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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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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越過地上一動不動的軀體, 踏過仍在潺潺流淌的血液,賀臻走得越近,入他眸子的一切,也就變得越發明晰。

他一言未發, 緩緩躬身半蹲在了鐘知微的面前, 他眸中的女郎, 除去一眼可見的淩亂與狼狽以外,尤為凸顯的,還有僵硬得不像話的身子,以及驚惶與無措的神情。

見到來人,她懸在半空中的手反倒瑟縮起來,賀臻緩緩垂眸, 只見那纖細白凈的十指之上,方才按在地面上所沾染到的血跡還未幹。

那幽深暗沈的紅色, 好似瘡痍未愈的痂,怎一個礙眼可一言以蔽之。

賀臻五臟六腑之內, 燃燒了一整日的那團火, 忽地熄滅了, 傾覆的大廈燒盡過後,揚起濃濃的煙霧,堵嗆在他喉間,壓得他張不開口、發不了聲。

一室昏暗與沈寂之中, 先發出聲音的,反倒是惶惶然的鐘知微,她聲音澀然, 出言顯得前言不搭後語:“賀臻,我去看過了, 他們兩個都沒氣了……我,我本來沒想這樣做的,我沒拿那袖箭射過人,我……”

她還欲再說,但賀臻卻驟然擡手擁住了她,他擁得很緊,緊到她幾乎難以呼吸,這個失而覆得的擁抱,安撫的意味很濃。

伴著這個擁抱,鐘知微惶惶然的音調,漸漸止住了,而賀臻自昨夜起,就時時緊攥著的手,也終於徹底松開,顯而易見,這擁抱安撫的,不止一個人。

“是我的錯。”賀臻驀然開口,他的嗓音極盡嘶啞,有些像不久前,她聽見的那鴉鳴。

鐘知微雜亂的思緒漸漸回籠歸於現實,賀臻的話她沒聽懂,她楞楞道:“你有什麽錯?”

“你出的任何差錯,都是我的過錯。”賀臻開口輕,響在耳畔更是淡,他松開緊攬著她的雙臂,自桌案上拿起了盛了水的茶盞,垂下眼瞼為她凈手。

流水拂過她的指尖,帶走了上面附著著的血汙,賀臻沒有擡眼,他聲音嘶啞,面容卻無端顯得涼薄:“你若還在上京,怎麽會經此一遭?”

房門未閉,樓中的燈火光影透進來,吵嚷叫罵聲也溢進來,分明是身處在這等境地下,低頭垂眼為她一點點擦去血汙的郎君,卻似乎並無半點不適應,他只專註做他的事,光影明滅中,他的側顏莫名繾綣雋永。

鐘知微自發現那二人身死後狂跳著的心,倏忽靜了下來。

而待賀臻擦凈了她的指節,他先是環顧四周,頓了一下搜尋未果後,脫下了自個幹凈的外袍,一把將她裹住抱了起來。

他輕聲細語:“先離開這裏。”

鐘知微順從攬住他的脖子,但也疑聲開口:“這裏怎麽辦?”

“周家來的人會處理。”賀臻說這句話時的音色格外涼,他一面交代,一面擡步朝外走。

在他們二人即將踏出這室內之際,他側目忽又望了一眼地上死得不能再死的那兩具屍身,輕輕溫和囑咐道:“我有官身,你記著,這兩個人,是我殺的。”

鐘知微揪著他的衣領的那只手,聞聲驟然捏緊了,她察覺到自己有些發熱,可她的神思仍是清明的:“賀臻,不必這樣,大庸律有令,過失殺,以銅贖。你不替我頂罪,我也不會受什麽牽連的。”

“是,我知道,可我要的,不止於此。”賀臻動作一點沒停,他們二人自高樓而下的途中,他的一字一句,如流水傾瀉。

“幽州刺史郭秉德其人,我有幾分耳聞,白衣出身的中庸之輩,有心做事,但他一無人蔭蔽,二錢財受限,因而他行事格外謹慎,不偏不倚,絕不激進出格。

“販良為奴一事盤根錯節牽扯眾多,這幽州上下的權貴府中,誰家府中沒有奴仆?誰能保證他們府內的奴仆之中沒有被掠賣逼迫的良人?”

“所以沒有一個名正言順的契機做改,他害怕做了出頭鳥惹禍上身,自然不會大肆行事去管此事。他既缺個筏子,那我以身來做這個筏子,給他這個契機又何妨?”

