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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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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因而郭刺史這一問出口, 堂下各處不再靜默,隨之浮起了竊竊私語。

眾人的視線皆匯集於一處,全然聚焦到了那立在堂上的人身上,賀臻看上去不急不躁, 他自懷中掏出一疊訴狀, 但卻也並未急著將訴狀呈上, 而是平聲先道:“我要狀告的,是整個幽州的市令。”

此言一出,堂上堂下皆嘩然一片。

大庸全境皆設市,各地的工商業店肆皆集中於市內,譬如上京有東西市,洛陽有南北市, 幽州也以勝業坊為市,而凡滿三千戶的縣皆要置市令——市令掌市盧交易,禁斥非違,即負責監管各地市場。

市令為朝廷治下, 官職品級雖小, 但好歹是官, 有人要提告市令,本就少見駭人,更別說那人一開口,竟說他是要告全幽州的市令了。

堂下議論聲不絕於耳, 鐘知微偏頭瞧了瞧她身旁的一位阿翁,阿翁年歲不小全然是一臉的瞠目結舌,而堂下的其他人, 十之八九都是一般無二的反應。

與堂下眾人對比,堂上的郭秉德就要泰然許多了, 他僅僅是皺起了眉頭,顯得不動聲色:“你要狀告全幽州的市令?你可知道全幽州有多少市令?”

“下官知曉。”賀臻不緊不慢,自若作答,“幽州下轄十縣,市令十人。”

堂上的郭刺史坐直了身子:”那你狀告幽州市令的罪責為何?”

賀臻繼續平穩作答道:“監察失職,致良人為奴。”

監察失職,這是個可大可小的罪名,至於為何以此提告,鐘知微同賀臻早有商榷。

幽州乃至北地的販奴成風,若說幽州各地的市令對此一無所知,且並無徇私舞弊、從中獲利的行徑,這全然是三歲稚兒也不會信的笑話。

可若要以此等罪名懲處他們,一動牽連一州,鬧大了或許能讓他們的烏紗帽,乃至項上人頭落地,可那又能怎麽樣呢?

新的市令換下舊的,仍舊是天高皇帝遠,再退一步說,販奴的人牙子屆時不經過市司立券就是了。

懲治這些人,不是他們所要的,正如懲治可恨的周家四郎一樣。

周四郎的罪責,以從犯而論,無非流放幾千裏,都到了幽州了,再流到其他地界又能如何?他有家族蔭蔽,便是流放了,仍舊可以換個地方逍遙自在。

所以這樁案件之中,賀臻同鐘知微,從頭至尾都未提及過周四郎的存在,周家想要保全名聲,那就讓他們保全,保全了周家的名聲,周四郎就得咽下即便被打斷雙腿,落下個終身殘疾,也不得發一言,反而要叩首言謝的苦果。

這世上的退與進,從來不是按照一時的得與失來論的。

閑思作罷,鐘知微不做他想,再度看向了堂上。

堂上的郭刺史這一回,作思忖狀,停頓了好一會,才出聲質問道:“據本刺史所知,你妻子被擄不過一天,且擄人的人牙子,並未通過幽州口馬行,亦無幽州市司發放的市券立下奴契,他們何來的監察失職?”

賀臻並未直接道明,而是先賣了個關子反問道:“葛志打掃門前雪,莫管龐仁瓦上筐。這打油詩背後的故事,刺史可曾聽聞過?”

