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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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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賀臻聲量不大, 但他口中所言的一字一句在寂靜的臥房之內,卻明晰至極,而這言語之中的涼薄,於臥房內更是好似燃盡的炭火香氣般經久不散。

鐘知微低頭不語片刻, 忽而她將視線移向了透著光線的窗子縫隙, 漏進房內的那一抹光束明媚至極, 而她分神想的是,晨起時的日頭最好,外面的雪應當是開始化了,今日本該是要去給阿耶傳口信,報他的平安的。

“我方才的話,鐘娘子聽清了嗎?如若沒有, 某可以再重覆一遍。”賀臻仍舊靠在那一處,他的嗓音涼薄不改。

鐘知微神思回籠, 他方才說的是什麽來著了?哦,是了, 他說她脾氣壞人爛, 比不上平康坊的解語花。

鐘知微面上所流露出的真實情緒, 無聲無息被她收攏掩藏,不過頃刻,她再度移眸回賀臻身上之時,他已無法從她面上探出喜怒深淺來。

她淡淡點了點頭, 似是認可賀臻,又好似在同他話家常一般閑聲問道:“有道理,逢迎解意這一點, 我確實比不得平康坊的姐姐們,可你這一月, 怎麽想起思慮這些了?”

賀臻托腮的姿勢不變,他略一遲疑,好似思索了一瞬便接著道:“唔,大理寺的鞭子又不認得我是誰,用刑的時候都是一視同仁的,生死一線之間,想的事情多得是,想到這些有什麽稀奇的?”

“譬如?”鐘知微望著賀臻的視線並無波瀾。

賀臻擡眸回望她,揚唇竟有調笑之態:“譬如……我好歹還是賀家這一脈僅剩的血脈,我要是死了,我阿娘阿耶估摸著也再是生不出來其他弟弟妹妹的了,倘若我的夫人是平康坊的姐姐們,只怕我的孩子都能下地跑了,哪還用擔心賀家的血脈會斷?”

鐘知微聞聲笑著回道:“這麽說來,是我的不是了?”

她彎眸揚唇,遠看笑得自然,但只有貼近了兩步以內,才能辨明她眼底並無笑意,而賀臻所在的位置,恰在三步開外。

她面上的笑意,和她言語之中的嘲弄,叫賀臻勾起的唇角僵了一瞬。

不過一瞬,賀臻恢覆如常,他仍舊是那副不著調的散漫模樣,開口模棱兩可,似是根本沒把鐘知微的話過心:“誰知道呢?也許是,也許不是吧。”

“但這生死一線,大徹大悟,賀某確實想得透徹,我和鐘娘子誠然不是一路人,眼下既有這等天賜良機,自是早早分離,各奔東西的好,否則去了幽州那鳥不拉屎的地界,還得與鐘娘子捆綁在一處,嚇跑了我其他桃花,那豈不是得不償失?”

鐘知微似笑非笑接著問道:“所以為了方便賀郎君在幽州的姻緣,得趕緊讓我把位置騰出來?”

“鐘娘子果然聰慧。”賀臻旋即輕輕拍掌做認同狀,“貪生怕死、沽名釣譽、一無是處、蠅營狗茍,某不過就是扶不上墻的一團爛泥,實在是配不上鐘娘子,這活一日算一日,人生不過酒色財氣,我也懶得折騰其他有的沒的了。”

“鐘娘子若無意見,那此事就這麽定了?我現在寫和離書也行。”賀臻起身下床,他仍未病愈,便就赤足踏上地面,信步走至了內室桌案前。

他全程並未再看鐘知微,自然也就瞧不見,當他自貶自辱時,她所維持的那張泰然平靜面孔的絲絲崩裂。

鐘知微立在原地分毫未動,賀臻自她身邊而過時,他的衣擺輕輕擦過鐘知微的手腕,讓她的手不自覺瑟縮了一下。

她靜默著感知著他的一舉一動,當賀臻立在桌案前,擡手捏起筆的那一刻,對著他背身而立的鐘知微終於開口道:“賀臻,我只說一遍,今日天色好,我不想同你爭吵,你把你方才所說的話收回去,我也就當從沒聽過。”

所有的你來我往唇槍舌劍,在這一刻,都好似化作了夢幻泡影。

賀臻握著筆的手停在半空中,他忽然說不出話來,也許一切只是一場夢呢?夢醒之後,上京城還是那個上京城,他既不必去幽州,也不必同鐘知微和離,他們還是吵吵鬧鬧的那對夫妻,琢磨著今日該去尋哪些樂子,她今日的確還不心悅他,可時日還長,她總有一日會心悅他。

但在牢獄之內新舊疊加留下的傷口還未痊愈,新長的肉發癢,潰爛的傷發疼,層層疊疊的疼和癢,無一不提醒著他,這就是現實。

他的過失,不該拖著她一同下墜,前路難,多崎道,他不願再成為任何人的拖累和責難。

賀臻手中的筆在紙背上暈出不成樣子的墨跡,他擡手換了一張紙,垂眸淡聲笑著開口道:“鐘娘子別開玩笑了,說過的話,覆水難收,賀臻今日所言,句句發自肺腑,鐘娘子又不是大羅金仙,怎麽可能收得回去?”