言談間,賀臻已抱著她出了倚紅樓。

樓內燈影婆娑,車駕之內卻是昏黑一片,賀臻收聲輕輕松開雙臂,欲將懷裏的人放下。

他沒能放下,他的手松開了,但不知何時雙手環抱著他脖子的鐘知微,卻沒松手。

她抱得緊,她的面頰緊貼著賀臻頸側,呼吸聲很重,是少見的黏人。

一雙無形的手將賀臻的心捏得酸軟的不像話,他重又擡手撫了撫女子的脊背以作安撫,溫聲哄道:“沒事了,不害怕。”

他完全會錯意了,鐘知微此時,掩住的面容紅潤得突兀,全因遲來的反應湧來,她被燒得難受。

她抱著清涼的來源願不松手,才後知後覺意識到異樣,她以尚存不多的神智,試圖把事情講清楚:“賀臻,我剛剛想起來,那鴇母死前,好像餵我吃了他們的藥,我現在有點熱……”

此言一出,賀臻嘴邊的弧度,霎時間隱去了。

他顧不得鐘知微的意願,徑直將她的雙臂移開,端詳起了身前的女郎來,面頰上不細看發現不了的指痕,青紫未消入目驚駭的手腕,還有酡紅一片的面頰……

車駕轟然一聲響,引得倚紅樓門口,被迫同行而來的周家三郎,同他身側的侍衛們全都向著那發聲處張望了過去。

自車駕內猛然而出的是賀臻,他面無表情怒意澎湃的模樣,周家的人早已見過了,但此時此刻,周家三郎等人還是莫名發怵。

賀臻周身的低溫宛若嚴寒,現下若有哪個不長眼的朝他潑水過去,那水花只怕還未觸著他,在半空中便就會凝成了冰。

他們目不轉睛,親眼瞧著怒不可遏卻又隱而未發的郎君,自他們身邊經過,重又入了身後的倚紅樓之中。

一片喧鬧的倚紅樓大堂,自他入內後,忽靜了一瞬,但一瞬過後,沸反盈天、吵吵嚷嚷的動靜,又密密麻麻擠進了他們耳中。

“郎君,這助興的藥,哪裏有什麽解藥呀?!”

“這楊媽媽的藥,歡好一場就行了,何必多此一舉,郎君若是不行,我們姐妹……”

起初是女子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聲,間或幾句自薦枕席聲,但隨著一個女子的尖叫聲傳出,可想而知,大堂內的局面扭轉了。

“啊!!!去找給他,趕緊找給他!”

“雪姐姐!媽媽不是說了,不能叫新來的知道有緩解的藥嗎?!”

“小妮子閉嘴,腦袋重要?還是媽媽的話重要?媽媽人到現在都沒出來,凈把爛攤子丟給我們,呸!”

“新來的不懂事,郎君稍安勿躁,這一同給郎君們服用的藥物,自然有安全無害的緩解之法。”

……

再往後的動靜,周三郎便不再聽了,各色女郎的聲音,被他腦中轟鳴的思緒取代。

不多久,待賀臻自樓中出來,再次入了車駕之中時,他望著蒼茫夜色,長嘆一聲,喃喃自語道:“因為愛重,所以不舍得。四弟這回捅的婁子,怕是誰來說情,也救不了了。”

而現實,也正與周三郎所想的,一般無二。

日懸高天,綠樹陰濃。近日,幽州城乃至下轄各縣的市坊內,沸沸揚揚為人所議論的最多的,便是倚紅樓殺人案。

在北地,逼良為奴的案子常見,失手殺人的案子也不少見,但這案件若是與官員相牽連,那可就全然不同了。

官員殺人涉事,誰不愛看這種熱鬧?

因而倚紅樓殺人案審理那日,幽州城府衙內,全然是人頭攢動、水洩不通。

幽州刺史親審此案,問詢已經到了尾聲。

端坐高臺的郭刺史一張方臉蓄了須,他已至不惑之年,但今日這麽熱鬧的公堂,他也是初次得見。

他遙遙望了望攔木後濟濟一堂的人群,清了清嗓子,才道:“楊妙兒、向阿四知法犯法掠賣良人之罪責,自有衙門處置,你護妻心切是沒錯,可這一出手就要人性命,實在是下手過重了。”

“但念在你是失手所致,國法容情,判你杖刑一百,可以銅贖,可有異議?”郭秉德話音墜地,立於府衙攔木之後的鐘知微,稍稍蹙了蹙眉。

這位郭刺史的處置,與她所想的,還是有著差異的,無它,他判的這刑罰屬實是輕拿輕放了。

以銅贖罪,杖十下一斤銅錢可替,杖刑一百所需的也不過是十斤銅錢,於賀臻他們而言,這些罰金,不過九牛一毛。

鐘知微辨不清,他這般做派,是否是有意示好。

但罰得輕,這總歸是好事,她咬唇長長呼出了一口氣,將視線移至了孤身一人立在堂下的賀臻身上。

鐘知微與旁觀著的百姓們一樣,所能望見的,只有他的背影。

他脊背挺得直,昂首出聲投下驚雷時,也聲線平淡::“下官無異議,但,下官還有狀要告。”

“擄走良人逼迫為奴的主犯人牙子,已收押只待問斬了,明知故犯買你妻子的從犯,也已魂歸九天了。這主犯從犯,都已經被發落了,你還要告誰?”

郭秉德所問的話,也正是堂下眾人心中正納悶著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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