“自然。”郭刺史稱得是十分配合,他沒有擺出官威中止賀臻所言,而是順著賀臻所言迅速回聲,鐘知微總覺得,她好似在這位郭刺史眼裏甚至看見了幾分迫不及待。

賀臻聲量不大,但足以堂下堂上聽清了:“南地聽聞過此事的百姓,皆將葛志作為負面例子,叫他們自己以此引以為戒,絕不成為另一個葛志。“

“啥故事啊?”“葛志是誰啊?幹什麽了啊?”堂下的議論聲漸濃,鐘知微又側身望了望她身側的老翁,只見老翁也是一臉迷茫。

鐘知微啟唇出了聲:“這是南地曾發生過的一樁案件,葛志是個小商販,平日裏以倒賣胡人的羊毛氈毯為生,他與鄰為善,時常幫助鄰裏。”

她出聲不緊不慢,音調雖然和緩,卻有著讓人信服的力量:“他有個龐仁叫鄰居,某日天大寒,落了厚厚的雪,葛志掃完了自家店門口的雪之後,又去掃了龐仁家門口的雪。”

“他掃到一半時,在龐仁家門口的的瓦垛上掃出了一個大筐,而筐內,是一具冷透了的屍體,葛志當下被嚇破了膽,丟下手裏的掃帚就跑回了家。”

鐘知微說到此處停了一下,堂上的賀臻同郭刺史並未出聲,他們一個望天,一個看地,這個靜默的當口,好似是專門留給鐘知微發聲的一般。

故事正講到高潮,堂下百姓一心撲在故事上,對此不但無知無覺,更有幾個急性子的人,急匆匆出聲催促著鐘知微繼續講下去。

“後來,官府當天來稽查此案時,在龐仁家門口既發現了葛志的腳印,又找到了葛志店鋪裏的掃帚,官府想當然就認為,葛志便是那殺人兇手,將他抓起來打入了死牢。”

鐘知微的話音剛落,人群中便立即接連不斷響起了唏噓聲。

迎著這四下而起的唏噓聲,賀臻這才適時開了口:“南地百姓這般所思所想,下官認為這是全然正常的。尋常人日日憂慮生計、操心糊口,便已經身心俱疲了,幫他人固然能得善名,可除去善名之外,又能得到什麽呢?”

“若再因著這兩分善心,將自己陷入近似葛志的局面,落到困境死地之中,這種得不償失的事情,南地百姓不是癡人更非憨子,自然要引以為戒。”

堂下吵嚷未歇,郭秉德擡手拍了一聲驚堂木,人聲隨即降了下來,而他明面上聲厲,實則又開口遞了個臺階出來:“你說的本官聽明白了,可這與你所要提告之事,又有什麽關聯?!”

賀臻後撤兩步,稍稍躬了躬身,接著道:“請聽下官細細道來。”

“南地與北地並無不同,大半幽州百姓該都是,與南地百姓持著同樣的所思所想的/所謂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聖賢所言的推己及人,離下官這樣的小官吏而言,實屬遙不可及。”

他後撤的這兩步,使得他離堂下眾人更近了,他所言的話,也相應被堂下眾人聽得更清楚。

話至此處,賀臻終於進入了正題:“但下官在經過了夫人被擄一事後,卻有了截然不同的思慮。”

“逼良為奴一事,於下官而言,曾如葛志一般遙不可及,畢竟下官乃是官身,又並未如葛志一般,管旁人的閑事。可誰能想到?即使歹人仍是毫無預兆地來了。”

“下官那時以為,只要無為便不會成為葛志,卻忘了,龐仁店門口所出現的那筐死屍,乃是龐仁的弟弟與人通奸又殺人後,挪去為了栽贓嫁禍於龐仁的。”

“葛志只是替龐仁擋了災罷了,下官什麽都不做,誠然不會成為葛志,可卻不能保證,不會成為龐仁。惡人在作惡之時,一視同仁,因此,誰人都可能成為被他所選中的龐仁。”

堂下人群的議論聲已完全止不住了,官員尚且會如此,尋常百姓又能如何呢?官員還有門路找回家眷,尋常百姓可沒有此等門路。

這也是鐘知微和賀臻,同意將周家完全摘出的理由之一,既要讓人人自危,就得抹去私人恩怨,以通俗易懂的方式,大肆傳播。

“伸頸是一刀,縮頸也是一刀,下官現在才想明白,這唯一叫下官不再為葛志,也不再為龐仁的辦法,就是早日尋到那惡人所在,將之繩之以法。”

