欲語淚先流。

卻不想,走到她身前的這人,比她還要緊張,他打量著她的神色,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樣,開口分外謹慎:“你……還生氣嗎?”

這誰還哭得出來?鐘知微破涕為笑,無語罵道:“氣!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就要收拾行李回上京去了,我阿耶說,像我這樣的新寡,不出三月就能再嫁。”

一直關註著鐘知微反應的賀臻,聞言松了一口氣,他當即擠到鐘知微身側坐下,供一人所坐的烏木胡椅,擠不下兩個人,他便直接將鐘知微抱起擱在了他腿上。

賀臻擁著懷裏的人,答得輕飄飄:“嗯,阿耶想得還挺周全,讓他別想了,我還活著呢,寡什麽寡?我只是受了點傷,想著養好傷再回來而已。”

鐘知微不願意輕易放過他,她尋找關鍵之處就窮追不舍發問:“那為什麽這麽久都不傳信給我?!”

“我怕,娘子還在生氣。”賀臻頓了頓,先是這樣回答道。

但在鐘知微扭過來的冷然眼神下,他立即改了個說辭告饒道:“是是是,是我的不是,還望娘子寬宏大量。這不是,我怕我萬一死了回不來,那還不如從一開始就不傳信呢。”

兩分嬉笑兩分嘲,賀臻勾唇開口以戲言說真心,而當他望見懷裏女郎的平靜神色時,他喉結滾動,又忍不住輕聲問道:“娘子,難道不怕我死了回不來嗎?”

鐘知微聞言忽然笑了,她笑得悵然又釋然,而待她笑畢,她先是點頭再是搖頭,一字一頓,答得斬釘截鐵:“怕,但我更願意信,你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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