賀臻話音終止的那一刻,同時響起的,是“砰”的一聲激烈的門響,女郎衣衫單薄,頭也不回便就踏進了尚未完全融化的雪地裏。

明月軒還未灑掃,半融的雪混著落葉,踩起來咯吱咯吱地響,不過幾步,女郎的鞋襪便就濕透了,最是愛潔的小娘子,踏進雪水交融的泥地裏,連帶衣擺都沾染上了一層臟汙,但她步子卻仍舊沒有絲毫放緩,仿若恨不得立即消失在這爛透了的地方一般果決。

女郎遠去的身影愈來愈小,當她的影子完全消失在視線之中時,賀臻垂下頭,重又望向手中的毛筆,可他兀自立了很久,都沒有動作。

直至吵吵嚷嚷的文瑄奔來報信:“郎君,你昨日才回來,怎麽娘子……娘子她……今日就帶著招月攬風回永興坊去了啊?!”

賀臻終於動起筆來,他眸底忽隱忽現的光全然褪去,只餘下一片肅然的黑,他一字一頓,了無生氣:“讓她去。”

鐘知微回永興坊的第一日,鐘家人什麽都沒敢問;鐘知微回永興坊的第二日,她聽見阿耶私下同弟弟妹妹討論,賀臻要往幽州去一事;鐘知微回永興坊的第三日,性子急躁的鐘裊裊悄悄替家人來打探,她是否有意與賀臻和離,而她什麽都沒說,以冷冷的眼光嚇退了妹妹,以及躲在暗處窺探的弟弟和阿耶。

此後,鐘家上下再也不在她面前提賀臻、賀家,連同善和坊,仿若賀家從未存在過,而鐘知微也不是賀家的夫人一般。

他們不提,善和坊也未有人尋來,一來二去,音訊全斷,粉飾太平,這樣的日子,一晃就是十日。

一場雪過後幾場雨,刺骨冬冽便就化作了料峭春寒,鐘知微於院內廊下聽雨時,再度聽見賀臻的名字,只覺得恍如隔世。

“你和賀臻吵架了?”清甜女聲自身後傳來,鐘知微楞神一刻,才回身望去,來人熟悉尊貴,即便是於官員宅邸,她身後除去侍婢外,也還是綴了數位禁軍看護。

嬌俏鮮妍的小娘子,正當待嫁的李棲遲,數月不見,永福公主的面容並無多少改變,但觀她周身卻好似沈穩了許多。

不過這份若有似無的沈穩只是一閃而過,旋即李棲遲便就重又活潑歡愉起來:“是我要他們不要通傳的,我想給鐘姐姐一個驚喜嗎?怎麽樣,鐘家姐姐,是不是嚇到了?!”

此刻再見李棲遲,鐘知微只覺得百感交集,少女的瞳孔仍舊清白澄澈,但這世上的是是非非,卻叫鐘知微只能澀然回話:“公主,怎麽會來此處?”

“之前是不能來,但是現在不一樣啦!我要出嫁了,出嫁了呢,就有自由了!父皇特許我出嫁之前,行動自由呢!鐘姐姐,我現在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烏蘇兇險,這一嫁不亞於入虎窟狼窩,卻被李棲遲說得無比輕松,甚至還帶了許多好處。

傻總是也有傻的好處的,鐘知微喉間的澀然稍稍淡了些許。

她凝目細細打量起了面前的小娘子,許是成年了要出嫁的緣故,李棲遲原先不施粉黛,今日出門卻抹了妝粉,這妝粉為她添色,也顯得她成熟了些,不過她右邊額角的妝粉不知何處,敷得格外厚。

鐘知微的視線不自覺凝在了她的右額,還不待她細看,李棲遲好似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她猛然動起來,撲到鐘知微身側,忙道:“我今日來,是有事情要找鐘家姐姐的!”

“第一件事,我想先同鐘家姐姐還有賀臻哥哥道歉,阿兄說,你們好像是因為我,才吵架的,阿兄也是因為我現在才哪裏都不能去的,我想著,你們那麽聰明,你們肯定不會錯,所以一定是棲棲錯了,棲棲向你們道歉。”

李棲遲出口的話,又叫鐘知微一陣啞然,不僅因為她這話的哀嘆重量,還因為,這月餘,鐘知微已然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即便她身後的侍婢禁軍,眼觀鼻鼻觀心,但她卻止不住想,事後這話會不會流傳到誰人的耳中。

李棲遲順著鐘知微的視線,楞了一楞開懷道:“他們都是好多年前阿兄就派來護衛我的人!他們還要陪我去北邊嫁人呢!”

李棲遲這偶然之言,叫鐘知微緊繃的心弦稍稍松開了一些,但緊接著李棲遲所言的,又叫她難發一言了。

“對了,還有,第二件事!賀臻哥哥後天不是就要出遠門了嗎?阿兄還說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阿兄出不去也不能去送他,可阿兄又有句話想要帶給賀臻哥哥,本來阿兄找的是我,但是我後天要試嫁衣,我也走不開……”

“所以,我想來想去,阿兄讓我帶給賀臻哥哥的話,我只能找鐘家姐姐你幫我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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