賀臻終於將他手中持了這麽久的訴狀遞了上去,這訴狀上的滴滴點點,他不用再看,也清楚分明。

“時和坊春嬋,為人所擄,被賣為奴,市券奴契完備;顯忠坊福林,未按時還債,被抵為奴,市券奴契完備;歸厚坊桂平,目不識丁,被騙為奴,市券奴契仍完備……下官所呈上的,僅僅是州府城內所查出的一部分,至於其他轄縣,只多不少。”

“因而,下官懇求刺史徹查全幽州市令監察失職一事,若刑罰難執,便加派人手,若律法有隙,就重整律法。”

賀臻自上了公堂後,從頭至尾這麽長時間內,一直維持著平靜。

直到了這最後,他話音稍停,低頭拱手,略微頓的這一下,終於顯出了三分洶湧來:“還望刺史,還幽州一個沒有逼良為奴的青天白日。”

伴著賀臻的話音墜地,公堂內一時間無比寂靜。

堂上堂下,無一人發聲,當得起是落針可聞。

既置身於風雨中,那就不能怕風雨。賀臻和鐘知微,作為以身引起滿城風雨的人,現下反而是最為平靜的人。

幽州百姓識字的人不多,現下城中各坊市內,鐘靈珊應當在帶著其他孩童,分發鐘知微提早繪完的那些關於今日堂上的畫卷。

尋常人能做到何種地步,他們其實並不知道,他們唯獨知道的,是他們所能做到的極限是到什麽地步。

她在得知賀臻要這般行事的那天裏,賀臻對她說了這樣的話——他想試試他帶起的風揚起的浪,究竟能把船推多遠,屆時無論是一厘、一丈,還是分毫未動,他都認。

堂內還是無人出聲,靜得可怕,靜得讓人心涼。

鐘知微緩緩垂下了眼,一個人兩個人推動小舟,所引起的波瀾是有限的這一點,她和賀臻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

可,如果這浪能夠大一點就好了,哪怕只是一點,即使是一朵浪花也勝過古井無波。

“阿翁,這說的是什麽意思呀?”寂靜若斯的府衙內,倏忽響起了一道童聲,鐘知微楞然偏頭瞧過去。

原來她身側那位老翁身下腿邊,還站了個孩童,那男童才小半人高,抱著他阿翁的腿,一臉的懵懂。

那位阿翁伸手揉了揉自家孫子的腦袋,嘆息道:“大人們說的是,對幽州有好處的事,真能那樣的話,以後你阿娘就能允許阿元自己上街找你的朋友玩了。”

“啊,真的嗎?太好了,阿元謝謝大人。”孩童驚喜的聲音,宛如一滴水滴進了滾燙的熱油中,激起了四濺的油花。

又或許,蕩起的,不是油花,是水花。離得遠了,哪能一眼就分辨清楚油和水呢?

“謝謝大人!”“望刺史大人徹查!”“我們要青天白日,不要做葛志和龐仁!”

一聲又一聲響起的,是激蕩的人聲,一張又一張面孔下,是沸騰的人群。

立在堂上的賀臻,忽然扭過身看向了身後的人群,於公堂之上,他這般行事,其實是不妥的。

但群情激憤之下,除了一直凝視著他背影的鐘知微,無人再關註他這個最初帶起風浪的人。

賀臻好像在看她,又好像在看人群,他啟唇說了些什麽,可是周遭太吵了,鐘知微聽不清,依照他的口型,她所能推斷出的,僅僅是他說了三個字。

哪三個字呢?是船動了,還是我相信,又或許是別的什麽,他這個人刁鉆古怪,腦子裏想的東西總是與別人不同……

算了,不要緊了,重要的是今天的日光很好,朗朗白日,不宜生憂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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